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說了嗎?四少爺昨天……」
「听說了、听說了,又被甩了。」
「嘻嘻,早就知道會如此。還有,他昨夜在林里亂轉,迷了路又被什麼東西嚇昏,天快亮才醒過來,一路跌跌撞撞的回府,門房看見他都嚇了一大跳。」
「今兒個一早就在嚷嚷呢,說他在林里遇到女妖了。」
「女妖?哈哈……他當我們都是傻瓜嗎?我說八成只是林里的野東西,四少爺自己嚇自己罷了。」
「不過他真的嚇得不輕呢,連神志都有點失常的樣子。」
「被甩了嘛,瞧那痴痴呆呆的……」
「哈哈哈哈……」
阿金經過回廊,瞅了那聚成堆的僕人們一眼,推開院門進去,穿堂走進內房臥室。將手里的瓷盤放在桌上,到床邊挽起帳子。
「四少爺,旁人都在說你的笑話呢。」唉,跟著這麼一個主子,怕永無狐假虎威的一天了,陪襯著當笑話的分倒少不了。
「嗯。」擁被坐在床上的袁舉隆無意識地應了一聲。
「四少爺您還不起來嗎?快晌午了,下午唐夫子那邊的課去不去上?剛才唐夫子還問起您呢,我說您受了點驚,大概要休息。」
「嗯。」袁舉隆的眼神迷離依然。
「方才還遇到二少爺和三少爺,他們也問起昨天的事。唉,我說四少爺啊,您照我說的早點回府不就沒事了嗎?晚上林里黑蒙蒙的,您精神又不好……」阿金在一邊嘮嘮不絕。
「嗯。」
「四少爺,阿金還是那句話,過去的就算了,別多想。世上好的姑娘多得是,也不差燕燕小姐一個……」
「阿金,」袁舉隆忽然開口,轉頭朝向他,「我昨夜不是眼花……」
「是是。」阿金一听這個就頭疼,避而遠之。
袁舉隆看著他閃遠的背影,嘆了一聲。真的,沒有一個人相信。
昨晚的事,回想起來,每一個細節都清晰無比,絕對不是夢。那飄忽不定的身影雖然如輕煙一般,可是當她立定的時候,眼中所見的一切,包括那白衣上的褶痕、襟帶的花結、裙角的拖曳,乃至她眸中的流光、眉梢的微動、唇角的曲線和鬢發的條理,他皆瞧著得一清二楚。甚至,連那隨風而來的體香縈繞在鼻尖的感覺,都可以回憶起來,幻覺能有這般明晰嗎?
昨夜所見,絕對、絕對是真的。
☆☆☆
「咦,二東、三鐵、五環,連李嬸王伯都在,一大群人窩在這兒干嗎呢?」一個長工扛著掃把經過園子時,好奇地走近花圃後的一堆人。
「噓,噓──」
「看不見嗎?四少爺在花廳里呢。」毛頭小廝二東指指廳里。
「四少爺在花廳做甚?有什麼好瞧……咦,那個老和尚是誰?」長工放下掃把,也跟著蹲下來。
「我說呀,四少爺近日很不尋常呢,听說前天又往那個林子里跑了。」
「對呀,似乎在找什麼東西。」
「嘻嘻嘻,據說在找他曾看見過的女妖。」
「咦?找到了嗎?」
「傻瓜,世上哪有什麼妖啊鬼啊的?四少爺是神志不清啦!你瞧他整日眼神凝滯,三魂剩了一魂似的。」
「該不會還沒從燕燕小姐的打擊中恢復過來吧?」
「嘿嘿,主子的事咱們下人管不著,總之看熱鬧就是。」袁府這麼大宅子,像四少爺這樣能讓人瞧好戲的人可是獨一無二的啊。
「那麼現在又有什麼好戲瞧了?」長工湊前了一些,盯緊廳內的四少爺。
「那個和尚嘍。五環,你跟他說。」
滿臉雀斑的丫頭五環掩嘴笑了兩聲,「今早在後院踫到四少爺幽幽地在那兒晃,嘴里不知叨念著什麼,見了我還問用什麼方法可以找到那些精怪妖魔……」
「哇!嚇死人了,你怎麼跟他說的?」
「我說我不知道,四少爺要真想找那些東西,不妨去問問和尚和道士。」
「然後他就真的去找了那個和尚?哈哈哈,果然是四少爺。」
「噓,別說話了,瞧著吧。」
廳內,袁舉隆端坐在椅子上,皺著眉頭,看著眼前那個在廳中央唱著梵歌、搖著佛仗、兜著圓圈的老和尚。阿金說這和尚佛法精深、普度眾生無數,該不會在騙他吧?
眼見老和尚來來回回,又轉了十幾個圈了,袁舉隆終于忍不住抬手咳了咳,「我說,大師……您還要轉多久?」年紀也一大把了,再轉下去受得了嗎?他有些于心不忍了。
老和尚聞言頓住身形,顫巍巍地回頭朝他這邊走過來,搖搖晃晃的樣子讓袁舉隆起身攙了他一把。
「大師您沒事吧?」
「我很好、很好,多謝施主關心。」老和尚顫抖著手向他施禮,在椅子上坐了下來,臉色明顯有點發青,「施主,方才老衲一邊朗誦金剛經一邊轉動法輪,想逼那妖魔現形就擒,誰知那妖道行高深,老衲一無所獲。唉,都是老衲年邁體衰之故。」
「那個……大師,我不是想除妖,只是想再見到她。」況且他是在林子里看見她的,這和尚在家里頭施法有什麼用?阿金這家伙竟找了這麼一個老糊涂。
「不過施主請放心。」老和尚根本沒听見他的話,「老衲既然收了你的香油錢,定會為你竭盡全力,死而無怨。」
「呃,大師大可不必這麼激昂。」干嗎說得那麼嚴重啊?袁舉隆揉揉額頭,若不是去了好幾次那林子也找不到那夜的白影,他何苦听從婢女的建議,用這個法子來尋她呢?
「施主,老衲現在就跳我寺祖師爺十八代秘傳的降妖除魔舞,這次一定會將那妖逼出來的,你等一等就行了。」老態龍鐘的老和尚擺出拼老命的樣子,荷荷有聲地舞動佛杖,踩起步點。
袁舉隆在旁邊心驚膽戰,時刻準備著沖上去扶他一把。
還不停嗎?再轉下去他都頭昏了。
「大師,夠了吧?」
「不……不……不必替老衲擔心。」老和尚扶著禪杖,有一口沒一口地喘著氣,「老衲……老衲還可以再跳。」
袁舉隆拉住他,「算了算了,大師,可以了,我不想找了,就這樣吧。」
「不行!」老和尚大叫,氣憤得整張臉通紅,「施主,老衲雖然法力衰退,可是尊榮之心未死。施主,請勿將老衲跟那些沒有本事、騙吃騙喝的江湖騙子混為一談。」
「沒有、沒有,我發誓絕無此想法,大師別生氣。」袁舉隆連忙賠笑。好累呀,遇到這樣好強的老人家真是沒轍了。
「哼,老衲絕對不會白拿你的錢,看我施展龍虎捆魔大法杖,不將妖孽打出原形,誓不罷休。」蒼老的身軀抖呀抖地舉起沉重的禪杖,危險萬分地揮動起來,讓袁舉隆急忙閃躲在桌子後面。
死阿金,哪個人不能請,偏請這個又沒本事又倔強的老頭來。袁舉隆雙手護頭從桌後探出身來喊道︰「大師,請千萬保重身體。」他好擔心老人家就這樣一命嗚呼啊。
眼見老和尚腳下一個踉蹌,舉著禪杖向後栽倒,袁舉隆飛速撲到地上,在落地的一剎那托住他的腦袋,「夠了!不必再做了,大師,您可以回去了。」事既至此,看來只有拿出魄力才能讓他停手了。
「施主……嗚……」老和尚回過頭來,一臉涕淚縱橫,「嗚嗚,老衲沒用,嗚,施主預付的香油錢,老衲會還給施主的,可是,嗚,可是今早那錢已拿去買了米熬粥了,嗚嗚,我寺年久失修,三十二個僧人擠一間房,草席鋪地,還有的小沙彌連褲子都沒有,嗚嗚嗚,都怪老衲沒用……老衲此次未能完成你的委托,錢一定會還給你的,可是如今實在無能為力,可否寬限幾日?老衲即使此生不能還債,來世做牛做馬,不,做豬做狗也會給你湊足。拜托你,讓老衲再試一次好嗎?老衲定會全力以赴的,嗚嗚嗚……」
罪過罪過!面對老人家如此聲淚俱下,袁舉隆除了點頭還能怎麼辦?
「謝施主,」老和尚精神一振,禪杖指向半空,燃起決心,「妖孽,老衲,跟你決一死戰。」
他投降了,袁舉隆無力地扶著柱子,作好了為老和尚請大夫甚至訂棺木的打算。
這一天,廳中梵音高哼,經文一篇接著一篇,直持續到半夜,袁舉隆被折磨得差點就口吐白沫。
而廳外的花叢後,是一撥換過一撥、悶笑到快內傷的佣僕們。
☆☆☆
又是一個清涼的早晨,袁府的廚娘伍嬸提著菜筐進了廚房。
「伍嬸早,」燒火的小六向她打招呼,「昨天後來如何了?」根本不用指名道姓,問的當然是四少爺的事啦。繼上次的和尚之後,昨天四少爺又請了個茅山道士回來,可惜他在廚房當值,不能留下來看戲。
「還能怎樣?胡鬧了一通,帶著四少爺到那個林子里跳了幾圈大神,什麼也變不出來。」
「四少爺也真的,哪有妖怪那種東西,現在該死心了吧?」
「嘿,死心就不叫四少爺了。今天又請了一個游方道士,看起來還挺有架式的。四少爺領著人去那個林子給他搭法壇呢,說今晚要在那里作法。」
「真的?我要去看,正好今晚沒輪到我照看爐火。伍嬸去不去?」
「我老骨頭熬不得夜了,你去,回來說給我听,嬸嬸給你留兩個肉包子當謝禮。」
「哈哈,多謝伍嬸啦。」
☆☆☆
日頭當空,晾完衣服的小丫頭擦了擦額上的汗滴,轉頭見一個賬房里做事的小伙計打著呵欠走過來。
「怎麼啦,一副沒睡飽的樣子?上工時候,小心被掌房罵。」
「嘿嘿,掌房比我更困,現在還趴在那里打磕睡呢。」
「你們昨晚干嗎去了?」
「咦?你不知道嗎?去瞧四少爺請的道士作法呀。」小伙計談興一來,精神立馬好了幾倍,「我跟你說,昨晚可熱鬧啦……」
「後來呢,後來呢?」小丫頭听得津津有味,緊跟著追問。
「然後那游方道士就把那些道符用火點著了,用木劍挑起來,揮呀揮的。」小伙計比劃著說得眉飛色舞,「精彩的地方就要來了,那燒著的道符揮著揮著,不知怎麼地被夜風一吹,竟飛起來了,而且巧得就向四少爺的頭上飛,四少爺躲閃著拿袖子這麼一扇呀,恰恰就把道符扇到了燈油上面,轟地一聲火焰就高起來了,然後旁邊的紙符圈也一古腦著起火來,布幡也跟著燒起來啦,最後整個法壇都起火了,誰都瞧呆了!當時還是四少爺最先上去打火呢,弄了個灰頭土臉,哈哈。大伙兒跟著用衣服撲、拿沙土蓋,火勢才熄下去了,哈哈,那個熱鬧呀,沒去的人真是可惜。」一想起當時的場面就忍不住抱肚狂笑。
小丫頭咯咯笑個不停,「這麼好玩,早知道我也去看。」
「可惜啦,今天四少爺沒再請人,不知道什麼時候再有熱鬧看呢。」
「下次再有一定要叫上我啊。」
「知道啦,大伙兒都注意著,到時一定有消息的。」
☆☆☆
「快快快,大家快跟著啊。」
四少爺休整了兩天後,重振旗鼓再次尋妖,有興越的快去看戲嘍。
「這次是什麼啊?」
「一個胖胖的道人,自稱有通靈眼,就是四少爺左邊的那個,看見沒?」
「啊喲,是那個道士啊。」
「你認識?」
「是他嘛,我在上個月瞧見過,是個騙子假道人啊,半年前去騙周員外家的錢,被人揭穿了,打了個半死,怎麼現在又找上四少爺了?」
「哦──」眾人拖長了的聲調中含著多少驚嘆和期待啊。
「要去給四少爺提個醒嗎?」一個長工在良心驅使下提出建議。
「提什麼醒?」他不合時宜的話引來眾人的瞪目,「主子的事做下人的少插嘴啦。」真是的,四少爺知道了他們還瞧個屁呀?
嘿嘿,閑話少說,安安分分地看熱鬧就行了。
☆☆☆
「四少爺,拜托您別再做這些事了!阿金求您了!」他簡直快給折騰死了。
走在他前面的袁舉隆沒回答,徑自搖著折扇想心事。
「四少爺啊,你到底要試多少次才甘心?」阿金一路追著袁舉隆,苦口婆心地勸說,「世上根本就沒有什麼妖魔鬼怪,四少爺您是一時糊涂了,不存在的東西再怎麼找也找不出來的,別再找啦。」
「閉嘴。」袁舉隆轉身用扇子頭敲了他一記,「少來煩我,做自己的事去。」不知怎地,他一門心思總繞著那個,日思夜夢的總是那飄忽的白影和那張妖魅的臉,其他的事怎麼也放不進心里去。或許,他真的被什麼迷了心竅吧。但無論如何,他非把她找出來不可。
連自己也不明白的執著,強烈過任何事物。
阿金跺腳,「如今袁府上上下下,誰不拿這些事笑話您?四少爺,那種東西即使有,也不是咱們能找出來的,您遇到過一次就算了,不可能再見到第二次的,算了吧,別再想它了。」他想瞎忙乎不僅是他的事,所有的麻煩還牽連到他阿金呢。
「總會再見到的。」袁舉隆低聲道。他總覺得還會再見到她,所以,現在不可以放棄。不,與其說是有再見面的預感,不如說是強烈的願望。有股想見她的在胸中燃燒,使他停不下追尋的腳步。唉,他可能真的著了魔吧?
「我的四少爺呀──」阿金無奈到想發狂,「說過多少次,不可能的啦,您請了那麼多和尚道士,哪一個能找出妖怪來的?反而弄出那麼多的事,讓您被大家笑話。那個念經念到翻白眼的老和尚就不說了,上次在樹林里耍木棍害得你被蛇咬傷的那個神婆、燒紙符差點把胡子燒掉的游方道士……更別提那個死胖子假道人,竟然騙了您那麼多銀子,四少爺,您有沒有在听?喂,四少爺!」
袁舉隆充耳不聞,疾步前行。阿金一溜小跑追著他,決定今天無論如何要嘮念到他罷手,他可不想再跟著胡鬧了。
「喲,是四少爺啊。」主僕倆拐進西園子,正踫見一個園丁拎著花鏟從那邊過來,笑嘻嘻地打招呼,「四少爺,您來得正好,我想告訴您一件事……」
「二東?你想說什麼?」阿金戒備地擋在前面,豎目瞪著園丁,他分明嗅到了不懷好意的味道。
笑容滿面的二東不理他,探頭向袁舉隆招手,另一只手順便把阿金礙事的頭壓低,「四少爺,小的剛剛听說,城南道觀里來了一個瞎眼道人,很靈的,還能招魂呢,不信去問王伯。」
「二東,你這混蛋!」阿金氣得雙目噴火。
袁舉隆點點頭,「哦,是這樣嗎……」思量著走開了。
二東在後面熱切地揮手,「城南道觀是在南大街向左拐再走五十步啊,紅漆的大門,很好找的。」嘻,看來大家不會寂寞了。
「二東!」阿金咬牙,一把揪起他的領子,「混蛋,我跟你兄弟多年,你就這麼害我?」
「唉,沒辦法啦,兄弟,我知道你做四少爺的貼身小廝不容易,可你也體諒一下我們嘛,當下人的哪有什麼玩樂?少了四少爺咱們日子更難熬啊,你千萬別壞大家的興喲。」二東一點愧疚感都沒有,掰開阿金的拳頭,友好地拍拍他的肩,「好兄弟,四少爺下次什麼時候行動,記得告訴我一聲。」
「沒門,滾吧你!」阿金氣呼呼地朝他揮了揮拳後,拔腿去追主子,「四少爺,等等我!四少爺,你可千萬別信那小子說的話啊……」
不理阿金在身前身後咋呼,袁舉隆若有所思地搖著紙扇,心神依然在那神秘的白影上打轉。
「啊,是大少爺!」阿金抬頭望向迎面走來的人,連忙扯了扯袁舉隆。
袁舉隆一驚,束手立于路旁。阿金躬身站在後面,四少爺是無所謂,可其他少爺是絕不允許下人沒規矩的,其實袁府的上下尊卑之分非常嚴,下人們在主子面前不敢造次,當然,四少爺是例外。
「四弟,听說你近日老去弄那些歪門邪道的事?」袁大少爺走近他們,張口就訓斥,「年紀也不小了,還這麼不長進。」
「是,大哥。」袁舉隆低下頭,大哥年長他十幾歲,如今已掌握了袁家一半的生意經營,是他從小畏懼的對象。
「哼,什麼女妖女鬼的,無端生事,惹得我都被人取笑,以後不許再鬧這樣的笑話了。」
「是。」袁舉隆再次低頭。
「還帶著下人東跑西跑,弄得袁府烏煙瘴氣,這樣下去成何體統……」
「是。」反正他在大哥面前只能諾諾地應是。
袁大少爺訓夠了,這才揮手讓他們離開。
袁舉隆主僕二人快步走出他的視野,不約而同地吁口氣,抬頭擦了擦汗。
「我就說嘛,四少爺,以後您就別再想那事了。」雖然遇到大少爺很可怕,阿金還是很高興。若能就此讓四少爺罷手,也算一樁幸事。回首瞧四少爺仍有些失神,拉著他哄道︰「好了好了,咱們回院里吧。大少爺方才也委實說得太過分了,把您罵得一無是處,不過您也該好好收斂一下了。」
袁舉隆心下煩悶,舉手重重敲了他一扇子。剛才被大哥罵他不敢出聲反駁,想不到這阿金也敢嘮叨他。走了一陣,路過書房時,袁舉隆抬頭望見書房的門匾,這才想起連日來忙著那些事,好久沒去听課了,不知唐先生是否在生氣?
阿金見四少爺停在書房門前發呆,知道少爺的想法,從窗外踮起腳朝里望了望,「四少爺,唐夫子在里面呢,您要進去嗎?」
袁舉隆躊躇一會兒,推開了門,「我進去了,你在這等我。」
「是。」阿金站在門外小小地松了一口氣。唐夫子來袁府教少爺們念書已三年多了,素來沉穩恬靜,四少爺也最願听他的,料想唐夫子能勸勸四少爺,讓他好好靜心養性。
「唐先生。」袁舉隆朝書案後的人躬身行禮。
「哦,是四少爺。」唐祈雍抬頭,臉上並無意外之色。
袁舉隆在案前坐下來,有些不好意思地開口︰「唐先生,我近日……」
「我听說了。」唐祈雍微笑。來袁府數年,只有袁舉隆真正把他當老師般尊重。他資質平凡,少一份靈巧,縱使苦讀亦無大成,卻是他心底最喜歡的學生。長于袁府,還存有如此無垢的赤子之心,實屬難得。
「先生,我……」袁舉隆欲言又止。
「想聊聊嗎?」唐祈雍給他倒了一杯茶,「那就跟我說說當晚你的所見吧,我雖听旁人轉述過,料想失真頗多的。」
袁舉隆不由展顏,在唐先生這兒總是輕松得多,他從不把自己當傻瓜看,反而會認真地听他說自己的想法。
一壺茶喝完,袁舉隆也將事情前後始末詳細地敘述了一遍,抬眼等待唐祈雍的反應。
唐祈雍沉吟︰「那麼現在你費盡心思去找那道白影,是要證明你沒看錯?」
袁舉隆一愣,「不……不全是這樣,我想向大家證明我並無看花眼或神志失常是沒錯,但更主要的是……我說不上來是什麼感覺,總之,就是很想再見到她。先生,老實說,找了這麼多次仍是一無所獲,她是否真的存在,連我自己都有點懷疑了。呵,難怪別人笑我是傻子,但是,我還是相信的。」
「我確實是看見了。」沉默了一會兒,他忽地揚起臉,「看得一清二楚,她的面容和她的神情,全部都很清晰,我不相信那是幻覺。」
「唔,」唐祈雍點頭,「確實,若是幻象,你的印象不太可能如此清晰。」
袁舉隆心下感激,「只有先生信我。」
唐祈雍笑笑,「那麼,你何以斷定那人是妖?」
「因為……」袁舉隆紅了紅臉,「她那麼美,我從未見過平常人有那麼美的,而且……」怎麼說,總之她的美艷就是帶著妖氣,「先生,您認為世上有妖異之物存在嗎?莫非你也認為怪力亂神之事,皆屬無稽之談?」
唐祈雍搖頭,「造化奧妙之深,遠非我輩所能探究。神靈鬼怪存在與否,豈容我下定論?不過,要我說的話,仍是‘信則有、不信則無’吧。」
「那麼,我是信的。」袁舉隆低語,「不管別人怎麼取笑,我相信她是存在的。」那張絕世的容顏,豈是他自己能想象出來的?
唐祈雍凝視他半晌後,忽然揚起一抹笑,「那麼,去找她吧。」
「先生?」
「自己相信的事就做下去,哪有空管別人怎麼說。去尋她出來吧,直到你自己滿意為止。」
袁舉隆驚訝地看著他,然後露齒一笑,「說得是,反正我也被人家笑慣了,不差這一回。」
隨之起身呼了一口氣,朝先生深深一躬,「多謝先生,我先告辭了。」
唐祈雍淺笑,端起茶望向他的背影,喃喃地道︰「我若阻你,恐怕你日後留憾呢,呵呵。」看他談起那「女妖」時,眼中異樣的光彩──
這失戀多次依然不解情字的懵懂少年,也終于長大了呢。
「啊,四少爺,您出來了。」阿金正靠在牆邊百無聊賴,見袁舉隆神采奕奕地走出門來,急忙跟了上去,「少爺要去哪?回院里嗎?」
「不,」袁舉隆重新展開許久未見的笑容,「去城南道觀。」伴隨著阿金的哀嚎,他邁開步子走出家門。
☆☆☆
「嗚啊,四少爺,拜托您放棄吧。沒有人能找出精怪來的,試了那麼多次也該知道了吧?我看那瞎眼道人八成也是騙子……」
「閉嘴,已經到這里了還亂說話。」袁舉隆仰頭瞧了眼城南道觀的牌匾,扯著阿金走了進去。
「唔──唔──唔!喝──喝!咿呀──」
那個瞎子究竟在干什麼?袁舉隆和阿金對望一眼,一頭霧水。進得道觀,被小道童領進這間屋子,這號稱洞玄真人的瞎眼道士也不問他們所為何事,便圍著他們跳起舞來,手里拿著八卦羅盤晃來晃去,口中還呼叫個不停。是不是真有本事啊?
「荷!」瞎眼道人動作一頓,抬起右手五指掐了掐,霍地旋身逼近袁舉隆,「不得了了,這位公子,你可是被狐狸精纏住了呀。」
「當……當真?」袁舉隆嚇了一大跳。
「不會錯的,這是貧道得太上真君指點,經伏羲陰陽術推算而得的結果,千真萬確。」瞎眼道人隔空在袁舉隆頭上模來模去,「公子必是夜行野路,不慎被狐妖所惑,幻象異生,而後鬼迷心竅、行事反常、禍及家宅,此乃狐妖借惑附身之故也。」
「對對對!」他說一句,阿金點一次頭,佩服得五體投地,「正是這樣,我家少爺正是被迷了魂,神志不清。請問真人有何辦法可解?」
「我給你噴一口避邪桃葉水,一灑招祥五谷,身奸邪鬼魅魍魎,看符灰!去──」人眼雖瞎,行動卻異常敏捷快速,眨眼間袁舉隆已被他扔了一頭一身的東西。
「等一下,道長……」袁舉隆躲閃著喊道。
「不能等,妖驅魔刻不容緩,要躲啊,一邊的小子,幫我定住他!」
「哇,阿金你干什麼?快放開我!」
「四少爺,妖驅要緊,原諒阿金,您忍忍吧。」
「無量天尊,法力無邊,百萬千涂,天地齊度。我的──三昧真火!」
「啊──救命啊!」
「妖孽,速速退去!」
「別打啦,道長,你別用這麼粗的桃木棒啊──」
「少爺,您再忍耐一下吧。喲,道長你打的是我呀!」
「天師咒符!我貼、貼、我貼、我再貼……」
匡啷咚隆、嘩里乒乓……天翻地覆的混亂過後,三個人癱在地上喘粗氣。
「哈……哈哈!」瞎眼道人得意地仰天而笑,「太痛快了,是我近年來除妖除得最順利的一次,太完美了。魔,看你還不魂飛魄散!」
這混蛋道人真的是在除妖嗎?他還以為是殺人呢。周身被貼滿亂七八糟的符篆的袁舉隆抬手指著他,卻喘得說不出話來,恰好阿金近在咫尺,遂狠狠地踹了他一腳,聊以出氣。
「這下子你周身邪氣已經驅得一干二淨,再也不會有妖魔靠近你了,以後一定會平平安安、無災無難的。」瞎眼道人朝他的方向伸出手掌,「好了,給錢吧。」
「等等,」袁舉隆揪住他,「我不是來除妖的,我是要找到她,讓她現身的啊。」
「不可能的,你受了我的天師真咒、三昧真火、太乙真氣……已經百邪不侵,孽障永不得近身。那些妖精鬼怪,你永遠看不到了。」
「什麼?!」袁舉隆大驚,繼而目露凶光,「你這混蛋!」
「哇!哎喲,你干什麼?救命……啊,你怎麼這就走了?還沒給錢呢。喂,站住!喂……」
袁舉隆氣哼哼地沖出道觀,雙手將身上的符篆撕個一干二淨,揉成一團狠狠地擲于地上。
「四少爺。」阿金追上來,瞧著少爺快氣瘋的樣子,也不敢多嘴了,乖乖地在後頭跟著。
「真是的,怎麼我遇到的都是這類莫名其妙的家伙?」袁舉隆袖子重重地擦著臉上的污漬,「我再不會信那些和尚道士了,都是騙人的東西。阿金,以後不請那些人了。」
「對的,對的!」阿金連連點頭。
「還不如我自己每天去林子里守著,耐心地等她再次出現為好。」
「啊?!四少爺啊──」
☆☆☆
寂靜幽林,月涼如水。
袁舉隆坐在樹底下,仰望著夜空出神。
阿金蹲在不遠處,一邊拍著蚊子,一邊瞅著少爺的身影嘆氣。唉,當小廝的命苦哇,不管主子要做什麼傻事都得跟著。
今晚她大概不會出現了吧?袁舉隆想著,也幽幽地嘆息一聲,卻仍然不願離開,換了個姿勢靠在樹干上。凝視著前面的泥地,沒錯,上次就是在這里,她從前面那兩棵樹之間朝他走過來,而他就是在這個地方昏倒的,真是沒用!啊,那張奪人心魄的容顏,他現在一閉上眼,依然能清晰地浮現。
「四少爺?」阿金湊上前來,瞅著他的臉,最後忍不住開口,「您睡著了嗎?」拜托,回家去睡好不好?何苦來哉?
袁舉隆睜開眼,瞥他一眼,「我怎麼會睡著?倒是你,上半夜一直在打磕睡,呼嚕聲都傳出來了。」
阿金在他旁邊坐了下來,「咱們都連著守了三夜了。」
「是嗎?」袁舉隆淡淡地道,他已經不想去算等了多少天,反正等下去就是了。
阿金靜了一會兒,又道︰「四少爺,說不定您真的被什麼精怪迷了魂。我從來沒見過你這麼固執的,都這個樣子了,還一意孤行。」雖說在家中不得寵,卻也是從沒吃過苦的富家少爺,而今竟執著到不辭辛勞,完全不將蚊叮蟲咬寒風冷露放在心上。
「阿金,」袁舉隆的聲音在黑暗中流淌而出,「莫說你驚訝,連我自己都奇怪。我想明白了,我要找她,不是要向眾人證明我那夜沒看走眼,我就是想見她,只是想見她,別人怎麼笑話我都不管,受什麼樣的罪我也不管,我全部都不管。我不知道這樣等能不能找到她,但我要等。反正我就是這樣的笨蛋。」
朦朧中,似乎有種力量在體內源源不斷地涌現,支持著他不願回頭地往這條看不見前方的道路上進行,不害怕,不彷徨。
阿金沉默半晌,「四少爺,您真的迷了魂了。」
「或許吧。」袁舉隆笑了笑,不再言語。
遇到這樣的主子該怎麼辦?阿金苦著臉,偏過頭,看著袁舉隆的側臉,忽然覺得他眉間有一種從未見過的堅毅。
「阿金,回去吧。」時間悠悠流過,眼見東方開始發白,袁舉隆站了起來。
阿金跟著站起身,轉了轉酸麻的腳,「四少爺,明晚……」
「再來。」
「嗚……」
在叢林的——聲中走遠的兩個人並未發覺,在他們方才所處的大樹上端,高高的、濃密的綠色之中,露出一縷垂在空中飄蕩的白衣帶。而層層葉隙之間,被晨曦映照出的半張臉上,有笑意盈蕩,紅唇正輕輕翹起優美的曲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