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玉雕龍 上 第一章 作者 ︰ 齊晏

曾經繁茂得如緋色雲團的杏樹,此刻漸漸凋零了,滿天飛花片片,落在懷抱著嬰孩、踽踽而行的年輕女子身上。

天慢慢黑了下來,四周逐漸昏暗。

年輕女子拖著虛弱的腳步,一步一步地走著,愈行樹林愈密,到後來連一點月光也遮得看不見了,她抱緊懷中的嬰孩,模黑在林中行走。

夜,逐漸加深。

山道崎嶇難行,縴瘦柔弱的年輕女子數度跌倒,一再磨傷白皙細膩的手腕,傷口不斷滲出鮮血,但她似乎感覺不到痛楚,也似乎不害怕獨自一人走在昏暗的山谷小徑。在她的心中,有著比身體的傷口還要強烈百倍的痛苦,也有著比孤身一人走在黑夜山林里更大的恐懼。

她的目的地是「水月庵」。

「水月庵」年代古老,庵里有個緣空老尼已經九十多歲了,據說因容貌生得奇丑無比,眼珠和頭發色如黃蠟,人見人怕。幼年在家時,便因她過于丑陋的容貌讓人心生害怕,而不願親近,連她的親生爹娘見了她不是搖頭嘆氣便是愁容滿面。長大後,她看著姊姊妹妹一個個出嫁,只有她的終身大事無人聞問,她自知容貌異于常人,家人都害怕她,何況別人?于是決定為自己的將來作主,在滿二十歲那年,她向雙親懇求到「水月庵」剃度為尼。

那年輕女子曾在兩年前與母親一同到「水月庵」進過香,那日緣空老尼恰巧外出采藥,無緣得見,只听說老尼雖然近百歲了,卻依然健步如飛,能見人所未見,言人所不能言,頗有仙氣。而如今,她便是為了這個老尼而來。

她的遭遇沒有人可以接受,也沒有人可以諒解,家人的逼迫讓她一心想死,但為了讓懷胎十月生下的骨肉活下來,她不得不逃離家門。除了「水月庵」和緣空老尼以外,她想不到還有誰可以救她。

眼前一團漆黑,年輕女子踩過雜草、青苔、樹根,模索著往前走。

從家中逃出來時天還蒙蒙未亮,而此刻天色已經全黑了,整整一日她都在倉皇不安中趕路,逃出家門時雖然帶了點碎銀,但因為一心往山上逃,又避走大路,所以沿途沒遇見人家,也沒有機會喝上一口水、吃上一口飯。她才剛生完孩子不久,經過這樣一番折騰,只感到又累又倦又餓,眼花耳鳴,頭重腳輕,渾身酸軟不堪,雙足似有千斤重,幾乎一步也走不動了。

天已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想找個人家歇宿,但眼前一片荒山野地,杳無人跡。她原是嬌生慣養的千金小姐,身邊總有女乃娘和婢女跟著服侍,從來沒有獨自一人在外走動過,此時進退不得,真不知如何是好。

黑暗之中,感覺處處都是岔道,她害怕走偏了路,不敢繼續再走,便倚著一棵大樹坐下,打算就這樣露宿一夜,待天亮之後再找路走。

听見遠方隱隱傳來狼聲,她駭然抱緊懷中的嬰孩,努力讓自己保持清醒,不敢睡著。深山里野獸甚多,她害怕自己萬一睡著了,野獸出現會將她的孩子當成食物給叼走。

不安像塊石頭般沉重地盤踞在她的心底,她實在累極了也餓極了,加上身子虛弱,感覺頭昏眼花,幾乎快要撐不下去。就在此時,忽見遠處有微弱的光影搖晃著,像是有人提著燈籠在前面走著。

在這種無助的時刻看到火光,遇見了人,她忽然有一種安心的感覺,就好像找到了依靠一樣。

「等一等……」

她急忙起身,大著膽子往前奔了兩步,突然間,一個踉蹌,她腳下一滑,失足摔下了山坡,滾入草叢中,便即昏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她從昏迷中醒來時,便感覺到口中有一股溫熱的汁液,味道濃甜辣口,正緩緩灌入她的咽喉。她微微睜眼,猛然見到面前出現一張奇丑無比的臉——滿臉密密的麻點子,歪鼻子,斜眼,兩個眼楮黃蠟蠟的!她嚇得魂飛天外,險些又要昏過去。

「小娘子總算醒了,感覺好些了沒有?」丑臉老婦柔聲問道。

年輕女子听到丑臉老婦語音關切,容貌雖丑,卻是慈眉善目,方明白是這丑老婦救了自己,心中一陣感激。

「我的孩子!」

她猛然想起,驚慌得坐起身子四下尋找,一轉臉看見孩子就躺在她身旁,靜靜地一動也不動,她怕自己那一摔把孩子摔傷了,緊緊把孩子抱進懷中,擔心得幾乎要哭出來。

「別急,妳的孩子沒事,睡得正香呢,妳這樣倒要吵醒孩子了。」丑臉老婦輕聲說道。

年輕女子懸著的心頓時放了下來,環顧四周,見屋內空蕩蕩的,只有一床一桌一椅,沒有別的陳設,只有壁上一幅觀音畫像,而眼前的丑臉老婦看起來年紀雖大卻手腳俐索,再仔細一瞧,發現她竟是一身出家人的打扮,心下一個恍惚,腦中如電光石火般閃亮而過。

眼前這位容貌奇丑、身穿出家人服飾的老婦人,會不會正是她要尋找的那位「水月庵」緣空老尼?

「是婆婆救了我們母子倆的嗎?稱呼婆婆似乎不妥,不知是否該稱呼師父才是?」她不好亂認,又不知道該如何稱呼。

「貧尼法號緣空,小娘子叫婆婆也行,叫師父也好,喜歡怎麼喊就怎麼喊,我雖是出家人,卻沒那麼多的規矩。」丑臉老尼微微一笑。

「師父……」

她眼里驀地涌出淚水,像見到了救星。

「小娘子臉色蒼白,身體虛弱,這兒還有小半碗姜湯,用紅糖熬的,小娘子多喝些吧,有什麼話一會兒再說。」緣空老尼把手中的碗遞給她。

「多謝師父。」

她拭了拭淚,接過碗,把溫熱的姜湯一口一口慢慢喝光。

緣空老尼望定她,見她美麗絕倫,眼里卻滿是絕望和淒惶,輕聲問道︰「小娘子是哪里人氏?怎會獨自一人帶著孩子到山上來?要不是我正好采菇回來,途中發現了妳,只怕妳和孩子早已沒命了。」

「我姓花,名叫紫若,欲往『水月庵』去。」

「這兒就是『水月庵』了,妳找『水月庵』做什麼?」緣空老尼收走她喝干淨的空碗,淡淡笑問。

花紫若立刻掀被下床,往地上一跪,向緣空老尼磕了個頭。

「求師父救我!」

緣空老尼伸手將她扶起,倒也沒有過多驚訝的表情,只是和顏悅色地問︰「我要如何救妳?」

「我的孩子……」花紫若轉過頭望著熟睡中的嬰孩,淚水悄悄滑落。「求師父收留我的孩子。」

「為什麼要把這麼小的孩子送進尼姑庵里?」緣空老尼扶住她微微顫抖的肩膀,讓她坐下來。

「因為……有人不想要他活命。」花紫若含淚低頭,嗚咽道。

「原來如此。」

緣空老尼的語氣悲憫,彷佛能洞曉她的悲傷無奈。「因為這孩子不是在眾人期待下出生的,所以有人要殺他,是嗎?」

「殺」這個字讓花紫若如遭石擊,心頭酸痛悲恨到無以復加,終于忍不住哭出聲來。

「我的另一個孩子已經被殺死了……」她拚命抑制住渾身的顫抖。「師父,無論如何,我都一定要保住這一個孩子,不能再讓他被殺掉!」

緣空老尼眉心微微蹙攏,臉色沈了下來。

「殺妳孩子的人是誰?」

「是……我爹……」花紫若臉上的神情凝滯了。

緣空老尼聞言一震,半晌無語。

「小娘子尚未成親卻有了孩子,因此才會釀成悲劇,對嗎?」

花紫若愴然點頭。

「師父,我的確還沒有成親,但……事情並非如師父所想的那樣,我……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懷上孩子的。」

緣空老尼疑惑地凝視著她。

「我不知道我是怎麼懷上孩子的,我不知道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花紫若怔怔流著淚。

「與男人有了肌膚之親便會懷上孩子,小娘子怎會不知道?」緣空老尼微瞇著眼看她。

「沒有任何男人踫過我,我不認識任何男人,但卻莫名其妙懷上孩子了。爹娘一直逼我說出孩子的父親到底是誰,但我真的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花紫若身上微微發抖,吞吞吐吐地小聲說。

緣空老尼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說︰「這事太離奇,自然不會有人相信。」

「所以……師父也不相信我的話?」花紫若被緣空老尼那雙蠟黃的眼楮盯得心里發悚。

緣空老尼只饒有深意地向她一笑。

「小娘子曾經遇過什麼不尋常的事情嗎?」

花紫若深深垂首,憐愛地撫著嬰孩柔女敕的臉頰,低聲囁嚅道︰「不尋常的事情只有一回……但……那只是夢……不是真的……」

「喔?什麼樣的夢?」緣空老尼試探地問道。

「說出來恐怕污穢了師父的耳。」花紫若難以啟齒地紅了臉。

「什麼污穢不污穢的,用不著拘泥那些,有什麼話便說。」緣空老尼微笑地鼓勵著。

花紫若紅著臉、垂著眼,細聲說道︰「我曾夢到過有個陌生的男人把我帶到一個仙洞里,那個仙洞在一座絕壁之上,洞中如晴日朗朗,山水秀美,還有一潭池水隱在雲霧中,有霓彩霞光,好似仙境一般。」

緣空老尼頷首,繼續問︰「然後呢?」

「然後……我與那男人宛如夫妻般在仙洞里生活了幾日,雖然醒來後感覺很不安、很羞慚,但那畢竟只是夢,夢境是誰都無法控制的,而且從那次之後也不曾再夢見過那個男人了……」花紫若幽幽地說著,有些出了神。

緣空老尼端詳著她的臉好一陣子後,平淡地問了句︰「仙洞里可有其他人?」

花紫若怔忡回神,緩緩搖頭。

「沒有,就只有那個男人而已。」

「那個男人長什麼模樣?」

「夢醒之後便不記得了。」

「可曾對妳說過什麼?」

「也不記得了。」花紫若小聲地說。

「一個在夢里當了妳幾日丈夫的男人,無論如何都會想要深深記住他的模樣才對呀,妳怎麼就忘得這般干淨?」緣空老尼直直看著她的眼楮,那雙細小的眸子彷佛在窺看她的內心世界。

「那只是一個幻影,始終看不清,自然也無法記得住。」花紫若默默承受著緣空老尼的窺視。

「似夢似幻,虛虛實實,也許是夢,也許不是,但妳心底覺得發生了,那就成真了。幻覺抑或真實,妳,能分得清嗎?」緣空老尼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花紫若的眼神有些慌亂失措。

「師父認為……這個男人是真的存在,而不是幻覺嗎?」

「妳的孩子活生生躺在這里,難道孩子也是幻覺?」緣空老尼笑著接一句,心里明白了八九。

花紫若驚異地睜大雙眼,想問又不敢問,心頭怦怦亂跳。

「妳想說便說,不想說也罷,知道太多總是煩人。妳既來了,我也沒有趕妳走的道理。」

緣空老尼心中有數地望定她,又問道︰「妳方才說另一個孩子死了?難道妳生的是雙生子?」

「是。」

花紫若淒然點頭,半晌才艱難啟齒。

「孩子一生下來,產婆就立刻抱走了,我知道那是我爹的吩咐,爹認為我敗壞門風,打算把孩子偷偷殺掉。沒人料想到我肚子里竟然還有第二個,生完第一個孩子以後,只有與我最親的女乃娘陪在我身邊,她見我肚子依然疼得厲害,覺得不對勁,才發現原來我肚子里還有一個孩子。半個時辰後,女乃娘幫我把第二個孩子接生出來,我求女乃娘不要聲張,請她放孩子一條生路,可是在府里根本藏不了一個孩子,我害怕這個孩子又會被爹發現,逼不得已只好帶著孩子逃出來。」

緣空老尼深深嘆了口氣,轉頭看一眼睡得非常香沈的嬰孩。

「孩子留下並不要緊,妳養足了精神便可回家去。」

花紫若聞言,心急地直嚷︰「不,我不回去,我要跟我的孩子一起留下來,師父,我已無家可歸了,求師父收留。」

「小娘子還年輕,又有如花般的美貌,回家去還可以找個好男人嫁了,何必久留在此?」

緣空老尼還想再勸,但花紫若心意已決,語氣堅定地說︰「我已看破紅塵,只望伴著青磬紅魚度此殘生,求師父成全。」

緣空老尼低低一嘆,瞧見襁褓中的嬰孩不知何時已經醒了,沒有亂動也沒有啼哭,只好奇地東瞧西望,當他眨動著長長的、像把小扇子似的濃密睫毛,定楮看著老尼時,老尼的唇邊泛起了柔和的微笑。

「這孩子真有靈氣,叫什麼名字?」

「還未取名字。」花紫若輕輕答道。

「這孩子承襲了母親的美貌,將來長大了也是個如花似玉的絕色美人,養在尼姑庵里當真可惜了呢。」緣空老尼撫了撫嬰孩如花蕾般紅潤嬌女敕的臉蛋。

花紫若深深吸一口氣,咬著唇,低聲說道︰「師父,這孩子不是女娃兒……」

「不是女娃兒?!」緣空老尼眉眼間盡是難言的驚詫。「那可不成了!尼姑庵怎麼能收留男孩子?我看,妳還是把孩子送到後山的大乘寺去吧。」

花紫若連忙跪下,哀懇道︰「師父,大乘寺都是和尚,收留我一個女子十分不便,孩子才剛出世,需要靠我來喂養,我們母子倆分開不得呀。」

「別這樣,快點起來。」

緣空老尼扶她起身,沈思片刻,說︰「孩子尚小,暫時留在庵里不妨事,等孩子大了,就得送走,成嗎?」

花紫若雙目熒熒欲淚,帶著淒婉的微笑點了點頭。至少,孩子在十歲以前還能留在她身邊,她現在只求孩子平安長大,其余的再無所求。

「真是一個粉妝玉琢的孩子,小娘子給取個名字吧,日後也好叫喚。」緣空老尼輕輕撫模著嬰孩柔軟的頭發。

「名字……」

花紫若靜靜思量片刻,喃喃低語︰「玉龍……就喚玉龍吧。」

「玉龍?」緣空老尼深深看一眼她心事重重、雙眉緊蹙的面容。「雖不知有何典故,不過玉龍這個名字倒是和孩子極為相配呢,好個玉人兒。」

花紫若垂頭不語,靜默片刻,幽幽地道︰「多謝師父收留,為免給師父添麻煩,我想在玉龍懂事以前,暫時將他當成女兒養著。」

「那倒也不必太刻意,不過男女有別,小娘子在給玉龍洗浴時,最好還是避開庵里的比丘尼,等玉龍大了些,更要教導他回避女子。若把他當女兒養,成日與比丘尼混在一起,總是不妥。」

「是。」

花紫若從懷里取出一包碎銀,恭敬地交給老尼。「師父,我離家只帶了這些碎銀,就當添點香油錢。」

緣空老尼沒有推拒,直接收了下來。

「先不說香油錢,妳才生完孩子就這樣奔波勞累,對妳的身子不大好,『水月庵』里都是清茶淡飯,沒什麼補品可以給妳補身子,明日我讓比丘尼拿這錢下山,給妳抓藥回來,吃個幾帖藥養養身子,身子養好了要緊,也才有女乃水喂養孩子。妳要是病了,沒人照料玉龍,對我才算是麻煩事呢。」

「多謝師父。」花紫若微微頷首。

玉龍忽然哼哼唧唧地要哭,花紫若連忙把他抱進懷里輕哄著。

「大概是餓了吧,我看妳也乏了,等喂飽孩子後再好好休息一下,我讓廚房給妳煮點粥來。」

緣空老尼收起空碗,推門走了出去。

花紫若緊緊抱著孩子,憐愛地親著他的臉蛋和脖子,心中有股說不清是幸福還是痛苦的熱流沖激著,想起另一個早殤的孩子,兩行清淚,汩汩而下。

她為另一個死去的孩子默默祝禱,只盼他來世能投生到一個富貴人家。而從此之後,玉龍這個孩子將是她唯一的安慰和唯一的希望。

此時的花紫若尚不知道,產子之後的過度勞累和悲傷,已經在她身體里種下了病根,這病根一點一點地向外擴張,來年春天她便病倒了。纏綿病榻了半年,青春芳華如花瓣枯萎散落,她死的時候,玉龍才剛剛學會叫娘。

水月庵原是一間不起眼的小庵堂,女尼也不多,連住持只有四個人。因住持緣空女尼相貌奇丑、卻論斷姻緣奇準而逐漸廣為人知,香火一直很旺。

莊嚴肅穆的正殿內供奉著普賢菩薩,後殿供奉西方三聖,雖然殿宇矮小,但緣空老尼從未將年歲古舊的水月庵翻修或擴建,任它古樸素淡。

菩薩高坐在蓮台之上,佛前香花寶燭、裊裊香煙,寧謐安詳得不似人間。

但這樣寧靜的氣氛,因為玉龍這個男孩子的到來而徹底改變。

孩子天籟一般的笑聲、牙牙學語聲、女乃聲女乃氣的嗓音,讓原本在水月庵里修行的女尼們忙碌得無法清靜。

「玉龍,過來,到師姊這里來!」

十四歲的智靜和十五歲的智善跪坐在長廊兩側,陪著兩歲的玉龍學走路。

五歲的玉龍在石梯上跌了一跤,膝蓋破了一大塊皮,抱著腿,咬著牙,讓十八歲的智善搽藥。

「不是叫你走路要慢慢走,別跑那麼快的嗎?」十七歲的智靜心疼得眼圈都紅了,好像痛的人是她。

「師姊,對不起。」

「怎麼玩得一身泥回來?還是掉進溝里了?」

二十一歲的智善拉著八歲的玉龍到井邊清洗身子。

「我在追一只小猴子,不過他跑得太快了,沒追著!」

「玉龍,今天是最後一次幫你洗身子了,從明天開始你得自己洗,好嗎?」

「為什麼?」

「你長大了,師姊已經不能再幫你洗澡了,而且,你是男,師姊是女,男女有別的,明白嗎?」

玉龍既困惑又好奇。

二十二歲的智靜幫十歲的玉龍梳雙鬟,把他扮成小姑娘。

「今天會有很多香客來上香,奉茶的時候若有香客問你話,要記住自己是個女孩兒,話不許多,知道嗎?」

「萬一被人知道我是男孩子會怎麼樣?」

「你現在還小,還不會怎麼樣,等你再大一點,就會傳出不好听的話了。」

「為什麼要傳不好听的話?」

「因為男女有別,要是被人知道尼庵里養著男子,你就會被送走的。」

「我喜歡師父和師姊,不想被送走。」

玉龍看著智靜,黑寶石般晶瑩的眸子里帶著點憂傷。

十三歲的玉龍爬到寺里最高的一株老槐樹上,遠遠眺望著山下。

「玉龍,你爬得太高了,快點下來!」

二十五歲的智靜在樹下仰頭看著他,心里又驚又怕又著急。

「師姊放心,我比猴子更靈活!」

「你怎麼就這麼愛爬樹?」

「因為站在這里可以看得很遠、很遠。」

他看著山下的世界,那里對他有著強烈的吸引力。

轉眼間,玉龍來到水月庵已十五年。

每日天一亮,玉龍就把水月庵大殿的地板里里外外擦洗干淨,接著便跟隨鐘聲誦經、禮佛、拈香,然後在香案前放上母親的遺物,為母親誦經祝禱。

從他五歲開始,緣空老尼便吩咐他要日日為母親祝禱,雖然他早已不記得母親的模樣,但每日為母親誦經,已經成了他生活中不能缺少的部分。

每日誦經完畢後,他便要打掃、提水、種菜、抄經、撞鐘,除了做這些固定的事以外,緣空老尼還特別安排他整理藏書閣里的書。

水月庵雖小,卻有一間頗具規模的藏書閣,里頭的藏書不單單只有佛經,還有許多民間的書,如《高僧傳》、《山海經》、《算經十書》、《千金要方》、《酉陽雜俎》等等,這些書多數是緣空老尼未出家前所讀的書,出家之後,她沒有從家里帶走分文銀錢,只把這些陪她度過寂寞光陰的書,全帶到了水月庵。

經過歲月的洗禮,藏書閣里的書大部分已經很老舊了,玉龍平時除了曬書以外,還會把較殘破的書冊重新黏貼裝訂,或者干脆重新謄寫,對他來說,藏書閣是一處豐富的寶藏。

水月庵的生活規律平淡,書本里那個多采多姿的世界則深深吸引著玉龍,只要一有時間,他便窩在藏書閣里,多年來已將收藏的書幾乎讀遍。佛經對他來說稍嫌深奧艱澀,雖能背誦卻無法參透,師父和師姊也從未刻意為他講解經書,而在這麼多的藏書里,他其實真正感興趣的,是那些用淺顯文字訴說深奧道理的民間書籍,那些書讓他一點一點地了解了山下的那個紅塵世界。

玉龍在這個幾乎與世絕隔的水月庵長大,單純幽靜的環境將他的性情陶養得十分溫和純良,藏書閣里豐富的藏書也令他腦中的知識累積得很廣泛。十五年來,他不太有機會能夠下山看一看,直到前些日子,智靜師姊下山采買日常用品時,他央求師姊帶他一起去,師姊拗不過他,便讓他扮成小姑娘和她一起下山,那一回,師姊只帶他到山腳下的小村鎮,進了幾家店鋪采買物品,就回山上了,並未帶他閑逛游玩,但僅僅是這樣,就已經讓玉龍對很多事物感到非常新鮮有趣,也讓他對書中描繪的那座有如錦繡般繁華的長安城,更加充滿了好奇和幻想。

雖然心中有幻想,但玉龍並無實際的迫切渴望,因為山下的世界對他來說,就只像天上閃耀的星光,美麗卻遙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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