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知行兩眼無神,枕在了靠在回廊花窗的手臂上,手中的石子隨手一拋,穿過窗,落到石盆中,濺起水花。
石子沉了下去,水面掀起一陣洶涌又平復,有如那日的小草劃過水無痕。然而,石子確確實實是留在了盆底。
她楞楞地,發起呆。
陶知行自然不會注意到,遠處,一抹人影在庭院矮牆下的陰影處立了許久。
江蘭舟不是沒有察覺數日來,陶知行忽而歡喜忽而惆然,始于他闖入房中那夜。
他自是不會因為衣冠不整的模樣被瞧見而生氣,他一向隨性得很;他也並非刻意疏遠,但這陣子臨縣的李、吳兩位大人不知是哪根筋不對勁,拿了年輕時審過的舊案說要與他討教……同樣是議論過往案件,差別甚大。他近來睡得不錯,可以歸功兩位同僚。
那頭,兩眼眯起就要睡著的人兒攤軟斜倚著窗,微風帶起從頭巾下散出的幾綹細軟發絲,露出了頸部的一片肌膚;同刻,江蘭舟已別過臉,看向另一頭時,見到朝自己著急走來的鷹語。
魏鷹語神色不定,來到他面前停頓一陣,才臉色沉重、壓低聲音說了些話。
語未竟,江蘭舟遽然變了臉色,旋身邁開大步。
一片火紅。
色略沉的血泊四處流散,上有大紅紗與緞交織的牡丹華服,染血的縴指,染血的烏絲……點滴染血的雪頰,是唯一未被那火紅吞隨之處。
沒人知道事情是怎麼發生的。
碧落閣夜里喧囂,各人忙著各自的熱鬧,昨夜又是一年一度的點花日,賓客滿樓,往往上半夜在一姑娘房中酒作樂至夜深,下半夜又與另個姑娘一同吟詩听曲到天明
過午,丫鬟端了白粥與醒酒茶入房,驚見此景差點嚇暈了過去。
碧落閣的日陽死了,眾人議論紛紛。
煙花之地該是讓人尋歡作樂之用,如今廳中魏鷹語指揮著,儼如審案公堂。許多姑娘不禁吵,起身出房才知出了人命,也有許多客人衣衫不整便被喚去錄口供。另一方面,賈立領數名衙役在城中尋找可疑之人,謹慎起見,也細細盤查進出城門商隊;才從年初命案中恢復平靜的福平,又彌漫起一股人心惶惶。
然而,最令人膽戰心驚的一幕始終在這碧落閣最華麗的房中——紅,一片的火紅。
江蘭舟立在房門邊,單手在身後藏于袖下,緊握成拳,黑眸盯著流竄至邊緣已然干涸的血跡,仍沒有踏入。
「江大人,自家的姑娘都問過了。」作主報官的自是甘錫母,此刻踉在大人身後,滿腦子想的不是哪個姑娘死了,而是該如何大事化小。
江大人與日陽私交甚篤,此事眾所周知,但少人知道日陽三年前投身碧落閣時,確實提過會從京中來此是因江大人。江大人乃福平縣令,年初一案已展示出其刨根究柢的性子,甘鴇母雖不想把事鬧大,甚至因害怕從此沒生意上門而有過私了的念頭,只是衡量過後仍差人向魏師爺送了信。
「說。」隔了一會,江蘭舟才冷聲令道。,
以往見江大人總滿臉笑意,如今在日陽房門口站了許久,不發一語。
方才他交代魏師爺及賈護衛辦妥幾樣事時,語氣平穩,沒什麼太大的異樣,臉色卻是極沉,沒來由地令人心生畏懼。甘鴇母偷偷覷著江大人的側臉,怯懦地點點頭,回道︰「點花日咱閣里都會開壇私釀的酒,首杯倒入陶碗中,由主客先一口,再將酒杯傳出去。日陽接了酒杯沾了口便宣布今年好酒已開,依例大伙各自斟酒喝了開……就是那時起,沒人再見過日陽……」
「嗯。」他輕輕應了聲,便沒再說話。
江大人不喜太熱鬧嘈雜的場面,因此過往的點花日自是不曾參與。甘鴇母不知這麼說他信了幾分,以昨夜的盛況,只怕不會有人記得日陽究竟跟誰一同,去了哪兒,又做了些什麼。
甘鴇母的話听在江蘭舟耳里是有些敷衍的。閣里的姑娘,尤其日陽是紅牌,能在點花日與她共、入她房中的又有幾人?鷹語正在一一問話,遲早會查出來,甘鴇母只是不想得罪恩客罷了,所以寧可是衙門問出也不主動去提。
他該再細問,他該再逼進,可……眼底一片紅,喉間像是梗住了什麼,他連日陽的名都說不出口。
沉默持續著,沒人再開口,只有風從窗外拂進,掃了燈罩上的紙剪山水,落在那片血紅上。
眨眼,糊成一片泥。
江蘭舟閉上了眼。
黑暗中,他回到三年前大理寺最偏的惠堂。該是進出自如的令牌卻只能讓他留在緊閉的大門外,于是費盡心思,多方斡旋甚至買通,才在一個深夜,看守衙役交班空隔了一刻渡他入內。
親眼所見,方信了他不殺伯仁,伯仁仍舊為他死了。
他斷獄無數,見過的尸體無數,卻是第一回覺得——髒。
人可以為了自身利益去爭個你死我活亦無怨無悔,然而事實不是你死我活,或是我死你活。死的從來都是旁人。
人死了,當入土為安;可尸體會說話,其上的傷會說話,斷不能落到對手那兒,教人抓住了把柄。
一方絕不肯放手,一方絕不肯收手,所以,最骯髒手段也用上了。
大理寺被封起的惠堂里,一具枉死之尸只能置于此,不見天日、不容人收尸、不容人看最後一眼。冰冷潮濕的石板上,蛆蟲啃咬至最後,怕只剩碎裂不成形的白骨。
原以為除去一身精繡的官袍,是種贖罪,如今看來,三年不是沉潛思過,只是單純逃避……
他本就是是非之人,又如何能置身事外?
江蘭舟睜開眼。
血泊中的身軀已被撈起,回到了福平惠堂中,放到了新架起的木架上。四周窗子敞著,暖陽透進,他方能看清,一滴一滴,滴在石板地上的是濃得化不開的血水。
頸間穿喉的傷、被削去的左手小指……縱然還未逮到凶手,但與三年前的手法一致,他已心中有數。
……陳大人不安心的是名冊流落在外,還是名冊在他手里?三年不動他分毫就為確認名冊下落,如今出手,是警告?陳大人防的究竟是曾經最信任的門生,還是心中也逐漸明了一個門生叛離,正正代表了自身利欲燻心得太過,終究會引來更多的背叛?
……他無意去評判他人野心,只因自私人人都有的。
日陽也不例外。
可她只是盼著與相愛之人雙宿雙飛,如此美事,又怎麼會變成一種奢求?說好為主子辦完一件事便來接了她的那人,從此鄉村野外,平淡一生的約定,又為何一去無返,非得讓她盼到來生?
太多端測,太多疑問,太多悔恨,江蘭舟瞅著眼前尸身,除了一股痛意,他得不到任何答案。
惠堂里,大人一身淡色長衫被窗外暖陽染得暖烘烘,側臉與眉間卻是一片冰霜冷然。
陶知行立于門外,遠遠眺望。
尸架上的人兒名喚日陽,听小僕們的議論,是大人在碧落閣中的紅粉知己,昨夜慘遭毒手。
有多慘?陶知行沒到過案發之地,也還未驗過尸首,因而無從得知,只能從眾人交談時的驚恐表情猜著。
此時賈立在外還未歸來,魏師爺方才匆促提了提情況,又被喚去忙其它事,衙里上下忙得不可開交,城中也鬧得沸沸揚揚……
唯一靜默之處,竟是在惠堂里。
大人回府後吩咐了事項,接著來到日陽姑娘身邊陪著;一動不動,僅僅陪著。
明日才開堂審案,陶知行卻仍不禁來到惠堂……然而見到了眼前景像,心中復雜。
難以言喻的復雜。
以她對大人的粗淺理解,回府後立刻驗尸升堂方合理,但他沉默不說話,屏退了左右……是求片刻獨處吧?
沒有激動咆哮,沒有慌亂,亦沒有眼淚,他的情緒收在風平浪靜的表情下;就連眼見心愛之人遇害,也能冷靜相對嗎?
她想問,但該怎麼問,又是否真該問出口?
相處慣了的是死尸,所以她也只習慣由細處獨自尋找答案;什麼當問,什麼不當問,什麼時候能問,什麼時候不能問,成了難題。
映在眼底的是大人蒼白的側臉,陶知行只能在遠處,將所有問題埋回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