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台中,六月,某私立大學。
明燦燦的陽光透過層層的棕櫚葉落在鋪列整齊的地磚上,形成斑駁又破碎的光暈。攜著夏風,光暈搖搖擺擺,如夢似幻。高聳的棕櫚樹旁是一排半掩門的教室,透過未閉合的窗戶傳來清晰的聲響,里面是一群尚未畢業的學生,而教室外面則散布著稀稀落落,即將離校的學子。
江子望坐在校內三樓咖啡廳臨窗的位置,她往窗外的對面的大樓看去,柔女敕的唇瓣揚起微微的笑,窗明幾淨的教室內是形形色色的學弟、學妹們,他們朝氣、可愛,一切似乎都尚未開始。
但,江子望黑白分明的眸子微微一轉,落到教室外零落地拖著行李箱而過的同齡人上,他們和她一樣,都畢業了。想到這里,流轉在唇畔的微笑便緩緩收斂起來,她心里隱隱生出了一番失落。
她收回目光,將視線重新聚集在對面秀雅、斯文的男人身上,他正一瞬也不瞬地盯著她。她不由稍稍垂下眼簾,玫瑰色的唇瓣輕啟又閉合,終于道︰「昱珩,我……抱歉,我可能沒辦法答應你。」
紀昱珩一怔,他望著這個明艷動人的女孩,苦笑出聲,「那麼,妳是想和我……分手?」他說得很遲疑,年輕的臉龐上是毫不掩飾的痛苦。
江子望抬起眸子,她看著他,心里掙扎起來,畢竟他們確實品嘗過一段平和又溫暖的戀情,她不是決然的人,但這個一直溫柔、善解人意的男人為何要觸踫她的底線呢?她不懂。
「畢業後我不想成為家庭主婦,我可以生兒育女,可以做家務,但是獨獨不能沒有工作。」江子望澄澈的美眸中是十足的堅定。
紀昱珩嘆了一口氣,抬手捻弄眉心,過了一會才放下,「小望,我們學的是廣告,這種專業的工作對女生來說太過辛苦,我不想妳受苦,妳明白嗎?」他皺著眉,依然十分耐心地勸誡。
她明白,江子望點點頭,不禁握緊放在腿上的手。家境殷實,早就進入家族企業管理階層的紀昱珩確實可以做到,他有自信的籌碼,她勾起唇角。
這個女人似乎還在笑。一直耐著性子的紀昱珩內心冒出了火花,這還是他第一次對江子望產生惱意,「所以……」他說不下去了。
「所以我還是不接受。」江子望斂住了微笑,她頓了一會,然後道︰「昱珩,我知道你是家中獨子,伯父、伯母一定將你逼得很緊,但是現階段來說,我只想好好工作,對你……我心懷歉疚。」她知道他生氣了,是她對不起他。
紀昱珩嗤笑一聲,他臉上糾結的神態一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微笑起來,甚至可以說是溫柔繾綣的,只是眼神變得鋒銳。他看著江子望道︰「妳是認真的?」他的嘴角微微一撇,道︰「還是只是妳的借口?」
江子望一愣。他在說什麼?
紀昱珩輕哼,執起咖啡杯輕抿一口,現磨的咖啡豆,還帶著一股直達心底的苦澀。他放下杯子,接著未完的話,「我從一開始就說過我想和妳結婚,但每一次一提及這個話題,妳總是避而不答。我先前寬慰自己凡事要慢慢來,可現在看來一切似乎只是我一廂情願。小望……」
他幽黑的眼底溢出一絲昭然的苦楚,轉瞬又消失不見,「妳真的喜歡過我嗎?」後面這句話,紀昱珩問得一字一頓,一向溫柔的男人,此刻帶著一股昭然的偏執。
但江子望卻低下頭,她不由盯著地板上的紋理,看著它們順延而上,然後在某處戛然而止。像是終于下定決心,她在一陣沉默之後站起身,抬起螓首望向似乎正在屏息以待的男人,她的眉心不自覺地跳動了一下,但只是一秒,她便彎下腰朝對方深深鞠了一躬。
「抱歉。」江子望的聲音很輕柔,但在這空曠、安靜的環境里卻清晰可聞。
紀昱珩垂在身側的手不禁攥起了拳頭,骨節處透著凌厲的煞白,但緊接著又似是萬般無奈,頃刻間便松懈了。短短兩個字就已經給予了他最後的審判,等他反應過來,江子望縴細的背影已經消失在咖啡廳旁的樓梯口。他不由輕笑出聲,她是最溫柔、體貼的,同時也是最冷血、無情的,他一直都知道。
為何要去觸及她底線呢?是為什麼呢?紀昱珩頹然地閉上了眼楮。
而在偌大校園中的某一條通往女生宿舍的小徑上,江子望也在思考問題。為什麼男人與女人之間不可以一直談戀愛呢?卻偏偏要葬身在愛情的墳墓里,她不排斥婚姻,只是排斥因為這種締約關系而形成的影響,一種女人容易產生的對丈夫無孔不入的依附。
很多女人都說自己足夠理性,但等到自己歇斯底里的時候,總容易忘記先前的信誓旦旦,將自己的男人牢牢掌握在手心,即使讓對方窒息也絕不罷休。
她的母親就是其中的佼佼者,沒有工作,全身心依賴自己的丈夫,並且獲得了應有的結局,而她是母親的女兒,她們體內都流淌著同樣的血液,為愛情瘋狂的血液,然後造成不可磨滅的傷害,這種傷害她承受不起。
我很害怕,昱珩。江子望在心底輕聲說。
江子望拐過一個圓形花圃,便看見一幢七層高的女生宿舍,這棟樓里大部分住的都是大四生,因為還不是畢業生全體離校的日子,所以宿舍高高的台階下只是稀稀落落地停靠著幾輛接送的車子。
江子望掠過一輛銀色轎車,拾級而上,往宿舍三樓走去。解決完自己的私事,她的宿舍里還有一堆雜物要整理呢,連留給自己傷懷的時間都沒有。
還沒踏進302房的房門就听到里面嬉笑的聲音,江子望微微一笑,原來她們都還沒走。推開半掩的門,果見兩個可愛、俏麗的女孩子一邊收拾行李,一邊嘰嘰喳喳地說著話,還有另外一個面容素淨、溫婉的女孩在整理床鋪上的衣物。
正在迭衣服的宋曉漁先發現了她,側過身子朝她一笑。江子望點頭示意,關上門,朝自己的床鋪走去。
這時候那兩個俏麗的女生也注意到江子望了,其中留著一頭毛茸茸短發的沈綰綰對江子望發出尖叫聲,「子望,妳剛剛去哪里了?」
正伸手從床上將專業書籍拿下來的江子望頓了頓,回過身來柔柔一笑,「沒什麼,就出去了一趟。」
沈綰綰骨碌地轉了一圈杏眼,了然地擺擺小手,調侃道︰「知道啦、知道啦,是跟妳家那位難舍難分吧。拜托,妳實習都在台中實習,他還怕妳工作不在這里工作?」
同樣擁有男友的沈綰綰面上是一副十分理解的模樣,但心里又很不解為什麼江子望這樣的大美女還總是對自己的男友那麼溫柔,而她沈綰綰早就將男朋友踩在腳底,讓他對她唯命是從了。真是搞不懂這些資優生在想什麼。
「那可不一定哦,子望這麼優秀,拿了四年的全額獎學金,可以去台北踫踫運氣嘛。」另一個叫李沉沉的女孩子插嘴道,粉女敕的嘴唇嘟了嘟。對于有些天兵的她來說,一直特別崇拜美麗又聰慧的江子望。
「吼。」沈綰綰張大嘴巴做出夸張的表情,眼楮瞪得大大的,「還去台北哦?那邊競爭比台中激烈得多呢。」
她說完吐了一口氣,看也不看李沉沉,反而對江子望露出恨鐵不成鋼的樣子,「子望,要我說啊,憑紀昱珩的條件完全可以養妳啊,妳何必讓自己那麼辛苦呢?才不像舒瑾瑜呢。」說到最後的時候,沈綰綰壓低了聲音,一想到她那個笨笨的男朋友就生氣,所以沒有察覺到江子望悄然變化的臉色。
一直在旁邊觀望的宋曉漁發現了江子望臉上一閃而過的僵硬,她連忙上前朝沈綰綰笑道︰「綰綰,妳剛剛不是說要約子望一起去演講廳看帥哥嗎,怎麼現在不提了?」
一提到這個,沈綰綰立刻由陰轉晴,她小碎步上前拉住江子望的手,臉上布滿興奮的紅暈,激動地喊道︰「我就是要跟妳說這個,剛才差點忘記了。我跟妳說哦,學校給商科的畢業生請了一個大帥哥過來開講座,我查了一下,是台北華悅流通貿易公司的執行長顧霈昀,听說本人更帥,我們廣告系的也去湊湊熱鬧嘛。
曉漁待會馬上走,沉沉說自己有男朋友,還在考慮,拜托,看一眼會死哦。就剩妳了,子望。」沈綰綰撒著嬌,一顆花痴的心亟需滿足。
江子望無奈地笑,正想要說什麼,那邊李沉沉不滿了,這柔柔弱弱的小兔子朝沈綰綰發出抗議的聲音,「有了男朋友本來就不應該再看其他男人啊,什麼死不死的。」
「喂,怎麼就不可以啊?看一眼又怎麼樣,小事一樁,我看舒瑾瑜敢不敢說一個字。」听到李沉沉的話後,沈綰綰立刻松開江子望的手,轉而對李沉沉燃起了戰斗的火苗。
「那要是這次講座是來個大美女,妳同意舒瑾瑜去看嗎?反正是一件小事。」李沉沉難得不甘示弱,也同樣不依不饒。
「他敢!」沈綰綰立刻炸毛了,她全然將江子望晾在一邊,準備向李沉沉發動更強烈的攻擊。
江子望眼睜睜地看著她們二人爭執不休,便將到嘴的話硬生生咽了回去。也許去演講廳本來就不是一件重要的事吧,她無聲地嘆了一口氣。
宋曉漁也無可奈何地看著一旁的火熱畫面,扇般的羽睫眨了眨。她走向江子望,輕聲道︰「子望,出來下,我有話跟妳說。」
欸?江子望有些詫異,看著宋曉漁認真的臉蛋,她笑笑,不疑有他,點點頭。
二人在另外兩個人不知覺的情況下出了寢室,沿著長長的走廊往最里面走,尋了一個安靜地方才停頓下來。
「什麼事?」江子望細聲問,直覺告訴她,宋曉漁應該是有重要的事情告訴她。同窗四載,這個女孩子雖然沒有像沈綰綰和李沉沉那般總是能夠輕易逗樂她,可很多時候,宋曉漁總是能夠接觸到她的內心深處,她很珍惜這位朋友。
「妳工作定了嗎?會留在台中嗎?」宋曉漁用的是疑問句,相對于其他兩個天兵女孩,她似乎已經察覺到什麼,只是白淨的小臉上依然不動聲色。
瀲灩的水眸中泛起波動,江子望微微咬住紅唇沉默,她望著對方恬靜的神色,訥訥道︰「妳……看出來了?」
宋曉漁依然臉色不變,只是伸手握住江子望的手,道︰「憑女人的第六感。」她停頓了一下,有些小心翼翼地說︰「只是妳和他兩年的感情,就這麼結束了,會不會太可惜了?」紀昱珩是和她們同科系的人,雖然不在同班,但在整個系里,乃至整個校園,都是有口皆碑,他應該是一個好男人才對,為什麼子望要和他分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