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臨時決定的班機，已無頭等艙和商務艙機位，十多個小時航程，唐旭初一雙長腿曲在經濟艙狹小的空間里，睡得不算安穩。
好不容易，終于抵達目的地，唐旭初輕輕吐了一口氣，踏上這片他既陌生又熟悉的土地，其實他也有好多年沒回來了。
七歲離開台灣之後，早先幾年，他會跟母親趁寒暑假回台灣，等他再大一點主導實驗室之後，他就很少回來了，多半是母親依舊固定在寒暑假回台灣，只為探望哥哥唐旭風。
對台灣，他能留戀的很少、印象很淡，即便是對父奈、哥哥，這些有血緣關系的家人，他的情感也是模糊且淺淡的，對他來說這個世界最親的親人，就是母親了。
重新踏上這片土地，意外地竟有些無法言喻的情感蕩漾，對家與親人的記憶在這剎那涌上，他吐了口氣，步伐堅定地隨著某道熟悉身影，一路出海關。
他看她招來出租車，他也坐上下一輛出租車，跟著離開機場前往市區，出租車在一家星級飯店停下，她提著簡單行李走進大廳，唐旭初隨後下車，猶豫了幾秒，跟進飯店大廳。
蘇清清在櫃台總覺得身後有道目光盯著她不放，她下意識回頭看一眼，沒想到會看見唐旭初！
她十分驚訝，心跳不受控制地加，一股連自己都不想承認的情緒翻涌上來，她知道那是喜悅，但她不該喜悅。
憑什麼他離開這麼多年，只要他出現，她的心就覺得高興？
她討厭這樣的自己，她轉回頭，裝作沒有看到他，即便他們兩人的視線明明交會了短暫一剎，即便她曉得唐旭初知道她看見了他，她仍執意裝作沒看見。
櫃台接待小姐將房卡給了她，叮囑她的住宿樓層，唐旭初走過來仔細听著，什麼話也沒說，看著她拿行李轉身離開後，他也辦了入住手續，並指明要跟蘇清清同樣樓層的房間。
唐旭初一放妥行李便走出房門，等在廊道上，他不知道蘇清清是不是要休息，或者她會放了行李就出門轉轉？
沒多久，蘇清清入住的房間傳來打開門的聲響，下一刻，清清走出房，並確認房間上了鎖。
她下意識朝他方向看過去，兩人眼神交會只一瞬，她旋即又裝沒看到似的，轉身朝電梯方向走，唐旭初不以為意，緩緩地跟她走。
兩人一前一後進電梯，搭電梯下樓，經過飯店大廳，出了飯店大門，蘇清清揮手招來出租車，這段期間她完全沒看唐旭初一眼。
唐旭初沉默望著搭上出租車的蘇清清，隨手招了輛出租車跟著。
車子一路往淡水開，來到關渡，蘇清清下車從馬路步行到河岸邊。
傍晚了，將落未落的太陽從雲縫後方撇下金光，迷人絢爛的落日夕色，在兩人眼前鋪展開來，唐旭初不遠不近的靜靜站在蘇清清右後方。
蘇清清不必回頭，這樣的距離，她已能無比清晰的感覺到他的氣息，很快的，橘色太陽落到了觀音山後方，她吐了口氣，終于開口打破兩人之間延宕的沉默。
「你為什麼要跟著我？」
「亞力說你送蘇菲雅回台灣落葉歸根後，每年這段時間你會請十天長假回台灣，我想跟你一起回來看看她。」
「這不是理由，你不需要跟著我。如果你想看我媽，打電話給我，我可以把她的地址給你，你可以一個人去看她，愛看多久就看多久。」
「清清，你能不能……」唐旭初停頓幾秒，才又說︰「能不能別再生我的氣？」他語氣有幾分寵溺與包容，像對著一個無理取鬧的孩子。
「我沒有生你的氣！我為什麼要生你的氣！」說完，蘇清清意識到她的語氣像個鬧情緒的任性小孩，她真討厭自己，這麼多年過去還是拿不出足夠的理智，面對這個男人。
「能不能告訴我，你到底為什麼要跟著我？如果你想看我媽，我可以立刻告訴你她在哪里，請你不要再跟著我、請你不要跟我住同一家飯店同一個樓層、請你不要……」
話說一半，蘇清清停下來，不要什麼呢？不要一再擾亂她的心情嗎？她又憑什麼這樣要求？
「不要怎樣？」唐旭初追問她沒說完的話。
蘇清清咬了咬唇瓣，淺淺嘆息，頭，什麼也沒再說。
「不要擾亂你的心情嗎？」唐旭初又問。
她滿臉驚訝地轉過頭看他，唐旭初能看穿她的心思，那麼他是不是也能看穿她對他始終放不下、他永遠是她的弱點？
蘇清清慌亂又尷尬，不知道怎麼面對他，轉身快步想逃走，卻被他一把拉住，扯進了懷里。
被唐旭初抱著，她全身僵硬，這熟悉的懷抱，在好幾年前，有許多次是她精神上的依靠……她從沒想過還能重回這個她始終渴望，卻再也得不到的懷抱。
僵硬的蘇清清不知如何是好，想掙月兌卻沒有力氣，想離開卻無法舉步跨出去。
「給我一個追求你的機會。」他低聲說。
「我已經有書毅了！這不公平，你不能這樣，說走就走，說回來就回來！」
憤怒讓蘇清清開始掙扎起來，但唐旭初打定主意緊緊地抱著她，男女先天在力氣上的差異，讓蘇清清無法掙月兌。
唐旭初輕吻她的發，思索該怎麼向她解釋這些年的心境，那些轉折太漫長，他如何用短短三言兩語帶過……無奈吐了口氣，他抱著懷里的清清低聲開口。
「清清，給我十天，不，如果扣除搭飛機前後兩天，你給我八天時間，也給你自己八天時間，就當一個機會……
「我知道，以前你喜歡我，可能現在也還有些喜歡，但是十幾歲的喜歡跟二十幾歲的喜歡可能是不一樣的，我也沒把據現在的我，是不是值得你的喜歡。
「也許幾天相處下來你會發現，當年你對我只不過是對虛幻情愛的想象，發現我是個有許多缺點的人，並不值得你喜歡。
「給我們彼此一個真正的機會認識現在的對方，如果經過幾天相處，你發現對我再也沒有當年的感覺，我會離開，而你也可以真正放下。你覺得我的提議怎麼樣？」
蘇清清停在他懷里，無法出聲反駁，他說的很有道理，人會改變，幾年前的唐旭初跟幾年後的唐旭初一定不一樣吧……
以現在的平等身分相處，她不再需要依賴他的陪伴照顧、她是個完全獨立的女人，用這種角度重新認識他，說不定她真會發現，她已經不愛他……不愛現在的唐旭初了。
只有不愛，才能完全放下。她不想一直被困住。
唐旭初的思考邏輯，總是跟別人不一樣。
蘇清清平靜下來，離開他的懷抱，唐旭初也松開雙手，她仰頭看這張既熟悉又有幾許陌生的臉，片刻過後說︰「好，就八天時間，你、必須答應我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
「不管這幾天發生什麼事，倘若最後我對你說，我對你已經沒有當年的感覺，你必須無條件接受，然後離我遠遠的。」
「好，如果你對我再沒有當年的感覺，我會安靜退出，然後送你一棟屋子，當你跟湯書毅的結婚禮物。」
「不需要。」
唐旭初笑了笑，什麼話也沒再說，如果清清對他再沒有當年的感覺，那麼他買那棟屋子，也沒什麼意義了。
不知是不是因為到了台灣，這一唐旭初夢見了蘇菲亞。
寬敞的單人病房，干淨潔白的空間，彷佛描繪人們心中天堂的模樣，似是在暗示生命脆弱，提醒人們隨時可能離生入死。
醫院獨有的藥水味四散在空氣里，生命監測器發出規律的聲音，在寂靜空間里顯得有些刺耳。
唐旭初手里拿了一個牛皮紙袋，里面是實驗室數據。
他推開病房門，病床上，蘇菲亞面容憔悴而蒼白，顯得特別弱，疾病將她折騰得不成人形。
听見病房門被打開，蘇菲亞睜開眼楮，將視線轉往門的方向，看見進來的人是唐旭初，她虛弱地笑了笑，聲音很輕的招呼著，「你來啦……」
唐旭初朝蘇菲亞點點頭，拉來一張椅子，坐在病床邊。他打開牛皮紙袋，將實驗數據拿出來，聲音有些興奮與迫不及待，更多的是期待與希望。
「我們快要成功了吧？我感覺得到，我們就要成功了。」唐旭初將數據遞到蘇菲亞面前，半躺臥的蘇菲亞有些費力地舉起手，將數據接過來。
她花了比平常多的時間閱讀，然後放下那疊數據，看著唐旭初說︰「喂，應該是成功了……」
唐旭初興奮地拉著蘇菲亞的手，「我讓實驗再跑一次，最遲明天晚上會有結果，蘇菲亞，你要不要……要不要試試看？」
蘇菲亞立刻理解唐旭初的意思，他是問她，要不要直接把實驗成果用在自己身上，跳過動物實驗、人體實驗，直接拿自己實驗……
假使生物轉換黴能成功促動干細胞快速分裂，理論上將靜態干細胞生物制劑送進受損部位，以生物轉換黴促動干細胞快速分裂仿制受損髒器部位，人體損傷能在最短時間內完全修復。
她已是癌癥末期，醫生能做的醫療措施都做了，但衰敗的身體沒有半點起色，事實上她知道，也許離開世界就是這幾天的事了。
假使實驗室的追求……該說唐旭初的追求真的成功，她有可能康復，但接踵而至的後果將會十分瘋狂，她不願意自私求生，導致這瘋狂的世界更瘋狂。
事實上，是湯書毅說服了她，讓她反思實驗室的追求、唐旭初的追求，的確是既瘋狂又可怕。湯書毅是個清醒的局外人，有深度智能，提醒他們這群身陷其中的科學家……
害怕嗎？其實她並不害怕死亡，反而有種解月兌的感覺。
她從櫃子里拿出一疊資料，交給唐旭初，神態、言詞懇切，「生了病之後，我才有時間靜下來想事情……唐納，我們的追求其實是錯的，生老病死本是最自然的循環，我們不該妄想打破這個循環。地球已經有七十億超載人口，如果人人長生不老，你想過會有多可怕嗎？」
「這不一樣，你還年輕，才華洋溢，可以做更多對人類有益的事……」唐旭初急切的說。
蘇菲亞頭，虛弱地笑了笑。
「這陣子靜下來，我才領悟到，對人類最有益的，是別讓人類繼續貪得無厭的繁衍下去。前陣子有人送來這疊資料，里面是過去我不曾在意的生態環境、戰爭、資源爭奪之類的相關新聞，我像看見另一個星球，諷刺的是，這確實是我們生活的環境，我們以為地球很大……但其實地球很小。
「唐納，過去幾年我們關在實驗室里，懷抱遠大理想，以為找到上帝的能力就能改變全世界。如果我們走出實驗室外，認真看這世界，也許會領悟，從頭到尾其實我們都是錯的。
「我知道我們離成功很近了，幾乎可以說是成功了，但我並不想藉此延續我的生命，這不對，何況我想我可能撐不到那時候。趁我還能勸你，我希望你可以想一想，繼續這條路，究竟對不對？
「這世上我已經沒有別的牽掛，清清長大了，可以獨立了，我走了之後，請你代替我偶爾關心她，這樣就夠了。這些年謝謝你給我們安穩的生活，給清清一個家……」
「蘇菲亞，我並不想听你交代遺言，如果有機會，為什麼不努力活下去？」唐旭初難得有幾分怒意。
「因為我害怕，害怕我們為這世界帶來的不是益處，而是災難。我很後悔，如果可以，我但願能阻止實驗成功。」
唐旭初沉默不語，蘇菲亞將資料放回牛皮紙袋，再將另一份資料放進唐旭初手里，語重心長地說︰「你願意的話，請找時間好好看一看這份資料，也許能給你不同想法……」
「這是誰給你的？」唐旭初問。
「一個小你沒幾歲的年輕人，兩、三年前他來過實驗室的慶功宴，我沒記錯的話他應該是實驗室贊助商好友的兒子。」
「湯書毅？」唐旭初揚眉問，他記得湯書毅在慶功宴找清清攀談，只要與清清有關的事，他一向記得特別清楚。事後他問人，知道湯書毅是某生技集團大老板的獨子。
「你記性真好，確實是這個名字。他說他很喜歡清清，是個很不錯的年輕人，可惜清請……」蘇菲亞別有深意凝望唐旭初好片刻，才又開口。
「唐納，我很謝謝你這些年陪伴清清，也謝謝你從來沒有超過界線……但我不希望清清步我的後塵，年輕時的心動，跟成熟後的眼界不同，選擇伴侶的條件會不一樣。當年我太早愛上一個人，不明白現實與愛之間有段遙遠距離，等到夢幻的愛被現實消磨殆盡，一切已經來不及。我不希望清清像我一樣，你懂我的意思嗎？」
唐旭初怔了片刻，他沒想到蘇菲亞會跟他說這些話，以至于一時之間，他想不出該如何回應。
「……我懂你的意思。」許久後，唐旭初說。
「謝謝你。」蘇菲亞松了一口氣，「我知道我接下來的要求對你並不公平，也算恩將仇報……但你能不能答應我，以後你盡量不要找她，等她大學畢業，她若對你心意不變，而你對她的心意依舊……」
「你怎麼知道我對清清……」唐旭初驚呀地望向蘇菲亞蒼白的臉。
「人可以嘗試隱滿自己的心意，但眼神會不經意走漏隱藏的秘密。」蘇菲亞了然淺笑，又將話題帶回來。
「我希望清清是在個性成熟，深思熟慮過後，真正明白自己的心選擇你，而不是在現在還年輕懵懂的時候，做出不確定的選擇。請你體諒我身為母親的私心，請你答應我的請求，清清大學這段時間和她保持距離，只需在年節時候，給她一點溫暖問候就好。」
唐旭初沉默半晌，然後答道︰「好。我答應你。」
三天後蘇菲亞過世，而他收到一張光盤，毀了實驗室，遠走他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