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轎一路顛簸得厲害,胃不停地翻攪,雖然難受,鎖煙還是挺直了背,她在心底默默告訴自己︰要忍耐,忍耐……
捏緊手中的隻果,額娘叮囑過。這隻果象徵著平平安安,可千萬不能給弄丟了。
鎖煙謹記在心,一路上動都不敢亂動一下,生怕碩大的隻果從她的小手里滾下,壞了吉利。
「格格,您再忍忍,王府就要到了。」鎖煙的持女阿絲隔著簾子輕道。
鎖煙沒有接話,僵直著身體,用小腳頂了頂轎側,算是回應。
鞭炮毫無預警地炸開。很近,鎖煙嚇了一跳,隻果險些滑下手,心也跟著驚了一跳,到了嗎?這麼快就到了。
本來惱這路太長,總盼望著快些到,真的到了。心也跟著張惶起來。
不自覺的,縴白的小手把隻果更模緊了幾分。
心兒,跳得太快。
轎外吹吹打打,鞭炮劈啪作響,好不熱鬧。
彷佛全北京城的人都聚到恭親王府的街前看熱鬧,各種聲流聚集在一起,混雜繚亂,擾得鎖煙蹙起柳眉,小臉一片蒼白。
勉強壓下差點沖到喉頭的酸水,鎖煙感覺自己的意識在一點一滴地流散。從卯時三刻起床到現在。她滴水未進,緊張、驚嚇和對未來的惶恐、無知,讓她心力交瘁。
金護甲囚為她的用力深陷進柔細的手心,鎖煙靠著疼痛讓自己保持清醒。
「格格,您坐穩了。」轎外阿絲的聲音傳來。
鎖煙趕緊挺直背。握正隻果。
轎子往右劇烈顛簸了一下,喜婆高聲斥道︰「你們這些粗夫,可小心些格格矜貴的身子,拾穩點!」
這一晃,鎖煙再也顧不上手中的隻果,小手捂住唇乾嘔起來。待她回過神,隻果早已咕嚕嚕地滾出轎外。
「啊,隻果,隻果從喜轎里滾出來了,快…快……快,狗奴才,還在那傻站看做什麼?快點撿起來呀!」
喜婆扯直了嗓子叫,一時間人潮涌動起來,碩大的隻果咕嚕嚕地滾個不停。
正在這時,王府里跑出來十幾個家,用木杖驅趕遣散人群。
「你們這些賤民,滾遠些。王爺馬上回府,你們堵在門口想找死嗎?」魁梧有力的家丁吆喝著。
人群被驅遠了些,但大家都不死心,盼了三個月,終於盼到這北京城最大的熱鬧,豈有不看的道理?
掉了腦袋也要看!慢吞吞的,人潮又開始回流。
「我說你們這些狗奴才,沒听見老娘的話嗎?格格手中的隻果若是撿不回來,誤了吉時,老福晉和二貝勒爺若是怪罪下來,你們受得起嗎?」喜婆撩起汗巾擦拭額上的汗,尖著嗓子罵王府的家丁。
十幾名家丁沒一個出來應聲,都格盡職守地握緊手中的粗杖,把人群圈囿在身後。
喜婆見沒一個人應聲,自然氣不打一處來,她對著身前的一個家丁叫道︰「我看你們個個都不要命了,我這就稟告老福晉和貝勒爺,讓你們掉腦袋!」
家丁一臉木然。
喜婆做這營生已經幾十年了。哪家不是笑臉相迎,縱是富貴如王府,至少也該給她幾分薄面,她是做人情生意的,臉面上掛不住,還要不要她做人?
喜婆當場扭住家丁,想要給他一個耳刮子。
家丁輕蔑一笑,粗壯的手臂攫住她細瘦的雙手,一下反把她撂倒在地。
「哈哈哈……」人群哄堂大笑。
喜婆默了,臉色青一陳青一陳白,坐直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
「你們這些賤奴才,連老娘都敢惹?有種你們等看,等我稟告了老福晉,讓你們個個提了腦袋來見……」
鎖煙的侍女阿絲跑了過來,「嬤嬤,吉時快到了,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事情,還是委屈您先起身,讓格格進了門,一切好說……」
阿絲握著喜婆的手,塞了些什麼在她襟里。
「這可是先皇指的婚,若誤了吉時。恐怕你我都要掉腦袋……」
喜婆正掂量著襟中的寶貝,一听阿絲這麼說,也慌了起來。
「對……對……對,我是老糊涂了,隻果,快點把隻果先找回來。」
「嬤嬤別忙了,找不到就算了,轎子這樣等在外面也不是辦法!」阿絲攔下喜婆。
「那怎麼行?這可是王室的規矩,新娘握著隻果進門,才能平平安安,才能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喜婆自知指使不動那些家丁。只能命令轎夫鑽進人群中尋找。
阿絲沒辦法,只能跑回去。
鎖煙蹙緊眉頭,小手按在胸口上。心中突然滑過一絲不祥的預感。
對?或是錯?也只能交給老天了!
「格格…格格,該怎麼辦?嬤嬤她執意要找到那枚隻果,眼看吉時快到了……」阿絲在簾外焦急跺腳。
鎖煙垂下眸,盯著手中僅剩下的一枚隻果,額娘淒楚的臉彷佛就在眼前。
「鎖煙,額娘知道委屈了你,你還那麼小,額娘就……」
鎖煙瓷白的小臉一片安詳,她對著自個的額娘搖搖頭。
這是命,是上天的旨意,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順從。
「額娘沒有辦法啊,畢竟恭親王府的人……咱們得罪不起……若是你阿瑪還在……」馬佳氏哽咽了。
即使阿瑪還在,他們也不能抗旨,畢竟這門婚事是早就定下的。
鎖煙在心中嘆氣,十五歲就成了別人的新婦,本來不算什麼,畢竟年齡比她小就嫁人的格格多的是,額娘哭的是恭親王府委屈了她。
她只是娶來沖喜而己……
額娘真是糊涂。她又有其麼好委屈的呢?
畢竟她……
「格格。您听見阿絲的話了嗎?王府的管事部出來催了,真不知道嬤嬤在擰什麼,不就是一個隻果嗎?」阿絲小聲嘮叨著。
「崔嬤嬤,你好大的膽子,還不天些把轎子抬進來?恭親王已經傳令,即刻回府,你還在這蘑菇什麼?」
「這個……格桑管事,隻果……格格的隻果掉了……」婆囁嚅道。
「擋了王爺的道,幾個腦袋都不夠你掉,快把人抬進來,老福晉和貝勒爺在廳前候看呢!」格桑斥聲喝道。
一听管事說要掉腦袋,喜婆的腿立馬軟了,她急忙回頭喚仍鑽在人群里找尋隻果的轎夫。
「駕!」
兩行騎兵揮著旌旗向王府馳騁而來,本來擁擠不堪的人群立刻自動分出一條道路,眾人生怕命喪鐵蹄。
彪悍的駿馬鐵蹄下揚起萬千沙塵,正黃、瓖黃兩色旗在馬上迎風招展,所有的騎兵俱冷凝著面孔,嫻熟地駕馭著胯下的駿馬,大地隱隱震動,所有的人都威懾于這龐大肅整的氣勢,不自覺縮了步子,往後退去。
王府的家丁立刻放下手中的木杖,半跪。
管事也立馬收斂起趾高氣昂的嘴臉,半躬身從王府的最高階下來,甩下馬蹄袖,戰戰兢兢地跪趴在地上。
突然間,天地都靜了。
鎖煙感覺奇怪,用小腳再次踢了踢轎側,這次,阿絲卻沒有回應。
靜靜的,那麼不尋常,讓她害怕,心都要跳了出來。
「這是怎麼了?」很慵懶的聲音,卻透著一絲陰冷。
鎖煙不自覺地打了個冷戰。
「回王爺的話,今兒個是二貝勒爺大喜的日子……」喜婆搶先回道。
「滾,你是其麼東西,敢接王爺的話?」手舉正黃旗的騎兵揮著馬鞭斥道。
喜婆哪里見過這等陣仗,她趕緊趴子,頭拚命點地求饒。
「王爺,這是老福晉的意思,王爺走後,二貝勒的身子又差了些,老福晉怕有個萬一……所以命奴才們趕緊布置著把小福晉娶過府,好討個吉利……」管事的額上滑下幾滴汗,他擦都不敢擦,只能任汗水滑進眼楮,燒灼著眼臉。
「沖喜?」戲謔的男聲有著顯而易見的侮辱。
周圍開始響起竊竊私語聲。
「奉恩鎮國公的格格可真可憐……」
「前陣子王府不是有人出來闢謠,說二貝勒的病已經好了大半啦?怎麼如今又……」
「可憐!整個北京城誰不知鎮國公的格格長看一張傾國傾城韻臉,才十五歲就嫁過來守活寡?……」
「格格!」
阿絲擔心地叫,這群該死的家伙,茶餘飯後無事可做,只知道看熱鬧。
鎖煙垂下眼看看膝,不應聲。
「真想看看小格格的臉,是不是真的如外界傳說得那樣美?」人群里開始有人小聲不敬。
阿絲再也忍不住,她跳起來,沖進人群,掀起那個口出讒言的人,怒眉倒豎︰「我撕爛你的嘴……」
「啊;救命啊……王爺救命,有人狗仗人勢……啊……」尖嘴猴腮的猥褻男子被強壯的阿絲揪住了辮子。
「啪啪」兩個耳光甩過去,打得男人眼冒金星,阿絲還不解氣,又上去踹了兩腳方才罷手。
剛轉身,一個鞭子掃過來。阿絲吃痛地跌倒在地。
手握瓖黃旗的騎兵面無表情地再次揚鞭…出了什麼事情?
鎖煙側耳細听,是鞭聲還有…阿絲吃痛的問哼聲。
天,他們在鞭打阿絲!不,不要!
鎖煙再也願不上所謂的矜持、禮節,扔下手中的隻果。跌撞著起身。
他們怎麼可以打阿絲?不可以的,不可以!她什麼都不剩了,只有阿絲呀,不要打,求你們不要打。
鎖煙被轎子絆了腳。她跌趴在地上,膝上傳來鑽心的痛。
管不了那麼多,她一步一步,爬到阿絲的身邊,想要替她檔住鞭子。
人群再次失去了聲音,包括揚鞭的人也不自禁地停頓下來。
銷煙蒼白的小臉暴露在陽光下!
美,那種美幾乎帶著一絲罪惡。
己至極限。匪夷所思。
那樣柔弱惹人心憐的氣質更加深了那份極致,除非他不是男人,否則無人不想掠奪佔有。
男人黑玉般的眼眸閃過一道極光。
鎖煙輕輕抱起阿絲的頭。柔軟的小手輕撫過沁血的傷口,漆黑的眸中點點淚花。
阿絲頻頻換氣,勉強扯了個微笑,「格格,阿絲還死不了,別哭,哭了可就不好看。」
鎖煙淺笑著,淚花還是滾下來,雨落梨花般惹人疼憐卻不自知。
「王爺!」鞭笞阿絲的騎兵躬身請示恭親王的意思。
男人一揮手,騎兵便領命收起鐵鞭。
平生第一次,騎兵松了口氣,王爺若執意讓他鞭打這麼美的女人,他還真下不了手。
「你就是奉恩鎮國公的小格格?」低沈的男聲讓鎖煙抬起了小臉。
陽光有些刺目,鎖煙閉了閉眼,忍下片刻的眩暈。
那是一匹通體紅得發亮的汗血寶馬,長長的鬃毛在微風中飄揚,映著目光,竟然泛著狂野的血腥。一雙黑得深邃的狹長眼眸。逆昔日光,卻像是深深的黑洞,那種詭異的陰暗竟然逼退了陽光的燦爛。
一股陰冷從心底泛起。
只憑一眼,鎖煙便明白,馬上的男人是誰。
愛新覺羅-赫,身居眾王之首,封爵和碩恭親王,手掌正黃、瓖黃兩上旗,將當今皇上玩弄於股掌之間,權價朝野,位顯榮極!
關於他的流言和傳奇,太多太多,那是單純的鎖煙從未踫觸過的世界。
可這一刻,就在她的花轎前,她的視線與他的視線對峙在一起。
他鷹集般犀利的目光緊鎖住身前臻至完美的柔弱可人兒,她瓷白的小臉無處躲藏,漆黑的眸驚惶被動地看著他,紅潤的小嘴可憐地抿著。
從她手中滾下的另一枚隻果就停在他的馬蹄下,孤零零地滾落在他和她的視線之中。
赫隨著她的視線下落,看見那枚象徵平安的隻果,嘴角勾起一抹若有似無的冷笑。
「怎麼看,還要我這個老福晉親自迎出門才成嗎?格桑,你究竟在做什麼?
為什麼還不把小福晉的花轎抬進來?」
老福晉領著一群女眷走過來,人還未見聲先到。
「回老福晉的話,王……王爺凱旋歸府了……」趴在地上的管事格桑沒敢起身。
「老福晉近來身體可安康?」 赫玩轉著大拇指上的玉扳指,慵懶地問著他「名義上」的母親。
一看見 赫,老福晉的臉色微變。
「托恭親王的福。」她轉首叫身邊的女子,「東哥,王爺要回來,你卻不告訴我們一聲,你這個大福晉是怎麼當的?」
赫的發妻東哥只懦弱地垂下臉,心底一片苦澀。
他,豈是她所能企及的?姑姑明明知道卻……難堪呵……
「狗奴才!」 赫臉色說變就變,上一刻還是慵懶優雅,這一刻驟然陰冷起來,他狠狠地把手中的蟒鞭揮向趴跪在地上的格桑,「二貝勒要成親的事,為什麼不快馬加鞭告訴我?你的眼里還有本王的存在嗎?父王早已仙逝,長兄如父,你要陷我於不孝嗎?」
格桑哪里敢接話?只能暗暗叫苦,主子們明爭暗斗,犧牲的自然是他們這一班奴才,誰叫他當初瞎了狗眼,跟錯了主子呢?
老福晉臉色灰白交替,她暗暗咬牙。
格桑是她的人, 赫說打就打,哪里還把她放在眼里?
當初她真該再在老郡王耳邊吹點風,管他 赫後面的人硬不硬,趁他年紀還小,暗暗做掉也就沒今天這麼多事了。
悔恨當初自己不夠陰狠,活活留下這可怕的禍害,到如今動也動不得,只能暗地里忍受屈辱。
老福晉看向一邊軟弱的大福晉東哥,更是一陣恨。
老郡王死後,作為長子的 赫世襲了王位,先皇不知何故,異常溺愛他,更是把他追加為和碩恭親王,爵加一等且世襲罔替。(按︰「世襲罔替」即後代總有一嫡于原爵襲封,如果因故或犯罪不能靈封,還準其旁支子孫襲封原爵,俗指「鐵帽王」,富貴永不沒落。)如此聖思再加上 赫一日日長大成人,老福晉不禁害怕起來,因此她千方百計地利用宮里的人脈,把自己的親佷女十八歲的東哥指給了當時只有十五歲的 赫。
本以為看在聯姻的份上 赫可以讓她和自己的親生兒子好過,沒想到那沒用的丫頭軟弱又無能,竟活活把自個兒的心送了出去,一心只想著她的良人。
「老福晉,救救奴才吧!」
格桑捂著血肉模糊的腦袋,爬到老福晉的腳邊,揪著她的腳襟求饒。
老福晉一臉為難,不安地把頭轉向一邊。
「這是你的職責,王爺不該罰你嗎?」
「老福晉……您……您……當初您……」
格桑話還未吐盡,老福晉就一腳把他踢遠「格桑,飯可以多吃,話就不能多說……你知道亂說話的後果吧?」
老福晉的臉上一片陰狠。
又一個鞭子甩到格桑的身上,馬上的 赫狂野地笑了,看者老福晉為難的臉色。眾女當避走的神態,地上格桑的丑態百出,他心情暢快得比不久前剛打贏那場勝仗還舒坦。
只是一道柔和安寧的目光卻讓他安靜下來。
他側過頭,狂野地盯著仍坐在地上,一身吉服的小格格鎖煙。
她憐憫而寬容地看著他,漆黑寧靜的眸幾乎讓他狼狽。
那一刻,他的體內興起一股狂野的。
想要佔有那股沈靜的。
那麼美的臉和身體本就不該屬於那個死到臨頭的癆病鬼,除了他,誰也沒有那個命去擁有。
鎖煙揪著砰砰亂跳的胸口,看著男人臉上興起狩獵的狂野,她懵了。
赫收起鞭,閑適地整理起身上的金黃盔甲。
「算了,都起來吧。費揚古……」 赫挽起馬蹄袖,解下頸上的燻貂護領。
「王爺。」
王府真正握有實權的大總管費揚古恭敬地接過 赫的護領。
「吩咐喜婆轎夫把新娘抬進去,在我從別克回來之前把一切都弄好,我等著喝‘弟媳’奉上的新茶。」 赫眯著眼,直直鎖住鎖煙美麗的小臉。
「啊,崔嬤嬤,找到了,隻果找到了……」
一個轎夫從遠遠的人群中站起來。灰頭上臉地高舉看已經參不忍睹的隻果歡喜地奔過來,很顯然;他還未搞清楚狀況。
費揚古對家丁使了個眼色,一個家丁木杖一橫,轎夫被絆倒在地。
「啊…」轎夫慘叫,手中的隻果也滾落到了地上。
「見到王爺還不下跪?」費揚古緊跟著斥道。
隻果咕嚕嚕的,滾了幾步,與另一枚隻果踫撞到一起,就這樣齊聚在 赫的鐵蹄下。
鎖煙當場煞白了小臉。
不會是……他不會是……
赫勾起薄唇,無聲地笑了。
鎖煙對著他黑洞般深邃的眸搖頭,不要……不要……
「在我回來之前,一切事情都要辦妥當。把格格身上的衣服換了,我喜歡紅……」
最後一句,他是看看她的眼楮說的。
費揚古躬身領命。
赫一個緊胯,馬靴輕刺血馬的肚側,強勁的手臂握緊韁繩。
血馬嘶嗚,揚起前蹄,甩動起馬尾,鐵蹄落下,兩枚象徵平安的隻果被踩得稀爛。
鎖煙無力地坐,心涼了半截!
血馬從她身邊飛馳而過,他身後緊隨的兩旗騎兵卻只敢繞道而行。
她知道,她在無意中惹到了尊貴至極的恭親王—— 赫。
她未來的大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