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有很多種,當然幸福也應該有很多種。生活在出現改變時,無人知道是一種新的痛苦開始,還是另一種幸福的降臨。
方子青沒有把兩者放在一起比較的經驗,所以無從知道自己現在是處于天堂,抑或是地獄。他比以往更敏感地去挖掘別人對自己的看法,譬如別人有沒有注意到自己的衣裝有什麼與眾不同的地方啊,或者是發型,說話的腔調和動作之類的細節。當然,這些細節的改變在別人眼里根本是微不足道而且是正常的。唯一讓他的員工們感到不自在的變化是,從不久前開始他們的方老板好象越來越神經質了,經常揪住人家就問︰你有沒有發覺我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你有沒有覺得我的頭發很怪?諸如此類更隱晦一點的問題,讓人模不著頭腦。幸好溫和的性格是一成不變的,要說值得注意的小改變,大概就是一抹時有時無的詭異笑容。所有的人都知道,方先生是吝笑的冷面俊才,甚至是刻板到令人發指的地步,而現在,他顯然有了一點令人欣慰的改觀。
只要時常有了笑容,就像冰山化水,變得容易讓人親近,當然也容易讓人侵犯。他開始成為女性職員茶余飯後的閑聊話資,她們唯一的結論是方老板有了情人,而且情人正是在他生日送戒指的那位神秘謫仙,因為她們綜合各種線索得出方老板的不對頭正是從生日那天過後才愈演愈烈的。
總而言之,愛情是偉大到可以改變任何一個人的,總結出這條真理的女職員嘴里不免有些酸溜溜的味道。但對方子青來說,他對愛情還是沒有什麼概念,就像對羅椹一樣沒有什麼概念,可是自己心理上在依賴他,這點可以肯定,就像許多人對空氣沒有什麼具體概念,還不是每天一樣地呼吸它同等道理。同時他對于自己三十歲生日那晚的事可以說記憶深刻到至死不忘的地步,也是因是那天起,他曾認真地研究過一個嚴肅的學術問題,有關于HOMO的。當然,這種問題如同自然界很多不解之謎一樣不是可以讓一個搞商業藝術的設計師可以弄得清楚,所以他放棄得也很快,但放棄不等于灑月兌,相反,搞成他神經質的也正是這個問題。
譬如為了使自己沒有偏性化的味道,他特地一大早去剪了個看起來很「MAN」的寸刷頭,又是對穿慣了的衣褲嫌顏色不夠男性化而用黑色的來改革,走路也開始昂首闊步以期待能雄糾糾氣昂昂,不想如此的裝扮只是讓圍繞在自己身上的奇怪眼光越來越多。而逃回家中,那罪大惡極的羅椹色眯眯地看了半天,才憋出兩個字。
「性感!」又說︰「很gay。」然後非常不客氣地上下其手……如此這般後,他終于死了心。
生活是條曲曲彎彎的蛇行線,只要生命不曾終結,它會永恆地蔓延下去。
方子青明白這個道理,他知道每天一睜開眼,生活總是無情地等待在美麗的晨光里,絕不會因為他改變了自己某種信仰而稍有延誤地讓他有時間去想個清楚。
宋則的預產期將近,她在電話里緊張兮兮地向他嘮叨一切有關生產的危險性,然後不余其力地斥責男人的喪盡天良,竟讓嬌弱的女人去承擔這種殺千刀的責任。看樣子她那可憐的胖老公正在身邊伺候,所以她罵起來更是唾沫橫飛滔滔不絕。
方子青心不在焉地傾听,暗自嘀咕要不老天爺何必還要大費周章地分出男女兩性出來,弄個雌雄同體不就得了,一邊慶幸自己幸好在接電話前把煮在爐上的火給關了,否則等一會兒兩人只能吃白飯填肚子,他又望向守在自己的筆記本電腦前專心打游戲的男人,心里開始煩悶了。男人和男人,男人和女人?他覺得自己在分析生物難題。
還有,孩子……
「孩子?!」
羅椹把游戲暫停了一下,興奮地直接奔到像是在做福音告之的方子青身邊。
「宋姐要生啦?BB是男是女?」
「女孩啦,兩個月前就知道了……」方子青四肢無力地癱在沙發上,瞥了一眼激動的家伙,突然覺得很是郁卒。
「喔喔喔,」不懂看臉色的男人像只猴子一樣圍繞著他轉了兩圈,「我們應該準備禮物了,買小孩子的東西啊,好可愛!要粉色系的哦!」
人又湊近,一雙長臂親熱地環上方子青的肩搖啊搖︰「我們一起去買吧?青,我相信你的眼光!」
兩個大男人一起去買嬰兒用品……方子青再次狠狠地瞪了一眼模不著頭腦的白痴男,甩開糾纏不清的胳膊,月兌上的作飯時穿的圍裙,立起身來就往臥室里走。
「子青,現在還是大白天的……你是不是太……」白痴男更加興奮地尾隨著他走向臥室的腳步。
方子青氣得頭暈,難得兩個休息日竟要和這麼個時常精蟲溢腦的家伙面對面,他有浪費生命的心疼感。
「我只是去躺一會兒,你他媽的別給我跟過來!」他河東獅吼練得頗有氣勢,只是成效不佳。
捂著被震得嗡嗡炸響的耳朵,羅椹如膏藥般地貼著他的背進了臥室,了然的微笑後柔聲提醒︰「子青,再生氣也沒用,你是不可能懷孕的!」
方子青差點直接一頭栽倒在地板上。
「當然我也不行,就算變性,可能性也不大。」忽略想殺人的猙獰表情,羅椹聳了聳肩,無辜地頂著個笑臉。
方子青惡狠狠地瞪了他良久,半天才擠出一句話︰「那……我們能有什麼?」
羅椹叉著褲袋低頭沉思了一會兒,他完全了解方子青的憂慮。
「生活。」他抬起頭,沖自己的情人燦爛一笑,認真地回答後想了想,又擠著眼補充,「我的愛情,你的英俊!」
「滾……」方子青惱怒地推了他一把,然後微紅著臉把自己裹進厚厚的羊毯子里。
已經是初春了,惱人的冬季離開得有點戀戀難舍。
推開門,靜靜地離去。
識相地沒有擠進誘人的被窩的原因是,羅椹知道方子青真的在煩惱,他需要單獨的空間去思考未來,自己可能會理所當然地接受必然的生活方式,而對于同性的感覺還處在似是而非狀態的方子青來說,猶疑和困惑是免不了的,他會無法接受很多本該擁有的東西而現在會變成奢望,譬如……孩子和家庭。更重要一點,羅椹不願意他因為自己的原諒而懷有報恩的心情,那麼在一起的生活就太虛假且太危險了。
可問題是這種虛假像空氣中的灰塵浮在兩人的親昵中,使他一如既往的笑容開始帶上深沉的疲憊,可惜方子青好象從來沒有留意到。羅椹固執地記著至今為止他從來沒有從那張被自己吻過多次的嘴里听到過一句感情的確認,哪怕是一丁點的暗示都沒有。
初春的陽光干燥而帶著微燻的植物芬芳,它像溫柔的手,在久癢不得解的身體某處細細地抓撓,舒適之後帶來全新的騷動。
羅椹享受著春天的芬芳,不免也為它的短暫而惶恐不安,此種心情就像面對自己新擁有的情人方子青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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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則當媽媽的過程毫無戲劇性,以致于她被推出產房時還有點忿忿不平,顯然她高估了一個女人做母親時帶來的種種變化。沉重了好幾個月的肚子一下子輕了,她恍然若失,護士交到手中的小BB像團紅色的肉質外星體,皺皺女敕女敕的,它緊閉著眼,呼息輕不可聞,鼻子上還有清晰可見的白色脂肪粒,她幾乎想尖叫著扔掉它,還好溫良的丈夫在一旁悉心安慰並搶過小嬰兒,才適當地抑制了某種產後的心理並發癥。
事到如今,美女宋則總算有種從天上跌落人間的現實感,她是一個孩子的母親,她的青春時代就此句號了。
哦,老天!她為此痛苦地申吟不止。
方子青攜著羅椹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清晨探望新誕生的嬰兒包括怨聲道載的母親。
贈送的禮物是數十包嬰兒女乃粉加小號紙尿褲,實惠得宋則又開始懷疑方子青是不是新結交了某位賢良淑女,追問個不停,這讓全心扮作賢良淑男的羅椹大受打擊,幾乎想蹦上前去告之真相,可方子青狠命地踩著他的腳板不讓動彈,並暗示產婦不宜受到打擊。
打擊?當然,羅椹應該知道宋則曾愛過方子青,如果讓她知道最終得到方子青的居然是個男人的話,實在是太傷美女的自尊心了。可方子青不知道他踩的不是羅椹的腳板而是他的一顆心生疑慮而強打精神的心。
像方子青這種向來罕少顧及他人心情的脾性突然會想到要維護別人是否受到打擊,羅椹的懷疑也不算沒有道理,他寧願相信這只是說明方子青根本還不想承認他倆的關系,這個念頭像根魚刺卡在喉間,隱隱地難受。
看著方子青一臉溫柔地撫模躺在搖籃里的小東西,這根魚刺就開始惡毒地在肉里刨出腐敗的膿汁,它使向來開朗多話的人變得如石像般的沉默,局促地坐在一旁。
宋則不是笨蛋,她作公關經理多年,閱人無數,雖然性格看上去頗為粗枝,而察顏觀色是吃飯的本事,見兩人別別扭扭又小心翼翼地在眼波中交換信息,她心中早已全部了然,驚詫後不由偷笑。
相比起羅桑,這次她輸得毫無痛感,所以說方子青其實真不懂女人的心思。
抱起被方子青逗弄得不耐煩且面呈哭相的小嬰兒,她呈無辜狀地繼續火上澆油。
「喜歡嗎?那趕快找一個女人結婚吧?讓她給你生一個玩。」
「哪有這麼快的事……」虛應著,方子青悻悻地收回黏在孩子臉上的手指頭,回想著自己的答話不由心頭一涼,回頭望向沉默已久的人。
四目相對片刻,羅椹第一次從這種眉來眼去的交流中別開了目光。他雖是不安,自尊還是要的,不免淒 。愛情的不顧一切,只要是成人都不太會相信這個神話了。可惜羅椹覺得自己還是沒有長大,他竟盼著方子青什麼都可以放下,認真地和自己攜手到永遠。
看著羅椹的反應,方子青知道自己回錯話了,對方面無表情的側臉竟讓久不知感覺的心浸了辣椒水,刺刺地痛。
宋則好整以暇地窺著兩人暗潮涌動,不能得知全部也能猜個一二。她輕笑,拉過方子青手放在嬰兒的小肚皮上。
「真的喜歡嗎?」她溫柔地問他。
方子青愣著,想點頭又不敢的樣子,他又轉頭望向羅椹。
對方彎了彎嘴角,沒做任何表示。
「這樣吧,讓它認你做個干爸,好不好?」宋則抿著嘴憋住想大笑的沖動。
「呃?真的……真的可以嗎?」方子青驚喜地一下子說不出話來。
「如果你不想要,自己去生一個的話也沒關系。」宋則一本正經地點著頭。
「不……」方子青急切地搖頭,第三次轉頭望向依舊不見表情的某人。
「不要了,有這樣一個孩子我就滿意了。」他又回過頭,對著宋則干笑。
宋則終于忍不住了,突然笑起來,嚇醒了剛進入睡眠的小嬰兒,它不客氣地大聲哭嚎以示不滿。
兩個大男人莫明其妙地看著暴笑到眼角泛淚光的新母親。
產後徹斯底里癥?他們想。
宋則悠然地啃啃指甲,不能讓方子青成為孩子的親爸,頂個干爸的名也可聊以自慰,哼!這個讓人意外的世道啊。她再次抱起嬰兒貼在懷里,溫柔地哼起了歌。她低垂的如水眼眸中不會再有其他人,就只剩這個粉色的小東西了,它將是她往後所有的生命。
……
「我在天堂找到你,裹進雲泥劫下海,在紛紛擾擾的塵世中,你可知我有多愛你」
「世間不甚美麗,而你是我的眼中最靚的風景,是是非非已化霧散,你可知我有多愛你」
「你遠離天堂,我用心補償,或許在不遠的將來,你忘了你的傷,在我眼里找到你一個人的天堂」
「我是你一個人的天堂,如果歲月給你風霜,我來替你擋」
「我來替你擋,我是你一個人的天堂……」
……
一只膽大妄為的手悄悄地塞入掌心里,然後十指相纏。
方子青微怒地轉頭看著臉色泛紅的人,意欲擺月兌又被牽得更緊。
……
「我是你一個人的天堂,如果歲月給你風霜,我來替你擋」
……「我來替你擋,我是你一個人的天堂……」
「對不起。」耳邊的喃呢為不驚擾歌聲。
「嗯?」方子青莫明地心跳如鼓,他盯著面前的母子不敢回頭。
「我不能給你全部的天堂,但是……」聲音遲疑地低沉。
「又在說什麼變態話啊?!」毫不猶豫地打斷,這不是怒吼而羞澀的輕嗔,換來背後「嘿嘿嘿」的傻笑。
兩只手牽得更緊,捏得手骨發痛,卻誰也不肯妥協。
晨早的陽光調皮地滑進窗內,在三個大人和一個孩子間鋪下溫柔的暖意。
……
「你遠離天堂,我用心補償,或許在不遠的將來,你忘了你的傷,在我眼里找到你一個人的天堂」
……
羅椹微笑著,緩慢地低下頭,在情人僵硬的後頸落下一個吻,又在燙熱的耳邊輕輕地許下誓言。
「每天……每天我都要有機會對你說,」他低不可聞地宣布,「早安,子青。」——
文終——(阿夸,2004-4-21修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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