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玫瑰 第二章 作者 ︰ 潘妮•喬登

傅米奇父母不愉快的婚姻,使他成為男人外遇的哲學家。喬琪亞孤獨面對生離死別的荒原,內心的希望卻仍如初蕾玫瑰奮力生長。「你很靜,喬姬。你還在為我擔心哪?」

喬琪亞凝視她阿姨蒼白的臉,強迫自己微笑。其實她是在想傅米奇,以及在他離開小屋之前,他所吐露的那些親近得出奇的話語。她實在應該告訴他,他對她的看法錯了,即使不是說明一切,至少也要讓他了解,佔用她那麼多時間的是她阿姨,而不是某個不存在的有婦之夫。她微蹙眉頭,認知到他目睹父母親的關系破裂,他自己對他父親的愛和信任毀滅(看來顯然是如此),一定非常難熬。可憐的小男孩……她猛然打斷自己的思路,氣憤地搖搖頭。她到底在干什麼,居然在同情一個認為她……?她懊惱地咬住嘴唇,不情願地承認如果他看錯了她,至少有一部分錯在于她自己。

她勉強注視梅姨的臉,看到她一臉倦容。掌中梅姨的手是那麼的脆弱,那麼的冰冷。「喬姬,」阿姨疲倦地對她微笑,「你不要……你不要擔心。」

梅姨停了下來,喬琪亞迫不及待開始告訴她有關花園的事,描述正在開放的那些新花,聲音高揚,克制住心中的擔憂恐懼。「不過你很快就可以自己去看了。你一康復到可以回家就……」她覺得她听見梅姨嘆了一口氣,脆弱的手指加緊握了她一下。她感覺到自已開始顫抖,愛與恐懼之情傳遍她全身。

總是這樣,獲準陪在她阿姨床邊的寶貴時間過得太快了,又該是她離開的時候了。她邊走向停車場邊想到,有時候當她跟她阿姨談話,談花園,談將來時,梅姨看她時那種深情關懷的表情令喬琪亞覺得彷佛……彷佛什麼?彷佛梅姨知道而且接受喬琪亞不知道,或不想知道的某件事?

當她坐進她自己的車子里時,感到寒冷、恐懼而顫抖起來。

如同往常一般,當她如此受苦時,喬琪亞發現,控制恐懼和壓力的唯一方法是盡可能拼命工作,好讓自己的心力耗盡,不再去想理智告訴她存在,而她的心卻拒絕承認的事實。

一直到將近凌晨一點,她才承認她已經累得如果不停止工作,她可能就會當場睡著了。

她曾向馬露伊坦承,能找到一家有足夠的工作可以讓她在家做的代理商,實在是她的幸運,但是馬露伊更正她的說法,坦白告訴她︰「不,幸運的人是我,能有這樣一位高素質又勤勞的代工。如果你想要比較永久固定的工作,盡管告訴我。」

馬露伊知道促使她搬離倫敦的原因,不過她是很少數知道的人之一。梅姨是個很隱遁的人,在她的教養之下喬琪亞也一樣,她不願與他人談論她阿姨的病情,彷佛拒絕承認這件事的存在,她就可以假裝它並不存在。她自問,這是否就是她寧可讓傅米奇相信她跟有婦之夫有染,而不願承認事實的原因?記住,如果她有心理問題,那麼他也有。他怎可根據那麼薄弱的證據就對她妄下定論?那甚至根本也算不上是什麼定論,傻瓜也看得出來,把那些事實加在一起怎麼也不可能一下子就得出他所得到的結論。顯然他童年所受的創傷留下很深的烙印,就像她童年的創傷留給她對孤單的恐懼,沒有任何一個至親的人。

傅米奇。她不穩地站了起來,把一個大呵欠壓了下去。她不該讓他開支票給她。

她該堅持立場告訴他她已改變心意,她不想找房客了。然而這又不是事實,她是想要找一位房客,她需要一位房客因為她極需要這份收入。她不想要的是傅米奇這樣的房客,而且更糟的是,她猜測他十分清楚她的感受。盡管當天上午他在他們之間那場小對立中表現得那麼親切、幽默、可愛,很顯然在那平易近人的外表之下,是個強悍、意志堅決的男人,輕松的外表包藏著鋼鐵般的意志。

當她終于累得漸漸進入夢鄉時,才想起她並沒有告訴她阿姨有關傅米奇的事。

明天,明天告訴她。不,已經是今天了。該怪罪傳米奇!雖然她身心俱疲,但是令她氣憤的是,他一悄悄出現在她的思緒中,不知道為什麼,她所有的睡意便全都消失了。

這些日子以來,她的睡眠短暫而且睡得不穩,睜開眼楮首先想到的,總是她的阿姨。這或許是她阿姨無法入睡的那幾個星期的後遺癥。當時喬琪亞不顧梅姨的抗議,陪她熬夜,跟她談話,試圖幫她克服劇痛。如今梅姨已在經驗豐富的療養院照顧之下,而喬琪亞自己卻無法恢復以前安穩熟睡的習慣。

七點還不到她就已經起床而且吃過早餐了,或者該說是試圖吃早餐,只踫了踫麥片就推開了。現在,她在花園里漫步,不顧清晨的露水沾濕運動服的不適,停下腳步,端詳一叢她和她阿姨去年秋天買來栽種的玫瑰綻開的蓓蕾。這些特殊的玫瑰老品種,是為了它們的香味而栽種,不是為了它們花朵的完美。當她注視著它們,仔細檢查看有沒有綠蠅之害時,她的喉嚨因淚水而哽咽,卻不敢放聲哭出來。

她回廚房拿剪刀和籃子,小心地剪下半打左右的蓓蕾。那是一時沖動的決定,一個當她小心地將蓓蕾放進籃子里時,令她的雙手因內心情緒而顫抖的決定。她那麼確信梅姨不久便能回家來親眼觀賞為什麼還要剪下它們?她的下意識想告訴她什麼?一時之間她差點將那些蓓蕾毀掉,把它們踩進土里,好讓她忘掉那促使她剪下它們的強烈意識暗流;彷佛她內心深處已經承認梅姨將永遠無法見到它們自然綻放的樣子。一陣劇烈的痛苦令她全身顫抖。不………那不是真的!當她全身緊繃,雙臂緊緊環抱、企圖抗拒強烈翻騰的思緒時,她看見一個人正越過草地向她走過來。數秒鐘之後她才認出那是傅米奇,又過了數秒鐘她才振作起來,忖度他在干什麼。她沒料到在今天晚上之前會見到他。

他,像她一樣,穿著一雙運動鞋,因此她沒注意到他接近的腳步聲。他同時穿著一身暗色的運動服,他簡短地說明︰「我大多數早晨都跑這段路,當我看見你在花園里時,我就想停下來問你,如果我今天下午把我的東西搬過來,你會不會介意?

飯店需要我那間房間,他們希望我能在午餐之前退房……」

她在心里計算從鎮里那家高級飯店到小屋來的距離,喬琪亞心想難怪他的一身肌肉會那麼結實,原來他有晨跑這種距離的習慣。

沒有什麼理由他不能下午搬進來,畢竟她會在家,在工作,但是她卻又想告訴他不行。她想要他做她的房客嗎?現在她已別無選擇,讓自己的情緒阻斷她極需的收入,將是一件愚蠢的事。她一直沒讓梅姨知道她為財務擔憂的事,她要梅姨集中心力在對抗癌癥上,而不是為她的甥女擔憂。

「老式的矮叢玫瑰。我祖母以前常種。」冷硬的話語令她吃了一驚。她注視著傅米奇,他正俯身細看最接近他的一叢玫瑰。

他語調中的某種意味令她問道︰「你跟她處不來?」

他的目光銳利,注視她良久。「恰恰相反,」他告訴她,「她是我童年安定的力量。她家,她的花園,一向是我家的情況失控時我可以逃去的地方。她是我父親的媽媽,可是她從不站在他那邊。我想她為他的拈花惹草,他的不忠于婚姻而深深自責。她獨自將他養育長大。她丈夫,我袓父,在大戰時死于一次勤務中。她在她的花園里找到很大的安慰,撫慰她因失去丈夫和因她兒子的過錯而生的痛苦。她在我十四歲時去世……」

喬琪亞不情願地感到她的情緒,隨著他沒說出口的,隨著掩藏在那平淡冷硬的聲音之後,但她听得出來的痛苦而反應。「你一定非常想念她。」

一陣長長的停頓,長得她以為他一定沒听到她說的話,然後他以更平淡冷硬的聲音說,「是的,的確。想念到把她整座玫瑰花園全都毀掉……愚蠢、毫無道理的蠻行,令我父親火冒三丈,因為這樣一來我嚴重拉低了那棟房子的價值,那時候房子正要賣出去,也因此造成了我父母親之間又一吹爭吵。

「我父親當時正與一位情婦打得火熱,這時候干擾到他絕非好事。我母親和我能夠根據他的情緒推測出他的戀情進展。當一段新的婚外情開始時,他大致顯得溫和、愉快。當熱度上升戀情開始快速發展時,他會變得陶醉,而在美夢終于成真,兩人打得火熱時,則變得近乎心醉神迷、如痴如狂。接下去是一段有如嗑藥的時期,任何人以任何方式,不管再怎麼無意,橫阻在他和他的所需之間,讓他無法集中心力在目標上,都要倒大楣。然後,在冷卻階段,他會比較易于接近,比較不會那麼偏執,這時候一向是讓他關注你的好時機。」

喬琪亞默默听著,心里覺得很可怕,想要排除那平板、冷淡的聲音所傳達的話語中令人感到不愉快的成份︰心知在那平淡的話語中一定隱藏著很大的痛苦和郁悶,不情願地發現自己在同情他。

他突然聳聳肩,彷佛正在抖落肩上的某種負擔,聲音比較輕快、比較譏誚地接下去說︰「當然,身為一個成人,當然了解所有的婚姻問題都不只是一個人的責任。

我想他們的婚姻關系破滅,我母親一定也有她的責任,即使我小時候並不知道。當然我確實知道的是我父親實在應該永遠不要結婚。他是那種永遠無法對單一個女人信守承諾的男人……」

他傾身向前往她的籃子里看。「玫瑰……給你情人的禮物?」他的微笑充滿譏誚。「你這不是顛倒過來了嗎?不是他才應該是送你玫瑰,以最浪漫的傳統方式,將帶著露珠的玫瑰布滿你的枕頭的人嗎?不過,當然我倒忘了,他早晨是絕對無法到你這里來的,不是嗎?他得回到他太太身邊去。你想住在這個地方我並不感到騖訝。這是情人幽會的理想地方,偏僻、隱密,一個與世隔絕的秘密天堂。你有沒有問過有關她!他的另一半,他太太的事?有,當然有,沒有嗎?你不可能不問。你祈禱他恢復自由之身,或是假裝你對現狀感到滿足,心懷感激地接受他所能給你的一小部份時間,相信有一天情況將會不同,有一天他將會自由?」

「不是像你說的那樣,」喬琪亞氣憤地抗議,。「你不……」

「我不怎麼樣?」他打斷她的話。「我不了解?就像他太太?你們女人可是真會自欺欺人!」他轉身離開她。「我是不是可以今天下午搬我的東西過來,或是這樣會干擾……干擾到你的私生活?」

「不,不會,」喬琪亞憤怒地說。「事實上……」

「很好。那我三點左右會來。」他告訴她,人已經開始慢步跑向大門,動作自然輕松有如運動員。喬琪亞無能地盯著他的背影,懷疑自己有機會為什麼卻不采取行動,她不但大可以告訴他,他的臆測大錯特錯,而且可以告訴他,她已經改變主意,不想要他這位房客了。現在才希望她的反應能快一點已經太遲了,他已經走了。

玫瑰的濃郁香味在她四周飄蕩。她溫柔地撫模一朵蓓蕾。可憐的小男孩,當他失去他祖母時一定很淒慘。她非常能了解促使他毀掉她的玫瑰花園的情緒……悲傷、挫折。他一定感到非常孤單、完全被拋棄。要了解他當時的感受對她來說很容易。

太容易了,當她朝屋子走去時她警告自己,想起了她現在要打交道的不是那個小男孩而是那個男人,而且那個男人對她下了一個非常錯誤、不公平的定論,所根據的是最最薄弱的聯想,以及對她那麼不充分的了解。

後來,在她沖澡準備去探望她阿姨時,她想起了她要是在他初次提到他所謂的她的情人時阻止他就好了。她覺得良心不安,她應該那時候就糾正他。為什麼她沒這樣做?並不是因為她是那種喜歡讓別人看錯她,好自憐一番,然後在真相終于大白時,享受觀看別人尷尬的樂趣的人。不,不是這個原因。是因為……因為她怕跟任何人談論她阿姨的情況,怕……怕什麼?怕這樣一來她可能被迫面對的一切?

她的心髒開始激烈跳動,熟悉的惶恐、絕望和憤怒感接踵而來……她猛然停住,拒絕讓她的思緒繼續朝這個方向前進。為什麼?因為她知道,朝這個方向繼續下去只通往郁悶與痛苦的荒原。畢竟,在她雙親去世時,她已經到荒原走過一遭。當時有梅姨幫助她,擁抱她,安慰她。現在什麼人都沒有了,沒有人可以幫她,她會完全孤單一個人……

當她下樓時,看見她剪下的那些玫瑰,一時之間她真想把它們全都丟進垃圾桶里。然後她想起了傅米奇平淡卻非常生動的描述他如何摧毀他祖母的玫瑰花,克服了自己的沖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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