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魏寶平穿著小外套,背著小背包,在往返學校跟家的同一道路上來來回回尋著。
他不想跟魏盛勝一塊回家,所以他都是一個人走小巷子,今天就是被幾個高年級堵在巷里打架,他想,佛牌一定是掉在這里了。
小巷已經暗了,他忘了拿手電筒,但他不害怕,一直從七點多找到快九點,來來回回找著,再找不到他就放棄算了。雖然佛牌從他出生就在,可是它根本沒有用處也不好看,就算是他媽求來的,丟了……也可以吧?
當一顆顆小小水滴砸在他的臉上時,他才驚覺下起綿綿細雨了。老師曾在家庭聯絡簿上說他聰明,就是在生活上太不細心,現在好了吧,他又忘了帶傘,只得懊惱地躲在巷口的屋檐下。
不找了,等雨停了就回家。他騙舅舅說去同學家玩,太晚回家,謊言一定被戳破,至少,魏盛勝知道他沒有好到可以待這麼久的同學。
對面電視行的櫥窗里有著好幾台超級大電視,每台都在播放同一部鬼片,魏寶平就隔著馬路,麻木地看著電視屏幕里爬出一個長發遮臉、肢體扭曲的女人。
一點都不可怕,他都沒有想尖叫的沖動。為什麼魏盛勝跟魏曉喬會在看這部鬼片時驚聲尖叫到必須舅舅舅媽抱著哄?
忽然間,他听見有人氣弱地叫著︰
「魏……寶……平……」
他渾身僵硬。
「魏……寶……平……」
他小臉刷白,不敢彈動。有人在叫他?他心跳加快,第一時間確認電視里的畫面已經切換到下一幕,那個長發遮臉的女鬼並沒有真的從電視里爬出來,他暗暗吁了口氣,悄悄左右張望。沒見到有人在喊他啊。
他又側過身,觀察著身後的小巷子。
小巷子里是烏漆抹黑的,旁邊的路燈是可以勉強照亮一點點巷道,但不能讓他一望到底。
是真的有人叫了他的名字……
他遲疑片刻,拳頭緊握,鼓起勇氣走進巷子里。
瞬間,他瞪大了眼。
一只看起來很滑很白的腳丫進入他的視線里,緊跟著光光的小腿肚、光光的大腿……
雖然大部分隱藏在陰影里,他看得有點不清不楚,但他確定這個人是蜷著身體沒穿衣……是變態?
老師說,會在街上月兌衣服露光光的都是變態,要跑,而且要大聲呼救!他退了一步,正要大叫時,就見到那個變態從黑發里露出一張臉,對著他咬牙切齒︰「魏寶平,快去給我找衣服。」
他呆住,嘴巴嚅動了下,目光移到她光光的手臂、光光的長腿……他整個人猛地跳起來,驚惶地東張西望,確定沒有人看見她。
「你的衣服呢?」他叫。
「我要有,也就不會找你要了。快去給我找!魏寶……」
「喔,好好,神仙教母你等等……」他本來要像火車頭一樣沖回去拿舅媽的衣服,還好他及時想起零用錢帶在身上,電視行隔壁有賣運動衣,他二話不說拔腿就跑。
她迅速把自己縮回陰暗處,及肩長發全反撥在面上。她掩耳盜鈴,如果真有不識相的人從巷里的門戶出來,她就當自己是變態,一路狂奔出去。什麼嘛……到底哪里出錯了?她自認當個鬼她是安分守己,也要這樣被整,她懷疑有人在背後策劃天大的陰謀,就為了陰她。
才過了幾分鐘,小小的身體又出現在巷里。一見她還在,他眼神明顯亮了下,趕緊把運動衣褲塞給她。
「你快穿,我幫你看著。」
他背著她,像個可靠的小門神一樣威武地擋在她的面前,一雙眼珠不住偷看四周,以免有人跑出來。
他嘴角淺淺地翹起。
一陣冷風撲面,他打了個冷顫,這才發現在不知不覺中雨勢變猛了。
「魏寶平,謝謝你了。」一只細細白白的手搭在他的肩上,他小小的身體又硬直了。
他轉過頭,確定她已經穿上運動衣了。他面癱道︰
「神仙教母不是萬能的嗎?應該是你滿足我所有的願望,現在還要我幫你,你真失敗。」
「真是一點也不可愛,但我原諒你。」她向來大方,在他的瞪視下,她一回生二回熟,一把抱起他。
「喂,你、你干嘛又抱我……」
「生日快樂!魏寶平!」
他又如木雕泥塑直挺挺地。「你怎麼知道?」她都不見半年了,怎麼會連他生日都知道?他還以為她不要他了……
「因為我是無所不知的神仙教母啊,我還知道許多事,例如你沒有作弊、打人一定要打到贏,偏偏身體弱小,最後還得靠常跟你同一條路回家的國中生救你。讓我想想你是怎麼回報人家的?你說我不需要你幫,我一個人就行,然後轉身就跑了。魏寶平,我覺得你一點禮貌都沒有,你這樣做是對的嗎?」
他一臉呆呆。「你怎麼都知道……」
「我還知道你想念我呢。」
魏寶平瞬間小臉通紅,嘴硬道︰「你都亂說話,你根本不在,怎麼會知道……」
「我哪不在了?我一直都在,只是你粗心大意,都沒有注意到而已。」她單手抱著這小孩,只覺這小孩又軟又小,心眼卻比她這個大人還多。她另一只手變出一條很普通的佛鏈在他眼前晃。「喏,別弄丟了。」
他連忙接過。「你怎麼找到的?」
「小屁孩跟人打架啊,在這里掉了都不知道。」她惡作劇地按他嘴角的紅腫,讓他吃痛地倒抽了口氣。
他瞪著她,又氣又急,想報仇又怕她跑掉,最後在內心的掙扎下,他悶聲說︰「你放下我,我是男生,男生不給抱的,只有男生抱女生,哪有女生抱男生。」
她聞言笑出聲。「你這麼小,就知道男生女生這麼多事啊!我以為你喜歡坐在你旁邊的小女生呢。」
「誰喜歡她啊!女生最討厭了,愛講話,像鴨子一樣呱呱呱。」
「可是她對你很好耶,每天早上去學校都會跟你說一句︰魏寶平,早安。她這麼有禮貌,你怎麼都不理她?害臊是吧?魏寶平,羞羞臉。」她就愛剌激小家伙,尤其見他又是一臉蠢貌,她的成就感就蹭蹭蹭地往上升。
「她又不是對我一個人這樣說,而且我才不是害臊……」他想要辯解,但一見她要放下他,他下意識地環住她的脖子。她略帶驚訝的眼神讓他難為情起來。「我是怕你抱不穩,故意摔我,不是我想讓你抱!」
年紀小小,就拚命掩飾感情,這小子好欠打,她心里想著,索性抱著他到巷首的屋檐下,放他落地後,她的衣袖還是被緊抓著不放。
「我是怕你又迷路了,不是故意抓著你;而且你不是臭女生,你是我的神仙教母。」他為自己找好解釋,同時在「我的」兩個字上加重語氣。他偷偷覷她,見她沒有否認的意思,黑色的眼眸里頓時有了晶亮的光芒。
「小表頭,你膽子很大耶,我是鬼,就算是你的神仙教母,也是鬼,你們上次園游會輪流說的鬼故事都沒有嚇到你嗎?」
「你才不是鬼呢!表都是看不見的,不然就是一臉血地嚇人,你都沒有。你還會呼吸,我都有注意到。」他從她的袖子改模到她的手背。「你看,你有體溫,不是鬼。」
她一愕,跟著模上自己的手背,除了大雨所帶來的涼意外,她是有體溫的;她又反手模上他的手背,這小子的體溫比她還涼。她連忙捂住口鼻,呼吸十分淺,但還是有的。
她愣住。她……不是鬼?那她是什麼?電視里說的那種強尸?好復雜。這種難題她很快地拋諸腦後,總歸不是人;既然不是人,她結局還是一樣,太計較又如何?要想,行,交給別人吧。于是,她蹲下與他對視,討好地不恥下問道……
「小表頭,根據你的看法,我不是鬼,那是什麼?」
「你是我的神仙教母啊!」他理直氣壯地說。
「……」她覺得跟這個小孩這麼認真地討教,將是她無法忘懷的恥辱。
「你住哪?為什麼半年前你會不見?」魏寶平抿著嘴質問。
「我嗎?」指月復輕壓在他胸前的佛牌。「我好像住在這里。」
他茫茫然。
「跟你這種小女圭女圭頭說好嗎?你听不懂吧!」
「別看不起我!你說的,我現在听不懂,將來也會懂!很快就會懂!」語畢,他又有點怨慰︰「如果你住這里,為什麼……為什麼不再出來?」害他老在想他是不是很討人厭,所以大家都討厭他,神仙教母也討厭他。
「好吧好吧,神父,請容我告解,我一直很納悶我到底是誰,到底待的地方是哪?我待在某個不知名的地方許多年,魏寶平小先生說什麼我都听得見,所有他听見的我也能知道,除了我不能與他直接對話外,其實我一直在監視他的一舉一動,直到今天下午。」她看見他的黑眼眸有了波動,這令她十分滿意。
她常听見他舅媽說小寶的眼楮看人很死,也不知道是遺傳誰的;這時他舅舅一定會強調都是父方的基因問題,與魏家無關……當然,這都不是公開的說,但都被魏寶平偷听到,她也才能听見。
她一度以為魏寶平有偷听癖,老是听見一些不該听的話,直到半年前她才發現魏家就只有那麼點大而已,舅舅舅媽以為大人說話小孩听不懂,就算躲起來說也沒躲全,哪像她家……她思緒頓住,再一深想,卻是什麼也想不起來。
她見魏寶平全神貫注地等待下文,于是清清喉嚨,再道︰
「今天你打完架後,我周遭只剩下車子聲、開門聲,除此外並沒有其它聲響,直到剛才我再次現身在這個世界上……地上就掉著這個,很像當年你媽說過的佛牌。依我不低的智商,連串起前因後果,這幾年我都被鎖在佛牌里,半年前我出現過一次,現在是第二次。對了,小壽星,沒跟你回家,還真不知道你今天吃蛋糕了沒?」
魏寶平一時還轉念不過來,只是傻呆呆地看著她。他心里拚命默記著她說的這一切,听不懂的就死背下來。
「小壽星,晚上你吃蛋糕了沒啊?」她又重復問。
他終于回過神,胡亂應了一聲有,又馬上追問︰
「那你上次怎麼不見了?這次又怎麼會忽然出來?」
「神要我降臨人間我就來,神要我消失我不敢不從。」她慎重地回答,潛台詞就是︰我也不知道。
「好笨喔你。」他看穿了她的無知,撇撇嘴,又模模佛牌,最後小心翼翼地把佛牌放進衣領里,緊緊貼著自己的肌膚。
他一抬起頭,就見她把臉湊了過來,這一次他沒有被她的親近嚇到。
「小表頭,你不怕嗎?」
「一點都不可怕。」頓了下,他低聲問︰「我媽媽……為什麼把你求了來!」
「你媽根本不知道里頭有我好不好。」她也跟著頓了一下,在他不是很真心的抗議下亂揉他柔軟的黑發。「你媽以為這里頭住了菩薩,祂會一路跟著你長大,保佑你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做一個最平凡無奇的人。」
他聞言,又恢復面無表情。平凡無奇?他都考第一,以後什麼都會是第一,為什麼他媽要他平凡無奇……因為不能比魏盛勝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