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期如夢之海上繁花 第二十一章 作者 ︰ 匪我思存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漸漸清醒過來,並沒有看她,她大約是在哭,或者並沒有哭,隔很久才抽噎一下,像是小孩子哭得閉住了氣,再緩不過來。

最後穿衣服的時候觸到硬硬的東西,是錢夾,他就拿出來,里面大概有兩千多現金,他全扔在了沙發上。這時他才發現自己手里還緊緊地攥著的東西,原來是從杜曉蘇手里搶過來的鑰匙。他看著這串鑰匙,猛然明白過來自己做了什麼……他做了什麼?漸漸有冷汗從背心滲出來……只有他自己知道,不是為了鑰匙,根本就不是,一切都是借口,荒謬可笑的借口。

他抬起眼楮,手上還有她抓出的血痕,她一直在流淚,而他從頭到尾狠狠用唇堵著她的嘴。他知道如果可以說話,她要說什麼,他知道如果她能發出聲音,她就會呼叫誰的名字。所以他恨透了她,有多痛,他有多痛就要讓她有多痛。他拼盡了全部力氣,卻做了這世上最齷齪的事,用了最卑劣的方式。如果說這世上還有公正的刑罰,那麼他是唯一該死的人。

她本來伏在那里一動不動,突然間把那些錢全抓起來,狠狠向他臉上砸去。他沒有躲閃,鈔票像雪花一樣灑落。只有他自己明白,他只是想要羞辱自己。而黑暗里她的眼楮盈盈地發著光,像是怒極了的獸,絕望而淒涼。她慢慢地把衣服穿起來,他沒有動,就遠遠站在那里。誰知她穿好了衣服,竟然像只小箭,飛快地沖出了門。

他追出去,被她搶先關上了電梯,他一路從樓梯追下去,卻堪堪遲了一步,看著她沖出大堂。她跑得又急又快,就像拼盡了全力。他竟然追不上她,或者,他一直不敢追上她。他不知道她想去哪里,直到出了小區大門,她筆直地朝前沖去,仿佛早就已經有了目標,就朝著車流滾滾的主干道沖過去,他才知道她竟然是這樣的打算。他拼盡全力終于追上她,拽住了她的手,她拼命掙扎,仍往前踉蹌了好幾步。他死也不放手,將她往回拖,她狠狠咬著他的手,痛極了他也不放。不過區區兩三秒的事情,雪亮的燈光已然刺眼地襲來,他連眼楮都睜不開,耀眼的光線中只能看見她蒼白而絕望的臉孔,他狠狠用力將她推開。

尖銳的剎車聲響起,卻避不開那聲轟然巨響。遠處響起此起彼伏的剎車的聲音,車流終于暫時有了停頓,如激流濺上了岩石,不得不繞出湍急的渦旋。她的手肘在地上擦傷了,火辣辣的疼,回過頭去只見血蜿蜒地彌漫開來。

司機已經下車來,連聲應都在發抖,過了好一會兒才哆哆嗦嗦打電話報警。周圍的人都下車來,有人膽小捂著眼楮不敢看,警笛的聲音由遠及近,救護車的聲音也由遠及近。

嘈雜的急診部,嗡嗡的聲音鑽入耳中,就像很的地方有人在說話。

「血壓80/40,心率72。」

「腦後有明顯外傷。」

「第六、第七根肋骨骨折。」

「CT片子出來了,顱內有出血。」

「脾髒破裂!」

「月復腔有大量積血……」

一起突兀而短促地發出蜂鳴︰「嘀——」

「心跳驟停!」

「電擊。」

「200J!」

「離開!」

「未見復蘇!」

「再試一次電擊除顫!」

……

「小姐,你是不是病人家屬?這是手術同意書和病危通知單,麻煩你簽字。」

「現在情況緊急,如果你覺得無法簽字,可否聯絡他的其他家人?」

「這是病人的手機,你看看哪個號碼是他家人的?」

杜曉蘇終于接過了手機。她的手腕上還有血跡,在死神驟然襲來的剎那,他推開了她,自己卻被撞倒。她的腦中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只是機械而麻木地調出那部手機的通訊錄。第一個就是邵振嶸,她的手指微微發抖,下一個名字是雷宇濤,她按下撥出鍵。

雷宇濤在天亮之前趕到了醫院。她不知道他是用的什麼方法,雖然隔著一千多公里,但他來得非常快。他到的時候手術還沒有結束,肇事的司機和她一起坐在長椅上等待,兩個人都像是木偶一樣,臉色蒼白,沒有半分血色。

陪著雷宇濤一起來的還有幾位外科權威。其實手術室里正在主刀的也是本市頗有聲譽的外科一把刀,想必雷宇濤一接到電話,就輾轉安排那位一把刀趕來醫院了。這還是杜曉蘇第一次見到雷宇濤,不過三十出頭,卻十分鎮定,有一種不怒自威的沉著。

醫院的主要領導也來了,迅速組成專家組簡短地交換了意見,就進了手術室。這時候雷宇濤才似乎注意到了杜曉蘇,她的樣子既憔悴又木訥,就像還沒有從驚嚇中恢復過來。

他沒有盤問她什麼,只是招了招手,院方的人連忙過來,他說︰「安排一下房間,讓她去休息。」

他語氣平靜和緩,但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讓人只能服從。

她也沒有任何力氣再思考什麼,于是乖順地跟隨院方的人去了休息室。

那是一間很大的套間,關上門後非常安靜。她身心俱疲,竟然昏沉沉地睡著了。

她夢到振嶸,就像無數次夢到的那樣,他一個人困在車內,泥沙岩石傾瀉下來,將他淹沒,所有的一切都黑了,天與地靜寂無聲,他連掙扎都沒有掙扎一下,就離開了這個世界。她哭得不能自抑,拼命地用手去扒那些土,明明知道來不及,明明知道不能夠,但那底下埋著她的振嶸,她怎麼可以不救他?她一邊哭一邊挖,最後終于看到了振嶸,他的臉上全是泥,她小心地用手去拭,那張臉卻變成了雷宇崢。血彌漫開來,從整個視野中彌漫,就像她親眼目睹的那樣,他倒在血泊里,然後再不會醒來。

她驚醒過來,才知道是做夢。

已經是黃昏時分,護士看到她蘇醒過來似乎松了口氣,對她說︰「雷先生在等你。」

見著雷宇濤,她仍舊手足無措,有點慌亂。偌大的會客廳,只有他和她兩個人。他的樣貌與雷宇崢和邵振嶸並不像,他也似乎在打量她,目光平靜,鋒芒內斂,看似溫文無害,她卻無緣無故覺得害怕。

最後,他把一杯茶推到她面前︰「喝點水。」

她搖了搖頭,是真的喝不下,胃里就像塞滿了石頭,硬邦邦的,他也並不勉強,反倒非常有風度地問︰「我抽支煙,可以嗎?」

她點點頭。淡淡的煙霧升騰起來,將他整個人籠在其中。隔著煙霧,他似乎在思索著什麼,又仿佛什麼都沒有想。他身子微微後仰,靠在沙發里,聲音中透出一絲倦意︰「到現在還沒有醒,只怕過不了這二十四小時……」他隨手又把煙掐了,「你去看看吧,還在ICU。」

她有點心驚肉跳,對這位大哥話里的平靜與從容。他根本就沒有問她什麼話,也沒有詫異她為何會在事發現場,他似乎已經知道了什麼。最讓她覺得難受的是,他也是邵振嶸的大哥,她不願意他有任何的誤解。

但他臉上看不出任何端倪,他只是有些疲憊地揮了揮手︰「去吧。」

她麻木而盲從地跟著護士去了ICU,復雜的消毒過程,最後還要穿上無菌衣,帶上帽子和口罩,才能進入。

兩個護士正在忙碌。躺在床上的人似乎沒有了半分知覺,身上插滿了管子,在氧氣罩下,他的臉色蒼白得像紙一樣,她像個木偶人一樣站在那里一動不動,看著那熟悉的眉與眼,那樣像振嶸。周圍的儀器在工作,發出輕微而單調的聲音。她恍惚覺得床上的這個就是振嶸,可是她又拼命地告訴自己,那不是振嶸,振嶸已經死了……可他明明又躺在這里。她神色恍惚,根本不知道那是振嶸,還是別人。

藥水和血漿一滴滴滴落,他的臉龐在嚴重漸漸模糊。死亡近在咫尺,他卻推開了她,究竟他是怎麼想的,在那一霎那?她一直覺得他是魔鬼,那天晚上他就是魔鬼,那樣生硬而粗暴地肆掠,讓自己痛不欲生,可是現在魔鬼也要死了。

她在ICU待了很久,護士們忙著自己的工作,根本就不來管她。有兩次非常危急的搶救,儀器發出蜂鳴,好多醫生沖進來圍著病床進行最緊急的處理。她獨自站在角落里,看著所有人竭盡全力試圖把他從死神手中奪回來。

就像一場拔河,這頭是生命,那頭是死亡。她想,振嶸原來也是做著這樣的工作,救死扶傷,與死神拼命搏斗,可是都沒有人能救他。

最後一切重歸平靜,他仍舊無知無覺地躺在病床上。護士們換了一袋藥水又一袋藥水,時光仿佛凝固了一般,知道雷宇濤進來,她仍舊茫然地站在那里,看著他。

「跟他說話!」他的聲音並不大,可是透著不可置疑的命令語氣,「我不管你用什麼法子,我要他活下來。小嶸已經死了,我不能再失去一個弟弟,我的父母不能再失去一個兒子,听到沒有?」

她被他推了一個踉蹌,重新站在了病床前,雷宇崢蒼白的臉佔據了整個視野。振嶸當時的臉色,就和他一樣蒼白,那個時候,振嶸已經死了,他也要死了嗎?

過了很久以後,她才試探地伸出手指,輕輕落在他的手背上。滴注針頭在最粗的靜脈上,用膠帶固定得很牢,他的手很冷,像是沒有溫度。她慢慢地模了模他手背的肌膚,他也沒有任何反應。

一連三天,他就這樣一動不動地躺在那里,仿佛一具沒有任何意識的軀殼,任憑藥水換了一袋又一袋,任憑護士換了一班又一班。每次都輪流有兩個護士待在ICU里,只有她一動不動的守著,熬到深夜才去睡。剛睡了沒一會兒,忽然又被敲門聲驚醒。

她看著日光燈下雷宇濤蒼白的臉色,不由喃喃地問︰「他死了?」

「他醒了。」雷宇濤似乎並沒有欣慰之色,語氣里反倒更添了一絲凝重,「你去看看吧。」

雷宇崢還不能說話,氧氣罩下的臉色仍舊白得像紙一樣,他也不能動彈,但她一進ICU就發現他是真的清醒過來了。她雖然戴了帽子口罩,但他顯然認出了她,眼珠微微轉動,似乎凝睇了她兩秒鐘,然後眼皮就慢慢地闔上了。

護士輕聲說︰「睡著了,手術後身體機能都透支到了極點,所以很容易昏睡。‘

過了很久之後,雷宇濤才說︰」他怕我們騙他,剛才他一直以為你死了。「

她沒有說話,如果可以,她寧可自己是死了的好。

雷宇濤在醫院又多待了兩天,直到雷宇崢轉出了ICU,確認不再有危險,才決定返回,臨走之前他似乎欲言又止,但最後終究只是對杜曉蘇說︰「照顧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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