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一、如果、假若,她媽媽听見她不過出差了一趟,就「口頭上」把自己嫁掉了,不知道會不會怒火攻心,被她氣到心髒病發?
于是,康若華小小聲地、聲音很微弱地,在回到台灣沒幾天的某次家庭晚餐上試探地開口。「爸、媽,那個……如果,有一天——」
「我沒有錢可以借你喔!都幾歲的人了,自己闖出來的禍自己收拾。」康父瞅著女兒怪異的神色,斬釘截鐵下了結論。「來來來,老婆,你吃吃看,這家童仔雞很好吃,我排隊拼很久才買到的。」挾了一只雞腿到老婆碗里。
「不是啦!爸,我是說……」康若華看著空蕩蕩只有白飯的碗,突然覺得有點悲憤,她的爸爸跟別人不一樣,永遠都是愛老婆比愛女兒多。「我是說,如果,只是如果喔,有一天我突然跑去結婚——」
「不準嫁給外國人。」康母又丟出這麼一句。
「不是啦,不是外國人啦。」就知道,自從她在美國讀研究所,曾經交過一個墨西哥男朋友之後,她媽媽就對這件事一直消化不良。
「不是外國人,那是哪個倒霉鬼想娶你?台灣人沒這麼有勇氣吧?」
已經對與父母溝通這件事想流淚的康若華,連這句話是爸爸還是媽媽問的都不想管,頭也不抬地扒了口白飯。
「是我們公司的總監啦。」她氣悶地道。
「你的工作能力有好到公司總監想用婚姻收買你嗎?」康父康母同時大驚失色。
「……」康若華現在明白,她老是抓不到重點這件事恐怕是家庭遺傳,跟眼前這兩個人都月兌不了干系。
「我吃飽了。」真沮喪。從小到大都是這樣,任何事情,只要扯上爸媽,總是討論不出什麼結果來。
或許,換個角度想,爸媽是想培養她獨立吧?她總是得自己作決定。
康若華站起身,將自己的碗放到流理台,轉頭對爸媽說道︰「我先回房間喔,吃完飯碗都先放著,我等等出來洗。」
「小華。」康母突然喚她。
「嗯?」康若華回房的腳步一頓,回眸。
「不管嫁不嫁,人都先帶回來再說吧。」康父若有所想地望了她一眼,而康母在旁邊難得溫柔地跟她點點頭。
「喔……好。」她卻莫名地臉紅心虛了起來,快步沖回房間把門關上,好像這樣可以掩蓋過快的心跳似的。
其實,還、還沒到要把人帶回家的程度啦!
那天,總監教頭說︰「假日夫妻行,以結婚為前提的交往也成,你自己好好考慮一下。但是,如果你讓我知道,你喝了酒就跟別的男人這樣胡言亂語,你就死定了。」
嚴浩然說這句話的時候,臉跟她靠得好近,俯低了身子,額頭幾乎踫到她的。從他唇間吐出來的字句,還帶著暖熱的呼息,有他獨特的味道,混合了紅酒、一點點煙味,和他身上的古龍水味……
很強悍,從他胸膛散發出的勃勃熱氣,很男人,很侵略……一句話,就打得她暈頭轉向、頭昏腦脹。
她突然,好慶幸自己向他做出了這樣的邀請,她想,她對他的喜歡,有比一點點,再更多一點,所以,她才會沒日沒夜都想著這男人,連現在回到台灣已經好幾日,打開公司會議室大門之後,都覺得自己看見嚴浩然的幻影。
他不是人在北京分公司嗎?為什麼他會出現在這里?
康若華揉了揉眼楮,看了看坐在嚴浩然旁邊的游戲企劃馬大哥,然後又伸手戳了戳……杜卉梅的腰眼。
「要死了你!」一旁大肚子的孕婦驚跳起來。「孕婦很怕癢你知不知道?!」
中氣這麼足,肯定不是夢了。
康若華訕訕地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沒注意到她方才的動作全都俏皮地落入嚴浩然的眼里。
他回來開這場提案會議,正確地說,他每兩、三個月都會回來台灣一趟,有時回來開會、有時回來參展,再夸張一點的、還有因為生病到不行了,才回來看醫生的。
他與他的故鄉很近,卻也很遠。
這趟回來,不知為何特別期待?總想起那個說要跟他當假日夫妻的、有些迷糊又干練的小女人,看到她見著他驚慌失措、還伸手戲弄前輩,莫名感到好笑。
原來啊!不只她那個不成材的前男友,他也能令她慌張呢!
嚴浩然眉一挑,唇一勾,眼中的笑意藏得極深,听著會議上報告的事項,翻動著手上某款游戲參加了比賽,提交初審的書面資料,這是康若華準備的。
她很看重這款游戲,他也是。
前些日子,她提交了這款游戲的書面資料去報名參加比賽,初審過了,眼看著明天就要復審……
這是她進雲闊之後第一個參與付諸實現的成品呢!他怎能不回來?
他想,他對康若華之所以完全改觀,跨年夜那天留下來加班是初始,這件參賽的案子是中轉點,直到上海電玩展時,她的努力與厚道又為她加了不少分。
她是業務,她的外貌出色,但她卻從來沒有因著外在條件少努力一些;縱使有抱怨,工作態度卻依然認真;更沒有因為她是個半生不熟的新人,就要求前輩或同事給予更多的包容。
她熱愛游戲,是由衷發自內心的那種喜歡。即便不是她負責的工作範圍,她也能侃侃而談;她對游戲有想法,有她獨特的創意,跟他一樣;而她的興趣結合了工作,更與他相同,他喜歡他們兩人有同等的熱情。
她是他這趟回台灣的大半理由。不過,他不會讓她知道,至少,現在還不需要。俊顏微赭。
康若華小心翼翼地揚眸,耳邊听著會議事項報告,視線卻不著痕跡地滑到嚴浩然臉上。
神思出走,漫無目的地想著,他真的已經決定跟她當夫妻了嗎?
沒有家人逼婚,沒有什麼奇怪的契約,只為了實現一句替她出頭的隨口胡話。雖然,她是真的覺得跟一個值得信賴的男人過一輩子不錯,但是,真的就這麼定了嗎?
那,嚴浩然心里又是怎麼想的呢?他是為了什麼答應她呢?難道真是為了不吃虧?
欸,這樣不行,會議上想什麼亂七八糟的呢?康若華阻止自己再這麼胡思亂想下去。
討厭!什麼假日夫妻,什麼辦公室戀情,八字才劃了一撇,她的心情就已經跟著他忽上忽下,起伏不定……
***
「你太緊張了。」嚴浩然雙手抵成塔狀放在桌沿,望著坐在他對面的康若華,簡單的下結論。
「啊,哈哈哈,真的嗎?」康若華干笑。她已經盡量掩飾了,沒想到還是這麼容易被拆穿啊!
明天,她報名參賽的手機游戲就要進行復審,所有的廠商會聚在一起,等候評審輪流評議,因為評審也會問些游戲的質量如何,用戶結構等等的問題,所以一般公司都是派出制作人與業務的組合一起參加復試。
她與嚴浩然便是業務與制作人的組合。
只不過,她直到上午的提案會議之前,都以為她今天下午是要與馬大哥一起來探看復試場地,也以為明天是要與馬大哥一起出席比賽,沒想到,原來是總監要親自上陣……
明明沒有人告訴她啊,就連總監本人也沒有。
她都搞不清楚自己現在是安心了,還是更緊張了?
所以,她跟嚴浩然第一次在外用餐的這頓中飯吃得七零八落,用完了甜點的現在,連眼楮要在哪兒擺都不知所措,只好更努力地準備桌上的口試資料。
結果,好了,終究被嚴浩然歸納出一個她太緊張的結論。
好吧好吧!她是真的太緊張了。只是,為什麼緊張,她也弄不明白了。
「第一次參加大型比賽,緊張是難免的,走吧!我們先進去看場地,試著讓自己放松一點。」嚴浩然拿起了桌上的賬單,就要走去櫃台結賬。
一張千元大鈔登時被放進他手里。
「我想說,還是各付各的比較好。」康若華笑了笑,不知道為什麼感到有些難為情。
她是不喜歡讓同事買單,男朋友也是,更何況,她現在跟總監這樣,有一個口頭上說要當夫妻的協議……也不知道算是什麼關系?
雖然,嚴浩然上次說,要她考慮一下當夫妻還是先交往,決定之後再告訴他,但是,自從上次出差之後,他們兩人開口談的都是公事。
上次是參展,這次是參展……他有在等她回答嗎?還是,他只是順著她說的話,隨口說說而已?
康若華突然覺得有些迷惘,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胡思亂想些什麼,唇邊的笑容越來越大,越來越不自然。
嚴浩然睞了睞她若有所思的臉,收下她遞來的鈔票。
「嗯,各付各的是比較好。」點點頭,淺淺回應,揚眸,拿著那張鈔票去櫃台結賬,然後將找回來的錢全數還給她。
康若華一臉疑惑地看著那幾張小鈔與零錢。
兩份簡餐都付了呢!現在是什麼情況?不是說要各付各的嗎?總監要拐她請客?
「各付各的,今天的給你付,明天比賽完的那頓給我付。走了。」邁開長腿,昂首闊步地走了,微風淡淡撫過他微赭的頰色。
賺得也沒他多,搶著付什麼錢?那句各付各的,听在耳里真是不受用!
上次見面時,她還跟他求婚呢,轉眼間卻想將他撇得一干二淨……她、她休想!
別扭的行軍似腳步越走越快,康若華一頭霧水地瞪著那道英武昂藏的背影。
這……這算什麼各付各的?
但是,想到還有與他共進的下一頓飯,卻不爭氣地感到開心……怪了,跟一個一板一眼的男人吃飯為什麼會這麼愉快?還是為了公事呢!
康若華小跑步跟上他的,氣喘吁吁,不知道自己唇邊牽起的笑容萬分甜蜜,莫名滿足。
***
一直到隔天的比賽結束,康若華才知道,原來,會緊張的人不是只有她一個。
那個昨天不停要她試著放輕松的男人,現在眼下有著因晚睡而浮現的淡淡陰影,而她剛才在詢問——或是調侃——復審情況的電話里听馬大哥說,總監今天早上居然六點起床,七點就到復審會場敖近的咖啡廳排練到八點半會場開放。
馬大哥之所以會知道這件事,當然是因為他一大早就被肚餓嘴刁的孕婦吵醒,指名要吃某間咖啡的早餐,恰好在那里遇到正在排練的嚴浩然。
真好笑,總監被馬大哥嘲笑到耳朵變成暗紅色的了。
她甚至注意到,總監身上的煙味比平常略濃……
叫她放輕松呢!呵,他自己都因為緊張多抽了好幾根煙呢!
「看什麼看?」嚴浩然突然冷冷地一眼掃過來。
「沒有,沒什麼。」康若華笑得很愉快,沒有注意到自己不知道從何時開始,已經不怕他听來嚴厲凶狠的每一句對白。
她想,她越來越了解嚴浩然了,他嚴正的外表下總有著如此幽微的心思,她喜歡他是一個如此細膩的人。
嚴浩然剛毅的臉龐瞬間黑掉。
可惡,真不知道今天是倒了什麼霉?
他是喜歡鴨子劃水,喜歡賽前做好萬全準備,喜歡贏得從容漂亮,怎麼知道會好死不死在咖啡廳遇到小馬那總是晚睡晚起的痞子,還被他逮個正著?
這麼赤果果地把他不為人知的努力攤在陽光下,他以後還要不要做人啊?萬一康若華以為,他是因為她的作品首次參賽,所以才這麼拼命怎麼辦?
咳!他可不是因為她的緣故才這麼認真,他本來就是一個很勤奮的人。
嚴浩然的頰色越來越深,腳步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總監——」氣,氣喘如牛……快跟不上了啦,她今天穿高跟鞋耶!
「……」不要理她,誰叫她跟著小馬一起調侃他?對!她沒明說,但是她偷笑了,他有看見,疾行未停。
「總監——等我啦!我好餓。」一個手提著高跟鞋的女人追上他。
嚴浩然一臉怪異,又有幾分哭笑不得地盯著上氣不接下氣的女人。
她把高跟鞋月兌了?在大馬路上?就在大馬路上?果足,不,穿著絲襪奔跑?
「你有餓到需要跑成這樣?」挑眉,雙手一盤。
「有,我早餐緊張得吃不下,現在一放松,更覺得肚子餓了。」肚子叫了,答得好坦白,一點裝腔作勢的姿態都沒有。「而且,我怕你生氣……總監,我沒有跟著馬大哥嘲笑你的意思喔,真的!知道總監你其實也會緊張,我松了好大一口氣,好感動,又覺得好窩心,謝謝你這麼早起,謝謝你努力排練,也謝謝你陪我來參賽,我——」
「……」哪壺不開提哪壺?嚴浩然頰色更深,喉嚨一緊,聲音干澀到連罵人都不太順暢。「你到底要不要穿鞋子?」
「啊?噢……對,好。」她忘了,康若華微赧一笑,就近找了個花園,挨著花台邊緣坐下。
才坐下,一包面紙就遞到她面前,她怔愣揚眸,對上嚴浩然的眼,嚴浩然看著她,沒說話,只是用手比了比她足底。
「……」沒反應?他老是錯估這女人的領悟力,為什麼啊?
見她遲遲沒動作,嚴浩然又嘆了口氣,索性蹲在她面前,抽了張面紙拭去她足底的泥沙與灰塵,再為她套上高跟鞋。
她的腳好小,比他的手還要略小一些,絲襪下包裹的肌膚,白玉似的,晶瑩剔透……欸!停!在想什麼?太下流了!嚴浩然很有正義感地揮掉腦中尚未成形的齷齪念頭。
「好了,走吧!你想吃什麼?我們吃完飯再回公司。」嚴浩然為康若華穿好兩只鞋,站起身,逕自前行,來不及看見她的雙頰紅艷得像似要滴出血。
他好體貼……雖然有時嚴肅平板得過分,在公事上絕對一絲不苟,剛正有紀律得驚人,但是,他好細心,好認真。
今天的比賽,他要她放輕松,卻自己默默地做了最多的努力;跨年夜加班那天,他一直催她、趕她,人卻還是留在北京的辦公室,陪她奮戰到最後一刻,沒有棄她而去;上海的電玩展上,他發現了她的委屈,不著痕跡地為她出頭,要她注意辦公室戀情,眼楮放亮一點;而慶功聚餐上,他擔心她喝太多酒,提醒她收行李,送她上機場……
他還說、他還說,他願意跟她當兩地夫妻,跟她當假日夫妻,要她好好想想,要她不要對別的男人說這種話……
他在等她的回答?他沒有要她的回答?她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但是、但是她想回答,她不想錯過他!
與其再談一堆莫名其妙不得善終的戀愛,她寧願跟一個值得信賴的男人共度下半輩子。
苞嚴浩然當朋友雖然很好,當同事也很不錯,但除了這些,她還想要一個能夠與他共度一生的穩定關系,就像夫妻,像她父母親讓她看到的一樣,那麼平凡,那麼平淡,卻依賴對方依賴得那麼理直氣壯、那麼幸福。
上次開口,她或許有點醉,或許是順著他的話意,自然而然地月兌口而出,但是今天沒有,她想抓住他的心思是如此執著且強烈。
「總監——」
「嗯?」前方的男人旋足,一頓。
「我,我——」鼓起好大的勇氣,中氣十足,整條熙來攘往的馬路都听見了!「我要跟你當假日夫妻!不是以結婚為前提的交往,我們就當夫妻,貨真價實的夫妻,請你嫁給我!」
「……」
「不,不是啦!是我,你……不是,我是說,是我,我要嫁給你。」好窘,她都幾乎听見路人們竊笑的聲音了……咦?路人?!
嚴浩然望著她,嘆了很深又很長的一口氣。
「小姐,不管誰嫁誰都好,下次要告白,可不可以換個人少一點的場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