殺神與殤 第九章 陌路 作者 ︰ 決明

領著無赦,上董家辭職時,尹娃轟轟烈烈賞了董承右兩巴掌。

為離愁打的。

打完,一點也不覺得快意,思及離愁死前模樣,整把怒火燒上來,顧不得舉止,撩裙抬腳,又朝他狠踹。

董承右被踢得發怒,邊吼著奴僕進來驅趕人,邊要回手反擊。

抬揚的手,眼見要往尹娃臉腮落下,中途已遭截下。

無赦一指抵在董承右月兌間,竟教他無法動彈。

之後趕來的眾護院,誰又能攔下無赦?

董承右很明白,若尹娃開口要無赦取他性命,無赦連丁點遲疑都不會有,而他的生死,不過是指間螞蟻,一摔就沒。

無赦是己方人時,讓他嘗過脾睨眾人的得意,情勢逆轉,無赦成為敵方的恐怖,他此時此刻,體會得一清二楚。

這也是為何董承右即便恨得牙癢,渾身發顫,榆拳暴青筋,卻只高囊月兌口一句「讓他們走!」,任由兩人大步走出董府別院。

離開董家,換尹娃變成了轉蟲,要無赦抱著不放。

問她怎麼了,她埋首在他肩頸,悶聲回:「腳扭到了 」借口笨拙,實際上只是要討抱。

然後,溫熱的濕濡,滴在他領上,小小的水珠。

離愁剛過世那幾日,她天天哭,每夜蜷在離愁房里,想著離愁、和著眼淚,哭累了,慢慢睡去。

後來她不敢再哭,干麼哭呢?哭了離愁也已永遠回不來,把自己弄成淚譚子,更不會有誰替她擦眼淚,不如實際些,連同離愁的分,好好活下去。旁人看她飛快振作,好似弟弟的死,于她並無影響,不過幾天工夫,又能同鄰人說說笑笑,甚至有人背地里說,走了一個白痴弟弟,對她不知是多幸運的事,解月兌了嘛,怎能不樂呵呵地笑?

子過好過滿。

所有的軟弱眼淚,她將它們都藏起來了。

自從遇上無赦,封淚的罐子,像有了破口,時不時會流淌下來。

因為知道,在他面前哭,他會替她擦眼淚。

因為知道,他會珍惜。

她可以在想到離愁時哭,可以在懦弱的時候哭,可以在傷心的時候哭。

「下次要打人踢人,我幫你,你不要自己動手,我很擅長的看是要削斷幾寸臂骨,或是腿肉片成幾片,他皆能精準辦到。

「我哪有那麼愛打人呀……我也不要你弄髒手,我知道你不喜歡的。」她心里清楚,他雖被稱為殺神,卻一點都不嗜殺,冰劍在手,他面龐冷得透徹,全無悅樂。

她反而覺得,在巨木隱林間,神色泰然,輕聲吟唱古調的那個他,才是真正的他。

「回去你唱歌給我听,哄我睡覺。」

他當然不會拒絕她,頷首應允,神情卻無比認真,像個按課本勤學的好孩子,道

「書上說,哄人睡覺的最好方法,是做些很累的事」

她的回應,是重重搥他後背一拳。

又看了不該看的書!

誰說哄人睡覺的最好方法,是做些很累的事?

有時,光是枕進教人安心的胸膛,挨靠著他睡,單純體溫交融,共暖著方被中天地,她就能睡得很好。

一路由他抱回家,她傷感哭意漸消,倒是睡意,被養了出來,甫沾枕,便在無赦的歌聲中,悄然入睡,好夢正甜。

尹娃卻不知曉,睡醒之後,等待著她的,是措手不及的驟然劇變。

她醒來時,他仍在睡。

這是頗罕見的情況,無赦淺眠,總在她稍有動靜時,便先一步清醒,印象中,好似沒見過他幾回睡顏,尤其是這般熟睡,長睫覆掩,不似假寐。也不知他夢見什麼,眉心居然是緊蹙的。

她有些想笑,輕揉那道蹙痕,低淺道:「別是夢見我叉腰罵你呀。」

見他眉心略放松,她躡手躡腳下床,沒忘記替他攏妥被子,貓兒走跳地離開房間,盥漱完畢,準備早膳。

待她忙完一輪,他還沒醒,她又踩著同樣步伐,挪往床緣。

低身,故意朝他耳畔吹氣,邊細數早膳給他弄了哪些吃的,有饅頭、醬肉片、腌漬酸瓜、煎蛋,想吵醒他胃里饞蟲。

驀地,一道強悍手勁,把她扯跌在床,幸好被褥柔軟,撲上去也摔不疼,倒真的嚇了她一大跳。

被牢牢箝握的臂膀,從骨子里泛起麻痛,她忍不住嚷疼,卻見無赦長發披散,如墨跡流淌,面龐掩去泰半,覆在她上面。

發如瀑,垂曳至她頰畔,半掩于墨發後的眸,深邃若潭,緊鎖她不放。

「醒了就別玩了,疼耶,松開!」她拍打那只手,他沒放,她改拍他的臉,以為他猶半醒半惺忪,在撒嬌。

膀子上的五指總算漸漸松放,換她使壞,捏擰他臉腮一把,權當小小報復,力道當然沒他重。

擰完,又以指月復推揉她擰出的紅痕,雖淺,仍舊舍不得,邊道

「好了,去洗臉。」

他沒有立即動作,愣坐在床上,長發溢漫一身,墨色渲染,她剛開完窗,轉身見陽光淬滿他周遭,銀耀美麗,竟有幾分似極了他在虛境隱林的模樣。她瞧懵了,怔了半晌,回過神,索性直接拉他起身,替他更衣,又催促他漱洗。

「你今天怎麼鈍鈍的?到底是清醒沒?」

……」

「快吃吧。」她遞給他饅頭,夾滿醬肉片、酸瓜和煎蛋,分量飽滿,再配上一碗昨夜喝剩、早上重新溫熱的蘿卜湯。

尹娃自己咬一口饅頭,吃得雙腮鼓脹,像只偷藏食物于頰囊的鼠兒,他覷了片刻,才跟著咬下手中饅頭。

這沉默,著實古怪。

身為她口中的「蜱蟲」,除了夜里同衾,他們的早膳光陰,便是他最纏人的時間之二,不黏著她、膩著她、蹭著她,他哪能罷休?

她疑惑瞅他,沒被纏膩住,很不習慣。

該不會是身體不舒服吧?

她本能去探他額溫,擔心他這副蔫蔫模樣,是源自于生病。

他由著她探額,沒挪開眼,再至她邊嘀咕「不燙呀」,邊收回手,他都靜靜未語。

原本想問他「怎麼不說話?」,平時總是尹娃長尹娃短的,醒來到現在,還沒听他吭半聲,不過時辰已晚,再遲,便要錯過早市時間。

那可是每日的黃金時段、掙錢的好時機,著實沒工夫閑聊,催促他快吃,吃完又領著他上工,趕上最蜂擁的人潮,開張叫賣。

客人陸續挨近揀貨,她顧不得與無赦多聊,塞幾本書給他打發時間。正與一名姑娘推薦香粉,轉角處突然冒出三名彪形大漢,粗暴推開女客,喝斥要她滾,另外兩名竟不管光天化日、人來人往,朝尹娃的貨匣就是一陣亂砸胡摔。

尹娃嚇跳,當然馬上厲聲制止。

不料彪形大漢蠻不講理,話也懶得多說,反手往她臉頰掌摑。

這一摑,打得她頭昏眼花,跌坐在地,右腮熱辣辣疼著,口中漫開些些血腥氣味,可怕的鮮紅巴掌印浮現,她木若呆雞,忘了伸手去捂。

是震驚,也是錯愕,卻不是因為彪形大漢的施暴。

而是有無赦在,她居然還會被摑耳光?

她太習慣無論何種情況,無赦都會護住她,不讓誰傷她半根毫毛,就像先前成碧靈縱容婢女扯壞她衣裳,又或者是董承右挨了她打,意圖反擊她忍著痛,更忍著耳畔嗡嗡作響的尖銳嘈雜,往無那方望去。

他立在一旁,眉目輕斂,美得如詩如畫,眼光落于書中,彷佛周遭這番動靜,並未干擾他。

教唆三名彪形大漢鬧事的元凶,嬌俏婀娜行來,帶著一陣銀鈴輕笑,面上淨是洋洋得意。

會干這種勾當,除成碧靈外,還能有誰?!

當成碧靈丟下一句「我要讓你在這兒活不下去,你最好早早滾到其他地方去!越遠越好!」,尹娃怒火炸開,忍無可忍毋須再忍,飛撲過去,同成碧靈扭打成一團。

尹家小嗆椒不發威,處處退讓,以和為貴,卻被當成了羊角豆(秋葵)!

既然听不懂人話,行,就用拳頭來說!

論單挑,嬌嬌女成碧靈只有挨打的分,然而她有三名彪形大漢隨行,見主子挨揍,紛紛上前幫忙,拎小雞似地將尹娃從成碧靈身上剝開,再粗魯甩出去。

尹娃撞上台階,肘後硌出劇痛,手臂發麻,眼淚幾乎要飆出來。

「打她!狠狠打她!」成碧靈頰上有抓痕,發鬢散亂,珠花全歪了大半,脖頸間也有好些胡亂扒出的五爪痕,她既氣又惱,尖著嗓,喝令三名大漢動手。

幾名攤商叔伯抄起手邊工具,鍋鏟菜刀秤桿,往尹娃前方一站,挺身護她。沒有。

無赦沒有上前。

他站在不遠處,文風不動。

看著眼前的混亂、看著她的狼狽,然後……

沒有然後了。

這陣街頭混亂,引來巡城差役注意。

彪形大漢皆有案底在身,不好面對差役盤查慌忙低聲勸退成碧靈,成碧靈雖心有不甘,衡量得失之後,只好作罷,腳底抹油,散了。

周圍很吵,尹娃耳邊卻很靜,這一刻,她什麼都听不見。

听不見幾名叔伯指著無赦,罵他居然任由尹娃被欺負;听不見幾名嬸姨驚魂未定地安撫她;听不見無赦是否出言為自己辯……

但她听見自己喘著氣,帶些顫聲、帶些嗔怨的訴苦口吻,問他

「無赦,你為什麼沒幫我?」這一開口,扯動右腮,終于察覺到疼痛,興許更是心里委屈,眼淚跟著落下。

他默了許久,眼中,只剩冰一般的淡漠,整個早上皆未開口的嗓,比眸光更冷,不解反問道

「你是誰?」

林知晚曾言,她們那兒有一日稱作「愚人節」,在這天向人開些無傷大雅的玩笑,都能得到原諒。

她忘了林知說的是哪月哪日,今天嗎?

可是無赦這玩笑,太過頭了,她一點都笑不出來,呆呆反問:「什麼?」

他依舊淡然覷她,不作聲,眼神似看著一個陌生人那般,毫無溫度、毫無干系。

尹娃終于反應過來,跺腳,揚聲嚷道:「無你在胡說八道什麼?你問我是誰?」

「我不叫無赦。」他神情不像玩笑、不像戲弄人站得很近,又彷佛離她千里遠,觸及不到他的心思。

他的眼中,沒有暖意,沒有笑意。

沒有她。

「你到底怎麼了?你從早上醒來就怪怪的對,自打他醒來,說不上來的違和感。

「醒來?我從未睡,何來醒?」

「你唱歌哄我睡著後,一定發生了什麼,不然你不該是這模樣……」她正欲努力回想,他卻沒有耐心等待,旋身便走,尹娃一呆,顧不得收拾被砸壞的貨品,拔腿追上。

他像全然不識此地,走入了死巷,堆滿雜物的死路,對他不構成妨礙,他輕巧點足,雪白袍袖輕卷如浪,修長身影已立于牆頭。

微微風勢,拂發揚袖,墨絲舞動,湛藍天幕相襯,一幅最美的墨繪景況,亦不及他一二。

尹娃在下方喊他,他恍若未聞,目光不曾停駐。

她才眨了一下眼,牆上身影已失去蹤跡。

「無赦!」

她盲目于街市尋他未果,猜想他會不會回去了。

于是匆匆奔回家中等他,坐立難安,在小院子里來回不曉得幾趟了,地上都快踩出深深足印子。

想起他立于牆上的神情,她見過,在無赦領她意識溯源,將他的過往呈現眼前。

是遠古的殺神。

那一位面龐似寒冰琢磨,眼中不存情感,視萬物皆如草木,所以能無情對待之神。

她不明白,究竟哪兒出了問題,無赦他……怎會變這樣?

他昨天還唱歌給她听……今日,卻當她是陌生人?

她揉著眉心,把昨天兩人相處點滴翻找出來一處處重復回想,一遍遍反復思量,說過的話、做過的事,鉅細靡遺不敢有所缺漏,想找出從哪里開始出現端倪

門突然被打開,她驚跳而起,嘴里已先喊出聲:「無赦——」

來的,卻是伏勝。

伏勝見她眼神失望,蓄積在眸中的淚,紛紛滾落,也嚇了好大一跳。又看見她紅腫臉頰,手足無措,慌問道:「你怎麼了?誰打你了?那只混蛋殺神嗎?!別哭!伏哥給你出氣!」渾然忘了,他連打都打不過,還想出什麼氣?

尹娃抹掉淚,抽抽鼻,試圖想冷靜同他說一說,一塊幫她找找頭緒,可是話甫離口,聲音就先哽住了,她停停說說,好半晌才把今早發生的事兒,道盡七八成。

伏勝越听,濃眉越是緊鎖。

那尊殺神如何將尹娃擺心尖上,他瞧得比誰明白,當日他不過嘴上胡說尹娃是他親親娘子,殺神醋成啥德性呀!怎舍得尹娃受委屈?

「伏哥,你看得見家里的三只讙,你幫我問問它們,昨天我睡著之後,無赦有無奇怪行為?多大多小都行,說給我听。」尹娃已經想不到其余辦法,只能求助他。

伏勝當然不會拒絕她,朝牆角櫃旁勾勾指,想來是叫喚三讙,只見他與那方虛無說話,正是問著她方才的疑惑。

「壹說,殺神一直在唱歌;參說,它們不敢靠太近,不過听起來心情不錯;肆說,它們听著听著……也睡了。」

簡言之,三讙說的,全是廢話。

尹娃更茫然了,雖是問向伏勝,卻更像自問:「伏哥,你說他是怎麼了……」

伏勝撓撓腦袋,隨口一句毫無建樹的嘀咕:「怎麼了活久了,久到壞掉了吧?」

尹娃听得極在意,追問:「久到壞掉?……活太久,真會變這樣?」

「我們猙里有一只老祖宗,活得還沒殺神久肉身滅了不說,附入石像內的魂體,平日挺正常的,偶爾也會犯糊涂,不認得我們這些小輩,總問著你是誰我是誰他是誰,更曾以為自己仍處于遠古時代的歲月。」

「會恢復正常嗎?」

「有時,幾個時辰就恢復啦,有時得好幾天、好幾月。」看見尹娃神情憂心忡忡,那句「最長曾經好幾年」,伏勝選擇咽下不提。

尹娃並沒有被安撫到,可此時除了等,她什麼也無法做。

束手無策四個字,原來是這般深沉無力。

只能期盼,如伏勝所言,幾個時辰……或是幾日,無赦能恢復往常,盡早回來。

數不清多少次晨昏更迭,時刻交替,尹娃過得渾噩,無心計算、無心工作,連吃了些什麼、伏勝同她說了什麼,她全然回想不起來。

腦子里輾輾轉轉,唯存一念——無赦怎還不回來?

有時想得更深一些——無赦若真的不回來怎麼辦?

你是誰?

他的面龐、他的聲嗓、他的眼神,皆覆上一層寒冰,望過來的目光,比冰更刺骨。

她每每回想,忍不住哆嗦後怕。

要是他一直記不起她,又該怎麼辦

伏勝及三讙全出去替她尋人了,尚未歸來,她屋里待不住,便往門口坐,眸光遙遙凝望,盼著遠遠長街,能行來那道熟悉身影,一日一日,如此重復。

蜷得小小的身影,殘陽余暉映照之下,只剩無盡的茫然。

日落,月升,夜幕低垂,風寒料峭,她依然抱膝坐在原處。

再三顧盼的長街,依舊空蕩,她一心冀望的那人,猶未歸返。

夜更深,風更寒,街道人聲終至消散,家家戶戶滅了燭火,掩窗入眠,全城彷佛僅剩她獨醒。

一道烏雲突來,掩蔽月華,將最後一束光明沒收了。

可並非全是烏雲之故。

夜風撩動衣袍之聲,清冽明顯。

尹娃抬頭去看,看見了無赦。

他身後襯著被墨雲遮去一半的月,周身淡淡圈銀華,發間光澤似水波瀲艷,眸微斂,睨向她這一方。

眼神遠較先前問出「你是誰」時,更添十分森冷,不知在天際間俯瞰了她多久。

她喜悅之心澎湃,一時忽略他眸中莫名凜冽,不顧久坐的姿勢僵硬酸痛,踉蹌朝他飛奔。

他不落地,她也無法踫觸到他,兩人之間的距離並不算遠,卻真真實實是天與地的相隔。

「無……」她正要開口喊他,他眉心一蹙,原本空空如也的右手迸出一道強光,異常刺眼,她根本無法直視,甫眯眸,就听見伏勝嘶吼聲炸開。胸口驀然一陣火辣疼痛,伏勝撞開她,她尚未弄懂發生何事,伏勝已再大吼:「壹參肆!帶她走!快跑!」

尹娃只來得及看見伏勝左臂遭砍出一長道傷口,鮮血噗滋飛濺,濡染伏勝大半張臉,又因劇痛與心急,他面目猙獰,齜牙咧嘴。

什、什麼情況?伏勝為何傷得這麼重?

她被三道迅風扯動,彷佛有誰托著她雙腿又有誰推在她背後,用以疾馳速度逃命。

胸前的疼痛,越來越清晰,她以為被伏勝鮮濺濡的衣襟,漫開了更大範圍的火紅漬跡,像一朵舒瓣綻放的牡丹花,艷紅赤美……

原來,受傷的不只伏勝,還有她。

若不是伏勝撞開她,無赦手中的那柄劍,已將她劈成兩段。

毫無遲疑的劍鋒,置她于死的堅決,未曾留情的殘酷,終于讓她疼得哭了出來。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為什麼無赦會變成這樣?!

在昨日之前,明明還很幸福

這個問題,誰也回答不了她。

就連無赦,亦不清楚眼前這一切,究竟是虛、是實、是夢、是真?這處全然陌生之境,既不像妖魔肆虐的混沌大地,又與虛境隱林迥異,他為何身在此地?喊他「無赦」的人,是誰?

他大惑數日,馳騁于蒼穹、抑或落足于深海,腦中仍不時受此干擾。不知疼痛為何物的他,竟會感覺一股又一股的酸澀,化為尖針一般,密集扎刺著他,讓他惱,讓他躁,讓他憤怒。

這些,一定都是幻象。

是他在隱林中,孤寂了太久,徒生的一片虛妄。

而她,是他睜開眼楮,第一個看見的身影,想來,正是虛妄的起源。要斷離虛妄,只要毀去源頭,又豈會是難事?

劍殺之,幻象自然破散。

所以他折返回來。

殺她。

將這擾他思、亂他心神的妄除去。

可為何,砍中了她,此地此境卻仍未破碎,依舊不見隱林蹤跡?

「你究竟在干什麼?她是尹娃呀!你居然、居然對她動手伏勝戒備未懈,防著他追殺過去,做出防衛舉止,手臂上鮮血汨汩,飛快流失。尹娃?

這名字,他不識得。

但腦中再度傳來尖銳刺痛,針針沒進深處。

他掄緊雙拳,閉合雙眼,抵抗這股不適。

尹娃……尹娃

這兩字,逼出他額前薄汗,難以承受,甚至忍不住一掌拍打額心,企圖拍散這樣的「疼痛」。

可它仍是不消失,干擾著他,于是他又是重重一記拍擊

伏勝見他反應古怪,自己打自己,哪會放過這逃命好時機,趁他閉目扶額,立馬轉身竄遁,先溜再說。

也幸好伏勝動作快,因為下一瞬間,無赦揮動手中劍,劍光劈裂伏勝方才所站位置,斬出深深一道裂痕,地鳴轟隆,像是單純發泄之舉。

過了好半晌,無赦緩緩放下貼在額心間的手。

「果然還是必須除掉她,才能結束這場荒謬。」他沉吟,右手持劍,收了收緊。

再睜眸,眼底徒剩一片冰冷。

伏勝與三讙在「老地方」踫頭

多年默契使然,即便未曾約定地點,仍舊不約而同想起這處藏身境。藏身境,位于妖煉穴中段,地底深十里的一道縫隙。

當初由三讙發現,躲進這兒,憑藉穴氣沖淡妖息,大妖們便尋不著它們。縫隙之下,尚有更深處,但穴中勁氣強烈,由下而上竄出風息,三讙不敢亦無法潛得更深,況且,尹娃也受不住。

伏勝到來時,三讙已胡亂咬碎草藥,敷在尹娃傷勢處。

濃綠色草泥,和著止不住的鮮血,顏色瞧起來有些恐怖。

尹娃緊閉雙眼,不知是昏是醒,眉心蹙痕深之又深,臉色卻極為蒼白,似覆蓋一層霜雪,長發被汗水淚水及血水打濕,糊在腮幫頸,氣息既急促、又虛軟,模樣可憐。

絞于裙側的雙手,緊得握成了死白,瑟瑟顫抖。

「尹娃怎樣?」伏勝顧不上自己的傷,開口便問她情況。

壹咬來草藥給他,伏勝隨手抓了往臂上傷口一抹,權當了事。

參則是回答他:「不太好……」

伏勝聞言,撥開擋路三讙,湊到尹娃身畔。

哪里是不太好,根本是非常不好。

他雖擋住殺神一半攻擊,仍是無法護好尹娃,那一劍,本會斬裂尹娃,他拼盡全力,也不過是讓尹娃免于分尸命運。

光是劍芒余威,人類便承受不住。

她這樣的傷,即便綁了大夫前來察看,不過換來幾句「有什麼話趕快跟她說說,老夫無能為力,家屬請做好打算,節哀順變……」的廢言。

……尹娃?」伏勝輕聲喊她,生怕聲音大一點,都會震痛她。

她沒有睜開眼,眼尾淚痕蜿蜒,始終濕濡水燦。

感覺她呼吸微弱,似有若無,勉強看見她唇瓣翕動,卻無半絲聲響逸出。不用出聲,他也知道她含在嘴里、喃喃輕念的兩字為何。

無赦。

被傷成這樣,依然掛念,依然在意。

伏勝沒有時間細想,尹娃的情況亦不容他浪費時間去想,眼下保尹娃不死,比什麼都要緊!

他向來不是智力掛帥的族種,做事全憑本能,而獸類救人的本能辦法,最快狠準立馬見效,當屬這一個

他吐出元丹,毫不猶豫,喂入尹娃嘴里。

「老大?!」三讙陣躁動驚呼。

元丹攸關修為,打回原形事小,損及性命事大!

伏勝沒閑工夫理會它們,專注給尹娃渡氣,心里並無多大把握。

萬一她與元丹相斥,人類服用不了妖類丹物;萬一她受不住元丹威力;萬所幸那些「萬一」,沒有發生。

尹娃傷口的血止住了,痛楚似乎也成功減緩,呼吸逐漸平穩順暢。

只有眼淚,顆顆墜跌不休。

「老大你給了她元丹,那你……」壹見伏勝面上血色退去,擔心道。

「不礙事,是靈蛇元丹,先前靠它得來的修為被殺神毀去部分,但元丹無損,說不定正因為它效力大減,尹娃才能承受它。失去這額外的百年修為,伏勝不心疼,反正本就是平空多賺的,能救活尹娃便值了。

在妖煉穴內,有了妖物靈丹,她便能于吐納之間,憑藉穴中豐沛脈息療養。所謂妖煉,正是此一緣由,妖物佔了這穴,等同擁有一處天然補給,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有傷養傷,沒傷養身,絕無壞處。

「你們去找些清水和食物,小心些,別被殺神撞見伏勝邊交代三讙,邊剝下外衣,撕去血淋淋的破損左袖,避免血沾染她,再輕手覆蓋在尹娃身上,聊以御寒。

而他,閉目調息,眼下多思無用,先等尹娃將傷養好,再來煩惱吧極黑之地,綠竹蒼蒼,因墨色相襯,竹葉更顯女敕翠鮮綠。

無風,葉梢沙沙聲亦輕靈飄蕩。

尹娃睜眼醒來,映入眼簾,便是此般光景。

意識有些恍惚,彷佛該記得什麼,又遺忘了什麼,心中正疑,左右張望,不解自己身處何方。

「離殤姑娘。」

她听見有人喚她,一回身,墨色中,漸浮出一座紅木涼亭,似誰人信手繪,彩墨未干。

亭中白衣男子佇立,桌上備妥茶水。

那男子,衣袂飄飄,與無赦同樣一身雪白,卻有兩樣風姿,好比白牡丹及白蓮,雖皆為白,絕無法相互取代,較量不出誰優誰劣。

她明明遲疑著該不該走過去,腳下站立之處,竟似涓溪流動,緩慢將她帶入亭中。

既已入亭,她索性乖乖坐下,白衣男子為她斟茶,茶香四溢。

你是?」

他淺笑,笑靨溫文,周身恍有暖風拂過,黑綢長發輕輕飄逸,答道:「冥城文判。」

她一時沒反應過來,呆了半晌,不知是詫異于所謂文判,生得這般好模樣,抑或覺得她與文判八竿子打不著關系,怎會夢見他?

驀地,她記起來了,她被無赦

因為她死了,所以文判前來,勾她魂魄?!

見她面露驚懼,神情太容易解讀,他又是一笑,安撫道:「莫怕,我只是暫入你夢境,並非你已身殞。」

她低頭察看,無赦砍傷的胸口傷勢不在,暗暗擰自己大腿也不疼,果然真的是夢。

「你入我的夢做什麼?」這就是俗稱的托夢嗎?她爹娘哥哥弟弟皆未托過夢給她,反倒是她不熟識的文判入她夢中,著實古怪。

「先前殺神天尊照護你左右,我們不好近身萬一與他動起手來,一劍被斬魙了都有可能,而如今他離去,自然是和離殤姑娘細細商談的好時機。」面對殺神,無論鬼神,皆頗忌憚。

文判之言,教她眸色黯淡,離去兩字,戳進她心窩口,淡淡泛疼。

……你知道他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嗎?」她像是病急亂投醫,不在乎文判口中的「細細商談」是要談啥,只想探求一個答案,關于無赦離去的答案。他輕頷:「知道。」

她眼眸大亮,攀住激川中唯一浮木般追問:「快告訴我!」

「這正是我來找你的緣由。」

他一改好整以暇的品茗姿勢,正了正面色,笑容猶在,只是變得淺淡,道「世間,不該有永存不滅的存在,天道生生循環不息,世論輪回,不僅人類,神只亦然。哪的時代,需要哪樣的神只,開天之初,生存艱難,神只多司爭戰,再至天地斷離,萬景蕭條荒蕪,則多為創造之神,直至近世,神只司掌的分工,才更精細起來——開天時期的神只,大多已殞滅,有些羽化後重歸,有些化為清風靈光……殺神卻安然無恙,你可知,那是一段多漫長的歲月?與之相較,滄海桑田僅須臾,白衣蒼狗剎那間。」

她一臉懵,面上茫然寫著「你說的每個字我都認識,可湊在一起,我听不懂……」,文判便掐頭去尾,說得更淺顯易懂些

「殺神要殞滅了,在此之前,他意識逐漸混亂破碎,不知何夕、不明就里、不辨是非、不識時變,或以為,自己仍肩負屠弒妖魔的重任;或以為,自己幽禁隱林,眼前所有,不過是迷惑幻象……」

殺神要殞滅了。

這一句話,便教尹娃怔忡,反應不及。

殞滅?

他說,無要殞滅了?!

這一句話,便教尹娃怔忡,反應不及。

殞滅?

他說,無要殞滅了?!

「現在的他,不是你認識的他,而是真實的他,最一開始,被造就出來的他。」

「等、等等……你口中的殞滅,是指……無赦會死嗎?」

「神並不稱之為『死』。」文判很有耐心,糾正她的錯誤用詞。

「但就是那個意思吧?!」

……若以你的定論而言,是的。」

人類看待生死,狹隘而論,也就是這麼一回事。

當這一個人由自己身邊消失,再不會同他說話、笑鬧、生氣,見不著面、听不著聲、沒有了呼吸,軀殼入土為泥,終成冢黃土,便叫「死亡」。

尹娃慌道:「可無赦沒有任何生病跡象呀,怎突然——」

「突然?不,他的殞滅,比預期更遲緩,無人曾預料到,他竟能離開虛境。所有神只都以為,更早之前,殺神便該神殞,在隱林間,回歸虛無。」況且,神之殞,也非病痛緣故,何來兆?

只因天命已盡。

尹娃難以平靜,文判說的這些,無疑是巨大震撼,沖著她。

听見無赦將殞,內心既慌又痛。

越是這種時候,想見無赦的渴望越強烈,想留在他身邊,就算自己無能為力,至少還能相伴。

可無赦不記得她,更對她刀劍相向

文判入她夢境,並不是來等她接受現實,他的來意,才是接下來要提的重點,于是他明知她仍舊驚惶,猶繼續說道

「他若是靜靜地、無聲無息地,迎來殞滅之日,倒也還好,壞就壞在……他崩滅之前,這一段混沌錯亂。」隨文判聲嗓而至,兩人周遭黑幕浮現色彩,由一小滴血紅墨色開始。

渲染、暈擴、流動,艷赤逐步吞噬掉所有的黑。

不過眨眼瞬間,尹娃身處的環境,徒剩大片的紅。

怵目驚心。

更怵目驚心的,是這些血紅,一點一滴,全是由無赦劍尖落下。

而無赦的面容,映襯其間,眉眼淬染血艷,面龐俊致無瑕,卻一貫清冷。雪白衣袂翩翩,濃墨長發極黑,因血紅色覆蓋,增添無比瑰麗。

皆說紅色喜氣、熱情,尹娃只看見,無心、殘酷,以及殺戮。

「瘋癲狂亂的殺神天尊,錯認眼前種種全是虛像,他本無慈憫之心,腦中潛藏唯一命令,只有『殺無赦』,不會去分辨誰該死、誰不該死,所有生靈在他目中一般無二,皆無輕重。」

她很想與文判爭辯,為無赦澄清他絕不會如此,可話鯁在喉間,幾度欲言,又靜靜咽回。

要如何擔保呢?

文判說的「殺無赦」,她親眼見過,他揚劍揮下的冷絕無情,令她痛徹心腑。

一般無二,皆無輕重,猶若攀折一枝草木,當時無赦望著她的眼神,如是說道。

待她,都能這般凶殘狠戾,更遑論其余人事物。

「離殤姑娘,非到萬不得已,我們不會尋求你幫助,實在是無能為力,又無法眼睜睜見殺神因殞滅前的失控,將這塵世攪弄至天翻地覆,生死簿滿本荒唐混亂,枉死生靈,不計其數。」

「我……我豈有能力幫助你們?面對那樣的無赦,我也不過是個廢人。」尹娃勉強扯扯嘴角。

「不,能近其身的,唯你而已,再無第二人能做到。」

蒙文判青睞,她都想苦笑問他:你對我哪來的信心呀……

「如果是先前的無赦,你那句話我還頗有自信,但現在這一個……別說近身,我光朝他眼前一站,他就賞我一劍。語末,逸出一聲淺嘆,撐不住假笑的唇角,沮喪垂下。

以往處處讓著她、護著她的無赦,此刻何在?誰能替她找來還她

「換作其他人朝他眼前一站,下場怕是更慘。」

她苦笑:哪有這種比較法?」看誰被少斬幾劍,誰就算贏嗎?

「我既然說了,殺神瀕臨瘋癲狂亂,自然會有不那麼瘋癲狂亂之際,待那時,他定會急于尋你,畢竟,你是他在茫茫塵世中,唯一的掛念。」」她比誰都更希望那個會掛念她、重視她、憐愛她的無赦,能重回她身邊。

可是,能嗎?

「離殤姑娘,接下來便是我們要請求你之事。」

文判神情認真,甚至肅然起身,朝她敬揖,教她不由得坐挺身子,斂去諸多雜思,注听著。

說話的卻非文判,一道沉嗓,字字剛硬,自她背後傳來

「當他靠得夠近,取下你髻上的釵,刺向他胸前死穴。」

周遭紅景變換,如鮮活流動的血,漫滿眼前。

她與無赦的身影,映照其上,卻上演無比陌生的一幕戲。

戲中的她,在無赦送來一個擁抱之後,藏進袖中的釵,無聲無息,沒入無赦胸口。

無赦雙眸驟瞠,瞳色藍紅艷麗,倒映她的淚顏,再摻入難以置信,不知是痛是怒,他周身迸出一圈炫光,她嬌小身軀被震飛,湮沒于炫光之中。紅幕一再重復,尹娃只匆匆掃視了頭一遍,便不敢重看。

連重看都不敢,當然更不敢去做,要她傷害無赦,她做不到!

她身後之人猶開口道,淡淡陳述:「雖說是死穴,卻無法致死,不過是扎入後,能短暫牽制殺神,否則當日傾盡神族全力,也難以將其囚禁虛境。」

她終于側轉螓首,瞧向說話那人,竟是曾在街市偶遇,半途攔下她,詢問賣釵的男人,他滿面猙獰疤痕,一見難忘。

此時,他身戰袍,迥異于當日路人扮相,威武剛烈之感更盛。

文判亦道:「據說,創造殺神天尊初始,幾名天人深思熟慮過,害怕做出連祂們也無法掌控的恐怖屠物,于是在那具軀殼上,留下一處弱點。」尹娃不由得回想起,夢境溯洄,她看見孤寂千萬年的遺世神只,以及,扎破胸口的粉女敕木釵,釵頭粉薔突兀綻放。

原來,真相竟是如此。

她之前還小肚雞腸地以為,木釵代表他與誰的藕斷絲連,吃起莫須有的干醋。

他口中的「重要」,有著這樣沉重涵義。

「我辦不到,這種忙,我幫不上,也絕不會幫。」尹娃雖非嚴詞拒絕,態度卻很堅定,毫無半絲遲疑,與兩個男人眸光相視,她不退縮,又道:

「我明白你們的擔憂,殺神癲狂失控,將成人間最大劫難,若我通曉大義,就該與你們配合,奉行『為民除害』的高尚情操,可我,終究不過區區凡人,我很自私、很渺小,我求的從來不是世間和平,我要的,只是我最親近之人的安好……」

「他天滅地,你何來安好?!」刀疤臉男語中帶怒,斥責她的不知輕重。「你們可以想盡辦法阻止他,但我,只會成為陪伴他的那方,不能動手傷他。」

尹娃邊道,身形逐漸虛渺,代表她將由夢中月兌離,于現實中清醒。

刀疤臉男仍欲開口,倒是文判阻止了他,任由她自眼前消失。

「就這麼讓她走了?!」刀疤臉男——尹娃如此稱呼他,然文判向來更尊敬些,喚他「武羅天尊」。

「勸服只是其一,既然不成,毋須強求,不過換條路走,多費些工夫罷了。」文判淡道。

兩人周身景幕,再度被濃黑吞噬。

幕間,尹離殤執釵貫穿殺神胸前的光景,掩蓋于墨色,終也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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