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仰無愧 第二十章 作者 ︰ 凌淑芬

柳沁疲累的張開眼楮。

觸目所及唯有漆黑,她心頭悚然一驚,掙扎著想坐起來,卻發現全身軟綿綿,連抬高手臂都萬分困難。

莫非她死了嗎?她心下驚惶。

忽地,一盞小燭幽幽亮了起來,一個微微沙啞的嗓音在她床畔響起。

「莫慌,天老前輩為你施的藥性未過,你再多睡一會兒。」

柳泌偏頭,看見雲仰手中一盞燭光,坐在她的床頭。

恍然有回到兩個月前之感。當時她手腳不便,他也經常這般坐在她床頭,陪她說話解悶。

只是現在的他卻沒有兩個月前的精神。她第一次看見他下巴長滿青影的邋遢模樣。

「你這小沒良心的,總算還知道要為我擔心……」她輕嘆一口氣,閉上眼楮。

雲仰無語。她巴掌大的小臉蒼白荏弱,他心中有再大的脾氣也發不出來。

「你和天前輩在院子里說了那麼久,怎地沒告訴他你身上有毒?」半晌,他終于道。

「你這人疑心一起,我要是不在你面前死一次,你哪里肯信我是真的中毒……」

她依然閉著眼楮,虛弱地道。

他被說中早先的猜疑,又驚又愧。

「……胡鬧,拿自己的生命當兒域。」

她倒下來的那一刻,他以為自己要失去她了,心中的害怕、驚惶、痛苦,遠遠起過了一再中她計的懊惱。當時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若沁兒真的不在了,怎麼辦?

他發現自己完全無法忍受這個想法。

可能失去她的恐懼盈滿他的心頭,自那一刻起,所有氣惱怨怒早就煙消雲散。

算他不爭氣好了,只要她能好好的,他什麼都不再計較。

他輕撫著她的臉頰,她張開眼楮,眸中水光琳琳,楚楚可憐。雲仰輕嘆一聲,輕吻她淺淡的唇。

「你說要拜見我父母親長,現下你見過我師父啦!你覺得如何?」她悄聲道。

他看著淡淡的紅暈開始回到她的臉頰,嘆了口氣。

「所幸還未被大卸八玦,丟出去喂狼,想來應該還不錯。」

她輕輕笑了起來,隨即氣一阻,閉上眼又深吸幾口氣。

雲仰連忙輕拍她的胸口。「你已昏睡三日了,天老前輩說,他已替你將蝕骨銷魂散的毒性袪盡,然而毒在你體內和了三個月,五髒六腑難免受損,接下來你得好生將養一陣子才行。」

「若師父說袪盡了,那一定就是袪盡了。」她終于有點力氣抬起手,輕輕覆在他的手上。「雲仰,我知道你氣我瞞你,我是有原因的。現下我什麼都不瞞你啦!」

「你身子弱,等過兩天好些了再說。」雲仰頭。

柳沁精靈似鬼,怎會不知他心頭依然有些芥蒂?若是因此讓他再記恨數日,真是悶也悶死了。

「我跟你說的事大都是真的。只不過沒告訴你,我哥哥……他便是陰無陽。」

雲仰背心不由自主地一挺,大吃一驚。

「你便是古怪幫主的女兒?」

她頭。「古怪幫主是我哥哥的師父,我爹娘和古怪幫一點關系也沒有。我小時早產,大夫跟我爹娘說我養不過半歲,我爹不死心,千里適適將我送來師父這里,所以我是師父養大的。自五歲起,父母每年接我回家兩個月。我哥哥雖然只大我一歲,可是我們從小沒機會相處,不怎麼親近,後來他去了古怪幫學藝,我們就更不親近了。」

雲仰省悟過來。「那孟珀……?」

她點點頭。「再怎麼不親近,我終究是他妹妹。孟珀回頭對我加以暗算的事,他並不知曉,一知道之後,大為光火,立刻將她捉回刑堂處置了。」

「那他率陳銅幾個手下抓了你審問,又是怎麼回事?」

柳沁咬了咬下唇,偷眼瞧他。

「那卻是出自我的授意,需怪不得沁兒。」門口忽然響起天無痕的嗓音。

雲仰和她說話得專心,竟沒注意到他已經進來。

天無痕見兩人手挽著手,面貼著面切切私語,如交頸鴛鴦,不禁輕咳一聲。

雲仰這才醒覺,尷尬地飛快站起。

「老前輩。」

「你既是沁兒的知心愛侶,也不算外人,同她一起叫聲‘師父’得了。」天無痕微微一笑,對自小養大的徒兒也不避諱,自然地走到圓桌前坐定。

「天師父。」雲仰的臉微微一紅。

「我瞧你今日破陣的手法甚是利落,清虛派中對五行八卦的鑽研,想來甚是精闢?」天無痕忽然問道。

雖然不知他因何突然問起此事,向來就是個乖寶寶的雲仰在長輩面前,依然恭恭敬敬地回答。

「不敢說是精闢,只是我派武功心法原以道家為根本,當中有不少太極兩儀四象八卦之道,晚輩只是從小听從師父的教導加以修習而已。」

「師父,我早跟你說了,他自個兒都不知道他功夫很厲害,你問他這些,他可是完全搞不懂狀況。」柳沁抱怨道。

天無痕哈哈的笑了起來,雲仰尷尬異常,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回頭瞪她一眼。

柳沁對他吐吐舌頭。

她連扮鬼臉都可愛,他心想。然後再想︰完了,真的沒救了。

見她精神好了一些,他幫她背後墊高,讓她舒舒服服地坐起。

天無痕將這些小節看在眼里,嘴上不說,心中直點頭。

「深山空寂,沁兒自小上山與我作伴,我對她難免嬌慣一些,倒是讓雲公子受累了。」

雲仰隨手將她散下來的發絲撥回耳後。

「天師父,您千方百計將晚輩引到這山上來,必有深意,可否明白告之?」

天無痕嘆了口氣,點了點頭。

「江湖中對秘境與血羽翎的傳說,雲公子想必是早已听過的了?」

「是。」

「我雖非和仙族中人,這幾十年來深居在山中為他們治病看診,早被視為他們一分子。和仙族素來不與外人接觸,江湖中的傳聞難免有些瓔誤。關于血羽翎一事一一其實它一直留在這山上,沒有遺失。」

「咦?」雲仰輕噫出聲。目光和柳沁對上,她點頭肯定。他想起她跟他師父說過,血羽翎此刻不在她身上,想是為了如此。「既然如此,沁兒你又何必讓人以為你有血羽翎在身,以至于引來這許多禍事?」

柳泌張了張嘴,最後只是輕嘆一聲,「你听我師父說完吧!真不懂的,我再補充。」

雲仰只得望向天無痕。

天無痕長嘆一聲。「血羽翎這些年來,一直收歸于我處。傳說有江湖人士潛于小關口,盜走血羽翎。其實那人並非尋常江湖人士,乃是前任族長之子,在鐵血門中當個低階門徒。我平時若有青草藥材之需,都是此人回鄉探訪時順道替我帶回山上,說來我也算是看著他長大的,因此對他失了戒心……」

「莫非是此人盜走了血羽翎?」雲仰話一出口又知不對,他們說血羽翎並未被盜,如此又是怎麼回事?

天無痕只是長聲太息,從懷中偷出一頂物事。

雲仰驚得站了起來。

血羽翎!

斷掉的血羽翎!

「血羽翎中的至寶,莫非已被盜走?」

天無痕頹喪地點點頭,神色間顯得甚是愧惱。

「一日那人送藥材上山,正好和仙族中有人被毒蛇咬傷,四險異常,我吩咐他將藥材如往日一般放好即可。誰知等我回來之時,屋中被翻得大亂,血羽翎在桌上斷成兩截,其中的密件卻是不見縱影。

「和仙族人信我至深,將族中秘寶交付我保管,只因為相信這座翠谷尋常人不得其門而入,卻未想到我是引狼入室,實是對不起他們之至!他們雖不怪我,老夫卻愧不能」

「那……那怎麼辦?」他喃喃地坐了下來。

「你道血羽翎內藏的真是秘方武學嗎?錯了!」天無痕緩緩頭。「我說江湖傳聞多有瓔誤,便是在此。」

「若不是秘方武學,又會是何等寶物?」雲仰皺眉道。

天無痕低沉地開口︰「血羽翎中真正的至寶,是傳國玉璽。」

雲仰的口張了又閉,閉了又張。

自識得柳沁開始,一個比一個來頭更大的所謂「寶物」丟到他頭上,他已經覺得自己快要麻木了。

傳國玉璽。

每個王朝,一定都有傳國玉璽。

獨獨平朝沒有。

平朝的傳國玉璽是四百年前太祖建朝之時,以上等白玉雕制而成。然而,在四十年前,平朝出過一次內亂,二皇子為了與太子爭皇位,軟禁父皇,兵戎相向,最後二皇子獲勝,順利奪得大統,太子戰死于陣中,老父氣怒攻心而死,然而傳國玉璽卻被大皇子的心月復盜走,至今下落不明。

二皇子雖然登基,失了傳國玉璽總有名不正言不順之感。

當年的二皇子,如今是朝中的嘉康皇帝,已然年邁,眼看幾個皇子明爭暗斗,又有了當年自己與大皇子奪權之相。

老皇帝自然有其屬意的皇子,卻偏偏少了玉璽傳位。若是能尋回玉璽,任何皇子欲上位自是更加四平八穩,無口實可落。

于是,這傳國玉璽可說是兵家必爭之物,甚且有「得傳國玉璽者得天下」的說法。

雖然他不知傳國玉璽是怎地藏在玉雪峰上,但若傳國玉璽在此處的消息傳出去,那已經不是秘境不秘境的問題了,朝中甚至直接派大軍攻伐都有可能。積仙族武功再高強,又如何抵抗千軍萬馬?

雲仰驚得呆了,從頭到尾作聲不得。

「現在你明白了,血羽翎內藏有藥方是真,但老夫忝為一介醫者,那藥方再如何神妙又有何為難?」天無痕臉上微露出傲色。「其中有秘境地圖亦是真,但積仙族人世居此處,又何須地圖方能進入秘境?

「這第三樣的‘絕世武學’,卻是四十年前才封進去的。嘿!」天無痕笑了一聲,神色殊無喜意。「武學非真,絕世卻非假。得傳國玉璽者得天下,又豈止是‘絕世’二字?」

血羽翎之內的密件既然流落出去,總有一天會有人不怕死的尋上山來。

雖然上山的人以為自己是來找奇花異鳥武學,一旦闖入秘境後,只怕有更大的驚喜等在眼前。傳國玉璽若落入錯誤的人手中,那是天下大亂之始。

雲仰心頭亂糟糟的,最後終于抬頭看柳沁和天無痕二人。

「此事與晚輩入山,又有何干?」

「這禍是我闖的,須得由我收拾才行?唯今之計,只有將傳國玉璽起出,另藏他處,方為上策。積仙族世代立下重誓,絕不私入秘境,而老夫年邁體衰,卻是無力勝任。于是我和徒兒商量,須得找個心術良正、身手高強之人,才能委以大任。

然而講歸講,大利當前,談何容易?我心中是有兩個人選……」

天無痕說到此處,頓了一頓。「雲仰,大還丹好吃嗎?清靈補虛丹好用嗎?」

由于雲仰的表情太過精彩,柳沁忍不住格的一聲笑了出來。

天無痕撫須一笑。「老夫二十年前有事入關,有幸識得尊師雲清虛,雖然兩人只短暫交游數月,我對尊師的心性為人卻是相當贊佩。實不相瞞,老夫其中一個欲求之人,便是尊師。」

所以,原來應該要上山的人是他師父?雲仰對于這個無論有心無意、老是把一堆麻煩過到他身上的師父真是又敬又怕。

「誰知途中沁兒卻遇上了你,她暗中傳訊紿我,認為托付紿你或許可行。然而此事非同小可,我不敢貿然應允,便要她多方試試你的為人品行。」

雲仰看她一眼。

原來他以為他們只是萍水相逢,她卻是背地里把他的底都模清了。以她什麼雪雀、鳥笛一身古怪東西,背後又有古怪幫等雄厚勢力,要背著他傳訊下去做這些「偷雞模狗」

的事真正是容易之至。

柳泌對他吐吐舌頭,做個鬼臉。

「前輩,你們的第二個人選是誰?」他無法不好奇。

「你不是見過她了嗎?」柳沁接口道。「我們路沒走到一半,她已私下通知鐵血門的人前來埋伏,我順手料理了她。」

「那個丫鬟?」雲仰眼珠子突了出來。

「你以為她真是小姑娘?錯了,她是‘峨嵋仙庵’的執事宋淨姑!師父讓我去找她回來一敘,誰知她原來竟是鐵血門的暗樁,一听我提到是跟血羽翎有關的事,馬上就肥水不落外人田的聯絡同門了。」柳沁猶然有些忿忿。

「所以鐵血門圍捕你是真?」起碼有一頂是真的。

柳泌怯怯看他一眼。「好啦!我老實告訴你,從你們師兄妹三人一下山,我便要人叮著你們了,我原先是想弄清楚清虛派的人都是些什麼底細,免得再一次宋淨姑事件,後來就覺得……覺得你挺不錯的……」她俏臉微紅。「我便跟師父說了你。

「古怪幫抓住我們之事,確實是我央哥哥設計的,幫我調查你們師兄妹三人的也是他。他和我是兄妹的事情並沒有太多人知道,陳銅也是不曉得的。他們只是依著少主的意思行事而已。」

說到這里,她突然生氣起來,兩眼冒火地看向她師父。

「師父,我那哥哥好沒道義!竟然跟我說,幫我可以,血羽翎他卻是志在必得。他竟然真的綁了我,就在他那幾個狐群狗黨面前審起我來了!若不是雲仰在,我真要被他欺負到底。」

天無痕嘴巴開開,最後決定什麼都不好說,于是閉上。

「他自己要什麼有什麼,哪里還差那些秘藥武學?分明就是好事而已!幸好沒讓他知道所謂的‘絕世武學’是什麼,不然豈不天下大亂?你要是跟我爹爹通信,定要幫我跟他告狀。」

雲仰頭有點痛。

「後來呢?」

柳沁這才想到自己正在真心話大冒險,趕快繼續冒險說真心話下去。

「後來也沒什麼。我們一路遇到險關,你對我不離不棄,」她的臉又是一紅。

「我就知道你是好人啦!毛頭子它……」

「毛頭子?」

「唆,就是那狼。」天無痕咳嗽一聲。

當一只狼都來算計他時,雲仰已經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了。

「毛頭子不敢真的吃人啦!它就是帶著幾只孤狼在北境上作點小亂,傳點風聲出來而已……」她越說越小聲。

「我都陪著你到了葛魯庫司,你還要再算計一次?」雲仰突然又惱怒起來。

「我……就……想……」她頭越來越低,不敢說話。

她這輩子沒有這麼做小伏低過,想想自己也滿委屈的,頭低低的眼眶紅了。

雲仰看她一張快哭的臉,又好氣又好笑。

「唆!是老夫堅持要試試你的人品,怪不得沁兒,怪不得沁兒。」天無痕出來打圓場。

「雲仰……」柳泌突然輕輕地開口︰「我們在山道之前,你對我說,你要做俯仰無愧的事,你可知道我當時听了有多歡喜?我知道你就是這樣的男子。」

一個女子衷心想望的夫婧,不過如此。

雲仰低頭看著她,心頭復雜無比。

最後,他只是長嘆一聲,輕輕牽住她的手。

「這傳國玉璽取出之後,不能送回朝廷手中嗎?」他問。

天無痕了頭。「當今皇帝弒兄逆父,如何能讓他名正言順?無論當時是何人又是如何將傳國玉璽送至積仙族手中,該怎麼處置它不是我們幾人能決定的。須得取了出來,讓積仙族人自己做決定。若他們不欲再與皇室有所瓜葛,將玉璽另藏他處是最好的做法。」

天無痕嚴肅地看著他。「如今你已經知道所有的事了。老夫原也不能強人所難,雲公子,進入秘境取出玉璽一事,你可願幫忙?若是不願,老夫也只能另想他法,只盼你不要將這樁秘密傳與他人。」

雖然江湖中人只知來秘境找異寶武學,然而,只要有朝一日,傳國玉璽之事傳了開來,任何參與藏寶一事的人終生都不得安寧。

他承擔得起如此的重責大任嗎?

雲仰突然直直走向屋外。

他仰頭看著天空,無論千百年已過,千百年將未來,這一輪明月永遠高掛天上,笑對人世間的紛紛擾擾。

明月可以清高,人間卻無太平。

他今夜知曉了一個天大的秘密,若這秘密傳出去,天下間又要生多少橫禍,死多少蒼生?

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只知道天際漸漸泛白,露水沾了他一身。

最後,他深吸了一口氣,轉身慢慢走回屋里。

「前輩,您希望晚輩何時動身?」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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