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為帝妻(上)︰離情正苦 第一章 作者 ︰ 余宛宛

第一章

「姑娘,走快些。」

赫連檀心聞言,腳步踉蹌地往前,腳下紅色繡鞋被泥濘陰濕成一片黃黑。

領頭的老宮女見她走得無力了,一把抄起她的臂膀就往前走,走過白日里優雅飄香,但在夜里卻顯得鬼魅重重的松竹蘭芷及樓閣殿堂。

「前頭就是通門了,你出了這兒,一路走向長秋寺,那里便有人接送你。」老宮女拉開門,壓低聲音說道。

「多謝。」赫連檀心臉色慘白地頷首為禮。

「不用謝,我也是貪財,成全您家人愛您的心意罷了。我回宮後會說,看到你在夜里投湖自盡,就是這樣了。」老宮女揪住她的臂膀,將她往門外一推。「快走吧。」

赫連檀心步出通門,正是天色乍亮之際。她雙膝已無力,但萬萬不能辜負爹娘賄賂宮人救她出宮的一片苦心。于是,一邊流著淚一邊拖著步子向前。

好不容易才走到長秋寺,正打算尋找雙親派來接引之人,突然听見車馬紛亂、叫囂殺敵聲直震天地而來。

「殺!」

不要!

赫連檀心驀地自夢中驚醒。

她摀著快跳出喉嚨的心髒,就著微亮燭花,看著前頭織金帷帳上頭的隱囊靠枕。

這里不是皇宮、也不是那年被重兵肆虐過的洛陽,她不過是作了個夢,夢見了兩年多前的事情。

那時,她入宮未滿一個月、尚未受到聖寵,皇上卻已被親生母親胡太後毒死。

于是,就在胡太後任意先將兒子留下的一名三個月女嬰偽稱為皇子,立之為帝時,她爹娘認為大事即將有變,不顧認為她有帝妻相貌、執意送她入宮的祖父的反對,賄賂老宮女趁亂送了她出宮門。

果然,就在她出宮那日,在關外擁兵自重的叛軍之首爾朱家族首領爾朱榮領兵進了洛陽,弒殺大魏的胡太後與帝王,佔領京城。

幾日後,她爹和其他兩千多名臣子被爾朱榮用亂箭射死于河陰之地。

殺人不會手軟嗎?兩千多條人命啊!

赫連檀心拿出手絹,拭去額間的冷汗,側身下了榻。

祖父後來耽于煉丹之術,經常說起什麼神仙之方、起死回生之丸,可遇上這等戰亂,人于刀下,一刀斃命,任是神仙也改變不了這樣的悲劇啊!

她加了塊炭到烤盆里,在烤盆上方的掛里擺上裝了泉水的鐵壺。

咚——咚——

遠處傳來的二更梆子聲,讓她抬起了頭。

已經二更了,六爺今夜應當是不會來了。

「秀屏,回屋子里歇息吧。」赫連檀心喚著在短榻間睡到打呼的新進婢女。

「不用等了嗎?」秀屏揉著眼,悶哼了一聲。

「不用了。」

「早知道我就早點回房睡。」秀屏伸了個懶腰,還是賴在小床榻里不動。

「等六爺過來,是我們分內之事。」

「姊姊年紀與我一般,怎麼說起話來這麼無趣呢?」秀屏輕佻地睨了她一眼。

「因為我比你早來兩年,該知道的規矩我都懂。」赫連檀心淡淡地說道。

秀屏一听,連忙陪上笑臉。「姑娘說的是,是秀屏輕忽了。我初來乍到時,還以為您是這里的當家主母呢!我瞧六爺對您推心置月復的,不消多時,定會將姑娘收房為自己人的。」

「奴僕便是奴僕,不該有非分之想。」

赫連檀心頭也不回地走出側廳,前去令灶房小廝熄了柴火。

她站在天井之間,仰頭看著今兒個亮得像是銀盤的月亮。

兩年前,也是這樣一個像是伸手就能抓到大月亮的夜里,她遇見了六爺。

當時,她在亂兵四竄、烽煙四起的洛陽城里,走投無路——她的家園被戰事所焚,雙親皆亡,家中僕役們早已不知去向。只一名老鄰居好心地告訴她,她祖父到山里煉丹,避過了家宅大火,只是那片山林如今也都被大火燒成黑平,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她只身一人逃到洛陽最大的永寧寺門前,希望能讓她削發為尼。

只是,當時的永寧寺和洛陽一樣經歷兵難,石階破敗、椽柱損壞,自顧修整都來不及了,師父只能給她一碗粥,要她好好安身立命去。

她捧著粥,淚如雨下,對著月亮磕頭泣說著自己的不孝,竟連爹娘屍身都沒法子好好安葬。

此時,不知在她身邊站了多久的六爺扶起她,領她上了馬。

之後,便將她安置在這座城郊的大宅子里,只說讓她待他像待她家人一樣地忠誠不貳,而後便是兩年的時間了。

兩年過去,她由一個愛笑愛鬧的小姑娘,成了一個寡言少笑、秀屏口中的無趣人兒。兩年來,宅子里添了不少人與物,也算是熱鬧了起來。

不變的是,六爺仍然只是興之所至地偶然一來。

她至今不知道六爺的背景,只知道六爺是她的救命恩人,還為她厚葬家人,這份恩情,她終生不能忘。她當六爺是菩薩當日憐她,所派來的人哪。

赫連檀心雙手合十,對著月兒乞求六爺諸事平安。

喀啦喀啦——

馬蹄飛馳的聲音由遠而近地逼來,待到快接近宅子時,聲音突然由疾而緩。

赫連檀心定神一听,連忙再喚小廝,備好六爺房里熱水,然後執起宮燈,快步走向門口。

門口護衛正拉開了青銅大門,一匹白色駿馬正停在門階前,一個身披白色斗篷的清俊男子正坐在馬上。

「您回來了。」赫連檀心行了個禮。

六爺躍身下馬,一身月牙長衫,瀟灑地踏進庭園月色。

他停在她身前一步,低頭望著她水潤素顏及一對讓人瞧著便要寬心的黑澄眸子。

「怎麼還沒歇著?」他問。

「奴婢還不困。」赫連檀心輕聲說道。

「在我面前,不用自稱奴婢。」

「奴婢知……」赫連檀心見他一挑眉,連忙打住話,偏偏自己覺得好笑,雙唇也忍不住上揚。「喊得習慣了,怕是一時改不了……」

話梗在喉嚨里,因為六爺冰涼的手指挑起她的下顎,低眸鎖住了她的眼。

「笑起來好看。」他說。

赫連檀心胸口一窒,連忙低頭,避開他的眼。

「六爺愛說笑。」她看著六爺沒染一點縴塵的靴子,怎麼樣也不敢再抬頭。

「我倒是盼著有人能跟我說說笑。」

赫連檀心看見六爺的靴子轉過方向往前走,這才忙跟上腳步。

走在他三步之後,見他身材頎長、步伐瀟灑,也不禁在心里喝了一聲好。

六爺面若冠玉、相貌出眾,眉眼儒雅得像是書中走出來的人。只是眉宇間的隱隱威儀,倒也不能教人放肆了。

見六爺停在屋子門口,赫連檀心上前推開門。

「屋子里是什麼味道?」六爺聲音一沉,眼色一冷。

赫連檀心入內,同時燃亮幾上的幾盞青釉陶燈,尋找著香氣的來源。

「是花香。」赫連檀心推開窗戶,果見門外一捧捧夜曇開得正燦爛。「香味打這里來的,我這就把它們移開。」

她站在窗邊貪著花香,多聞了幾口。

「不用了。」

赫連檀心身子一僵,因為六爺不知何故竟站到了她的身後。

「這庭園里的奼紫嫣紅,都是你閑種的玩意兒?」他看著她,眼里盡是淺淺笑意。

她站直身子,力持鎮定地說道︰「花香宜人、花朵悅目。六爺一打開窗,就能瞧見,豈不心曠神怡?」

六爺這些時日以來,有意無意的親近,她是清楚的。可在她心里,六爺是主,她是奴婢。這主僕之分,她是要守住的,所以從不允許自己多想。

「難為你如此費心,這花香確實清香過人。」他含笑的話飄在她耳際。

赫連檀心身子一顫,不動聲色地以手臂往後輕推,想將他推遠一些。

「六爺,奴婢去催他們快些送熱水過來。啊!」

她驀地被旋過身子,對上六爺湛亮的黑瞳。

「再自稱一次奴婢,我便要罰你了。」

他的冷涼氣息拂過她面上肌膚,她心一慌,臉上卻努力不露半分驚慌神色。

「六爺恕罪,『我』這就去打理一切。」她身子一低,從他手臂下溜了出來,老鼠見了貓似地沖到門口,連頭也不敢回。

「我明早要進洛陽城,你同我一起前去。三日後,我在城里清心酒樓有場宴席,應當也是這個時刻才回來。」他說。

「是。」她在門邊頓下腳步,頭也不回地說道。

「不問我為何交代?」

「奴……『我』沒有質問爺的道理,但盡分內之事,讓六爺能得到最好的照料。」

「你的貼心正是我貪來此處的原因。」

他的話讓赫連檀心面上一熱,又加快腳步快跑了出去。

她的命,是六爺救的。若六爺當真要了她,她也無怨。只是——

至少該給她一些準備的時間吧。

畢竟她對六爺,從來就沒有過非分之想。

況且,六爺相貌堂堂、亂世里還有這等排場能安置她,怕是權勢亦不凡。她當年跪在永寧寺前求師父們收留時,便暗自在心里許了願,再也不要與朝堂權勢沾上一丁點關系——都是血肉人命構成的王朝。

她如今求的就是平平凡凡地過一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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