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女郎之歌 第一章 作者 ︰ 古嫚綾

燥熱的天際,使人眼前不自覺地浮現陣陣令人為之暈眩的光波、眯起眼楮將架在頭發上的太陽眼鏡重新戴上、再一次把攤在方向盤上的地圖拿起來,仔細地和眼前的岔路相比對……王育溏重重地嘆口氣,頹然地將地圖整個兒地蓋在臉上,發出近乎嗚咽的哀鳴。

「我早該想到會有這種狀況發生的!」掏掏堆滿雜物的大背包,里頭什麼都有,就是沒有她目前最迫切需要的指南針。

「好啦,這里有三條路,偏偏地圖上標示有三個地方有這種三岔路,卻連個路標都沒有,看來這回我慘啦……」她嘀咕著推開車門,逃也似地找個樹蔭安身,不無小補地以手扇風,而另一手則拉扯著汗濕而黏貼有如第二層肌膚的卡其襯衫和牛仔褲。

說起來還真不能怪她,因為身為個超級大路痴,根本不是她的錯;自幼家境富裕,大概打從她有記憶以來,無論要到哪里去,司機都隨時應召,再不然也還有她那對血統高貴無比的父母在照料……

將目光拉回到那輛大概扔在路旁都沒有人肯要的破車上,育溏的心思復雜了起來。如果忙著周旋在高官政要、鶯燕群中當大爺的父親、還有整日里像武則天般以高壓手腕、統領不下三百人大飯店的媽媽,看到我開這種車,還自不量力地跑到這窮鄉僻壤,八成要認為我有辱門風吧!

育溏癟癟嘴,背起那袋沉重的帆布袋,蹣跚地站在三岔路中間,靈光一閃,自褲袋里模出枚硬幣,往上一拋——

「天地間所有的神鬼啊,請你們哪個行行好,告訴我該往哪里走吧!」

閉上眼楮默禱了一會兒,這才睜開眼,準備驗收成果。但結果卻令她嚇了一大跳!

硬幣正不偏不倚地躺在一只碩大的腳丫子上,順著那只看起來像艘小船的涼鞋往上瞄,育溏忍不住地瞪大雙眼。

結實的小腿形狀優美地往上延伸、在滿是須線的不齊褲腳下,是美如健美先生般鼓脹肌肉的大腿。匆匆掠過那短得令人臉紅的短牛仔褲,育溏忍不住吞了口口水,唔,這人是天天上健身房的嗎?

薄薄的削肩背心,此刻正緊貼著排列整齊的六塊對稱月復肌、而順著衣物的邊緣,看到那健美碩壯的二頭肌,育溏已經要發出喝彩了。

光是那幾塊月復肌,可就要花費不少時間跟力氣去鍛煉,更別提那禾農縴合度的臂肌……心不在焉地想著,育溏這才將視線往上挪移,卻不料正好看到那月復肌跟胳臂的主人,也正在打量著自己。

「你欣賞完了嗎?」墨鏡後的眼神令人無法探知他的想法,但他笑咧開滿嘴整齊的白牙,看來他似乎不引以為意。

「呃……對不起……你的體格練得很棒!」慌亂地挪挪架在鼻梁上的太陽眼鏡,育溏一再地告訴自己︰不要怕,他不認識我,他只是陌生人,沒什麼好怕的……

耳畔傳來幾聲大喝,過了好一會兒,育溏這才搞清楚原來他是在跟自己說話,她努力地凝聚精神,茫茫然地轉向他。

「啊……什麼事?」

「如果你的白日夢已經作完了,麻煩你把硬幣自我腳上拿開,我還有不少事兒要做,我會非常感激的。」

被他那充滿譏誚的聲音所刺激,育溏這才趕緊蹲下去,自他那頗有風霜的牛皮涼鞋上,將硬幣撿了起來。

「對不起,我沒有想到錢竟然會滾到你鞋子上了。」皺著眉頭地盯著手里的硬幣,育溏喃喃自語地說道︰「嗯,這樣子的話,我該走哪條路才對呢?」

育溏轉過身,自車上拿出那本號稱有最詳盡路線的地圖,對著三條路,看來看去都很像這個岔口,但又更像這個……搞不好是這一個岔口呢!

看著眼前的女郎,拿著地圖以手指在上頭滑來畫去,嘴里不住念念有詞的模樣兒,胥知淼隱藏在墨鏡後的眉峰挑了挑。

她很年輕,或許是她的穿著打扮給人的感覺吧!寬大的卡其襯衫,很沒有女人味地裹住她上半身,只有在縴細的腰收口時,泄漏出她曲線的嬌小,是件有許多割縫、並且洗得泛白的牛仔褲,其下是雙現在青少年們最流行的馬汀大夫鞋,碩大的鞋並沒有系緊帶子,就好像是臨時起意般將腳套進去,看起來十分悠閑隨興。

待她轉身從窗口探進大半個身子,自那輛早該送到汽車墳場去壓成廢鐵的車中,撈了那本破舊的地圖之後,胥知淼立即在心里暗暗地修正了自己的看法。

唔,不是她沒有女人味,而是那套衣物太該死地暴殄天物了。順著她柔弱盈握的腰肢而下,他看到的是個結實圓翹、引人遐思的臀,還有筆直修長的一雙長腿。

他從來不曾覺得牛仔褲也可以穿得如此性感,但在這女郎身上,他倒是見識到這種最通俗服裝的另類穿法。

寬大且黑森森的太陽眼鏡遮蔽了她大半的臉蛋、高挺的鼻尖、稜角分明的櫻唇、笑起來還有若隱若現的梨窩、和整齊如編貝的牙齒,光這些就足以令他起了很大的好奇心了。

這位居苗栗山區的小村落並不是很熱鬧的地方,居民大多世代務農,近幾年來年輕人為升學就業而紛紛外流,留下的大多是年邁的長者,或是嫁入此地的鄰村農家女孩,甚少有這種膚白賽雪、嬌弱得似乎要被炎炎日頭給蒸發了的女人。

在她喃喃自語中,胥知淼已經大致明白這位嬌滴滴的城市女郎迷路了!因為是新近開發的道路,所以地圖上根本沒來得及更正,那三個三岔路口早已被堆土機給填平了,現下就只剩這條嶄新的產業道路,取代了原有的紛歧岔路。

「你要到哪里去?」

「我……你是住在這附近的人嗎?」

「嗯,這里的路剛整修過,你那本地圖沒有用。」

「呃……反正我也只是帶著它安慰自己,因為……我相當沒有方向感……算啦,不提這些了。請問你知道‘握星之家’在哪里嗎?」氣餒地將地圖扔進車里,育溏決定還是用問的比較快,也比較妥當,否則她再瞎撞下去,天曉得什麼時候才找得到目的地。

「‘握星之家’?」

「是啊,就是號稱住進去就可以抓到星星、握到滿掌星光的‘握星之家’。」將那一大疊宣傳單上的字句滾瓜爛熟地背了出來,育溏滿懷期待地盯著他。

「我知道。」

「那可不可以請你告訴我,應該往哪個方向……」

「不行。」

滿肚子的期盼被澆了頭冷水,育溏訝異地望著眼前比自己高上一個頭以上的碩長巨人,連連地眨著眼楮。

「為……為什麼?」

「握星之家是采取小眾休假經營方式,所有住客都必須先預約登記之後,它才會接受住宿的要求,你這樣貿然前往,老板不會讓你住的,你還是趁早請回吧!」

「但是,我千里迢迢地從台北來到這里……」

「別白費力氣了,快循原路回去吧!免得天黑後山路不好走。」

「可是……」

「沒什麼好可是的,如果你沒有先預定房間,握星之家是絕不會收留你。」

「你這人講話怎麼這麼絕情!你又怎麼知道我有沒有先訂房?」被他那斬釘截鐵的態度給惹毛了,育溏努力挺直腰桿兒,不馴地翹起下巴,挑釁地盯著他。

看著女郎像準備雄辯一番的架勢,知淼抿了抿唇。

「我就是知道。」轉身拉起他剛才放在路旁的腳踏車,他跨上腳踏車順著坡道滑了出去。「因為,我就是握星之家的老板。」

他的話在風中飄蕩了許久,育溏才在滿頭繚繞不絕的蟬聲、還有不知名的蟲子喧鬧聲中回過神來。

「握星之家的老板……那他不就是胥知淼!?喂,等等我啊!喂!」望著逐漸遠去的人影,育溏這才恍如大夢初醒地沖上車,急急地追趕著他。

☆☆☆

這可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駕著車育溏沾沾自喜地告訴自己。第一步,找到這個孤僻出了名的胥知淼,接下來只要做好這篇采訪,回去之後主編一定會對我另眼相看,不再將我當只花瓶般的供在那里了。

想起辦公室內那些蜚短流長,育溏原已神采飛揚的臉色隨之一黯——

「她啊,還不是靠她老子有辦法,跟主辦單位熟,所以將她拱上瑞梅公主的寶座。」

「是嘛,還能說什麼,人家的父母有的是錢,幫女兒買個選美冠軍的頭餃,又有什麼大不了的!」

「喂,你們干麼這麼酸溜溜的?有辦法也叫你們的父母幫你打通關節,去選什麼公主皇後的啊!」

「喲,你以為我們不知道你在打什麼主意啊?放心,追她的人已經排到南部去了,你啊,連邊都沾不上。」

「咦,我可是很有志氣的人,從沒打算要娶個可以少奮斗二十年的女人!」

「哼,是噢!這女人可不止讓你少奮斗二十年,她家的財產,足可以讓你少奮斗二十輩子!」

「唔,這個嘛,就不勞諸位大姊們費心了。只是說也奇怪,她父母旗下的企業那麼多,她干麼費勁的擠進咱們出版社當采編,累得半死又沒啥成就感!」

「這就是她們有錢有勢的人最愛玩的把戲!怕人家認定她們只是一堆有錢的膿包,所以成天吃飽了沒事干的找些事兒做。不是當什麼電視制作人、作家、主持人,就是硬跑來跟我們這種平庸的老百姓搶工作,好證明她們的腦袋還有用處!」

「喂,噓,別講太大聲了,待會兒被她听到了……」

「安啦,我叫她去買便當。」

「哎喲,我們平常都是叫人送到公司來的,你干麼叫她大熱天的去跑一趟。」

「哼,我就要叫她去買便當,她以為她是誰?要不是出生時選對好人家,她王育溏也沒什麼了不起!」

原本因為忘了帶同事交代要寄的信,而匆匆跑回來,卻不料听到的竟是這麼尖銳的批評。如此尖酸且不留情面地議論自己,育溏一時之間根本不知如何理清心底的苦楚。

在燈火輝煌、冠蓋雲集的最後決選會上,評審們的眼光中閃動著滿意的光芒,這使得育溏萬分雀躍,她轉向評審席後的觀眾群中,失望地看到父母正忙碌地講著電話,一面頭也不回地走出會場。對于自己最後的決賽,父母竟如此忽視地離開,台上的育溏甜美的笑容,不自覺地為之褪色。

而後是那致命一擊的出現。當決賽最後結果,也就是這項選美賽,後冠誰屬宣布的緊張時刻,台下只剩下育溏和另外兩位參賽者,緊張萬分地等著主持人宣布名次。

當其中一位佳麗得第三名後,她並沒有如慣例般地去接受彩帶和鮮花祝賀,相反的,她和另一位入圍者拉開了一幅上頭寫滿抗議字眼的白布條,其他無論有沒有入圍的參賽者,全都涌上舞台,對著電視攝影機齊聲抗議著。

「選美不公平,冠軍早已內定!」

「是啊,選美根本只是個幌子,後冠早被買走了……」

「不公平!抗議!」

在那些女郎們齜牙咧嘴的推擠中,育溏連躲都無法閃避她們的花拳繡腿。她驚恐地發現,那些女郎們的怒氣,似乎都是沖著自己而來的。

她們指出育溏權勢傾天的父親左右評審的分數,而她那富可敵國的母親,更是大派銀彈,替女兒預訂了此次選美的後冠。

壓根兒對她們所指控的事沒有概念,育溏孤零零地坐在後台,瞪大眼楮看著那些熟悉的面孔,輪番地指責著自己而百口莫辯。

「育溏,你有沒有受傷?老天,我的車才剛開出大門口,評審長就打我大哥大,要我快回來接你,真是太可怕了,那些女孩子們是在吵些什麼啊?」拎著不時響著鈴聲的大哥大,她的父親急急地沖進來,氣急敗壞地大吼。

「喂,到底是怎麼回事,你不是說育溏選美的事全包在你身上嗎?怎麼會搞出這麼大的紕漏?」高跟鞋 啦 啦地由遠而近,母親所說的話也一句句地敲擊在育溏心坎上。

「爸、媽,難道她們說的都是真的?是你們動用關系,讓我進入決賽,並且得到名次……」臉色慘白地坐在那里,在看到父母臉上那理所當然的表情之後,她真恨不得立刻死去算了。

「育溏,這不過是個小小的選美賽,既然你有興趣,爸爸又跟主辦單位的林伯伯很熟,所以……」覷著女兒的神色不太對,這位政壇最具分量的商界巨擘,不期然地閉上嘴巴,朝妻子拼命地使著眼色。

「是啊,育溏,爸媽就只有你這麼個寶貝女兒,只要是你想要的,哪怕是遠在天邊的星星,我也會要人搭太空梭去摘下來給你。」拍拍咬著下唇不語的女兒,為參賽而削瘦不少的雙頰,張雪梅,這個向來叱 風雲的女強人,面對這自幼即有些陰郁沉靜的女兒,再次感到束手無策。

「對嘛,放眼望去,這台上有哪個女孩子比得上我王一成的寶貝女兒,快把眼淚擦干,出去接受封後授冠,記者們都在等著幫你拍照呢!」

育溏緩緩地搖著頭,難以置信地盯著眼前貌合神離的父母︰「爸、媽,我知道你們是想補償我,以彌補你們的愧疚,但這些……都不是我要的!為了討好我你們煞費苦心,努力在人前扮著模範父母,人後則各自擁有自己的新歡……這又何必呢?這只會讓我覺得自己不過是你們的責任罷了。」

「育溏,我們之所以願意這麼容忍彼此,費盡心思地維持假象,為的都是你啊!」王一成掏出手帕擦著額頭上的汗珠,急切地安撫女兒。

「王一成,說好不在孩子面前提這檔子事的,你……」听到丈夫的話,張雪梅愀然變色地厲聲叫了起來。

王一成兩手一攤,對著妻子聳聳肩。「雪梅,我看咱們也就別再硬撐下去啦,育溏不是小孩子了,她早就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我听說你那個已經懷孕了,該不會是她想要名分,逼著你趕緊解決我們吧?」雙手環抱胸前,張雪梅兩眼閃動著森冷的光芒,充滿了指控的意味。

「你這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淨會扯這些有的沒的……」

眼看著父母在自己眼前越吵越激烈,育溏的目光在周遭那些看好戲的人臉上溜過去。門口有不少探頭探腦的記者們,如發現新大陸般地蜂擁而來,照相機和攝影機高高地舉起,鎂光燈一再閃爍,人聲嘈雜中育溏悄悄地往後門閃去,在沒有人留意的情況下,她飛也似地逃離了那里。

她身著夸張浮奢的晚禮服,坐在中正紀念堂的台階上,絲毫不理會往來行人們那詫異的目光,只是任淚水汩汩而流,濡濕了衣襟,也哭花了臉。

如果可以選擇,我寧可不要這樣富裕但冰冷的親屬關系,我只要能當個平凡人就好?

從此,育溏搬出那棟美輪美奐、尊貴氣派、應有盡有唯獨沒有愛的巨宅,向父母宣示了自己獨立的決心。她開始進入這復雜難懂的社會大學,補修著她在父母羽翼下,永遠也學不到的人際學分。

跌跌撞撞地先後經歷了不少的工作,只是主修旅館管理的她,並沒有實務經驗,再加上有個鼎鼎大名的母親,使她根本難以進入其他的旅館實習。而若進入母親所經營的旅館,以她的身分,又怎能期待獲得和同事們一樣的待遇?這使得她只得避著這個行業謀職。

王一成夫妻自她離家後便宣告仳離。父親不到半個月的時間,即梅開二度。乍收到喜帖時,育溏還頗不能接受,但在婚禮上看到新娘那挺得半天高的肚子,她才明白是肚子里的胎兒已等不及了。

輾轉地換了幾個工作,好不容易這家出版社的老板,願意讓她試試看,這給了育溏很大的信心。或許,我可以從這行業里走出一條有別于父母所規劃安排的路。我,王育溏,可以有我自己的天空。

在出版社被當花瓶,或者說是雜工般的使喚了幾星期之後,那天老板突然將她召進辦公室內。

「育溏,有件任務想交給你去跑跑看,你可以考慮一下,因為你還是新人,如果沒有把握的話,我可以派別人去。」將一大疊的檔案放在她面前,她的老板眼神中盛滿了期待。

迫不及待地打開檔案夾,育溏根本對里頭的內容沒啥概念,因為她滿腦子心思都已被喜悅的泡泡所填滿了。終于,老板願意讓我出去試試身手!無論這是件什麼樣的任務,我都要盡我最大的能力辦妥它,向所有的人證明我的能力!

「我可以跑,老板,您要我什麼時候出發?」揣起檔案夾,育溏興奮得兩頰泛起緋霞。

「唔,很高興你這麼有工作熱忱,只是……你最好先仔細地看看這堆資料再答應也不遲。這個叫胥知淼的男人,以前因為投資半導體而海撈一筆,之後,突然將公司賣給美國的電腦廠商,自己躲到山區去蓋了棟小旅館,當起老板來了。」

「嗯,他似乎也是個很有名氣的琉璃藝術家,我記得有一陣子報上有很多他的新聞。」

「沒錯,那是他首次的個展,而且反應出奇的好,所有的作品在開幕後的兩小時內,全都被預訂一空。但他卻沒有乘勝追擊,反而銷聲匿跡,完全過著隱居的生活。」

「老板你的意思是?」

「我想很多讀者一定對他傳奇性的歷程很感興趣,而你的任務,就是去找出原因,並且說服他將獨家發表權給我們,當然,如果能說動他出自傳的話,那是最好不過了。」

「這……難道沒有別的出版社去找過他?」

「當然有,但都被他打回票了。」

「那為什麼要派我去?公司里比我資深的……」

「他們也全吃過閉門羹了,所以我想換個方法,或許不要開宗明義的跟他說明來意,等跟他混熟了再提出專訪,甚至出書的計劃,或許他比較能夠接受。」在老板那洋洋得意的表情中,育溏也被他洗腦洗得認定自己必然會成功。

但千算萬算,老板可沒告訴我,會在這半途上就踫上這謎樣的男人!駕著車追逐著胥知淼奔馳如風的腳踏車。

在腦海中浮掠過種種過往記憶,除了兩眼直視前方呼嘯而去的單車外,心思早已飛遠,待她回過神來,只見前方兩棵大樹已迫在眼前。「天啊!」伸腳想要去踩煞車,但說時遲那時快、轟隆一聲,強烈地前後震蕩之後,她由極度暈眩中睜開眼一看,乖乖咚隆咚,車子正巧就嵌在那兩棵樹之間……這下她的車子就像是以垃圾為主題的後現代雕塑。

「喂,你還好吧?」這低沉渾厚的男性嗓音,喚回因過度驚駭而呈呆愣狀態的育溏,她似發泄心中的恐懼狂喊出聲——

「啊——」

胥知淼被她叫得心神俱亂,忙伸手捂住她尖叫的嘴,繼而將她自車里拎了出來。

「放開我!你想干什麼?」育溏張口往他厚實的掌心一咬,趁他松手的一瞬間,掙扎出他的鉗制,憤怒和恐懼佔滿了她的思緒,狂亂地盯著眼前這一臉混著不可置信和惱怒神情的男人。

「我想干什麼?我還想請問你小姐,沒事把車開進林班地中做什麼?」他甩了甩方才被啃咬的手掌,然後漫不經心地撿拾起她剛才掉落的太陽眼鏡。

「我……誰叫你要騎得那麼快!又不等人家,誰知道這里會有這麼多的樹木!」育溏一手揉著剛才撞到方向盤的胸口,另一手則去接過他遞過來的墨鏡……早碎得不成樣了……嘴上不免咕噥抱怨,臉沒好氣地垮著。

看著眼前這女郎毫無遮掩的容貌,知淼不禁為之一動,細致的五官,粉女敕白皙的膚質,毫無做作的生動表情……叫人不心蕩神搖也難……

所謂眉似倒影眼盈波,只怕就是指這種攝人心魄的翦翦美瞳吧!盡管此刻的她正滿月復牢騷,櫻唇微噘,臭著張臉也難掩嬌嗔絕美之姿。

胥知淼察覺到自己竟欣賞起這女子來,微慍地伸手挪挪墨鏡,轉身牽起亂中匆忙丟棄一旁的腳踏車,胥知淼跨上這有著最新科技結晶的新式登山變速車,自顧自地離去。

「喂,胥……胥先生,你等一等啊!」見他就這樣轉身閃人,育溏急得連連揮動雙手喚住他。

「又有什麼事?」胥知淼不耐煩地回頭。

「呃……你不能就這樣走掉啊!」

「為什麼?」

「因為……因為我的車被這兩棵樹卡住了。」

「我看也是。」他騎著車,在育溏已慘得不忍卒睹的車子旁兜了一圈,然後,慎重地做出結論。

我看也是!我的天哪,只要是沒瞎的人都看得出來啊!她翻翻白眼,挫敗地走向他。

「胥先生,我想你現在心里一定在嘲笑我的愚笨,但是……」育溏急著要解決眼前困窘的處境,不自覺把身段拉得老低。

「我沒有。」

「嗄?」被他突兀直接地打斷話,令她一時錯愕,只能瞪直了雙眼盯著他瞧。

「我沒有在心里笑你笨……」他重復自己的語意頓了口氣又接著道︰「我從沒見過比這更愚蠢的行為,你的駕照是怎麼弄到手的,該不會是捉兩只土雞去換的吧?還是,你根本就是無照駕駛?」

育溏被他話里的奚落激得七竅生煙,她咬著牙,要自己由一默數到十之後,這才隱忍著怒氣開口︰「抱歉,讓你失望了,因為最近有雞瘟,所以我是用豬肉去換的。」

瞄瞄她氣鼓鼓而脹紅的臉蛋,還有緊握成拳的雙手,胥知淼不禁莞爾一笑,挑著眉饒富興味地瞧著眼前的噴火美人。

「好吧,既然我已經踅回來了,那你想怎麼樣?」

完全沒料到他會有此一問,育溏完全被他給問倒,對于解決問題,她實在……無法可想!「呃……這個嘛……」

這輛車可是她辛辛苦苦將存了好久的小豬和銀行里的錢全拿去換來的,總不能就這樣報銷了吧!

抬起頭,見他干脆斜靠在一棵大樹上,雙手環胸地吹著口哨。唔,還是那首挺好听的「日出時讓悲傷終結」的藝術電影配樂,看他似乎也還滿有格調的嘛,起碼會去看那種艱澀冷門的歐洲藝術電影……

遠遠天際傳來幾聲悶雷,將育溏的思緒又拉了回來。天啊!都什麼時候還有心情去欣賞他吹的口哨……她頹然地拍拍額頭,企圖讓腦袋清楚一些……繼而把眼光停在正好整以暇瞅著自己的胥知淼身上。

「胥先生……可不可以麻煩你……幫我找拖吊車?我想……我沒辦法再將車子開出來了。」她乞求似地望著胥知淼,然後再以充滿抱歉的眼光望向自己剛買不到三個月的愛車,她只覺得心在泣血。

「嗯?拖吊車?」看到育溏肯定地點了頭之後,他緩緩地露出挪揄的笑容。「很抱歉,最近的一家修車廠,還要開五十公里的車才有。」

「五十公里?那不就是……在山下……」清靈的眸子透著深受打擊的神情。

「不錯,而且老黃的修車廠里事多人少,恐怕都得預先掛號,他才有辦法來修理你的車。」

「什麼?」一听到這個噩耗,育溏只差沒有雙腿一軟地跪了下去,天哪!我到底是到了個什麼樣的鬼地方。

「因為現在是農忙時節,犁田機、插秧機,或是噴灑農藥或灌溉的自動灑水系統都壞不得,一旦出問題,會影響收成,所以老黃向來是以替鄉親們服務優先,你可能得踫踫運氣了。」

「啊?」天要亡她……育溏沮喪地癱坐在地,無助地盯著他那兩片烏漆抹黑的鏡片,有種想放聲慟哭的沖動。

「我想我唯一幫得上忙的地方,就是去打電話,看有沒有人剛好要下山,或許可以請他們送你一程。」

「如果……如果沒有人‘剛好’要下山……」

「那你只有走下山去,再請老黃幫你叫計程車。」

「然後我再找拖吊車,再千里迢迢地上山來救我的車下山……」育溏難以置信地望著他,尖銳的語音拉高八度。

「不錯。」凝神地望著越來越接近的烏雲,胥知淼將腳踏車扶正。「這天氣就快下雨了,我看你還是到車上躲雨,我去幫你找找看有沒有下山的便車可以搭。」

「啊,你要離開這里嗎?」天色越來越陰霾,耳邊又傳來令人不安的悶雷,還有觸目驚心的閃電,心中的害怕讓她發顫。

「我得去幫你找找交通工具啊!」說完將墨鏡取下,掛在胸口的口袋內,長腳一跨便飛馳而去,身影迅速地沒入夜色中。

雷電之後,豆粒大的雨滴也毫不留情地潑灑而下,雨勢大得似會螫人……她無計可施之余,只得快跑回自己的車上,坐在車里,看著四周的景物在瞬間,全被黑暗給吞噬了。

滂沱的雨來勢洶洶地由破碎玻璃中滲了進來,在駕駛座的那一側,更是因為無所遮蔽,轉瞬間,便已潑進不少雨水,形成不少的小水窪。

瀟瀟雨聲外,什麼都听不見,這種靜默令人毛骨悚然。摩挲著手臂上豎起的寒毛,育溏一再地吞咽著口水,拼命安慰著自己。

不要怕,放松心情,你做得到的!王育溏,你一定可以……深呼吸,對,只要多做幾次深呼吸……

驀然傳來一記響雷,使她原就緊繃的神經,因受到這驚嚇而斷裂抽動。

她緊緊地咬著自己的拳頭,脆弱無助的嗚咽聲由唇中溢出,視而不見地盯著前方黑黝黝的樹林,她仿佛又回到童年時期,那個愛哭的育溏……

「你再哭,給我進去!你敢給我告狀,當心我打死你,還不快給我進去!」齊靜萍——一個爸媽面試了許久,這才從一所教會學校找來的家教——窮凶極惡地以雞毛撢子的柄,敲打著育溏的頭。每回只要家里僅剩她和這小磨人精,她的惡行惡狀殘虐的一面便都張牙舞爪起來。

「阿姨,我可不可以不要進去衣櫥里面,我怕!」小育溏抽抽噎噎地說著,怯生生地拉著那女人的裙角,臉上淨是恐懼的表情。

「你這死丫頭,我叫你睡覺,你就給我睡覺,听到了沒有?」

「可是……可是人家今天真的很乖……畫圖得到甲上加隻果,人家想等爸爸媽媽回來給他們看……」育溏揚揚手里緊捏著的圖畫紙,嚶嚶地哀求著。

「看什麼看!你以為你真畫得好啊?要不是你是王一成的女兒,你這畫連丙都沒有,廢話少說,快給我上床睡覺去!」

「不要,我要等我爸爸媽媽!」

「你不听話是不是?好,給我進去,衣櫥里都是可怕的魔鬼跟妖怪,像你這種不乖的小孩,就給妖怪吃掉算了!」齊靜萍推著育溏進碩大的衣櫥里。「哼!我就不相信我齊靜萍治不了你,你要是敢給我哭,你看我饒不饒你!」

「阿姨!我會乖乖上床睡覺,你不要把我關在衣櫥里好不好……」在她一聲聲哀求之下,回應她的卻是衣櫥被上了鎖的聲音,和無盡的黑暗。

小育溏低聲啜泣,試圖喚回齊靜萍,卻在听見一個男人以極不耐煩的嗓門大吼後放棄。

「到底好了沒有?把小孩子弄上床睡覺,也要花這麼多的時間!」

「好了好了,我們走吧,先去看電影還是……」

「我操,現在都幾點了,還看啥鬼電影,我老婆最近查我的行蹤查得緊,我是加班途中溜出來的;我昨天跟你提的那筆款子,你準備好了沒有?」

「說到這個,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要跟你老婆離婚娶我,別忘了這半年多來你已經跟我調了一百多萬,這是我最後的積蓄了……」

「我知道啦!你又不是不曉得她最近才坐完月子,這時候我哪開得了口啊?再過一陣子吧!」

「再一陣子!到底我要等到哪一陣子啊?以前在學校被那些學生罵老處女也就算了,前兩天在路上竟然有附近的小孩叫我老姑婆!」

「他說的也沒錯啊,你本來就已經不是處女了嘛!你房間在哪里?快,辦完事我得趕回去交班。」

「喲,你猴急個什麼勁兒啊?在樓上啦!」

在他們打情罵俏遠去的腳步聲中,根本沒有人在意在衣櫥中已哭得聲嘶力竭的育溏。她在全然黑暗中,害怕著會有妖怪鬼物來傷害她……她只能蜷縮著身子在幽暗的衣櫥中哭到抽搐而發燒休克。

雖然明知育溏的休克嘔吐是因自己而起,但齊靜萍卻只是輕描淡寫地解釋是育溏自己玩耍,誤將自己鎖在衣櫥內,才會發生這樣的意外,她也急得不得了……自己也是難辭其咎。滿臉的愧疚歉然。

由于齊靜萍的推薦信函被捧得極高,王一成夫妻又忙得無法發掘真相,育溏早受到齊靜萍的威脅,此時也只能噤聲不語,畏縮地坐在一旁,緊絞著雙手,不敢說出真實的遭遇。

育溏受到靜萍精神上虐待的情形並未因這次的事件而稍減,反而逐漸增多,然而齊靜萍歇斯底里的暴怒常一發不可收拾,總在人後把育溏關進幽閉的衣櫥,卻從不打她,怕留下傷痕以致事跡敗露。

本來她的惡行是不會被發現的——那時才上小學二年級的育溏,被老師派去防空洞內撿回那顆滾進去的躲避球。

乍見到黑黝黝的防空洞,育溏全身僵直無法動彈,小臉上布滿無助與恐懼……在老師和同學們一再催促下,她呼吸急促地喘著,臉色如臘般的慘白。「育溏——」老師見她呆立不動,出聲喚她。育溏突然渾身發顫,瘦弱的身軀軟倒在地,致使後腦勺還因而跌破了錢幣般大小的傷口。

在老師的追查之下,齊靜萍的惡行這才被揭露了出來。老師通知育溏的父母,告知此事,自己的愛女遭此虐待,王一成夫婦盡管憤恨難消,卻因為顧及自尊,只能斥退齊靜萍,並未采取法律控訴。雖然她的惡行自此告終,但她對育溏的傷害卻已經造成莫大陰影。

患了閉室恐懼癥的育溏,她害怕任何狹隘黑暗的空間,尤其是在天黑之後,她所在的地方,必須將所有的燈都打開,除此之外還必須制造些音響,讓空間不至于那麼靜默,所以音樂總是流瀉了一屋子……

雨不斷地自沒有遮掩的窗口潑了進來,即使已經盡量蜷縮著身子往另一邊躲,但在強大風勢的助陣之下,不一會兒育溏已全身濕透了。

育溏承受不住那股壓力,伸手去扭動所有可以動的按鈕——

「求求你,不管什麼聲音都好,只要有一丁點兒的聲音……求求你!」她胡亂地轉動著,卻絕望地發現什麼都沒有,低頭一看鑰匙已不在車上,她顫抖著手在身上所有的口袋模索。沒有……難道是我剛才下車時弄掉了?

望著外頭一片漆黑,她困難地吞著口水。不要怕,王育溏,沒什麼好怕的!小心翼翼地爬出車外,頂著偌大的雨勢,育溏再三地為自己打氣,費力地在晦暗的光線中,尋著車鑰匙。

此刻在滂沱的雨勢中,間雜有悉悉卒卒的聲音,像是茂密的草叢中有著什麼在窺伺自己,各種恐懼、驚惶的情緒全涌上心頭,她越想越發毛,咬著唇,兩腿打顫得幾乎要站不住腳。

草叢中的聲音越來越近,恐懼使得育溏的神經繃到了最頂點,遠遠地看到樹林外有微弱的燈光後,她終于按捺不住地拔腿就跑,任憑大雨沖刷著自己,不管地上到處都是泥濘和雜草,她只是拼命地往前跑。

然而使她害怕的是——背後的追趕聲音似乎沒有停歇的打算,這令她更是驚懼得無以復加,在泥濘中奔跑已耗盡了她的體力,但她仍不敢稍停腳步——

終于她看見了,以原木搭蓋而成的兩層半北歐式木屋,在間雜閃電的輝耀下,矗立在不遠處。

掛在門柱上那盞昏黃的燈光,讓她著實感到安心,奮不顧身地往前跑去,一心只巴望著快些找到個安全的所在,可以使自己揮別這種像是緊密的網子,牢牢扣住自己的恐懼。

眼看竹籬在望,育溏方才踫觸到竹節那光滑的表面,冷不防有只手猛然地拖住她,令她更是嚇得驚聲尖叫。

「小姐,小姐!是我,你不要這麼的歇斯底里好嗎?」背後傳來一陣低沉的笑聲,而後是有把傘像是由天而降般地為她遮去大部分的風雨。

「你……我……剛才……剛才……」育溏牙齒仍不停地打著顫,她口齒不清地指著被雨幕所遮斷的那一邊,眼中滿是懼色地挨近他。

「我不是要你待在車子里別亂跑嗎?」揚揚另一只手里的傘,胥知淼滿臉的不以為然。「我試過要聯絡附近林班地的工人或是住戶們,不巧都沒有人要下山去。我想幫你送雨具過去,誰知道你卻不分青紅皂白的拔腿就跑。你實在太魯莽了!」

「我……剛才在草叢里的是你?」

「草叢?嗯。我去檢查幾個鳥巢,這雨下得突然,若沒有做好預防設施,那幾只剛孵化沒多久的小鳥,可能會熬不過去。」動手將披掛在手肘上的粗厚雨衣披在育溏身上,他淡淡地說著。推開籬笆,招呼著育溏和他一道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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