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說的是 第四章 作者 ︰ 席絹

「倘若朕確實有意讓妳前往蘊秀院當祭酒,妳可能勝任?」

仿佛方才不曾發生任何事,待眾妃都離開走遠後,紫光帝立即開口談回這個話題,俊美的臉上一片沉著平和,完全看不到絲毫惱意。

明恩華盡力調適情緒,不讓自己仍在顫抖的心思形于外。今天的事件,讓她對皇帝多了一些了解,而這種了解,並不是那麼讓人感到愉快,某種無可名狀的涼意,在全身涌動。語氣努力保持在平淡有禮︰

「如同詠娘娘所言,臣妾經歷尚欠缺,若是執掌了蘊秀院,恐怕力有未逮。何況臣妾以為蘊秀院的現況不需要改變。」老實說,她並不認為皇帝心中打的是這個主意,要當真滿口應承下來,才是該糟了吧。

「明夏宮何來此言?又何必妄自菲薄至此。」

明恩華屈身一福︰

「臣妾只是就事實回稟皇上,並非妄自菲薄。」

「說說看何謂事實。」

「蘊秀院向來不特別設置祭酒一職,因為無此必要。從來都是皇室里年高德劭、公認才學出眾的夫人或公主擔任女博士,教授王室貴族們的千金知識禮儀;平日院里事務由宮務府代管,亦從未出錯,既然現有的編制已能讓蘊秀院順利運轉,自然無須多設祭酒一職。」

「如果蘊秀院有妳說得運轉順利、全無問題的話,那為何妳只在那里待了四年?」今日既然特意來找她,自然對她的情況做了一番了解。

蘊秀院所招收的女學生,除了王室貴族出身外,五品以上的宮家千金亦得以進入就讀。蘊秀院既是學院,更是千金小姐交誼游玩的地方。八歲即可入學,通常可以一直學習到十四歲或嫁人前。紫光帝知道明恩華只在蘊秀院待了四年,十二歲之後就不再去蘊秀院學習了。

「臣妾確實只待了四年,但這並非蘊秀院有什麼問題,而是臣妾資質淺薄,總是跟不上課業進度,于是家人便讓臣妾留在家中自修了。」她低著頭,語氣謙卑。半斂的眼皮下,眸光充滿警覺。

其實只在蘊秀院讀四年,並不是什麼奇怪的事,畢竟那只是一個提供閨閣女子休閑娛樂更重于學習知識的地方,從沒有明文規定就讀年限。有的人在那里待個十年愉快自在,也有人進去一個月就適應不良出來了,端看各人意願罷了。

紫光帝牢牢看著始終低垂著頭的明恩華,突然改了個話題,問她道︰

「對于詠一手掌理內廷所有事務,妳有何看法?」

「能者多勞,本在情理之中。」

真是個謹慎的女子,不是自貶就是撇清,讓自己置身事外,紫光帝心中想著。

如此小心守分,確實是宮中明哲保身的良方,但以她的背景,實在無須如此像個童養媳般的小心翼翼,就算她想在宮中橫著走,別人也還是得禮讓她三分的。

娘家勢力雄厚的她,不必像詠或張妃那樣,拼命想在後宮出頭,來為家族鋪出高官厚祿的青雲路。照理說,她該過得比詠更張揚,也應該那樣過。

再說,即使她想要一直這樣小心守分過完一生,就以為能所願得償嗎?明家選擇她進宮為妃,絕不可能只是要她當個無聲無息的存在吧?明家人心中想什麼,他心底明白得很。也許眼前這個年方二十的小女子真的不懂,但她背後那些人,終究不會允許她永遠只乖乖守在明夏宮,當個不問世事的蓮花痴。

不管明家想要她在宮里起什麼作用、想得到什麼,他現在需要背景雄厚的她來當整頓內廷與後宮的第一枚亮眼棋子。就算不是看上她的才華,光是她的身分拿出來,也是全後宮最當仁不讓的,紫光帝自然沒有放過她、由著她去過舒心平凡日子的道理。

「如果妳不願分擔詠的責任,那麼這些宮務就暫時交由金秋宮與詠去辦吧。這十日詠被禁足,正好讓金秋宮學著上手,至于妳呢……」

明恩華心口被高高吊起,屏息著。

「原本朕想讓妳去蘊秀院當個助教,將童蒙這部分經營起來,也就是說,從此蘊秀院的女學生將從四歲招起……不過朕想了一下,貿然改制,總是冒險了些,還不如讓妳私底下先教兩個學生,待實際成果出來,確定沒什麼大問題後,再公開改制,就不會被朝臣反對了。」

她定定垂視于地面的雙眸,不敢稍抬,卻看到一雙明黃色的鞋子無聲的走進她的視線內,在她面前,站定。

站立在她面前的帝王,以沉默的氛圍壓迫著她無法再回避,只能抬頭面對。但,抬頭後,她該怎麼應對?

「皇上的意思是?」好不容易蓄足了膽氣抬頭看著帝王,那雙深黑如海,望不見底的眼,讓她手腳冰冷,很想逃開。

「既然朕打算將妳編寫的教案當作全國通用的童蒙書,妳總該對這本教案的教學成果做保證。所以,從下個月起,三皇子予、四公主予瞳,就交給妳教了。」

老天!讓她教育三皇子!有沒有搞錯!

明恩華非常肯定皇帝是有意的在為難她了。這個為難當然不在予瞳,而在于三皇子予是張妃的兒子。

「承蒙皇上抬愛,但請皇上三思,這畢竟于禮不合。歷來的皇子通常都是由學識淵博的翰林大學士啟蒙,臣妾身為女子,又非才華出眾之人,並不適合擔此大任。還望皇上三思。」光是張妃那一關,就夠她受的了。

紫光帝俊挺的眉毛微挑,當然看出她的不樂意。慢吞吞地道︰

「又拒絕?身為朕的正妃之一,為朕分憂是妳的責任與義務。可妳既無意于內廷宮務,又不樂意接受朕委托于妳的這點小事,明夏宮莫非認為朕說出的每一句話,都只是為著等妳拒絕?」

這話說得太重了!她完全承受不起。

明恩華全身冰冷,知道自己今天算是把皇帝給得罪透了!既然不管願不願意都得挨上那麼一刀,那她還有什麼好掙扎的?

「皇上恕罪,實因臣妾從未獨自承擔大任,沒有自信可以將教育皇子的事辦好。皇子的教育本該慎之又慎,若是只教授公主,教得不好也不會有太大影響,然皇子乃國之未來儲君之一,若有個差錯……」心驚膽跳的發現皇帝臉上閃過一抹不耐,明恩華也只能趕緊說道︰「既然皇上不棄,交予臣妾這個任務,臣妾定當竭盡心力,全力以赴。」

「很好。」皇帝終于滿意。「妳既然明白皇子的教育不可輕忽,相信在妳的教授下,予將會有很出色的學習表現。」

「臣妾定不教皇上失望。」明恩華澀澀的應道。她現在全身都在發苦,恨不得可以馬上退下,回到明夏宮里連著喝上十壺蜜茶來把滿身的苦澀都化掉。

心情很不錯的紫光帝伸手輕拍了拍她的肩,沒在意那副單薄的細肩有多麼僵硬如石。

「妳好好把這件事辦好。張妃那兒朕會派人說去,只要妳將予啟蒙得好,日後學習古文典籍一日千里,張妃見成效卓著,定會感謝妳。」

錯!張妃永遠都不會感謝她!這是彼此都心知肚明的事。

顯然,皇帝似乎覺得給她找的麻煩還不夠多,原本打算離開的步子,在門口停住,又撂下一個決定︰

「這樣吧,既然從下個月起,予與予瞳就是妳的學生了,讓他們兩人日日從東邊的初晞宮穿過大半個皇宮來到明夏宮,也太奔波了。所以,就讓他們二人搬到妳那兒住吧。」

讓皇子皇女搬到她那里住!

就算是尊貴如皇後都沒福氣與親生兒子日夜相處呢,她憑什麼?!

被驚得啞口無言的明恩華,甚至沒法做出平淡的表情,整個人就在皇帝面前生生的傻住了!

「不謝恩嗎?」

「謝皇上恩典。」提線木偶似的應著。

她眼前一陣昏黑,雙耳轟隆隆直響,身體狀況如此不正常之下,不敢確定皇帝臨去前,是否真的發出了低沉愉悅的笑聲——那種仿佛是惡作劇得逞的笑聲。

那應該不是沉穩冷淡皇帝發出的笑聲吧?那是惡鬼從地獄幽冥傳來的冷笑吧?再不然就是她耳鳴得太嚴重了,一定是的!

消息傳得很快,第二天清晨,不必更鼓樓的五通鼓來敲醒大地,宣告天已大亮,光這不可思議的消息就足以將皇宮上下都給炸翻了!

皇帝竟然允許明夏宮親自養育三皇子與四公主!

這樣的恩寵根本是太超過了,甚至不可能是出自于性情冷靜的紫光帝!就算已經是事實,但仍然沒有人願意相信紫光帝會做出這樣離譜的決定。

所有人都知道,紫光帝最痛恨後宮起風波,向來刻意壓制後宮權力,不讓任何人有坐大的機會。而今他突然做出這等于禮不合的事,到底是什麼道理?就算再怎麼寵愛一個妃子,也不可能出格成這樣吧?!

再說,倘若只讓明夏宮撫養四公主的話,雖然還是于禮不合,但情義上卻是說得過去的,畢竟明夏宮可是四公主的親姨。但那三皇子,又算是什麼事兒?!皇子的身分何等重要、又何等崇高,他們可是未來可能的儲君呢!皇子的教育向來是由全國公認最有學問最具德行的大學士擔任,豈可等閑視之?就算只是啟蒙,也不該假于婦人之手!

這消息在第二天早朝時,成了重點討論的話題,其它什麼天災人禍等事宜都給拋到腦後,非要把皇帝的家事給談個一清二楚不可,務必要讓皇帝腦筋清醒點,好好正視皇子的教育,這可是玩笑不得的大事!

上皇宮那邊正在鬧哄哄,下皇宮這邊的安靜,當然也只是暴風雨來臨前的寧靜罷了。

也許她還該感謝昨日皇帝大人借故給張妃等人禁足呢,不然她哪來眼下的片刻清靜可過。

張妃一定恨不得殺了她,她知道;等張妃能走出雲揚苑後,第一件事一定是來找她麻煩,她也知道。

明恩華用力揉著嘶嘶抽疼的太陽穴,卻一點用處也沒有,頭昏目眩的癥狀根本沒有改善絲毫。

教育皇子皇女、與他們共同生活等事,雖然已讓整個皇宮震動、讓朝廷議論紛紛,覺得此事大得驚天了,但無眠想了一整夜後,明恩華卻有個恐怖的感覺——這一切只是個開始。

他,到底想藉由她達到什麼目的?而,一旦達到之後,她的處境又該怎麼辦?

「娘娘,喝點安神湯吧。」明翠悄聲走進臥房,見主子半躺在靠窗的涼榻上,一邊揉著額角,一手還拿著本書在看。嘆口氣道︰「娘娘的頭正疼,還是別看書折騰了吧。把湯喝完,或能安睡些許時間。」

「我現在需要的不是安睡。」明恩華苦笑的道。不過還是把湯接過來,雖然沒有任何胃口,但把身子顧好是很重要的,不然如何應付接下來可能到來的種種硬仗。

「娘娘,方才宮務府送來了最新遞呈上來的拜帖。有四份來自明府,還有一份是蘊秀院柳助教的拜帖。」

「柳助教?莫非是去年冬天被詠特地拔擢進蘊秀院的那位女官?」

「是。柳助教閨名叫柳麗池,是詠的遠房堂親,父親是南荒一個小縣的縣令,她在當地被封為才女。因身分過低,不具備進入蘊秀院就讀的資格。蘊秀院向來有個不成文的規矩——蘊秀院的教職人員必須同是蘊秀院出身。詠不顧蘊秀院所有女博士、女助教的反對,堅持將柳助教安插進去,已經得罪了相當多的人。」

在明翠說明時,明恩華也想起來︰

「今年的皇家年夜宴上,豐秀公主與詠絮郡主處處與詠為難,還在皇上面前直接挑釁,就是為著這件事吧?」覺得頭更痛了。問道︰「我們明夏宮與她素無往來,這柳助教為何會想來拜見?」

明翠想到方才新听聞到的消息,于是猜測道︰

「柳助教同時還身兼內務府尚衣女官,一直負責眾皇子皇女的起居衣飾打理。或許……日後娘娘在教授三皇子、四公主時,柳助教會侍在一旁協助。」

明恩華點頭。「既可協助教育,又可打理皇子生活起居。她倒是個好人選。這應該是出自詠的決議吧?皇上知道這件事了嗎?」

「應該還不知道。」皇上還在早朝上忙著呢。

就算知道了,也會同意吧?

「我猜皇上還不知道。所以詠才會讓柳助教遞拜帖過來,希望先將我這邊關節打通,藉我、或金秋宮之口向皇上提起。」她嘆了口氣,說道︰「傳令下去,讓柳助教未時過來見我。」

「娘娘打算讓柳助教進明夏宮嗎?她可是詠的人。」明翠擔心道。

「既是詠心願,成全她何妨?」

「娘娘何須如此委屈,這詠也太霸道了。」

明恩華笑笑。

「沒什麼委屈不委屈的。我也不是怕了詠,一切只是順勢而為罷了。讓柳助教過來何妨?反正不是她,也會是別人,皇上怎麼可能真的放任我一個人教養皇子皇女?但願詠不會後悔下這一著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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