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夫 第九章 作者 ︰ 朱輕

顏水柔以為自己的美滿會就這樣一直延續下去,可卻沒有想到,自己擔心的那一天會在最沒有預料的那天到來,也沒有想到會來得那般快。

那天小河村迎來入冬的第一場雪,細碎的雪花從空中不斷地撒落,空氣中布滿了初雪的清新氣息,她坐在窗前,抱著暖暖的手爐偷偷掀開厚厚的暖簾,貪看雪花飄落的美景。

阿力今天跟任家大哥上山獵雪狐,他說要打幾只雪狐給她做件大氅,雲霧山上比山腳下要冷得多,早在兩個月前,山頂已經是白茫茫地一片。

她其實不希望他去的,她有足夠的衣服可以過冬,但他卻還是那麼堅持;現在天氣越來越冷,她的肚子也一天一天地變大,他基本上已很少去鎮上送貨,因為不放心把她留在家里。

雖然他不去鎮上,但他們銀兩卻分毫沒有少賺,反而增多,因為他在鎮上的名氣越來越大,上門訂貨的人也不斷增加,所以大部分時候他不需要去市集,有很多客人會自動上門拿貨。

尤其是年關將近,許多稍稍殷實的人家都打算做一批新的家俱來迎新年,所以他每天都忙得不可開交,今天卻還抽空跟任大哥上山去捕獵。

她撫著圓滾滾的肚子,唇邊的笑更溫柔,這個孩子非常地調皮,一天到晚連個覺都不睡,整天在她肚子里翻天覆地,惹得原本期待孩子出世的阿力心疼不已,一直嚷著等孩子出來要狠狠地揍他;不過,她才舍不得讓他揍他們的孩子呢。

抬眸再度望向窗外,不知道阿力什麼時候會回來呢?他說還要獵些野味給全伯加菜,不知道會獵到什麼,一想到吃的,她就覺得口水又快泛濫了自從她的孕吐停止之後,她的胃口就瘋狂地增大,而且隨時都有一種饑餓的感覺,她現在一頓飯吃得都快比阿力還要多了,想到每次在飯桌上兩個男人目瞪口呆地看著她迅速地進食,她就忍不住想笑。

沒有辦法,她總是覺得好餓,明明才剛吃過飯,過不到半個時辰她又餓了。

她微笑著伸手拿起擱在一旁的點心盒,取出細細地切成小塊的栗子粉糕放入嘴里,為它入口即化的香甜口感而感動地半閉眼眸;這是阿力特地騎馬到鎮上為她買回來的點心,因為她最最喜愛「香酥齋」做出來的各類糕點……想到成親以來他對她的溫柔和體貼,她的心就像嘴里的點心一樣,除了甜,還是甜。

她天天都在期待孩子的誕生,想著孩子會像他或是像她?腦海里浮現出阿力肩上坐著他們的孩子,而她站在他們的身旁,他們一家三口笑得甜蜜又開心的畫面,她的嘴角自然地浮起笑意,這是他們的未來,讓人期待的未來。

遠方傳來的踢踏聲喚回了她的思緒,她再度稍稍撩開暖簾一角望出去,看到一隊人馬護衛著一輛華麗非凡的馬車,踩過新鮮的雪地朝她這邊走過來;她的眼眸微微地閉了閉,然後瞪大眼楮眨也不眨地望著那群人接近,他們的衣著還有那些名貴的馬兒在在表示,他們不是這附近的人,甚至也不是他們鄰近城池的人。

她的臉色突然變得蒼白起來,因為她看到為首的那個人那有幾分熟悉的臉龐,她的心沉了下來;拚命地在心底無數次地祈禱著,千萬不要是她記憶中的那個人,千萬不要,可等他們越來越接近之後,她的希望落空了。

她認出了那個人!

他們在她的家門口停了下來,為首的那人率先下馬,在院門外穩穩地立定,有禮但清晰地高聲問道︰「請問,屋里有人嗎?」

她悄悄地放下掀起一角的暖簾,咬著唇縮在軟楊上,自欺地希望著,她不回應他們就會走掉,雖然,她知道這不可能。

「請問顏姑娘在家嗎?」那人的聲音提得更高。

他居然知道她的姓?她的唇咬得更緊,也是了,既然他們可以找到這里來,知道她的名字也不出奇,那麼,他們肯定已經知曉所有的事;而阿力,很明顯的,就是她一直在心里暗暗猜想的那個「他」!因為她認出了為首的那位,就是當初在京城,阿力無意中救下她之後,留下來處理善後的那個人。

原來她與阿力,竟真的是雲與泥的差別……

淚水在眼眶里打轉,她的心痛苦地抽緊,為什麼會來得這麼快,只要再給她一點點時間,再多給她一點快樂的時光就好,為什麼還是這麼迅速?

「顏姑娘,顏姑娘。」

她不能再不出聲,不然肯定會把全伯引來的,她清了清嗓音,終于可以開口說話︰「我在,門沒鎖,你進來吧。」

她听到了腳步聲,很穩很沉,一下一下像是踩在她的心上,每一步都帶來巨大的痛苦;終于,拉開的房門讓她與那人面對面了。

「顏姑娘,在下賀雲飛。」拱了拱手行禮後,賀雲飛直起身子打量著那個坐在軟楊之上的嬌小女人,一頭烏溜溜的秀發用一根木簪挽起來,她有一張清秀的五官,大大的眼楮,小巧的鼻還有紅潤的嘴唇,不算特別美麗,但分外溫婉動人;她靜靜地坐在那里,肚子已經很明顯地隆起,眼底一片哀傷之色。

就是她救了他的主子?這麼弱不禁風這麼柔軟的女人,居然救了他的主子?

她有幾分眼熟,他皺了皺眉,卻想不起來自己到底在什麼時候見過她,而她的肚子……賀雲飛不自覺地望了望外面停放的那輛馬車,眉頭皺得更緊了;但不管怎樣,還是要先問最重要的事︰「請問顏小姐,十個月前你在山上救下來的那個人,他在哪里?」

她緊緊地咬著唇,咬得唇瓣都發白了,卻還是不言不語。

他望著她那樣的神情,不由得有些不忍心,可要問的話還是必須要問︰「或者我換一種問法,顏小姐,你的丈夫阿力此時在何處?」

原來他們什麼都知道了!顏水柔臉蛋一片蒼白,身子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她感到了絕望,一種前所未有的絕望。

阿力拎著重重的獵物滿載而歸,整整四個時辰在山上狩獵,他的收獲讓他還是感到非常滿意的,那幾只潔白的雪狐,剛好可以給柔兒做一襲大氅,而這幾只野雞野兔可以交給全伯,讓他炖湯給她補身子。

在山腳下與任大哥分開後,阿力踩著越積越厚的冰雪,興致勃勃地往回家的路上走,一路上四野茫茫,遠方升起裊裊的炊煙,正好是晚飯時分;他的柔兒肯定在家里焦急地等他回去呢。

想到這里,他的腳步變得更輕更快。

穿過那片被積雪壓彎的竹林時,想到他的家已經近在眼前,馬上就可以見到溫柔的妻子,他的唇邊勾起愉悅的笑;可當他踏出竹林時,看見眼前的景象時,他的腳步猛然僵住。

一輛華貴非常的馬車靜靜地停在他的家門口,馬車旁立著一群神情嚴肅的黃衣人,他們肩上都積著雪,卻沒有伸手拍掉,腳下已經堆滿了白雪,很明顯他們已經在那里等候多時;他警戒地往那邊走去,沒有試圖躲藏,因為他的妻子在家里,他不知道她現在到底怎麼樣了?

他們都看到了他,在那一瞬間,他在他們的臉上看到了驚喜,看到了激動,他疑惑地皺了皺眉,那種熟悉的感覺又來了……他好像隱隱知道,自己可能認識這些人,而他們不會對他造成任何威脅。

他越走越近,越走越近,銳利的眼眸緊緊盯著那輛馬車,然後看到車身上繁復的花紋,那是跟他身上的玉佩一模一樣的花紋,他覺得很熟悉,非常非常地熟悉,腦中快速地閃過無數的畫面……太快又太多,他抓不住。

馬車的車門緩緩地打開,一張絕艷而精致的臉蛋出現在他的眼中,那名女子緩緩地朝他綻出美麗的笑容,紅唇微啟,輕輕地喚道︰「澤兒。」

他緊抓獵物的手掌猛地松開,那種很熟悉、很強烈的暈眩感排山倒海地朝他涌來,他的眼前一片漆黑……

「唉,顏丫頭,你好歹吃點東西吧。」全伯端著一碗熬好的小米粥站在顏水柔的身旁,嘆著氣,輕聲勸道。

顏水柔搖了搖頭,「全伯,謝謝您,我吃不下。」

「你不餓,肚子里的孩子也會餓,為了他,你也要吃呀。」

她沉默了會,伸手接過那碗溫熱的小米粥,一直到捧著碗,她才發現原來自己的手是冰涼的;其實又何止是手,她整顆心都是涼的;微甜的粥喝入嘴里,居然感覺是苦的,她的眼淚不由自主地一顆一顆掉進粥里,心痛難當。

「唉,當初我就覺得那小子來歷有問題,可沒想到他居然出身富貴人家。」全伯今天一回來就看到顏丫頭家門口站著一群陌生人,他當時還以為有人欺負顏丫頭呢,立刻上前準備問個明白;誰知道還沒有來得及開口,就被「請」了進去,當他看到顏丫頭安好地坐在家里,除了神情哀傷,倒也沒有什麼不妥,他這才放心。

問了好久之後顏丫頭才勉強說了幾句,他才明白了大概,原來那些人是來找阿力的。

他們跟他借了房子,說有事要商談,全伯滿月復的疑問,就等著阿力回來好問個清楚;誰知道那小子回來後,居然跟著那群人進了房,到現在也沒有出來。

究竟那些人是什麼來頭,為什麼來找阿力?看那輛馬車還有那群人的穿著,全伯再沒見過世面也知道,他們肯定是富貴人家的人,阿力怎麼會跟這樣的人有牽扯,真是奇怪。

看了看天色,都快二更了,阿力那臭小子居然還不回家,跟一群陌生人在那里有什麼好說的,他忘記自己還有老婆、孩子在等他了嗎?

而顏丫頭這個傻瓜居然吃也吃不下,喝也喝不下地坐在那里一直等他,全伯真是心疼得要命,勸她去休息也不听,勸她吃點東西沒吃幾口又在掉眼淚,這副模樣,好像天塌下來了一般,

讓他問也不敢問,事實上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只能守在她的身邊,生怕她有個什麼萬一。

這一晚,對所有的人來說,都是難熬的。

顏水柔反而寧靜下來,她就那樣靜靜地坐在窗前,她在等,一直在等;雞鳴破曉,第一縷陽光從山的那邊升起時,天地終于掙開了黑暗的包圍。天空已經放晴,明朗的太陽映照在厚厚的雪地上,泛起淡粉的色澤,一片奪目。

「顏姑娘,請你出來一下可好?」賀雲飛在房門外有禮地敲門,輕聲地說道。

一直坐在窗邊的顏水柔在全伯的攙扶下慢慢地起身,她的全身冰冷而麻木,就算全伯用再多的棉被裹著她,她也溫暖不起來;賀雲飛為她拉開房門,外面的新鮮空氣迎面撲來,她身子晃了晃,眼前是一片刺痛,那種沁冷的空氣吸進去,連胸口都是悶悶發痛,她很快就穩住自己的身子,定了定神。

「顏姑娘,我家主子有請。」賀雲飛做了個手勢,她順著他的手望過去,清澈的瞳孔猛地一下縮緊,她看到他了,看到了那個她一直在等著的人。

一身淡淡的紫色裳袍,獨自一人立在茫茫的白雪之上,精致而昂貴的衣物,襯得他越發眉目如玉、俊逸不凡,他倨傲地負手而立……那個冷漠清貴的少年王爺,回來了。

不意外的,他就是那種即便穿著最粗糙、最普通的衣物,也無法磨滅天生王者風範的人,而現在他不過是回歸自己原本應該在的那個位置;果然,只有這樣的裝扮才最適合他,也只是這樣的他,才是他,過去十個月的相處相知,只不過是她的一場夢而已。

她小心地踩過松軟的雪地,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朝他走去,遠處的山巒是白色的,樹林是白色的,就連房屋都變成了白色,到處都是一片雪白,到處都是空曠而安靜,在這個白色的世界中,天地之間彷佛只剩下他與她;而她,正一步步地走向他。

他一直靜靜地望著她,純黑的眼眸沒有一絲波動,神情一片淡然與平靜。

她穿著厚厚的棉衣,粉色的裙擺在雪地上拖曳,長長的青絲披散下來,雖然有幾分憔悴,但清麗依舊,在離他五步遠的距離時,她停了下來。

兩人安靜對視,竟然都是沉默。

時間的流逝與否在此時都已經失去意義,偌大的天地間,只有他與她,唯有相對無言;終于,他開口了,聲音清冷而平靜︰「我想起來了。」

她的唇邊浮起很淺很淺的微笑,「我知道。」看到他那身穿著,還有他的表情,她就已經知道,她的阿力早就已經離她遠去了,或者說,是從來都沒有存在過。

「我的名字叫龍承澤。」

她笑中更有幾分酸楚,龍承澤,只要是紫旭國的臣民,誰都知道,龍乃國姓,只有天子和皇家子孫才可以姓龍;而他們紫旭國崇紫,也只有皇子皇孫才可以著紫色,她雖然身處山村野地,但這點常識,她還是有的。

他果然就是那位寶碩王爺的愛子龍承澤,當今聖上的堂哥。

他望著她的笑臉,沉默了更久,才慢慢地再度開口︰「我要回京了。」

終于還是到了這一天嗎?她的手用力地抓緊裙擺,拚盡全身所有的氣力才勉強說出話來︰「好。」話到這里,已經夠了,他交代了最重要的事情,跟她告別了,她也應該滿足了。

「主子。」賀雲飛的聲音在不遠處傳來︰「該啟程了。」

她咬著牙吞下涌到喉間的哽咽,微微地側過頭,看到那一隊人馬早就已經準備好了,只待他們的主子過去就可以出發;他要走了,在陪她度過了她生命中最美好最快樂的十個月後,他最終還是要走了,要回到那片屬于他的天空去。

龍承澤深深地望了她一眼,然後舉步,頭也沒回地朝他們走去,一個飛身跨上一匹通體烏黑發亮的寶駒,低沉地說了一句︰「走。」那一大隊的人馬安靜而有秩序地開始前進,馬匹踩著雪地的聲音?听來異常的清晰。

她就站在那里,望著他們走過,看著自己生命中最重要最愛的那個男人,一步步遠離她,永遠地走出她的生命。

他們經過她的身旁,都沒有惻過頭來朝她望一眼,只是繼續前進;而她的眼眸,始終只是望著她想望的那個男人。看著他騎著馬走過,看著他離開她。

突然,他勒住韁繩,坐在馬背上遙遙地俯視她,時光似乎倒退到很久很久以前,她第一次見到他時,他也是這般坐在馬背上望著她;那時的他與她都沒有想到,命運會把兩個原本毫無關系的人牽扯到一起,那時的他們都沒有想過會相識相愛,再相離。

她抬頭,仰望著他,兩人還是無言。

半晌後,他策馬接近,低子伸出他的手,她愣住了,過了好久才慢慢地反應過來,遲疑地伸出手;而他握住她,手掌溫暖而堅定,「保重自己,知道嗎?」

然後他松開手,策馬而去。

她站在那里目送他離開,縴細的手掌緊緊地握著,眼楮眨也不眨地望著他遠去的身影,越來越遠,越來越遠,一直到終于消失不見;她像是突然反應過來一般,發狂般地向他追過去,淚流滿面。

「顏丫頭,顏丫頭!」一直站在門邊的全伯嚇得魂飛魄散,趕緊追上去,「你不要跑,小心你肚子里的孩子,顏丫頭!」

她听不到,什麼都听不到了,她只想要追上他,只想要能夠再看到他就好,不要離開她,不要就這樣離開她,她受不了,真的受不了;心痛得快要死掉了,她的淚水似乎怎麼都流不完,阿力,她的阿力,那個對她溫柔,跟她說會保護她照顧她的阿力,那個別扭而孩子氣的阿力,那個成熟而有擔當的阿力,她要……

一雙手伸過來拉住了瀕臨瘋狂的她,「顏丫頭,你不要命了,這是雪地里,你要是摔一跤,可怎麼是好?」

「我要找他,我要找阿力。」她哭得全身顫抖,「全伯,你幫我找阿力回來好不好,好不好?」

她哭得他的眼楮都跟著發酸,無奈嘆息,「顏丫頭,你醒一醒吧,那個阿力根本就不是阿力啊,他……他很明顯是有錢人家的少爺,我們配不上人家,算了吧,顏丫頭。」

算了,怎麼算了,如何算了?他說過愛她的,他說過要永遠跟她生活在一起的,他明明說過的,為什麼現在要算了?

「他已經走了,不會再回來了,好孩子,堅強一點,你還有孩子,還有全伯。」

走了,他真的走了!顏水柔握緊手心,緩緩地舉起來,攤開,是一枚碧綠的玉佩,靜靜地躺在她的掌心;她崩潰地大哭起來,這是他留給她的最後一件東西,剛剛在握住她的手時,他就把這枚玉佩放到了她的手中。

他在跟她告別,在跟之前那個失憶了而愛上她的阿力告別。

他是龍承澤,紫旭皇朝寶碩王爺的兒子,嫡親的皇子皇孫。

他是她不可企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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