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玫瑰 13 作者 ︰ 滄月

坎特博雷堡位于翡冷翠的西北角,是教皇賜與他第二個兒子的新婚居所。出于種種復雜的原因,自從哥哥結婚以來,阿黛爾從未踏入過這座黑白兩色大理石砌築的宮殿。

阿黛爾走上台階,等了片刻居然沒有僕人上來開門,只有親手推開門。

坎特博雷堡里金壁輝煌,巴洛克風格的裝飾非常豪華。然而,卻到處彌漫著肅穆冰冷的氣息,連花園的花也開得頹敗無力,半點也看不出這是一座新婚夫妻居住的宮殿。

客廳大得驚人,里面卻是空空蕩蕩的。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幅巨大的畫像。上面畫著城堡主人穿著婚禮禮服的肖像——畫像上的西澤爾臉非常蒼白,映襯著身邊披著婚紗的純公主微笑的臉,仿佛帶著某種宿命般的譏諷。不知為何,畫上的這一對璧人雖然依偎著挽手站在那里,卻無論如何也不像是一對新婚的夫婦,一眼看上去反而像是兩柄出鞘的利劍,刃口抵著刃口,充滿了抵觸和對峙的張力。

當阿黛爾略微出神的時候,卻听到那個熟悉無比的聲音響起在耳畔——就像是在那里已經等待了她很久一般。

「我親愛的妹妹,」黑發的青年坐在軟椅中,靜靜轉頭看她,「你來了?」

正午的日光充足,透過天鵝絨窗簾的縫隙射入金壁輝煌的大廳內。里面沒有一個僕人,阿黛爾看到西澤爾坐在鋼琴旁,手邊放著兩把象牙柄的短筒火槍,桌上還放著劍和白手套。她不由失聲往前沖了過來,臉色死去一樣的蒼白。

「你……真的要去麼?」她顫栗著按住槍,抬起頭看他。

「當然。」他笑了一笑,「英格拉姆勛爵當著那麼多人的面侮辱了你和我,甚至把手套摔在我臉上——我也當著那麼多人的面答應了和他決斗,又怎麼能不去?」

「不行,」阿黛爾慘白的嘴唇顫抖著,「不能去!」

「真高興看到你還會為我擔心。」西澤爾微笑。他站起身來,拉鈴喚來侍從,吩咐他們把槍和劍都拿下去放好,在一刻鐘後準備馬車去往聖特古斯大教堂。侍從恭謹地應承著,沒有一個人敢說出半句異議——然而奇怪的是,一直到現在,坎特博雷堡的女主人都沒有露面。

「哦,我妻子她今天外出了——我的朋友加圖約她打馬球。」仿佛明白她心中的疑慮,西澤爾在斥退侍從後回頭看著她笑了笑,「沒有女主人出來招呼,非常失禮。」

「……」阿黛爾說不出話來,怔怔看著他。

這一對夫妻之間,又到底是怎樣一種復雜而微妙的關系呢?

「來,陪我去教堂吧。親愛的妹妹。」西澤爾微笑著伸過手來,「如果我死在了那里,那麼,墓碑上可以這樣寫︰‘這個魔鬼的孩子,終于回到了他所誕生的地獄’……呵。」

「不!」仿佛是終于無法忍受,阿黛爾低呼起來,死死抓住他的手,眼里閃著絕望的光芒︰「不要去!求求你,哥哥!」

「不要為我擔心,阿黛爾。」他微笑起來,「我們始終都會在一起。」

「不!不是這個!」阿黛爾抓著他的手,死死盯著他,仿佛喘不過氣來般地開口,「求求你,放過英格拉姆勛爵!——不要派人殺了他,哥哥!」

西澤爾仿佛吃了一驚,臉上的笑意凝固了。

「你說什麼?」他道,「你到這里來,難道不是為了擔心我麼?」

「不,不是!」阿黛爾搖著頭,臉色蒼白,闔起了手掌,「我是來求你放過勛爵的,哥哥——我知道你是怎樣的人。」

「……」西澤爾微微倒抽了一口冷氣。

「你一定會派人殺了他,」阿黛爾低聲,「他根本活不到日落。」

西澤爾看了她片刻,一種笑意從他的眼底里彌漫而起,然後沖出了他的唇邊。「哈!」他笑了一聲,放開了自己的妹妹,往後坐入那張軟椅,饒有興趣地抬頭看著她。

「真是了解我啊,阿黛爾!」他喃喃,「不愧是我的妹妹。」

「我真想答應你的請求,」他抬起頭看著她,微微的冷笑,「可惜,已經太遲了。」

「哥哥!」阿黛爾失聲驚呼,沖過來跪在他椅子旁,闔起手掌,「求求你!」

「太遲了,阿黛爾。」西澤爾微笑,抬起手輕輕撫摩她純金的長發,低聲耳語,「昨夜我已經把指令下達給了雷——如今,勛爵的尸體應該已經在台伯河上漂浮了。」

她全身一顫,霍然抬頭看著他。

「阿黛爾,我討厭這些自以為是的家伙。那群蒼蠅知道什麼?卻在那里喋喋不休,試圖染指不可觸踫的珍寶——凡是敢于介入你我之間的人,都得死!」西澤爾喃喃,「沒有誰可以例外……是的,無論是誰,沒有人可以例外!」

「伯爵呢?」她只覺得全身發抖,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你……你把他怎麼了?」

「伯爵?」西澤爾愕然了一下,忽然笑了起來,「費迪南伯爵?哈!」

他的笑容極其奇怪,卻沒有立刻回答她的問話。西澤爾用手指托住下頷,轉頭看著外面的日光,用一種優雅的聲音悠然問︰「阿黛爾,你很擔心你的第三任未婚夫,是麼?」

她的臉色忽然蒼白,松開了抓著他的手,往後退了一步。

——怎麼可能……哥哥怎麼會知道這個?這只不過是昨夜才發生的事!馬車里那樣秘密的求婚,只有他們兩人知曉……哥哥怎麼會這麼快就知道?!

「別忘了那個馬車夫,阿黛爾。」西澤爾微笑起來,彈了一彈扶手上的煙灰。

她全身一震,卻听到他淡淡開口,「事實上,在如今的翡冷翠,街道上每一個行人都可能是我或者蘇薩爾的眼線——沒有人可以信任,也沒有人可以逃月兌。」

她定定看著他,臉色漸漸蒼白,眼里的神色卻逐漸亮了起來。

「你殺了費迪南伯爵?」她忽然站了起來,冷冷問,「是不是?」

「是又怎麼樣。」西澤爾抬起眼楮看她,手肘抵在扶手上,十指交叉,不置可否。

「呵……你以為這樣就可以了?就能斬斷我的一切退路了?你以為把所有人都殺死,我就無法離開你了?你就是這樣想的麼!」阿黛爾冷笑起來,一種鋒利的光芒漸漸從她眸子里閃現,「我親愛的哥哥,你什麼時候變得這樣怯懦而卑下了?」

西澤爾眼里的光芒一閃。「不要這樣和我說話,」他低聲,「記住我是你哥哥,阿黛爾。」

「不,你已經不再是我的哥哥了,西澤爾!你只不過是一個名為哥哥的統治者而已——和父親一模一樣!」阿黛爾站在他面前,冷笑著,「你到底想要怎樣?把我關到黃金的籠子里去?和父親一樣支配我的命運?」

西澤爾抬眼看著她,眼神深沉平靜,和她眼里激烈的光芒剛好形成對比。

「你愛費迪南伯爵麼,阿黛爾?」他的聲音低沉,「跟他在一起你似乎很開心?」

「是啊,我當然愛他。伯爵比你好——」仿佛是為了刺痛他,阿黛爾毫不猶豫地回答,「至少他能讓我偶爾的大笑出聲。而你,哥哥,你只會讓我痛苦。」

「可是,阿黛爾,你難道不知道你也同樣令我痛苦麼?」西澤爾凝望著她,語聲忽然變得微妙低沉,「阿黛爾,你很殘忍——是的,非常殘忍。」

那樣的語氣仿佛針一樣刺入心髒,令她忽然間窒息。

「不要再用那種口吻和我說話,西澤爾!你要把我弄瘋了!」阿黛爾忽然間爆發地低呼出聲,再也無法忍受似的捂住了耳朵,顫栗著喃喃,「不……不!我知道你在奢望什麼……但那是不可能的!是的,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要妄想了!」

「不,」西澤爾抿緊了嘴唇,低聲,「那決不是妄想。」

阿黛爾無聲地喘息,竭盡全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直到顫栗漸漸停止。

「別把我弄得和你一樣瘋。」阿黛爾絕望的喃喃,「我厭倦透了,再也不能忍受。我要逃離這一切︰離開翡冷翠,離開教廷,離開父親……」

「也離開我麼?」西澤爾冷靜的反問。

阿黛爾怔了一下,身子搖晃了一下,隨即咬著嘴唇,緩緩點頭。

西澤爾的臉變得慘白︰「為了費迪南伯爵?或者,是為了——楚?」

「哈……我神通廣大無所不知的哥哥!」那個名字令阿黛爾再度顫抖了一下,蒼白著臉笑了起來,「是。促使我離開你的,的確是因為楚的生和伯爵的死——但又不不僅僅是為了這些。」阿黛爾的聲音低啞而微弱,「翡冷翠對我而言是一個大牢籠,令我窒息。你們會殺死我。不,你們正在殺死我!——若不掙月兌,我就會和弄玉她們一樣!」

「你說什麼?」西澤爾定定看了她很久,低聲︰「我會殺死你?我正在殺死你?」

他忽然從軟椅上站了起來,帶著一種奇特的憤怒一把握緊了她的手臂,粗暴地把她往外拖去。他是如此的用力,令她痛徹骨髓卻無法掙月兌,被他一路踉蹌地帶下了台階。

「馬車呢?馬車呢!」西澤爾對台階下的侍從厲聲,「我要和公主一起去教堂!」

「公主,為什麼您總是想追求那種‘純粹’的愛呢?要知道那是不存在的。」費迪南伯爵凝視著她,聲音冷酷而犀利,「無論是西澤爾,羿,楚,或者我,其實都是非常復雜的人——復雜的人是沒有純粹的愛的。」

「對我們而言,任何一種感情總是夾裹著諸多因素︰權力、金錢、地位、或者責任,需要小心翼翼地加以權衡和取舍,不可能單純的為了某人某事而不顧一切。」他微笑著,親吻她的手背,「或許這樣的愛,離公主您的要求有點遠——但是,卻不能說這就不是愛。要知道我們就是這樣的人——這就是我們這種人的愛。」

阿黛爾怔怔地听著,為這樣直白大膽的宣言而顫栗。

「所以,公主,我可以毫不猶豫的說我愛您︰愛您的美麗和善良,也愛您的身份和地位——您的權勢,對我來說就如您的美麗善良一樣,也是您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費迪南伯爵的聲音是誠摯的,「要知道愛就是一種交換︰不僅是感情的交換,也是物質的交換——你看,締結這一門婚約對我們都有好處︰您會給我帶來王位和權力,我也會給你帶來安定美滿的生活。我們將成為命運的共同體。」

他頓了頓,再度重復︰「公主,請接受我的愛,跟我去卡斯提亞吧!——相信我,這是您唯一可能獲得幸福的途徑。」

她望著他。那個吸血鬼伯爵的臉色蒼白而平靜,在表白的時候也不見絲毫熱忱,然而他的眼神卻是誠摯而堅定的,仿佛對于自己那一套驚世駭俗的愛情理論堅信不移。

「不,」終于,阿黛爾從他的手里抽出手來,低聲,「如果……如果這就是你們的愛,那麼,我寧可不要。」

費迪南伯爵震了一下,臉變得比死更白。

「伯爵,我不要這樣的愛。」阿黛爾垂下了湛藍色的眼楮,將神像放到了心口上,低聲回答,「與其如此,我寧可把心里所有的愛獻給神——因為只有神才能回報我這樣全心全意的愛,才能給予我想要的那種生活——而這世上的任何男人,都不能。」

這句話仿佛是一記重錘,令費迪南伯爵踉蹌著後退了一步,眼里的光漸漸熄滅。

「真是無情啊,」他低聲嘆息,「我終于知道楚當初的感受了。」

阿黛爾臉色蒼白的一笑︰「是啊……除了自己的感情,我還能控制什麼呢?這是我唯一能掌握的東西,如果連這樣的‘自我’都沒有了,我就徹底是個隨波逐流的傀儡了。」

費迪南伯爵沒有說話,仿佛面對這樣絕決的拒絕也無話可說。

「既然如此,我沒有別的話好說了。我也不想留給公主一個令人厭惡的印象。」沉默片刻,費迪南伯爵低聲嘆息,意味深長,「只是,我勸公主不要再糾纏于過去的事情,這對您沒好處——一切已經過去了。」

她沉默許久,終于點了點頭。

「雖然,我相信西澤爾也會設法保護你,」沉吟了一下,費迪南伯爵叮囑︰「但無論如何,你還是要小心——最好隨身帶著羿留給你的天霆。」

「就是進修道院我也會帶著它。」阿黛爾嘆息,「這是羿留給我的唯一紀念。」

「那就好。」費迪南伯爵舒了一口氣,「羿也是我所敬佩的人。他和我不一樣,或許更接近公主的要求也說不定——可惜他死了。」

仿佛不知道還有什麼可以說的,兩人之間忽然沉默下去,只有風聲在耳畔低語。

「那麼,」沉默許久,他望著她,眼神漸漸蒼涼,「別了?」

阿黛爾微微一笑,將手伸給了他︰「是啊,別了。伯爵。」

他凝視了她片刻,忽然伸手將她擁入懷里,親吻她的額頭和臉頰——這一次她沒有拒絕,因為知道這已經是最後的告別之吻。在那一瞬間,這個生于黑暗長于黑暗的男人眼里仿佛終于有了一點熱度,然而那種熱情也是沉默的,仿佛冰上的火。

這一次他沒有再留戀,仿佛也知道一切已經無可挽回。費迪南伯爵最後一次吻了公主的手背,躍上窗台,凝望著她,一步一步的退入暮色,最終消失不見。

窗台上只留下了一支玫瑰,斜插在花瓶中,迎風微微搖動。

她知道,這將是最後一朵玫瑰了。

一個又一個,終究都匆匆離去了。誰都不曾為她停留,誰都不能給予她所需要的東西——這一生里,她要送別多少個和自己生命緊密相關的人呢?阿黛爾頹然坐下。緩慢的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臉,哭得全身發抖,卻始終沒有發出一絲一毫的聲音。

那個詛咒仿佛又在耳邊回蕩——

「听著︰你們一生都不會得到想要的東西。哪怕身在大海也喝不到一滴水,哪怕被無數人所愛也會孤獨而死——這將是你們永生難以擺月兌的詛咒。」

她握緊了手里的銅鏡,全身漸漸顫抖。

在穿過小巷走向日落大街的時候,費迪南伯爵遇到了一個年輕的軍人。

他站在陰影里,大約二十五六歲的年紀,一頭金色的長發,臉龐線條干淨,有一種雕塑的美感,細長的眼楮里神色淡然。身上的黑色軍服是異端審判局騎士們特有的式樣,戴著白色手套,腰間配著黑鞘的直劍。他以軍人特有的姿態站在那里,似乎已經等待了他很久。

費迪南伯爵在看到他時候頓住了腳步,蒼白的臉上閃過了一絲殺意。

李錫尼!

翡冷翠著名的人物,異端審判局的長官,也是七人黨中的另一個重要成員。在成為西澤爾下屬之前,他是一個身手不凡的刺客。因為刺殺了意圖反叛教廷的屬國大公,成功的避免了一場正面戰爭而成為翡冷翠的英雄。

他是一個站在光明里的刺客,和藏身黑暗里的雷完全相反。

費迪南伯爵的手緩緩下垂,一把銀色的小刀悄然出現在指間。

「雷,好久不見。」李錫尼卻仿佛沒有察覺,淡淡道,「殿下有請。」

他微微一怔,蹙眉,抬頭看了一眼小巷的盡頭——濃重的暮色里,依稀可以看到一輛金色的馬車停在那里,馬車的門微開著。

費迪南伯爵警惕的看了一眼,沒有移動腳步。

「不必擔心,雷。如果想要下手,在你方才心神不定掠下高樓時,我的劍就刺穿你的咽喉了。」仿佛猜到了他心里的想法,李錫尼聲音平靜,「殿下吩咐過︰如果你是偕同公主一起出現,那麼我在第一時間便要將你格殺當場;但如果你是孤身返回的,那麼,殿下要我請你到馬車上去——他想在你離開翡冷翠之前和你做一次交談。」

「……」費迪南伯爵不做聲的吸了一口氣,「我不知道還有什麼可談的。」

「當然還有,有很多。」李錫尼臉上泛起了一點點笑意,看著這個同僚,「雷,雖然現在你已經不再是我們的同伴,也不再是七人黨的一員,但你卻是卡斯提亞的大公——西澤爾殿下依然需要你。他不會錯過任何可能對他有幫助的人。」

「是麼?」費迪南伯爵若有所思地喃喃,「他的確是這樣的人。」

李錫尼抬了抬手,對著他做了一個邀請的手勢。

費迪南伯爵整理了一下衣領,仿佛一個將要赴舞會的倜儻貴公子一般,緩步走進了深黑的長長巷子,銀刀閃爍在他的指間。

那輛金色的馬車在靜靜地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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