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合花 下 第十一章 作者 ︰ 雷恩那

一股溫熱從胸中抽離,那里血與氣,那里她的,卻是人家借她心房養成的。

她下意識提氣想挽留那注血氣,但溫熱終失,她氣泄神散。

到頭來,還是虛空一場。

竟是虛空一聲……

她在虛空中找到自己,似夢境又非夢境,她不管,直朝前奮力而行。

「你走開,不要跟來!」

樊香實回頭對那青衫男子揚聲嚷嚷,霧太濃,濕氣沉重,她的衫擺與鞋子仿佛濕透,每踏出一步都覺黏滯難行。

那男子身影漸漸行近,不理會她的阻遏,霧從他臉上散開,清美面龐曾是她最喜愛的……唔,即便現下,她仍是喜愛啦!

「你還要什麼?我把該還的還清,不欠你了,你別跟著我!」她生著氣,卻沒學會如何這他大發脾氣,只曉得自個兒氣自個兒,頂多鼓著雙腮瞪人。

「別走遠了。」男人這麼說,嗓音幽柔,望著她的眼神無比專注,像似只看著她,不論發生任何事,只願這樣看著她。

她有些承受不住他的目光,頭一甩,轉身再走。

面前依舊大霧茫茫,她不知身所何在,不知該走往哪里,但無所謂的,只要走得遠遠,把那抹青衫影狠狠甩開,那便好。

或者這是她的陰間路。

她嗅到夜合香氣,有花香一路送,她亦頗為安慰。

她忽而回眸,身後已無人,霧氣重重。

明明是她要的結果。心中卻悵然若失。但既是陰間路。又怎能讓他跟來?

攥著小拳頭揉揉起霧的雙眸,她深吸口氣,一回身,陡地驚喘。

「你、你你……」瞪著那突然擋住她去路的男人,說不出話。

「我說,別走遠了。我說的話,你不听了嗎?」他低柔問。

曾經,他說什麼,她都听,他要她做什麼,她都做。但,畢竟是曾經。她依然瞠眸瞪著他,抿唇無語,很努力地想擊退不斷竄上鼻腔和眼眶的熱潮。

「回去。」他道。

她不答話,選了另一方向想奔進霧中,哪知他似移形換位,她竟自投羅網撞進他懷里。

「跟我回去。」

回哪里去?哪里有她安身之到?

爹娘留給她的小屋早都沒了,而他養她整整八年,她能還的都還上了,能給的全給了,他的地方又如何能待?

她拳打腳踢掙扎起來,邊哭邊罵,邊罵邊哭,胸房好痛好痛……

「咦……阿實?阿實,醒了嗎?!噢——娘啊,我的眼楮!沒想到連作夢,你手勁都這麼猛!樊香實,要是醒了,就給你小伍爺爺開個眼,別揮來打去——」

樊香實皺眉低「唔」一聲,眼皮子終于掀開。

她仍昏沉沉,滿額冷汗,但此時坐在榻邊俯身望她的這張臉,她認得。

「小伍……你、你怎麼跟我一塊兒來?你也死了嗎……」

「少咒我!什麼死不死的?!我活得好好!」的見她神識不清,他也懶得跟她計較,只急急道︰「阿實,你是不是惹惱公子了?你被關在這煉丹房後的密室都十來天了,大伙兒問起你,公子只說你得了病,需要行氣調養,所以抓你來閉關……唔,不過現下瞧你臉白得跟涂面粉似的,真得病了呀?還是中毒?」

當了多些年藥僮,如今已升格管著新進藥僮的小伍多少從陸芳遠身上學了幾手,他皺皺鼻子猛嗅,沒聞到什麼毒物氣味,遂又把起樊香實的手脈,脈象極沉,不好斷定。

「哎呀,你到底怎麼了?我是偷溜進來的,這密室開關我還是偷覷公子許久才找著的,大伙兒全等著我帶消息出去……樊香實!別又睡了,你跟我說說話啊!」

勉強撐起精神,扯唇一笑。「我沒中毒……只是……可能得調養一段時候了……」在那片黑霧中走那麼久、那麼遠,霧一散,怎又回到這世間?

小伍撇撇嘴道︰「公子也真是的,要調養干麼抓你閉關?而且他……他還……」臉泛紅,他頭一甩。「他還拒絕了大娘和婆婆的好意,說由他親自顧著你便成,這、這哪成?公子根本把你當成他的了,這麼大大咧咧、不遮不掩的,你到底是女孩兒家,很吃虧的你曉不曉得?」

樊香實虛弱又笑,除了笑,實在不知作何表情。

「小伍,謝謝你……我、我不會有事的……你快些出去,別被瞧見了,公子他、他原是不讓人知道的……」所以才把她困在密室里吧?

能活,當然好。

阿爹教過她的,只要有一線生機,總得努力活下去。

她求活,若有機會,定是費勁掙一條生路。

只是她不懂……不懂他為何救她?

他要的是她的心頭血,取出那寶血,在他眼中她就成無用之物,已廢了的玩意兒,又何必花心思去救?

不懂啊不懂……她倦極般正欲閉眸,卻听小伍一聲顫呼。

她背脊亦隨著發顫,循著小伍的視線望去,密室的暗門竟已開啟。

闊袖寬衫,正是那抹淡青色澤。

她腦中沉甸甸,心頭也沉甸甸,知道小伍要遭殃了,掀唇欲語,卻什麼都說不出。

隱約間,似听到那人低沉一聲「出去」。

……叫誰出去呢?

挨在她榻邊的小伍不見了,她吸氣再吸氣,進入胸肺內的氣卻如此之少。

待她再次睜開雙眸,映入眼簾的竟也是一張男性面龐,但已不是小伍,是他,那個她最最不願見著、卻又最最喜愛的男子。

「醒了?」陸芳遠低嗄問,眉目微沉,似不確定她是否真醒。

她定定看他,一時間胸內風起雲涌,無數、無數的情緒起伏交騰。

她身子顫抖抖,一顆心亦顫個不停,顫著,劇痛著,仿佛當日那刺入之痛重演,她疼到面色若紙,早無血色的臉更白三分,幾是澄透。

「小伍他……你、你別為難他……」咬牙,她硬擠出話。「你不願旁人知道我帶傷的因由,我……我不會說的……你別為難小伍……」

他雙目一盧浮爆,似發怒了,但怒氣未發,僅沉聲道︰「放心,我只罰他在煉丹房守夜半月,不會殺他。」

聞言,她神態一松,合睫又想睡去。

忽而胸前一涼,她發顫,雙眸陡又掀開。「你、你……不要……」

他揭開她的衣,外衫和里衣都掀開了。

她大驚,開始拳打腳踢,之前是在夢境中揮打,肉身不覺特別痛楚,此時動手動腳在他掌下沒命般掙扎,一動,她咻咻喘氣,五指連心,指動心也動,扯得她心脈痛到不行。

「別掙扎。再動,吃苦的是你自己。」他按住她果肩。

樊香實確實也無力再動,額上冷汗越冒越多,泛涼肌膚感覺到他透出熱氣的指溫,讓她身子一下子緊繃,一下子發軟,月復內竟興起曖昧的酸軟,動欲的滋味從丹田漫開……都這模樣,都落到這地步,她還是抵擋不住他的親近,這身子太熟悉他的踫觸,像被馴化的獸,嗅到他的氣味、感覺到他,便收斂了爪子,由著他予取予求。

她的傷在左乳上方,他掌心虛貼著,往那小小深洞撒進藥粉。

她感受到他的專注,感受到他的貼近和氣息……牙一咬,她抿住幾要出口的吟哦,小臉側向一邊,閉眸不願去看。

實在該唾棄自己,怎麼這麼禁不起撩撥?

她、她真該挖個洞把自己埋了!

忍到眼角滲淚,她雙頰白中透出虛紅,好半晌,那折磨她心志的敷藥之舉終于結束,他在那傷上覆蓋淨布,再一層層替她將衣物拉上。

溫柔的指撫上她的頰,沿著她側顏姣好的弧度緩緩撫模,她呼息一顫,氣他也氣自己,藏在眼角的淚水氣到滲流出來,被他輕柔一揩。

走開!快走開!別再招惹她!

她很弱、很無用,撐不住的!

好心點,別這麼玩她!

上天沒听從她的願望,他就賴在那兒,一手還探去按她的手脈。

靜謐謐且緊繃的氛圍里,他突然啟唇出聲,徐慢道︰「按我師父殷顯人當年寫下的療法,取得‘血鹿胎’後,必得再尋一名初潮將至而未至的少女,讓她吃下‘血鹿胎’,再助其行氣,將胎血化開後,再重聚于少女心頭,然後慢慢將養這抹血,可養上八到十年,養成後,少女心頭血成為最純、最佳的藥引,無論混進任一味藥中,皆能提出最強藥效。」

樊香實真的、真的沒想哭,但眼淚卻違背她的意願,流過一波又一波。

盡避她緊緊閉眸,那些濕潤的叛徒仍舊不斷滲出眼角,被他拭過又拭。

她不看他!

不要看他!

「阿實……」

听到那聲低喚,她突然嗚嗚哭出聲,下一瞬又狠狠咬住唇瓣。

「你在那時闖了進來,在我終于拿到‘血鹿胎’,急著想找一名小泵娘當‘藥器’的時候闖了進來。」他的手太過溫柔,一遍又一遍撫弄她的濕頰,揩掉她翹睫上的露珠,然後拂開黏在她濕頰上的發絲。「于是我惡心一起,將那方‘血鹿胎’盡數喂了你,你這一頭深紫發,亦是食盡‘血鹿胎’才成這模樣……我保你性命,就為往後取你心頭血,你現下氣我、恨我,皆是該當……你好好養著,等身子大好了,留在‘松濤居’里,想要什麼盡避開口,我不會虧待你。」略頓。「就當作我對你的補償。」

又有什麼往心里扎進,樊香實呼息一濃。

她不懂他了,原來自始至終從未懂過……既要傷害她,又為何救她?還說什麼補償?她又哪里需要他償還什麼?

緩緩地,她轉過臉,張眼瞧他。

他表情一如往常,就那雙眼神深黝了些,仿佛掩住了點似有若無的東西。

「什麼補償……我、我不需要的……」她喘息,無奈苦笑,硬把一字字說得明白。「那里還債……說到底,還得感恩公子當時出手救我一命,如今還了該還的,了結這段緣,那、那也是該當……」

他眉峰一蹙,長目細眯了眯。

她也不怕他著惱,蒼顏再次撇向一邊,這會兒她未閉眸,那根頭尖尾鈍的鋼針就擱在榻邊矮幾上,落進她眼里。

她怔怔盯著它,鋼針不沾一滴血,流光迷人……好半晌她才問︰「我的心頭血是怎麼取出?又……又如何活下來?」

周遭靜極,她本以為他沉吟不答,卻听他平靜道——

「鋼針中空,針中有針,直入你任脈左側半寸之處,那里心經匯入心室之點,刺中後,再以緩勁彈針,引出三滴心頭血。」

「三滴……」她再次怔然。

宛若在鬼門關走過一遭,虛弱至此,竟只要她三滴血……她忽而慘慘一笑。「那確實是公子手下留情……我听了封無涯那些話,都覺自個兒小命必然不保……公子為救小姐,把阿實養了那麼久,即便小姐後來離開,不知歸期,你……你仍每月盯我飲鹿血,月復一月……」

他仍專注看她,那眼神便如她陰間路上那這大霧中,那青衫客注視她時的目光一模一樣,專注到深不可測,讓她難以承受。

她挪開眸線,潤潤略干的唇瓣,輕聲問︰「小姐那邊怎麼樣了?是不是好些?」

等了好一會兒,沒等到他的答覆。

她微斂的睫不安分地動了動,卻見他從袖底掏出一個扁匣。

他打開匣蓋,將匣子放在她枕側。

「今天日陽方落,花就開了,我瞧著幾朵生得很好,全摘來給你。」

匣內裝著十來朵半開的夜合,花香如絲如縷漫開,樊香實眼眶陡又發熱。

男人探袖輕撫她的頰,指端溫柔勾卷她的發絲,徐雅嗓音欲將人融成一灘柔水般鑽進她耳中——

「待阿實養好了,我陪阿實上‘夜合蕩’賞月、賞夜合可好?」

淚滾落下來,完全擦招架不住,她不住地調息,一動氣調息,左胸便痛,但這樣的痛來得太好、太適時……她合該清醒,去了半條小命才爬上岸,她再不醒覺,連她都要瞧不起自己。

「公子不必如此……」她忍著一抽一抽的、有形的、無形的心痛,白著臉,一字字磨出雙唇。「你既已替我留了命,我自會好好珍惜……」略頓,扯了扯唇角。「當年公子陪我躺在雪層里,我便說過……只要有一線活命的機會,就該努力活著……如今公子手下留情,阿實很承這個情,待我把傷養好,這些事……我誰都不告訴,也、也不會怪罪誰……」喘息,徐徐拉長呼息,想讓胸口別糾得這麼緊。「……我只求一事,求公子別再騙阿實,公子心好,我喜歡,公子心惡,我也喜歡的,但就是不願公子騙阿實,所以……所以你別再說那些哄人的話,也別做那些能收買人心的事……別……別再讓我以為公子真有情……」斷了念想,斷了,她的心也就不那麼痛。

說完話,她覷向他,氣息忽地一滯。

他雙眉壓得極沉,目光更是深沉難,擺明是動了怒。

他動怒,無形怒濤翻涌而出,周遭之氣驟繃。

他瞪著她,帶看挾柔的雙目忽而含霜伴雪。

她不驚無懼注視著他,心輕顫,卻坦坦然。

他抿緊薄唇,明明發大火了,卻未對她撒氣。

長身沉靜立起,那張俊龐上的怒色眨眼間已斂得干淨,起身時,指間猶然勾著她的發,他挲了挲,略緊一握才放開。

「你的傷雖裹了藥,外敷後還需內服,我去取湯藥過來。倘是累了,再睡會兒,等會兒再喚你喝藥。」叮囑之語仍說得徐慢低柔。

樊香實將半張臉壓進枕中,任發絲輕覆,她不哼聲,感覺他仍在看她,片刻過去才听到密室壁門滑開之聲。他終于離去了。

花很香。

她張開眸子,那匣子小白花無辜地躺在那兒。

想像他摘花的身影,內心不禁一蕩,但如今的她是如夢初醒,會心動,無力回天的心動,卻也明白事情底蘊,不再自困。

細想想,她軟聲指責公子騙她,其實,他從未欺她。那一年他便說了,他想將她帶回「松濤居」,養得肥肥女敕女敕再宰殺,問她跟不跟?是她一逕賴著他、喜歡上他,他把話挑明了,她卻半句不信。

想起小伍說的,這幾日都是公子親自照看她,那肯定什麼丑態都被他瞧盡,在他面前真連一丁點兒尊嚴都沒了……既是醒了,既是留了命,她就得快快養好自個兒,養好了,也才有力氣去想將來該何去何從。

不願再欠他,除了一條命,她什麼也沒了。

這一次,她真是孑然一身……

煉丹房那張平時用來打坐行氣的榻上猶印著血漬,他沒讓藥僮換下。

那是樊香實的血。

那晚在「夜合蕩」的六角亭台里,他對她下手,抱她疾馳來此時,將她鎖在煉丹房中,那些血漬正是那時留下的。在他取完那三滴心頭血,封她血脈將鋼針拔出時,再如何利落小心,仍讓她胸前濺了血。

下手時,他相當冷靜,情緒冰封近乎無情。

那姑娘喜愛你、尊崇你,感情如此直接,你能背棄她嗎?

菱歌的話不斷在他腦中響起,他記得那個早烙在心上的答案——

他能。

只是時機未到。

如今是養兵千日,用在一時,封無涯將殷菱歌送回,正中他下懷,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他要的這股「東風」早養在身邊,有什麼好遲疑?

他無絲毫遲疑,卻不知事後心思會紊亂至此。

他養著她,原就存著宰殺她的念想,他行惡,惡人本該行惡,他沒有半分愧疚,卻在她半身淌血、面白若紙時恍了神思。

說穿了,不就是個姑娘而已,養在身邊跟養條狗沒兩樣,待她一點點好,她就掏心掏肺,想往他身上蹭些溫情,僅是如此而已。

我見過阿實和你在一塊兒的模樣,她望著你時,眼楮總是水亮亮……

經過「這一役」,應該再難見她望向他時水亮亮的眼神了。

惋惜嗎?

他一時間竟答不出來,但見她清醒後避他的模樣,無由地讓他心頭起火。

為她摘花,那是一時興起,下意識想見她笑……她卻已不信他。

這是必然的結果,他早該了然于心,何須發怒?

樊香實可棄,如今的她尚余什麼價值?

他未取盡她心頭血已是心慈手軟,養著她的這幾年,他把她想望的一切全堆到她面前,待她還不夠好嗎?

鮑子心好,我喜歡,公子心惡,我也喜歡的,但就是不願公子騙阿實……

他胸中陡窒,指力不禁一掐,「砰」地厲響,一只陶土藥壺碎在他掌里。

「公子!」適才被趕出密室的小伍原本惴惴不安地躲在一旁模著手邊事,見陸芳遠從密室出來,一路晃到煉丹房隔屋的煎藥小房,他仍是不敢上前,突見自家公子提爆燒燙燙的藥壺,里頭藥汁盡泄,公子不覺燙,他都擰心了。

不只小伍,幾個在聲的藥僮全嚇了一大跳。

小伍尋思快些,立即端上臉盆水,急聲道︰「那藥汁燙手,公子快浸浸!」

陸芳遠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不礙事。」

碎片割傷手掌,幸好僅是細細兩、三道,他渾不在意,只瞅了眼地上藥渣,問︰「這是煎給小姐的藥?」

「是。」答話的小藥僮忙蹲下去收拾。

樊香實的三滴心頭血,在當日已被他混入這些年來陸陸續續為菱歌搜羅到的奇珍藥材中,熬制成漿,再凝漿成膏,而後揉制過篩,篩出共十粒藥丸。

他每日讓殷菱歌服一丸,再輔以湯藥與行針過穴,在第七日上,殷菱歌終于清醒,第十日已能出聲,但仍需要長期調養。

倘是在以往還看不清自己真面目之時,師妹虛弱到無法下榻,每日醒著的時候不出一個時辰,他一顆心肯定高懸不下,時時守在師妹身邊事必躬親。

然,此時此際,人事已非。

「再重新熬一碗送去。」他面無表情地交代。

「是,公子。」

他走近另一只正擱在小火爐上熬得滾沸的藥壺,剛要揭蓋,一旁小伍已道︰「公子,那是阿實的湯藥,差不多熬好了,您……呃?」

揭蓋瞅了眼,陸芳遠也不懼燙,徒手抓著壺柄將藥汁倒進白盅里。

他看著湯色,確認藥香,然後舀了一小匙親嘗。

驀地,腦中閃過一道雷電——

這些天,他心確實高懸不下,卻不為菱歌;他也時時守在某人身側,事必躬親,那人更非菱歌。

他何須這麼做?

自問時,答不出,內心一陣厭煩,繼又想起密室里那姑娘閃避的眼神、說出的話,煩悶感便層層堆疊,嘴里嘗的、鼻中嗅的,盡是惱恨滋味。

「將藥端去密室。」他突然把那盅湯藥遞給愣在一旁的小伍。

垂著寬袖,他一腳都已跨出煎藥小房,卻頭也沒回又丟下一句。「記住,喊她起來,盯著她把藥喝完。」

「……是,公子。」小伍當然知道主子口中的「她」指的是誰,只是听主子這語氣……也不曉得哪里不痛快?

樊香實結束十多天的「閉關調養」醒來後的隔日,終于從煉丹房後的密室搬回「空山明月院」,而且是陸芳遠親自幫她搬,一路橫抱她走回院內。

畢竟是主子的院落,居落內的人要想進來探望,總得趁主子不在,偷偷模模溜進來,又或是趁著幫她送水、送藥、送飯菜時,停下來與她多聊幾句。

樊香實很感激這些人,每每有人來探看,她總強撐精神笑得開懷,不想讓他人掛心起疑,若問起她的病,只說是練功時嚴重岔氣、嘔了血,且心經帶損,才需在密室靜心調養。

不過,當婆婆和大娘問起公子和她之間的事時,她還真不知該如何應付。

「這事啊,阿實也不要不好意思,這樣挺好。小姐當年是狠了點……唉,算了,反正都嫁人了,公子若喜愛著你,那也算圓滿。」

「阿實,咱瞧公子待你很上心啊,那日見他抱你回這院子,公子臉上可小心了,生怕踫疼你似的。」

「那幾日說是在密室內閉關調養,阿實的大小事全賴公子照料吧?」婆婆拍撫她的手,喜上眉梢。「公子老大不小,你也滿雙十了,是該在一起,可既是在一起,總得請居落內的大伙兒吃喜酒,是不是?阿實要不好意思提,婆婆去替你探口風?」

她簡直有口難言,白蒼蒼的臉色竟也脹紅,無法解釋,只能拚命對婆婆又求又乞又拜,求她老人家別去對公子亂提一通。

她真嚇壞了。

這「松濤居」雖好,卻如何還能再待?

移回「空山明月院」後,她更努力養傷,早晚服用湯藥,外敷內服,待能半起,又開始盤腿凝神地練氣,愈練愈覺公子當時那一刺,刺得萬分巧妙,竟能避開她的胸骨與肺髒,多一分不多、少一分不少,直直刺入心頭那指甲般大小之地。或者正因如此,她肺經未傷,行氣練功時成效就好上許多。

到得夏末時節,她左胸的傷已淡淡收口,下地行走時也能一口氣走上大半個時辰而不會氣喘吁吁,面泛潮紅。

好幾次,她會偷偷走到小姐的「煙籠翠微軒」覷看。

守著雅軒的是封無涯,如今他還真像「松濤居」的上門女婿,除服侍小姐起居瑣事外,居落內的一些活兒他也得干。

至于小姐……樊香實看著,心里頗覺安慰,小姐狀況一日較一日好轉,每日清醒的時候漸漸變長,雖仍虛弱無比,但畢竟讓在意她的人有了盼頭。

她臉皮女敕薄,怕自個兒尷尬也怕對方尷尬,所以一直沒正大光明探望小姐,如今知道她樊香實血沒白流,心頭這小窟窿沒白挨,其實也就足夠。

懊還的,真的都還了。

此時,有溫熱的指探來按住她手脈。她陡一震。

張開雙眸,練氣行功太過專注的她竟未察覺公子是何時到來,又何時上了她的榻,與她面對面盤坐。

她實不願他如此靠近,總難管住那最最低俗又最最真實的欲念,每當對他動欲,她便攥拳、暗掐腿肉,甚至緊咬下唇,什麼爛招都能使,偏偏掌不住心,心都已多個窟窿了,卻還是鮮活亂跳。

手脈受制,左右兩股豐沛熱氣陡地滲進血肉,順著經脈游走她全身。如此一來,又是欠下人情,她有些緊張地掙了掙,卻掙月兌不開,揚睫見他面色不豫,她心一跳,沖口便出——

「不勞公子費心,阿實自能行氣。」

她語氣微繃,但表情很沒氣勢,只盼他好心一點別來撩撥。

哪知他臉色陡變,她不願靠近,他卻猛地一扯將她帶進他臂彎里。

如此一動,她左胸尚未痊愈的傷又被扯疼了,秀眉不禁擰起。

她忍痛般悶哼一聲,下一瞬,他倒是靜止動作,僅靜靜維持摟抱她的姿勢。

疼痛一過,樊香實試著推開那片男性胸膛,他卻不動如山。

不僅推不開,他還得寸進尺將她整個人撈過來,讓她背部緊貼他胸前坐著,然後可預料的,她雙腕手脈再次被他精準按住,她不願再承他的情,他偏偏一波又一波地將情、將恩往她身上推送。

她還不起的。

然而有他從旁相助,她體內氣息果然充沛騰躍,在瞬間彌補了虛空,補足所欠缺的。

他的氣在她體內引導她,讓她能輕易循著途徑,小周天又大周天地行氣于奇經八脈當中。

「靜心,隨著我的氣走。」他體熱透出,再徐徐滲進她背膚。

她咬咬牙,好不甘心,對他的「好意」擋都擋不了,只能被迫接受。

當下凝神閉眸,寧定心志,讓他的氣充盈全身,再慢騰騰循著他的流動而流動,不噪進,穩扎穩打。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他斂氣于丹田,她額面業已滲出溫熱薄汗,渾身輕飄飄,身軀熱且柔軟。

有好半晌,她完全不想動,覺得這樣賴在他懷里好舒服,整個人仿佛浸婬在漫漫溫潮中,隨波起伏。

直到他忽而收攏雙袖,熱息拂上她臉膚,一個吻似有若無落在她頰面,她陡然一驚,倏地直起縴背從他懷中退開。

她一下子動得太急,不禁輕捂左胸傷處,本能地想按住那方帶牽動的肌筋。

「公子……多、多謝公子……」道謝時,連他雙目都不敢仰視,當然也就錯過他驟然間一變再變的神色。

「當真謝我嗎?」陸芳遠輕哼了聲。

他的怒氣是外顯的。她偷覷他一眼。盡避語氣淡然,嘴角甚至還有一抹微微上翹的弧,但樊香實清楚知道面前的男人發怒了。

這樣的公子對她而言甚是陌生。

心緒外露,且容易動怒的陸芳遠,在她腦中似不曾存在,一時間她竟接不上話,只能怔怔杵在那兒。

幸好他沒進一步為難她,他若對她出手,她只有挨宰的分,更怕的是她肯定把持不住。她說過,倘是他心惡,她也是喜歡的,何況他對她一直那樣好,連在男女上頭,他亦能拿自己滿足她……只是如今的她,已搞不清他的意圖,不願他騙她,不願他為安撫她而哄她、引誘她。

不是真心的,她便沒辦法蒙著眼假裝一切無事,一切皆好。

兩人在榻上對峙了會兒後,陸芳遠先打破沉默——

「明日起,我隨‘武林盟’外診一名退隱的江湖耆老,來去約莫十日,我不在之時,你藥要繼續喝,一日兩回,外敷的藥我已備妥在院內。另外,每日早晚都得練氣,這功課不可落下。」

道完,他下了榻,立在榻邊拂了拂衫。

樊香實仍有些發愣,他一下榻,她眸光不由得追上。

四目相接,她背脊輕輕一顫,心口促跳兩下,又是那種溫溫漠漠的眼色,即使他眉宇間仍藏不豫,眼神卻透著探不見底的柔軟。

她連忙撒開臉不敢再看,只咽咽喉兒,略艱澀地低應一聲,表示听到了。

他又靜佇片刻,離去時闊袖微動,到底沒再踫觸她。

他離開時便如來時那樣悄靜,待她緩緩回過神,房中一切未變,被攪擾的只有破掉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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