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柔半兩(上) 第十一章 作者 ︰ 黑潔明

那廂房十分雅致寬廣,比二樓的廂房更大上許多,前方的景色無比開闊,從這兒望出去,遠山含笑,水天一線,什麼好似也近在眼前。

當然,樓下湖面上的龍舟,更是看得一清二楚。

數十艘的龍舟接二連三的出現,每一艘龍舟上,都掛著各商家的鮮明旗招,上頭的人兒都穿著有別于他船款式的衣,頭上綁著不同顏色的頭帶,有黑衣紅帶的,白衣黃帶的,朱衣青帶的,藍衣黑帶的,各式各樣的衣與旗,昭告著眾人,自個兒是哪家的、哪隊的船員,坐在舟尾的試敲著鼓,坐在船頭的掌著旗,有人揮著槳和岸上的親友打招呼。

除此之外,岸邊街上更是有大大小小的攤販在賣著各式小吃,賣包子的、肉粽、賣糖葫蘆的人們吆喝著,還有人駕著小舟,在水邊賣著蒸好的菱角,氤氳的白煙一道一道的冒。

驀地,遠方大街上傳來鞭炮聲響,不知哪來的人抓著制作精巧的大面具從煙霧中沖了出來,讓街上煞是熱鬧。

「唉呀,這什麼啊?」翠姨又驚又怕,卻又忍不住上前瞅著那從煙霧中冒出來的怪獸。

「爺外地來的吧?那是舞獅子啊。」小二送來了一壺熱茶,和三盤精致的糕點,笑著說︰「咱們城里,逢年過節商家都會張燈結彩、請人舞獅,討個吉利。」

饒是從京里來的翠姨,也沒見過這等陣仗,忍不住坐到了窗邊,就連眼楮不好的雲香,都慢慢的走到了窗邊,朝欄桿外張望。

岸邊、湖上的人看來都小小一個,五彩的旗招在風中飄啊飄的。

她原以為,周慶應該早到了,可這廂房里沒有別人。

她才要下樓打听,那店小二已又前來,笑咪咪的道︰「這位爺,墨爺方才差人來交代,說少爺忽然有事,會晚點兒才來,怕您餓著了,讓我們先備了些菜,請您與客人先用。」

說著,他拍了拍手,就讓身後的丫頭們一一送上了各式各樣的大小菜肴,除了用蔬果雕成的花鳥涼菜,還有糖醋排骨、清蒸黃魚、蔥爆油雞、醬牛肉、辣子雞丁,看得她眼花撩亂,一時間也不知該如何拒絕,一想到這些大菜不知道要多少錢,她都不知道帶來的銀兩夠不夠付,忽又有人端來一盅佛跳牆——

她看得一陣暈眩,只能告訴自己,幸好有帶翠姨和雲香一起來幫忙吃,若到時不夠錢付,反正要錢沒有要命一條,大不了留下來洗盤子好了。

這頭菜還沒上完,樓下鼓聲忽地又咚咚咚的響了起來。

位置好的香滿樓外,早擠得人山人海,一艘又一艘的龍舟在人們的簇擁下入了水,人們不只妝點著自己,也裝點著龍舟,黑的、紅的、黃的、青的、藍白相間的,什麼樣的顏色也有,就連旗招上的花樣也多得很。

沒錢的,那是用筆在布上寫上幾筆,有錢的,那就在上頭繡個老虎、黑熊、大蟒,更有人直接在上頭繡了一個大大的三太子、二郎神。

那些五顏六色的龍舟下了水,在水上東邊排成一列,一名大漢站上架在水上的浮台,朗朗開口張嘴說話。

她本想那人站得那麼遠,誰听得清他說什麼呢?

誰知那大漢嗓門還真大,說話聲傳遍水面,即便在岸上這兒,還真的隱隱听得見他正在解說比賽規則。

店小二不忘一邊在旁補充道︰「贏得龍舟賽事,對商家是很吉利的,拔得頭籌奪標的旗手和商家,可是大大的出彩啊,非但商家名號可以在龍神廟里掛上整年的旗,出門上街時,那是走路都會有風。」

龍神廟她知道,就是城里那座大廟,城里商街就是從那兒起始,能在那兒掛旗,確實很有面子。

驀地,下面人潮再次喧嘩起來。

她抬眼看去,只見一艘白色的龍舟下了水。

龍舟上的人,全穿著白衣白抱,鼓是白的,旗也是白的,連劃水的長槳都是白色的。

燦燦金陽下,那艘姍姍來遲的白色龍舟,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龍舟上所有的槳手,抬手搖槳的動作整齊劃一,讓長舟平穩又快速的往前飛快破水而行,站在白色龍舟最前頭的,是一名身形精壯,器宇軒昂的白袍大爺。

讓她吃驚的,是那艘龍舟上掛的大旗,繡的圖案,不是四爪團蟒,是五爪飛龍。一般皇家方能用五爪飛龍,就連官家也只能在旗上繡上四爪團蟒,但眼前此人卻甘冒大不諱,在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竟然就在船上掛出五爪飛龍,這若讓人報上京里,可是能安上一個謀反的殺頭大罪的。

那白抱大爺卻像是一點也不擔心這事,他氣定神閑的負手站在船頭,看著前方水面,好似這天下就是他的,不是別人的。

幾乎在看見他的同時,水面、岸上的人都安靜了下來。

那人的身後,站的不是別人,是周慶。

他安安靜靜的垂手站在那大爺身後。

忽然間,不待店小二解說,她領悟到那人正是大名鼎鼎的周豹。

白色的龍舟來到平台旁,周豹一個縱躍,跳上了那備著香案、有桌有椅的水上平台。

寬敞的平台下面綁著無數個木造的浮桶,讓平台穩穩浮在水上,教這建得既寬又大的平台,穩如平地。

幾艘參加龍舟賽的商家大老板,早已齊聚在那,見周豹上來,紛紛讓了開來,周豹幾個大步來到香案前,一旁有人立即上前奉香,周慶不知何時已靜悄悄跟上,先行接過了香,才又遞給了他爹。

溫柔再一細看,才發現那上前奉香的也不是別人,是他那貼身隨從墨離。

周豹舉香齊眉,周慶接過墨離再次遞上的香,一旁眾家大爺也紛紛舉香跟進,不過當然周豹手上那炷香是最大最粗的,就像根棒子一樣。

周豹領著眾人,面對前方廣闊水澤,拜天敬神。

上完了香,他一掀衣袍,毫不客氣的就在平台上的主位坐了下來。

周慶沒坐下,只垂首听取那男人說話。

其他商家大爺紛紛落坐,一旁僕人勤快的上了熱茶和小點,但她很快就注意到,那平台上全部的人,一舉一動都隨著那周豹動作,他低著頭,沒人敢抬頭,他沒坐下,沒人敢先坐,他若不喝茶,還真的沒人敢先張嘴喝上那一口。

不一會兒,周慶轉身重新上了龍舟,輕輕的落在船頭,就在平常旗手所站的位置。

忽然間,知道他就是今日那艘長舟的旗手。

他本來沒這打算的,她知道。

那日是他自己說今日無事,可顯然有人改變了主意,她能听到人們議論紛紛,八卦如風,閑話一下子就從平台那兒傳上了岸,飄了上來。

「听說是周豹要周慶親自奪標啊!」

「奪標可不是件簡單的事,一般旗手了多久?周慶這樣臨時趕鴨子上架,是成不成啊?」

「響午已比過數輪,眼下這些全是贏家才留下來的,可都不是簡單角色啊!周慶這要是輸了就難看了吧?」

「話說回來,其他堂口商家是敢贏嗎?」

「說是周豹放話了,這回誰要是奪了水神旗,就給三年的平安符,那是三年不用繳月錢啊!」

聞言,眾人瞬間騷動了起來,閑話飛一般的四下擴散。

平安符的月錢是按買賣交易來算的,買賣越大,平安符的月錢就越高,三年的月錢,可不是小數,就連她听了都心動,更遑論那些做大生意的商家了。

她听了一楞,再朝那水面上看去。

果然各家龍舟上的船手全都摩拳霍霍,精神緊張,個個一臉勢在必得,早已動手將船劃到了起始的水線。

平台上,周豹老神在在,坐在那兒喝著茶,同一旁商家大爺們聊天,看也沒看兒子一眼。

周慶穿著書生一般的白袍,不像其他旗手一樣穿著勁裝,也沒防水的鞋靴,可那並不困擾他,她才將視線拉回他身上,就見那男人彎腰月兌掉了靴襪,赤腳將長抱撈起塞在腰帶上,一邊還不忘抬手指揮船手劃槳移動。

不一會兒,所有的龍舟皆就定位。

長舟尚在前行,他已靈活的轉身赤著腳,踩上了龍首。

也不知他是有意還是無意,忽然間,他轉頭朝這兒看來。

明明隔著大老遠,他看起來也就牙簽一般小小的人兒一個,可不知為何,就是覺得他在看她。

是錯覺吧?

一瞬間,幾乎想從窗邊退開,可下一剎,她看見他腰間有抹銀光一閃而過。

心頭,忽地一跳。

她看著他伸手握住那發亮的銀,小臉更紅。

那男人確實在看她,她知道,他也知道她在看。

然後,他轉開了視線,松開了銀鎖,下一剎,台上大漢高喊一聲,揮起了旗,鼓聲瞬間急急作響,數十條龍舟劃開水面,沖出起始水線,破水前行,岸上人人高喊起來,紛紛幫著自家龍舟,搖旗納喊、吆喝助威。

一時間,水花四濺、鑼鼓喧天,人人呼喊得震天價響。

其中四艘龍舟,沒多久就超越了其他長舟,漸漸將距離拉了開來。

在那滔滔白浪中,每位旗手都俯身趴上了龍首,整個身子有一半以上都懸在水面上。

在這之中,那艘全白龍舟無比顯眼,它不是最快的,但它上頭的槳手動作最整齊劃一,沒多久,它就逐漸追上。

但另外三艘龍舟像是商量好了一般,有兩艘忽然朝白龍推擠過來,一左一右的,眼看三艘龍舟的龍首就要撞上,槳手的木槳都打在一起了,人人看得驚呼出聲,以為下一刻就要翻船。

就在這時,趴在龍首上的周慶,忽地只手騰空而起,雙腿朝左右兩邊擠來的龍舟龍首各踢了一腳,砰砰兩聲巨響驀地響起,那兩艘夾擊他的龍舟猛地一晃,

真差點要翻了,幾個槳手落了船,剩下的槳手們手忙腳亂的穩住船身,再顧不得其他。

他趁此機會,領著白龍舟再次往前追趕前方那艘全黑龍舟。

訓練有素的白龍槳手們,有條不紊的手起槳落,即便經過方才那陣混亂,也沒半個驚慌失措,從頭到尾都不斷的搖著槳,一下子就把那兩艘龍舟遠遠拋下。

前方領先黑龍舟的人看了,一時有些驚慌,個個奮力搖槳,但周慶領著的白色龍舟仍急起直追,沒兩下就趕了上來,和它齊頭並行。

眼看水神旗就在前方,黑龍旗手趴在龍首上,拼了命的伸長了手,但一旁的周慶已趕了上來,在那最後一瞬,他在龍首上壓低了身子,整個人平行在水面,幾乎只以雙腿支撐,以兩個手掌的差距,就要奪下了那金光燦燦的水神旗——

誰知在他才握到旗桿的那瞬間,後方黑龍舟上,竟有人拿船槳直接朝他丟去,眾人驚呼出聲,溫柔更是伸手壓著心口,可他像背後長了眼楮,忽地側身閃過,但到手的水神旗,卻因此被另一艘趕上的紅龍舟旗手,拿自家長旗給掃掉。

水神旗從他手中月兌出,飛上半空。

青龍舟跟著趕來,像是說好了似的,也拿著巨大的長旗攻擊他,不讓他有機會去追旗。

眼看他月復背受敵,黑龍舟旗手見機不可失,大喝一聲,腳踏龍首,跟著竄上了天,伸手就要抓那水神旗。

就在每個人都以為黑龍旗手要得手時,周慶抓住那攻擊他的青龍長旗,竟借力使力騰身而起,再一個鷂子翻身,瞬間翻得比黑龍旗手還高還遠,黑龍旗手見狀,忙抓住他的褲腳。

他半空轉身啪啪踹了那旗手兩腳,黑龍旗手應聲落水,他身子騰得更高,反身一個大腳,砰的一聲,將另一個跳上來搶旗的旗手也踹入水里,更借此一把抓住了落下的水神旗。

這下,再沒人有辦法攔著他。

可到此時,他人已離自家龍舟有好一段距離,整個人也開始往下掉,就在水上岸上的每個人都以為,他會就此狼狽落水時,一根長旗忽然憑空而來,在那千鈞一發之際,及時來到他腳邊。

他赤足輕踩旗桿,旗桿下彎,回彈,他順勢往上再翻,又一個鷂子翻身,翻回了白龍舟上。

眾人回神,才發現那長旗是白龍舟的旗。

掌那長旗的,不是別人,是那總跟在他身邊的墨離。

周慶穩穩的落在龍首上,舉起手中的水神旗。

「好啊!」

「漂亮!」

這一個後來居上,贏得萬分精彩漂亮,更別提中間還遇到人惡意阻攔,當他奪得那旗時,人們紛紛大聲喝采叫好。

賽事結束,白龍舟回到了水面平台,眾人和周豹與周慶道賀。

遠遠的,她瞧不清他的表情,連他的身影都幾乎看不見,看那邊熱鬧模樣,她也知道他應該沒空過來,只得回身招呼翠姨和雲香坐下,三人好好的大吃一頓。

「沒想到這龍舟競賽那麼精采,我剛瞅著,還以為船要翻了呢。」翠姨一邊吃,一邊回味著剛剛那驚心動魄的畫面,忘了她平常總掛在嘴邊,吃飯要好好吃飯不要瞎聊的規矩。

「是啊,我方才下車時也听人說,早上真有船翻了。」溫柔笑了笑,一邊替眼楮不好的雲香舀了一碗湯,道︰「幸好都是熟水性的漁家,落水是家常便飯了。」

「那是。說起來,那周慶身手真是俊,我原也以為他會落水的,可就這麼湊巧,底下那人把旗桿給送上了。」

溫柔噙著笑,再道︰「不是湊巧,那人叫墨離,是周慶貼身的隨從,做事很仔細,應該是一早就想到了,否則那長旗是插舟尾的,臨時想到怎來得及呢。」

「也是,確實也要心細才能及時趕上。」翠姨點點頭,「那長旗挺沉的呢,那男人能撐得起那旗,實在了不起,應該也是家子吧。」

「若不是練家子,怎能跟在周慶身邊?」溫柔拿起熱茶,吹了吹,道︰「多少都是練過的吧。」

翠姨聞言,擰起了眉。

「你在外可要小心,下次再要遇見這周慶,能避遠點,就避遠點吧。對了,你不是說今日有其他客人?怎還不見來?」

聞言,溫柔喝到一半的一口茶差點噴出來。

她就是怕翠姨會叨念,所以才沒先說來客是誰,只說是吃應酬飯,現在一听,干脆回道。

「那客有事,不來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既然他沒空來,她也就干脆別提,省得翠姨把事擱心里,回頭又念叨她。

「這一桌,不便宜吧?」翠姨看著滿桌大菜,忍不住開口問。

「還好。」她笑著說︰「吃不完我們就帶回去,給丘叔和陸義下酒。」

「當下酒菜太多了,他倆哪吃得完。」翠姨笑著道︰「這些給我們全部幾個人吃上幾頓都還有剩的,白斬雞拿回去可以煮雞湯,佛跳牆能拿來熬粥,醬牛肉就拿去煮面,辣子雞丁拌飯好,我們這會兒把糖醋排骨和魚吃一吃就好。」

她聞言,笑道︰「那接下來幾天,就看翠姨大顯身手了。」

「你這孩子,嘴這麼甜到底和誰學的?」

「當然是翠姨您啊。」說著,她不忘為翠姨遞上一顆甜粽︰「翠姨您快來吃點甜的,嘴甜心也甜。」

翠姨好笑的看她一眼,但還是伸手接了過去。

溫柔一邊照顧著身旁的雲香,一邊和翠姨閑聊,飯菜沒吃多少,心情卻是放松許多。

雖然周慶沒空過來,可她反而松了口氣。

這兒環境寬敞干淨,食物美味好吃,朝外望去水面廣闊,看著那湖光水色、淡淡輕波,讓人心情不自覺也跟著好了起來。

過去這大半年,她還真沒哪時像此時此刻這般輕松。

雖然最後拿荷包付錢時,她的心還是痛了一下,但看翠姨和雲香吃得那麼開心,她也覺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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