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你的公主 第一章 作者 ︰ 熊莓

「×!好膽麥走!」

「老大,吼伊細啦!」

粗野的咆哮和急促的奔跑聲乍然響起,把路人嚇得驚慌四竄,深怕走避不及就會遭到那兩名好勇斗狠的小太保遷怒海扁。

「×!郎咧?」

跑在前面追殺仇人的小平頭煞氣騰騰沖了回來,橫眉豎目質問同伴。

紅腫鼻頭下還掛著兩道干涸鼻血的卷毛仔停下腳步,滿臉問號。

「老大,你不是在前面追他,怎麼會跑回來問我?」卷毛仔不敢直視他的臉,吊著白眼,邊問邊憋氣忍耐,怕不小心笑出來,就會先被老大碎尸萬段。

「×!那個小白臉死哪去了……他媽的,一定是躲進店里了,給我一家一家搜!」小平頭凸瞪著兩丸黑輪金魚眼,咧開掉了兩顆門牙的血盆大口撂話,氣得眼耳鼻口都要噴出火焰了。

卷毛仔亮出小刀,義憤填膺聲援,「老大,我找對面那排,你看這排,一找到馬上剁了他的爛屌,看他以後拿什麼把你的妹!」說著便轉身搜尋目標,暗自慶幸終于可以不用再對著老大滑稽的樣子拚命忍笑了。

小平頭猛然轉向後方的「茶香世家」,發現櫃台內的妝妹竟視而不見正前方的凶神惡煞,兀自搓洗抹布。

被忽視的感覺令他有些不爽,一臉凶惡地指著自己的額角,耍狠質問︰「喂!妳有沒有看到一個男的,穿黑色吊嘎,這里有一道刀傷……」

女孩關掉水龍頭,揚起刷得濃翹的長睫毛,面不改色直視他,輕輕點頭。

她的表情異常鎮定,活像是經歷過大風大浪的穩重女人,尤其那雙黑白分明的冰漾秀眸,沉靜靈透得教他沒來由地自慚形穢,氣焰大減。

「那他人咧?」

可她明明只是個普通的賣茶妝妹,哪來這身不容冒犯的尊貴氣質?

女孩不發一語望向敞開的後門,請君自便。

「卷毛仔!他從這里跑了,快追!」小平頭立刻沖到店外呼叫同伴追殺仇人。

他們一離開,女孩立刻關上後門,快步奔回櫃台,吃力地移開兩大桶果糖,冷睨躲在櫃台底下的男孩──冷飲店房東的獨子,一個念了兩年卻還是高一生的小混混。

「你『又』逃課了。」

那聲冷嘲牽動男孩英氣的濃眉,薄唇一掀,急忙喊冤。

「我才沒有!是阿導臨時有事提早放人,誰知道我一出校門就被『金魚仔』他們堵個正著,一路追殺我。妳看,他把我的額頭砍成這樣啦……」

說著,他不忘拿下染血的制服,給她看傷口。

不過呢,清算兩方「戰績」,他就只有額頭掛彩,那兩人也沒有多能打嘛!

「那麼愛逞凶斗狠,死在外面算了,躲什麼躲。」

冷瞥那道約莫三公分長的撕裂傷,女孩不由得想起前幾天房東來收租時,對方見她小小年紀就懂得勤奮打拚,不禁有感而發。

房東表示,兒子被留級不是因為資質駑鈍,而是妻子在兒子剛升上高一時發生車禍過世,從此他寄情事業,以至于忽略了兒子,失去家庭溫暖的兒子只好轉向同儕尋求慰藉,跟他們一起抽煙、逃課、打架、 車。

得知兒子又將被留級,房東驚覺失職,急得直奔學校,見到校長和導師便不斷自責未善盡教養責任,並懇求他們網開一面,哭得涕淚縱橫,好不傷心。

房東的眼淚和真情告白打動了校方,決定給男孩最後一次機會,只要他以後不再逃課,且必須加入暑期重修班,倘若補考成績及格,就讓他升上二年級。

雖然房東已與校方談好條件,萬一兒子不肯配合也是枉然。

他痛下決心,真真正正內省過失,希望來得及重新修補父子關系。

經過一番促膝長談後,他知道兒子本性沒變,只是感覺寂寞茫然和貪玩的時候想有人陪,所以才會跟那些輟學生混在一起,並非真的想變壞。

當時,她靜听房東說著對兒子的殷切期許,而她的眼前也跟著浮現一張慈祥的面容,自動迭上了房東的臉,每一道刀鑿般深刻的歲月痕跡,全都來自她的記憶深處。

她不能理解,更無法諒解,十五年的感情,竟如此脆弱不堪一擊……

突遭過往回憶襲擊,她控制不住心痛蔓延,登時鼻酸眼澀,咽頭發緊,淚快速凝聚,浸潤她的胸口,就要淹沒視線。

啊!她居然這樣擔心他,擔心得都快哭了……

「妳別哭啊,我只是受了點皮肉傷,不用擔心,我真的沒事!」

淚波盈眸,撥亂男孩的心緒,下意識的在那窄小的空間里掏起長褲口袋,想要找張干淨的面紙為她拭淚,卻只翻出皺巴巴的鈔票和發票。

聞言,女孩回過神,幾乎奪眶而出的熱淚緊急退潮,確定男孩還活著,她立即起身檢視各桶茶類的余量,查看完便拎起鍋子盛水開火。

滿眼淚花如流星般乍然消逝,男孩不禁一愣,對她更好奇了。

男孩伸展修長的手腳爬了出來,把果糖桶推回櫃台下方,即使額角的傷口有些嚇人,仍無損那股佻達不羈的壞男孩氣質。

「誰擔心你了?我是怕你死在這里,會害我被炒魷魚。」

男孩一听,猛拍胸脯保證道︰「要是真的被炒,我負責幫妳找新工作就是了!」

這女孩酷得像冰,渾身是謎,不像那些一煞到他就主動出擊,彼此間還會爭風吃醋的女孩……欸欸,老天明鑒,他真沒吹牛,每次都是女孩子自己來倒追他的,只不過她們沒一個是他呷意的菜色罷了。

要是她也來追他……哈,那就太好玩了!

「伸手牌一個,說什麼大話。」女孩冷冷吐槽。

早已習慣女孩冷言冷語的男孩突然花輪上身,一听見那句話,撥發的手指凸槌戳到額角上的傷口,疼得他齜牙咧嘴地抽氣,忙走向掛著鏡子的牆面檢視傷勢。

「媽的,『金魚仔』真夠狠的……」

女孩懶得理他,隨口趕人︰「在這里騷擾我,你的傷口也不會自動縫合。」

男孩偷偷來到她身後,忽然對著不設防的耳際低語︰「妳到底叫什麼名字?」

突然縮短的距離嚇著了女孩,捂著刺癢的耳朵猛然旋身,下意識往後跳開,要不是他及時撈到她,她就要一坐進火爐上的熱鍋里,活活燙傷了!

差點害她成了鍋中物,男孩驚魂未定地抱著她,令嬌小玲瓏的她雙腳懸空緊貼在他的身上,目不轉楮瞅住清秀小臉。

以往總是透著大人理智的超齡眼神,此刻卻像極了受驚的小野兔,除了慌亂不安,更多的是想不通為何突然被他強行抱住的困惑,那模樣大大激發他的好奇心,更加不想放開這樣縴細柔弱的她。

和異性如胸月復相黏的連體嬰,零距離「貼」在一起,這前所未有的意外令她驚愕不已。

他抱得這麼緊,勒得她呼吸困難,就連接下來該吐氣還是狠狠吸氣都拿不定主意,更別說立刻做出正確的判斷,和他保持安全距離。

如饑餓蟒蛇般緊緊纏抱她的男孩,灼熱體溫隔著他的背心和她的棉衫傳了過來,他的發梢濕了,汗滴在高挺鼻梁上,匯聚到鼻尖,落向他們之間,漸漸濡濕彼此。

「妳的心跳好快,為什麼?妳不曾被男生這樣抱過嗎?」他輕笑著說,腦海中不禁浮現初春雪融後綻放嬌蕊的一株小野花,可愛得讓人忍不住想逗弄。

被他這麼一問,女孩的心跳更急促了,搭在他肩上的小手堅決推拒,一股莫名熱氣在體內醞釀蒸騰,爭先恐後冒出她的毛細孔,燻紅了小臉,令她方寸大亂,只得斂下睫毛,回避他過于熾熱的凝視。

妳在害怕什麼?這個人……這個人有什麼好怕的?他不過就是個油嘴滑舌壞東西,妳只要像以前那樣凶他幾句,他就會夾著尾巴乖乖滾蛋了!

「你……」可是為什麼她卻說不出口?

水滾了。

對了,一定是因為鍋子里的水持續沸騰,才會害她熱到失常。

「放手。」認定了令她失常的原因,女孩終于找回平日的說話語氣,卻藏不住莫名緊張的抖音。

「妳,是在對我說話?」這小妞又在裝大人了,真不可愛!

男孩空出一手輕捏小巧的下巴,隨即遭女孩甩月兌,不悅地瞪住他。

「嘖嘖,妳怎能用這種語氣對救命恩人說話?」

「你的手很髒,臭死了。」混著血、汗和灰塵的味道聞起來很惡心。

「那把手洗干淨了就可以抱妳?」男孩逮到機會大耍嘴皮,一抹揶揄的哂笑躍上薄唇。

那句輕佻又曖昧的暗示令女孩又羞又氣,瞬間炸紅了臉,拚命掙扎起來。

「你、你很煩耶!馬上放開我,我要煮茶了……」

這個可惡的壞東西竟敢調戲她!

「先告訴我妳的名字。」男孩耍完嘴皮子又耍起無賴。

女孩撇過燙紅的臉,正巧看見掛在牆上的卡通月歷,隨口敷衍道︰「費歐娜。」

男孩順著她的視線望過去,忍不住仰頭大笑,咧出一口閃閃發亮的白牙。

「妳是『費歐娜』,那我勉為其難叫『史瑞克』配合妳好了,哈哈哈……」

「臭家伙!我已經回答你了,還不快放開我!」爽朗的笑聲充斥耳際,激怒了女孩,用力踢動雙腳,差點踢中他的重要部位。

男孩空出一手勒緊她的雙腿,斂色提醒︰「公主,我問的是本名。」

「我管你的,我已經回答了,放手。」

「好吧,那我暫時叫妳『娜娜』好了。」

男孩輕輕放下她,看她往沸騰的鍋里添了些水,拿出溫度計,找出目前室溫對應的泡茶水溫,站在一旁等水煮開。

「娜娜,其實妳還是未成年少女吧?」男孩晃到她面前,冷不防開口。

聞言,女孩心頭一凜,發顫的小手差點讓溫度計滑進鍋底,慌亂地想︰他怎麼知道的?是她今天化的妝太樸素,還是她剛才不小心說溜了嘴?

「雖然我爸說妳是高中應屆畢業生,可我才不那麼認為。」

擔心秘密即將被揭穿的女孩緊張地咬唇屏氣,小臉憋得更紅了。

男孩睇住她越發紅潤的小臉,好看的唇線勾起一抹佻薄壞笑,伸出仍沾著血漬和灰塵的一陽指,指尖恰巧停在她微隆的柔丘前,不要命地說︰「娜娜,妳的胸部連B罩杯都不到,別說成年,其實妳根本連國中都還沒畢業,對吧!」

「B……」女孩當場語塞。

他……他剛剛抱她就是為了……為了……

這個卑鄙,無恥,下流,齷齪,骯髒,低級,惡劣又沒品的壞東西!

低級的推測繃斷了女孩的理智神經,羞紅的小臉瞬間轉青又變為怒紅,小手掄緊粉拳,忍無可忍地揚聲尖喊──

「龍天佑!」

男孩腳底抹油溜了。

※※※

隔天一下課,龍天佑騎著老爸收租用的小綿羊,十萬火急的朝「茶香世家」狂飆而去。

「咦,這不是自命不凡的娜娜公主嗎?那個禿頭佬是……」

剛騎到十字路口,他便瞧見一名嬌小的女孩被男人拽離店面,粗暴地甩向對面店家的鐵門。

啥?臭禿頭哪來的狗膽,竟敢對娜娜動粗?這可是他的特權!

油門一催,龍天佑疾駛過街,直直沖向那名禿了大半顆頭,卻堅持要留長碩果僅存的那幾根珍貴秀發好梳成西裝頭的中年男子。

「喂!你干嘛?」中年男子扔下行李袋,倉皇跳開,氣吼吼的對著龍天佑咆哮。

停好機車,龍天佑隨即轉向男子,嘻皮笑臉賠罪︰「喲,劉老板是你呀。大概是我老爸忘了檢查煞車,差點撞到你,不好意思啊。」

「茶香世家」的老板瞪他一眼,隨手撈住被風吹得豎起的發絲,順著頭顱弧度,萬般愛惜的把它們模回頭頂,不耐地說︰「事情就是我說的那樣,妳快走吧。」

費歐娜橫抱雙臂,表情堅定,「沒拿到錢,我是不會離開的。」

離開?龍天佑一愣,有些慌亂地轉向女孩。她和他還有私人恩怨沒解決,想逃到哪里去?

老板臉更臭了,彎身撿起地上的行李塞給她,隨口撂起狠話,「快給我滾,別逼我叫警察來,不然到時候場面就難看了。」

「等拿到錢,我自然會走。」想逼她放棄爭取薪水,門都沒有。

老板指著她的鼻子,振振有詞地怒咆,「臭丫頭,自己沒提前一個月辭職,薪水被扣光想怪誰?還有,這一個多月吃我的住我的,生意那麼差,妳那點薪水哪夠賠償我的損失?」

費歐娜面不改色的提醒︰「那時是你提議用不幫我加入勞健保換食宿。」

「那是……」

看她臉上和身上都沒受傷,龍天佑暫且按捺心急,冷眼旁觀。

瞧她像個大人般沉著應對,一句話就堵得老板講不下去,沒有推拖強辯,理智得教他驚訝,不禁納悶這女孩究竟是在什麼樣的環境中長大的。

「那是因為……當時我只是想試探妳,結果妳……妳居然連身分證都拿不出來,誰曉得妳是不是假應征真偷錢。」

費歐娜冷笑反擊︰「這年頭黑心雇主那麼多,我怎能隨隨便便交給你那麼重要的證件。」

老板漲紅的肥臉掠過幾分尷尬,「臭丫頭,別以為我不知道妳未成年!」

「你根本沒問過我是否成年。」

杵了半天,龍天佑終于逮到機會插話,「劉老板,既然你知道她未成年還錄用她,這只證明你從一開始就想佔她的便宜,故意扣住她的薪水不放!」

該死的臭小鬼!「是她先騙我──」

「那是你急著找到人,要我先做做看。」費歐娜淡定吐槽。

受夠了大人欺負小孩的戲碼,龍天佑急著幫她討回公道,繃緊了臉,瞪眼狠嗆,「夠了!該給她多少錢,馬上交出來,一毛都不能少。」耍狠是他的強項,臭禿頭休想硬拗!

老板頭一撇,不屑地嗤笑,「哼!老子就是不爽給,誰奈何得了我?」

龍天佑悻悻然威脅,「你想擺爛?好,沒關系啊!反正調漲店租,你一樣得──」

「只想靠老爸出頭的家伙,說什麼大話。」費歐娜搶在老板發飆前吐槽,一點也不希罕龍天佑的仗義執言。

哎呀!我這麼幫妳,妳居然這樣對我……

哼,先打發掉這個死禿頭,再來跟不惹人疼的臭丫頭慢慢算賬!

龍天佑咬牙切齒想著,還沒開口,費歐娜即已發動攻擊。

「二樓木板牆里的針孔攝影機是你裝的。」

「什麼?針孔!你這禿頭佬簡直變態到令人發指,居然連飛機場都不放過……哇啊啊──」

話才說到一半,龍天佑沒來由地慘叫起來,原本指向費歐娜胸前的手突然捂住貼了紗布的額頭,看起來很痛的樣子。

被她快如閃電的出拳速度嚇了一跳,老板的臉變得有點蒼白,支支吾吾辯解︰「我裝那個……又不是要拍妳……」

費歐娜收拳抱胸,冷瞪摳門老板,「我管你本來想拍誰,你拍到我就是不行。」

「那是我的財產,與妳無關!」老板惱羞成怒,不耐地嗆她。

「你把針孔裝在我休息睡覺的地方,就跟我有關。」她堅持道。

嘖!她怎這樣難纏?「我又沒公布影片,誰知道我拍了什麼東西?」

「我已經知道了。」

這死丫頭當他有戀童癖嗎?「我洗掉總行了吧?」老板咬牙妥協。

「不行,你得拆下來,連機器一起交給我。」

她是有完沒完……

「×!拿去買藥吃啦!」老板掏出一迭鈔票,氣急敗壞的往地上一扔,便轉回店內,忙拉下鐵卷門。

龍天佑見狀,眼捷手快沖上前阻止,鐵卷門被他猛力推高,重重撞上頂部。

「王八蛋!你就不能好好拿給人家──」揪住老板的領口,他放聲怒吼,忿忿不平地指向身後的費歐娜,邊轉頭望了過去,驚訝到眼珠子都快彈出來。

她居然蹲在地上撿那迭落在泥水攤里的鈔票!

「錢弄髒了,妳先別撿,我教他換新的給妳。」她的驕傲跑到哪里去了?

費歐娜擦掉髒污,清點數目後,收起好不容易到手的薪水,邊盤算著要怎麼妥善利用這筆錢,邊不以為意地說︰「為什麼不撿?髒的又不是錢,是人心啊。」

來到這里之前,龍天佑原本還氣得想海扁她,可是在听見這句話的當下,他居然忍不住打心底服了她了。

在他暗自為她心折時,老板趁機掙月兌龍天佑的箝制,從後門逃之夭夭。

「妳說的針孔在哪里?我來拆。」

快速瞥了他一眼,費歐娜挑眉調侃,「我以為,你是來找我算賬的。」

「不,我是來……」本來的確是啊……撥了撥劉海,龍天佑有些尷尬地轉移話題,「娜娜,妳真的還沒國中畢業嗎?為什麼妳會解那些高中的題目?」

昨天中午,他匆匆離開「茶香世家」,卻忘了帶走書包,直到晚上才想起這件事,匆匆趕過來,回家寫作業時一看,發現令他頭痛不已的練習題居然都已經有了正確解答,還有那句挑釁意味十足的留言──

身材像國中沒畢業的我都能解決的題目,讀了兩年高一的你,不能嗎?

那手秀氣中不失個性的筆跡忠實反映了下筆者當時的怒氣,看來他昨天也激怒她了。

好吧,那就算他們扯平好了。

「那很重要嗎?」費歐娜失笑,微偏著頭,用那一貫的冷靜眼神看著他問。

那抹不經意的笑靨迷惑了他,突然好想知道關于她的一切。

「對我來說,很重要。」什麼都好,他就是想知道。

她心想,既然要走了,告訴他也無妨。「暑假過後本來要上高中,現在想先賺錢。至于我為什麼會解你的題目,那是因為我有提早買參考書來自習的習慣。」

那她不就才十五歲?!這麼急著賺錢,是因為……「妳是沒有家人,還是離家出走?」他小聲問著,深怕不小心觸及她的痛處,或是尊嚴。

費歐娜看了他半晌,淡笑回道︰「不是每個人都像你一樣幸運,有個處處為你著想的爸爸,無條件給你衣食無缺的環境。」以及無可取代的親情。

這麼說,她是失去家人。「那妳找到新工作或住處了嗎?」

費歐娜忍不住笑了,隨口答︰「再找就有啦。」

他知道她聰慧獨立,將來一定會有一番成就,但在那之前沒人罩她,萬一下一任老板或房東比臭禿頭更壞,對她做出更糟糕的事怎麼辦?

放任一個未成年少女在現實社會中獨自闖蕩,實在太危險了!

龍天佑越想越擔心,當下真的開始思考說服老爸收留她的借口。

他們家還有一個空房間,他可以先向老爸預支未來三年的零用錢請她當家教,要是他寒暑假也去打工,幫忙分擔學費,她就不用中斷學業了。

在天堂的媽媽一定也會贊成他這麼做吧。

不過,該怎麼在不傷害她自尊的前提下說服她接受幫助呢?

「娜娜,等拆完那台該死的針孔攝影機,我們去吃點東西吧。」

「什麼?」費歐娜滿臉狐疑。

※※※

誰說未成年就不能做生意賺大錢?

第三天了,費歐娜還是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會被龍天佑說服,當真和他合資做起小小生意,還順便解決了她的住宿問題。

不管信不信,她現在已經是半個夜市攤商的老板了。

這里是美食節目競相采訪報導的熱門夜市商圈,攤位原本就一位難求,要不是龍爸人脈深廣,找到願意分租攤位的攤商,否則根本不可能輪到他們來擺。

這三天來,她不知問過自己多少次,這樣真的好嗎?

這麼好的位置,租金肯定不低,龍爸卻堅持他們只須各出五千元當資本,還免費提供自家房間給她住,讓她覺得很不好意思。

不過,人家也不是白白給她好處的。

白天,龍天佑去學校重修高一課程時,她就到龍爸的公司打工,晚上再一起顧攤子,並以讓他通過補考為前提,邊做生意邊義務指導他不太拿手的題目。

只是呢,倘若一再講解完他還是犯同樣的錯誤,就算有客人在場,她也不會跟他客氣,一樣 哩啪啦罵得他面紅耳赤,不敢再掉以輕心。

龍天佑托腮側看她那張清秀小臉,突然對著專心盯住計算本的她狂灌迷湯,「娜娜,我覺得妳不化妝比化妝漂亮耶!」白白女敕女敕,秀秀氣氣的,多可愛!

費歐娜從字跡潦草的答案堆里抬眼瞥他,秀眉一蹙,沒好氣地回話︰「我化不化妝關你什麼事?欸,你呀!」

不友善的語氣提醒他又要挨罵了,趕緊裝可愛耍賴皮,「不要叫『欸』咩,妳不覺得叫『阿龍』親切多了?」別看她小小一只,罵起人來可厲害了!

壞東西,拿這表情去拐別的女生吧。

斜睨他一眼,費歐娜繃起臉,揮汗重申︰「說過N次了,字丑沒關系,一筆一畫慢慢寫,答案不要擠在一堆,看起來很傷眼你知不知道!」

聞言,龍天佑僵了一下,面露羞慚地低下頭,看她伸出縴縴玉指,邊說邊朝那堆鬼畫符般的答案猛戳。

「你看,你寫這是什麼碗糕?這題我教過幾次了?為什麼老是錯在同樣的地方?你到底想不想升上二年級?你說啊!」

費歐娜罵他不嘴軟,就連坐在攤位前釣鴨鴨的小朋友和家長都忍不住用同情的眼光看他。

天氣熱,強燈照,她又毫不留情開罵,讓龍天佑都快搞不清楚自己汗流浹背是因為自慚她罵得有理,還是觀眾太多。

龍天佑漲紅了臉,難為情地壓低音量求饒,「我知道了啦!這里有那麼多小朋友,妳罵小聲一點嘛。」給他留點面子會怎樣?

罵人還有小聲的?去!

費歐娜瞇起秀眸,輕聲細語酸他︰「真對不起,我不知道你有羞恥心。」

「……」龍天佑欲言又止,愛笑的俊顏掠過幾許尷尬。

見他沉默,費歐娜立刻後悔自己說了刻薄話。

「罵了這麼久,妳一定口渴了,我去幫妳買杯飲料。」龍天佑速速起身,快步離開現場。

看他逃命似地走開,費歐娜更內疚了,望著快速消失的背影咬唇沉吟。

她不是瞧不起他,更不是以羞辱他為樂,只是每當想起龍爸望子成龍的心情,她就會巴不得用盡所有辦法加深他的印象,心里一急就……唉。

費歐娜擱下計算本,目光轉向腳邊那池黃澄澄的塑料小鴨,思緒不禁飄回三天前,跟他一起考察夜市生態,決定投資項目的那天……

「我們還是學生,做吃的每天都必須花很多時間準備和收拾,真的不適合。」

在他們坐下來吃蚵仔面線時,他忽然這麼說。

「賣女孩子的東西,要是抓不到流行感,滯銷就虧大了。」

趁她挑選發飾的空檔,他觀察了一會兒隔壁賣女裝的攤子後,說了這句話。

費歐娜抬眼看他,贊許地想︰分析得不錯嘛,看來他有在認真研究如何避開風險較高的類別。

後來他們逛到邊陲地帶,他想玩一下彈珠台,才剛投入硬幣就遇上警方查緝夜市電動彈珠台,只要是沒有申請營利事業登記證的機台,就噴上查扣編號,讓業者氣憤難平,當場跟警方爭執起來。

龍天佑只好站起,拉著她往下一攤走去,忽然輕笑道︰「你看。」

「看什麼?」

他低下頭示意她看賴在撈魚攤旁那個哭得一臉鼻涕眼淚的小男孩,再轉向前方。

費歐娜抬頭望去,一對男女穿越人潮而來,微慍的表情在看見小男孩時迅速轉為失笑,「真拿你沒辦法,那只能玩一次喔。」頭上夾著豹紋鯊魚夾的女人這麼說,接著,一家團圓撈魚樂。

「小時候,我最愛逛夜市了,有得吃有得玩,簡直比兒童樂園還棒。」

龍天佑羨慕地看了他們一會兒,握住費歐娜的手,邊走邊說。

「每個星期哪幾天有夜市,我最清楚了。為達目的,我從起床就會開始纏住我媽,把臉埋進她肉肉的肚皮里,盧她說服我爸下班後帶我去玩,我媽最疼我了,幾乎每次都會答應。」

費歐娜靜靜听著,因為突然被他握住小手而抿緊的唇線漸漸松弛,彎成一道愉快的弧線。

听他說起自己右手抓烤雞腿,左手拿棉花糖,在別的小朋友垂涎的注目中大搖大擺逛夜市,一想到那幅走路有風的畫面,費歐娜的雙唇咧得更開了。

「我一直以為,幸福的日子會持續很久,至少到我成年、出社會之前,是不可能結束的……」

輕松愉快的氣氛忽然急轉直下,令她心口陡然糾結,下意識握緊他的手。

「後來有一天,我在學校上課,教室里的擴音器突然傳出廣播,通知我馬上收拾書包到教務處報到。

「雖然我是獨子,可我爸從來沒有過度溺愛我,在家里,向來是我媽扮白臉,我爸對我還是很嚴格的。從我國小畢業起,家人就沒再接送我,所以一听到他來,我當場渾身發涼,再看到他臉上深切的悲傷,他一定大哭過,眼楮都哭腫了,嘴唇抿得緊緊的,在我女乃女乃的喪禮上,他也是這樣強忍眼淚……」

他忽然放開小手,加快腳步轉進巷子,雙手撐牆,張開嘴巴大口呼吸。

想必是他媽媽過世吧……

低喘的哭泣聲勾起費歐娜數月前的痛苦回憶,只能眼睜睜看著罹癌的母親受苦,身子一天比一天虛弱消瘦,卻無力改變事實。

「我根本不想知道死神這次要帶誰走,我用力扔下書包,發狂跑出學校,不管我爸在後面怎麼叫,怎麼追,就算胸口痛到像要爆炸,我也不願意停下來,當時就覺得只要沒听到答案,我媽就永遠都不會離開我們……」

對同樣有過喪親之痛的人來說,悲傷的傳染力遠大于世上任何可怕的病毒。

他說得痛哭失聲,她听得眼淚汪汪,永難愈合的心痛拉近了他們之間的距離,像是被巨大的玻璃球罩在里面,充滿球內的液體不是水,是思念的眼淚,而漫天飛舞的雪花,是零星片段的美好回憶。

他的心有多痛,她感同身受,站在一旁默默陪伴他,不遠處的歡樂嘈雜仿佛是記憶中的幸福世界,卻是踫觸不到的,再也回不去的世界。

「你還記得你媽媽的樣子嗎?」

龍天佑怔了下,抹淚看她。

「你最記得她的什麼?她的溫柔,她的善良,還是她慈愛的笑容?」

「都有。」但最記得的是……

他閉上雙眼,回想自己小時候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媽媽,穿越晾在庭院中曬衣架上的干淨衣服,打開門,香氣逼人的味道直鑽鼻腔,那是她親手為他烘烤的點心,還有……

每當他撲進媽媽懷里,總是能聞到一股好聞的氣味,不是香水,也不是油煙味,那是……

「把那些回憶存在這里,還有這里。」費歐娜伸出右手,輕輕貼上他的左邊胸口,左手按向他的太陽穴,柔聲說,「就不怕忘記她了。」

一股熟悉的味道隨風飄過鼻端,他反射性地攫住皓婉,「就是這個味道!」

什麼味道?她就只是用他們家買的洗衣粉洗過新發圈,然後晾干而已啊。

「就是這個味道!你身上有我媽的味道。」龍天佑深嗅掛在她手腕上的黑色緞面發圈,如雨後晴空般的澈眸一瞬也不瞬地凝視她。

昏倒!

他的答案令她直翻白眼,抽回手,就著從巷弄住家所透出的燈光看著他的臉糾正︰「這只不過是你家的白蘭洗衣粉的味道。」

他突然捧住她的臉,柔聲請求︰「娜娜,做我的公主!我們在一起一定會很快樂……」

費歐娜被雷打到了。

有誰會因為異性身上有媽媽慣用的洗衣粉味道而要求跟對方交往?

真的有,而且就在她面前。

她不耐地橫抱雙臂,正想狠狠臭他一頓,誰知臉一抬,她的視線竟不由自主的被他吸引,他說話時的眼神沒了以往的吊兒郎當,灼熱專注得教她心慌。

心慌?!慌什麼慌?別鬧了,這家伙發神經,你也要跟著不正常嗎?

事實證明,她真該放這個壞東西在暗巷里獨自飲泣,而非安慰。

無視不听話的心跳,費歐娜迎視那雙認真的眼眸,定定地問︰「愛情和面包,你想要什麼?」

「嗄?!」

「沒有面包的愛情,跟沒有愛情的面包,你選那一樣?」

「你呢?」

「沒有面包,一切免談。」

「你愛錢勝過愛情?」

「對。」

「那我要賺到多少面包,才有資格追你?」

「這樣多。」費歐娜彎唇一笑,抓起大手,在他的掌心寫下一個橫向的阿拉伯數字「8」。

「8?」

她輕輕搖頭,「不,那是數學符號『∞』,意思是『無限大』。」

「你想跟有錢人在一起?!」

她又笑了,「不,那個符號代表的是我的負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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