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 第三章 過敏 作者 ︰ 饒雪漫

我來過

又走了

我們其實什麼也沒有發生

我十七歲單薄的旅程

沒想要人陪

季節過去了

你會忘了我

我會好起來

我們會忘掉彼此的存在

(1)

再過幾天,就是十七歲了。

小米坐在課桌前想,十七,盼了多久啊,是不是代表長大了?

臉上不知道為什麼起了一排紅色的小疹子,又疼又癢。同桌湊過來說︰「噢,是過敏吧,是花粉惹的,還是你吃了什麼不該吃的東西?」

小米用手去抓,同桌把她的手抓住。

同桌的臉上干干淨淨的,她就是眼楮小了一點,她做過一次性的雙眼皮,是在小米家里,用眼貼,小迷替她貼的,後來沒成功,疼哭了。

疼總是讓人哭的。

十七歲的禮物,應該是什麼呢?小米眯起眼楮想。

媽媽不在,出差了。爸爸很早前就不在了,那時候小米還沒有記憶。

不會是花粉吧,小米用手按著臉上的小疹子想,院子里的花都敗了。這個季節好像沒有什麼是爛漫的。

如此說來,花還是含苞好,如果一直不開放,就一直不會調謝吧。

(2)

周末的時候,小米忽然做了一個荒唐的決定。

她要坐火車去見一個網上認識的男人。一個陌生城市的陌生男人。

當時她一個人走在路上,突然心里空曠。想起一個網上一直和她半夜聊天的男人,他曾經寫過E-mail來說,小米,你是我曾經想象過,卻從來沒有遇到過的女孩。

她知道他的城市。那一瞬間就決定去看看他。

看看他是不是真的像他自己所說的,願意愛,或者僅僅只是照顧一個叫做小米的女孩。

她兀自地微笑起來。她心里沒有任何的緊張或者忐忑。就好像是去看一個老朋友一樣。

小米掏出手機給媽媽發了短信,告訴她自己要去旅行。然後她拿著她的諾基亞8810對著自己照了一張相,是她笑著的臉,像一朵醉在夕陽里的非洲菊。她把照片發給那個男人,對他說,我去看你。坐火車,穿越田野。

在這之前,她從未給過他一個電話或者短信,雖然他執意要將電話留給她。

她微笑了就把號碼保存在手機里。

她的手機里有很多陌生男人的電話,有的她一輩子也不會掛,有的也許根本就不記得。

可是有什麼關系呢?

六十二

小米留下電話,只是為了滿足她自己隨時隨刻的任性,能夠隨時找到一個願意照顧她的人,這就足夠。

就像她始終把全部的財產帶在身上一樣。

她無法想象當自己突然想去旅行,可是身上沒有足夠的錢,那該多恐怖。

那些東西似乎一直一直跟著她,可是卻又好像一直一直也不屬于她。

小米慢慢走回家收拾了幾件衣服,用一個帆布大包裝好。

那是一個澳大利亞用的宣傳環保而發放的東西,是她之前遇到的一個澳大利亞人送她的。

那個男人回去了,她卻不願意走。

她瀟灑地親親他的臉頰,然後笑了笑,拿著他送給她的那個公益帆布包,走回到洶涌的人群中。

她感謝他送這麼個性奇特立意鮮明的東西,她非常喜歡這個包。

她喜歡留住那些禮物。它們都很美好,為什麼要扔掉呢?

俗話說,買賣不成人情在。

小米想,對于愛情,這個道理一樣適用。

天完全黑的時候,小米的火車開出站了。那差不多是八九點鐘的光景。

小米坐在靠窗的位子,手里拿著水。身邊沒有人。乘務員推著裝滿小零食的車走來走去。

天色慢慢地沉澱下來,車廂里漸漸安靜,有人把燈關了。

小米依然保持著她最初的姿勢,注視著外面的田野,沒有盡頭地綿延。

火車開在田野里,去一個不知道的方向。

小米不知道。誰也不知道。

而人生,就是這樣地,把我們一起帶到別處。永遠不再回來。永遠不再是當初的那個點。

小米閉上眼楮,休息了。

窗戶外面的電線桿飛快地向後退,然後消失。

像欲言又止的誰,來不及說出告別,就被拋在過往的路上。

然後荒廢。

(3)

火車 噠 噠地向前行駛。小米坐在黑暗的車廂里,迷迷糊糊地隨車廂搖晃。

小米想起她的初戀。那個英俊得讓她忘乎所以的男人。

小米生性桀驁,卻處事低調。英俊的男人曾處心積慮地追過她。

比如,送她一束田野里摘來的狗尾巴草,一朵開到極致的枯萎的花。小米收到後神色平靜,只是會在夜里把它們拿出來,慢慢地撫模,她奇怪他怎麼知道自己的喜好。

還有,在夏天的時候,在小米回家的路上等在薔薇花架下,架上花開得絢爛,他叼著煙,眼神明亮,里頭盛著笑容。寬松的粉紅色針織衫穿在他身上隨意又恰到好處。

小米在遠處看到他,便在微風中歪著頭微笑起來。

他喜歡小米的眼影。銀白、淡青、湖藍、草綠。他總是喜歡小米把它們涂在眼楮上,非常漂亮。

他帶小米去鄉下的田野。一個一個的下午,他不說話地看她。

六十三

夕陽里,牽著她的手光腳走在田埂上,中途停下,輕輕抱她。把下巴抵在小米的頭發上。小米吃驚又猶疑著拉住他的腰。

他總是非常喜歡抱著小米。在黑暗的胡同口,昏暗的燈光下,他的眼楮閃著柔和的光芒,動作溫柔又激烈。

小米回去的時候會給他晚安吻。她踮起腳跟,輕輕地把柔軟的嘴唇貼在他的額頭上。他順勢吮吸她的脖子,上面帶著少女的清香與甘甜。

晚上,小米躺在床上,溫柔地揉著自己脖子上的淤青,上面帶著他的氣味,疼痛又幸福地睡著。

因為他,在一段時間內,小米的心變得豐盛而柔軟。她變了很多,甚至想到了不切實際的永遠。

這是最初的甜美,也是最後的歡喜。

小米在黑暗中輕輕地笑起來。那些黑暗之中的愛情片段,像風輕輕吹過。多麼英俊的男人,他的親吻多麼芳香甜美。

只是如今,一切都事過境遷。

像任何一個故事里所說的,小米最終失去他。

某一天,一個涂水晶唇膏的女生來找小米。她神色冷淡,手里拿著煙。

是關于他的事。

小米像個做錯事的學生一樣,低著頭站在那跋扈的女生面前。僅僅是因為這是他的事。

這讓後來的小米感覺到恥辱。

女人間的戰爭,只是因為男人。

那個女生正眼都不看小米,直接說,你還女敕著呢,跟我搶男人,趁早洗洗睡吧。

小米站在她面前,九月的陽光看起來真扎人眼。

小米說,恩,我知道了。

然後她轉身。

母親來接小米。坐在車上的時候,母親模著小米的頭發,輕聲說,小米,你要堅強。你要做你自己。你比任何人都強大。男人什麼也不是。前面是黑暗的,你自己把握。

前面是黑暗的。這是母親十幾年來給小米的忠告。

母親是個孤獨卻強大的女人。

她被很多男人傷害過,終于能夠看透徹。

有整整一個月的時間,小米把自己關在家里。母親不去管她。

一個月後的某一天清晨,小米打開自己的房門。母親看著她,笑了。

小米變得更堅強了。她終于找到拯救自己的方法。

小米再也沒有相信過愛情。

小米再也沒有交過男朋友。

小米再也不會為誰付出自己純真的心。

現在想來,那就像是上輩子的事。

那個男人發來短信,問她,你是說真的嗎?什麼時候的火車,我去接你。

小米看著手機屏幕。看它慢慢地暗了。像一束熄滅的光,是小米心中的愛情之光。

是的,熄滅。熄滅的光。

愛情之光。

他不信小米可以理解,其實自己這麼神經,想干嘛就干嘛,自己也不信。

六十四

(4)

天快要亮的時候,小米站起身,去問乘務員所剩下的行程時間。

那個看起來年過三十的乘務員打著哈欠,不屑地看了小米一眼。然後斜過眼楮說,還有一個鐘頭呢。

小米似笑非笑地說了聲謝謝。她看到那個女人臉上劣質的粉底和嘴唇上鮮艷的口紅。

生活讓人面目全非。

喪失掉少女的甜美在小米看來是令人害怕的。

小米在昏暗而空曠的走道上停了一會兒,閉上眼楮感受到冰冷的風穿過她的身體兩側。

她停頓了一下,然後向前走回她的位置。

她坐下,掏出手機給那個男人發短信。

一個小時後火車會到你的城市。小米上。

言簡意賅。小米一點也不想說其他多余的話。這一點和她的母親很像。

她母親是一個孤獨的,卻非常獨立的女人。

沒有親密的女伴,沒有過多的電話。說話簡潔明了,沒有任何多余的話。

是這樣一個沒有任何退路和余地的女人。

當然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小米不了解她的母親。

從小以來,家里時常是寂靜無聲的。

她的母親沒有過多的話對她說,不說父親,不說家事,而她,也漸漸養成了一個人做事一個人上學的性格。

母親的教育和影響是無形的。小米個性里固有的冷淡是母親給她的最好的天賦。

母親的故事沒有童話,母親反復地告訴她,前面是黑暗的。

直到小米經歷了那一段失敗的愛情,她才真正理解了母親的話。

有時候小米想,母親的決絕,究竟需要承受多少失望。

有時候她看著母親坐在窗前的木椅上,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便覺得那是一個深邃的洞。

看不清的,那是一個女人的決絕的姿態,十分神秘。

當車窗外面漸漸出現了村莊,小米站起身走到洗手間里,對著鏡子涂了湖藍色的眼影。

小米慢慢地輕輕地涂好,然後眨眨眼楮。很漂亮。

她對眼影的鐘愛來自母親。

小米十六歲的那一年,母親給了她一盒蘭蔻的銀白色眼影。

那個下午,母親為她輕輕地涂上那銀白色的眼影,細心地告訴她那些涂眼影的技巧。

小米的皮膚一直很好。那一種白皙,是近乎透明的,依稀能夠看到上面細細的紋路。

銀白色的眼影像一束期待已久的燈光,把小米的臉照亮。

那些多情的粉末在小米的眼楮上跳躍著,閃耀著,它們讓小米的臉像一個被矚目的雕塑,生動又茫然。

小米看著鏡子里的自己,瞪大了她無辜的眼楮。

這一刻,她感受到了生命給予她的禮遇。

或者說,她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是一個女孩。以後會變成女人。然後像母親這樣。

最重要的是,她能夠找到一種方式讓自己變得美麗。

不論她是否是要像母親一樣——只為自己美麗。

母親說,你要為自己美麗起來。你已經長大了,盡情地美麗吧。

小米看著母親,似懂非懂。

母親像一個謎。小米一直不懂。

母親的愛情,母親的人生,母親的孤獨。小米都不知道。

某個快要下雨的黃昏,母親站在走廊上,看到小米和那個英俊男人在薔薇花架下激烈地親吻。

六十五

那是在小米半個月未見那英俊男人之後,那男人找來,他們見面。

小米在他面前曾有的溫柔都已經消失。她又恢復了過去的冷淡的和低調,那是母親給她的財富。

她重新拾起。

小米神情冷淡又平靜地看著他英俊的臉。她已執意要與他分手。

她清晰地記著母親在車上對她說的話。

前面是黑暗的。你自己把握。母親的話。

小米看著他。男人亦是看著小米。

薔薇花開得太嬌縱,幾乎要謝了。如同他們的愛情。空氣里滿是頹敗的味道。

男人突然將小米重重地推在薔薇花架下的牆上,粗暴地親吻她。

小米有一瞬間恍惚,然後抗拒。

男人像在發泄。他讓小米感覺到痛。

小米在痛中變得清醒。她想起自己是執意要與他分手的。

小米感覺到自己眼楮的淚水。是灼熱的,卻流不下來。

她感覺到自己要失去他。這是她自己的決定。

她要做到。

小米放棄了抗拒。她細細的手臂從他的懷抱里掙月兌出來,纏住他的脖子。

他們用力。然後痛。

小米在痛苦中感覺到自己的愛和不舍。

只有在這一刻,她清晰又深刻地體會到。

可是沒有退路。

小米沒有退路。

她需要維系的是她的自尊,以及她純潔的愛情。

小米的眼淚流不下來。在他們激烈又纏綿的親吻中消失不見。

小米突然而至的激情像流動的急湍一樣,讓男人措手不及。

可是那急湍,又突然地止息了。在她想起她要和他分手的那個時刻。

夜晚,小米看著自己紅腫的雙唇,執意要割舍這英俊的男人,以及他那讓人沉迷的懷抱和親吻。

小米知道,這是必須。十七歲來臨前,必須做的一件事。

黃昏的時候,小米站在薔薇花架下。她看著男人的背影。

那男人停在前面,不走。

小米看著他頎長削瘦的背影,神色平淡而冷清。

小米的心里是空蕩蕩的。她只是想知道這男人還想怎麼樣。

男人就那麼站著。或許他是想等著小米在猶豫過後依然奔跑向他。

于是他就可以再與她在一起。

可是愛情的劇本往往不是由一個人寫的。尤其是當其中一方是像現在的小米這樣冷靜而理智的時候。

男人的期待最終落空。

小米饒有興趣地看了他一陣,心里就沒了感覺。

小米快步走向前。她想回家。

當她走過英俊男人的身旁時,她的眼前一閃而過某個午後她看到這個男人站在薔薇花架下的樣子。那是她最愛他的時刻。

可惜它只是一個時刻。

小米兀自地低頭微笑起來。然後她擺擺手。

就這樣坦然地走出了男人的視線,走出了自己的初戀。

小米走上樓梯,看到母親。

母親看著小米,輕輕地撫模著她的頭發。

媽媽愛你。可是你是你,我是我。母親這樣說。

母親不再說什麼,走開。

小米走進房間。靠在牆上,閉著眼楮回想著過去的一幕一幕。

她的嘴唇破了,似乎在汩汩地流著血,混合著那些讓小米感覺到痛和恥辱的回憶一起。

六十六

她感覺自己的心正在慢慢地,慢慢地變得堅硬。

她想著自己哪一天才能像母親一樣。狠心,冷靜。

那樣,就該是真正長大了吧。

(5)

空虛的日子,小米在網上遇到他。

不知道他是誰,但小米慢慢跟他說起自己的故事。

他說︰「小姑娘,這樣是對的,你還太小。要照顧好自己,不過以後,如果你願意,我可以照顧你。」

我可以照顧你。

小米一直希望有人跟自己說這樣的話,他說了,所以,小米來了。

小米坐在座位上,看著火車轟隆隆地開進車站。

小米神色平靜。

她甚至不去想那個前來接她的男人是丑是俊。她的心一如既往地平靜。

清晨的火車站台,略顯冷清。

有匆忙張望的中年男人,有呆滯地看著遠方的少女,還有蜷縮在角落里的衣衫襤褸的人。

果皮箱孤獨地守望這輪回。天邊的雲朵靜靜離散,拼不成完整的形狀。

來來往往的列車,把多少夢想和期待帶來或者帶去。

或許還會有失望和頹敗。讓歡喜都變得灰暗,了無生息。

卻無法停止。

這世界,什麼時候給過我們期待呢。

小米心里寂靜地等待。看這荒唐的世界又將給她什麼驚喜。

她始終堅持自己對于這世界的嘲笑。

火車緩慢地停下。汽笛轟鳴。

車廂里開始躁動。嘩啦嘩啦的聲響此起彼伏。

人群開始緩慢又急躁地朝車門移動。

小米坐著。不動。心里不是沒有不安。如果,男人很老,如果,男人很丑。如果,男人沒有錢,如果,男人脾氣很壞……

那個男人發來短信。

小米,我已到車站。你在哪里。

等小米慢慢地走下車的時候,車上已經一個人都沒有了。

衛生員開始上車整理車廂。動作僵硬。

站在站台上,清晨凜冽的風吹過小米的臉。

小米輕輕微笑。沒有預兆。

手機里又有短信。

我在站台。小米回復。

十分鐘後,一個穿襯衫的年輕男人從遠處奔跑過來。

小米看著他。估計有二十五六的年紀。

等他走近。小米看著他的臉。

很正派的感覺。應該受過很好的教育,有很好的家世背景。

眉宇之間流露著些許忐忑與緊張。

小米繼續看著,用她一貫冷淡的眼神。

然後低頭,浮起一抹微笑。

男人看著她,露出了略顯拘謹卻又帶著點坦然的笑容,牙齒潔白。

小米一顆心掉下來,還好,還好啦。

六十七

那個男人有車,雖然只是極為一般的與奇瑞QQ同一類的車型。

小米坐在車里,沉默地系上安全帶。

男人沉默地開車,小米的自然給他一種無形的緊張。

他在想,原來這女孩真的是超出他的想象的。

他感覺自己一開始就不在這游戲里面,他被無聲地控制。

而他卻想不透控制他的人是誰,是小米嗎?

或許是,又或許不是。

這游戲總是充滿驚奇。

小米累了。這一夜的火車旅程,她幾乎沒有睡過。

她歪著頭,在平穩的車速中沉睡過去。

男人邊開著車,邊看她。

小米睡的時候,呼吸沉靜均勻,面容柔和,沒有了之前的冷淡,只是顯得安靜。

男人微微笑了。

汽車轉過了好幾條街。

清晨的街頭便開始喧囂。

在男人家樓下,男人的車停下。

他俯過身來看小米。

小米還在睡。她總是能夠在任何地方沉入睡眠。

或許是因為心中不對任何事物懼怕,所以坦然。

她沒有如今被渲染的那些少女們的忐忑與恐懼。

小米的直接和率性,讓她很快樂,很滿足,沒有遺憾。

而她的這種自在的狀態,總是讓男人們迷惑、著迷,以及歡喜。

當然,也包括眼前的這個男人。

小米與他,就像是一場戰役。在這戰役中,小米才是王者。

即便她顯得這樣漫不經心,但是她的確掌控著對方的一舉一動。

男人始終跟不上小米的速度。

他迷惑地看著她。

她的周身仿佛散發出一種奇異的能量,一種未知的能量。

他看著她。這時,他才稍微有一點自然。

也只有在這樣的時刻,他才感覺到他們之間是存在一點點勢均力敵的。

否則,他將潰敗千里。

一會兒,小米轉過臉,然後慢慢睜開眼楮。

眼神透亮,深邃沉靜,仿佛是一束光照亮無限天地。

男人依舊看著她,不說話。

小米看著他的眼楮,然後輕輕地微笑。

你好,我是小米。她的聲音有一點干澀。

你好,小米。男人也笑。

小米歪著頭,然後轉過頭看前方,在車里坐正身體。

她不知道該說什麼。

謝謝你來看我。男人不敢再看她的眼楮。

對了,我家就在樓上。上去休息一會兒吧。明天我帶你玩一玩。

恩。小米轉過臉,輕輕地笑。

這一刻,小米顯得安靜而順從。不再像剛才一樣帶著尖利的稜角一般。

六十八

男人打開車門,帶小米走上樓。

他心里有種難以描述的感覺。

那是小米與人之間難以消釋的距離感。

男人單身,獨住。家里很干淨。

小米洗了洗,開始了她在這個城市的休假。

夕陽的光斜斜地穿透窗台玻璃,照射到小米的被子上。

小米在光里醒過來。

白被單里裹著鴨絨,上面散發出潔淨的味道,像酒店里一樣。房間里空調開得很足。

小米滿足地在被子里伸展自己的身體。

小米很喜歡這情節。

男人細致周到,記得小米說過的話。把小米想要的一切都一一呈現。

因為這樣,小米對他的印象不差。

小米坐起來,看著窗戶外面的這個陌生城市。

夕陽的光沉沉地照射在城市上空厚重的塵埃之上。這城市安靜踏實。

這似乎不是小米喜歡的風格。就像這個男人。

可是倘若真要小米來說,她也不曉得自己的喜好。

她只是想要經過他們。卻從不想要做選擇。

因為所有的選擇都將是徒勞無功。

世事與時間將像推倒歷史一樣在未來的某一個時刻銷毀這選擇。

就好像是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道理。

選擇消失了,天下繼續混戰。

人類又開始一次次地尋找,爭奪,然後選擇。

它是一次沒有盡頭的旅行,輪回輪回,再繼續。

小米無心參破這真理。也無心參與這沉重的游戲。

晚飯簡單而豐盛。是男人親自下廚。

小米坐在他對面,看這桌上的菜,巧笑嫣然。

不知道為什麼,她突然喜歡這樣一起吃飯的感覺。

男人個性溫和,體貼細致。他讓小米很放松。

他取下圍裙,擦了擦汗,介紹說,只是一些家常菜。不知道你是否吃得慣。

謝謝。小米拿著筷子說。

小米看著這些東西。有她最喜歡的拌空心菜、清蒸平菇、清炖蘿卜牛肉、肉片炒萵筍。

我平常吃素。小米隨口說道。

恩,我知道。可是萵筍炒肉片味道特別好,所以我還是做了這道菜,你可以不吃肉片的。男人謹慎地說。

呵呵。沒關系,我也不是一點都不吃肉的。小米笑起來。

我們開始吃吧。男人說。

恩。

于是他們開始面對面沉默地吃飯。

偶爾,小米抬起臉來,看著眼前這個男人。

他的細致讓她放松,可是他的過分謹慎和緊張讓小米感覺他像個生怕犯錯的少年。

這麼想著,小米就微微笑起來。

這感覺,就像是走在路上,看到路上的孩子,因為調皮而受到老師的責罵。當你看到他臉上無辜而天真的神色,便會不自覺地微笑。

或者可以算是一種寬容。只是不帶感情,很中性。

小米忽然想,如果就是和這樣的男人,在一起吃一輩子的飯,不知道會不會幸福呢?

這麼多年,只有自己和媽媽一起吃飯。和男人在一起吃飯的感覺,真不太一樣呢。

暮色四合。小米和這男人走在街上。

男人介紹說,這是這城市里很古老的一條街。平常來的人並不多。

六十九

我想你會喜歡的。那種感覺。男人說。

小米抬起眼楮看他。表情空白。

但小米的確喜歡這街上的感覺。

昏暗的路燈寂寞地亮著,忽明忽滅。沾滿灰塵的燈架,漫延出一種過往的冷清。

街道安靜,並不嶄新的地磚上隨處可見一堆堆掃起來的葉子,以及落下來的花瓣。

小米好奇地抬頭看身旁的樹。

真是美麗。這樹竟在這樣的季節里開出了花。

一朵朵飽滿碩大的花朵,幾乎要壓彎了枝頭,看上去像一場花的祭奠。

在這昏暗的夜色里顯得迷離而洶涌。

小米想,這花朵應該是白色或者粉色的吧。

她往上看,卻仿佛看到自己的臉。像是有一個鏡頭對準她的臉。

小米笑起來。萬千嫵媚在其中。

男人走在她後面,保持距離。卻仿佛是在看一次盛大的演出。

小米是這其中開得最濃烈驚詫的花朵,繁盛得幾乎要讓他睜不開眼去看。

小米時而又貼著街旁的城牆走。

在她緩慢地順著街道延伸的方向向前走的同時,她的冰涼的手指輕輕地撫模過這凹凸不平的城牆。上面有無數稜角,像一座座山峰,各自有各自的脾氣。

還有濕潤的地方,比小米的手還要涼,那種冰涼幾乎要滲透進她的身體了。

偶爾她還模到了在黑暗里輕輕呼吸的青苔。

小米感覺自己的手陷入一種溫柔的海潮里,柔軟的波浪和近乎刺骨的涼仿佛帶她進入到另外一個世界。那里充斥著一種奇妙的空氣。

那應該是種歸屬感吧。

小米心里便一下子被一種莫名的歡喜和快樂填滿,無法描述這感覺。

所以她再一次笑起來。

黑暗中這笑聲像回旋的風,率性而天真,神秘而悠遠。

那男人就停頓下來了。他內心感受到一種極大的震撼。

這震撼讓他停下腳步,屏住呼吸。

或許他還未得知,小米,這個具有未知能量的女孩,正在無形中摧毀著他。

而被摧毀的,或許僅僅是被叫做記憶和感情的東西。

又或許,是更多的東西。

夜色就這樣一層層地沉積下來。

直到小米順著自己內心的追逐路線走到了街道的盡頭。

她站在這個城市的高處,看到眼前綿延無際的蒼翠山脈像前方一樣黑暗並且沉默。

她听見轟隆隆的火車絕望般地叫囂著奔跑在荒涼的田野里,蜿蜒前行,然後消失。

仿佛是被前方的黑暗吞噬。

小米站在原地,她張開手感受到這一切寂靜之中的氣息。

她閉上眼楮,看到自己正在穿過一片沉重的黑暗。

她沒有任何方向。她只是前行。

她仿佛听到雲朵在頭頂上迅速聚攏又迅速離散的聲音。

這旅程漫長無盡頭,小米只有前行,沒有任何退路。

小米感覺自己在極速中飛奔向前。當她無法控制而沖進了一片刺眼如白晝的疆界,她被這里如此灼熱璀璨的光亮撼住。

她的胸腔里像爆裂一般地疼痛。

小米覺得眼楮酸痛。她蹲下來,灼熱的眼淚流下來。

七十

可她感覺不到自己心里的感覺。她在亮得幾乎變成白色的光芒中看不到任何東西。

小米好像也看不到自己的身體。她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點,不知道在哪里,又該做些什麼。

她睜眼看著自己所處的這個如同白晝般明亮的世界,她心里好像有一種恐懼和慌張。

這恐慌沒有任何原因。小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恐慌。

可是她依舊被這恐慌嚇得渾身發抖。她的手神經質地蜷曲,痙攣。

她的內心有一股焦灼,燃燒著她,讓她不能夠呼吸。

瞬間,這白晝般的世界一片空白。

又瞬間消失。

小米如同墜入到一個黑暗的通道里。

她的心跳無法平靜下來。

小米突然想起母親的話。

前面是黑暗的。

原來這就是母親所形容的世界。

小米突然徹底地絕望了下來。

這條街的盡頭其實算是一個小山頂。

在這里可以看到群山、鐵軌和田野。

這里仿佛是這城市的一個缺口。

站在這里能夠感受到的風,是冰涼卻又清醒的。

甚至會帶來某種幻覺。

以及某種結果,譬如死亡。

這里曾經失蹤過幾個人。但沒有人懷疑是這個小山頂惹的禍。

可是也沒有什麼人會到這里來。特別是在晚上。

住在這個城市的男人他知道這件事。可是他沒有想到小米居然一個人走過來。

而且走得那麼快。好像不是第一次來的樣子。

于是他一路小跑著過來。邊叫著小米的名字。

然後他慢慢停下來。

他看到前面不遠處那個蹲著身體抱著手臂的女孩。

她就蹲在那小山頂的邊緣。再往前一步,她就會消失了。

清冷的月光灑在她身上,她一動不動。好像被一種巨大的沉默和哀傷凍結住。

他好像叫不出她的名字。周圍一片安靜,他只听到自己的呼吸,急促而慌亂。

他遠遠地看著小米。

他又一次感受到她帶給人的震撼和迷惑。

她總是顯得淡然又安靜,可是總是有微妙的感覺會存在于與她交手的人心中,比如這個男人。

小米就好像一道光線微妙變幻的光線,穿過他的瞳孔,更替了他的記憶。

月光播撒下冰涼的光輝,把她籠罩起來。

當月亮被一朵浮雲遮住的時候,天色好像一下子又暗了不少。

男人看見小米站了起來。

她轉過身。站在那里好像在看那個男人。

那男人有些不知所措地站著,他感覺到昏暗中小米的眼神在謀殺他的意志。

然後小米慢慢走過來。

穿著白色裙子的小米慢慢走過來。

她停在那男人面前。

她看著他。不帶內容和感情。

僅僅是看著他。神色平靜。

浮雲又一次飄走後,月色又顯得明朗起來。

月光把男人的臉照亮了。

小米看著他稜角分明的臉。

他長的很清秀。小米心里想。

小米輕輕地微笑起來,伸出了自己的手。

那男人看不懂小米的微笑。

他只是輕輕閉上他的眼楮,以及他那被迷惑的內心。

他能感覺到月光輕輕地灑滿他的臉。

小米的手輕輕地撫模他的臉。

男人感覺到她冰涼又縴細的手輕輕地觸及到他的身體,慢慢地往下滑落,又迅速地消失。

如同月光。

月光又一次暗淡下來的時候,男人听到小米的聲音。

回去吧。

等他睜開眼的時候,轉身只看見小米的白色背影。

遠遠地,走在前面。

孤獨,卻不顯得可憐。

她仿佛是一個巨大的磁場,擁有強大的力量。

甚至去左右一個人。

七十一

(6)

回去的路上小米一直是沉默的。

甚至當他們回到家,直到小米走回房間,關上門。

他們之間也沒有再有過對話。

小米一直沒有說話。卻很平靜。

她已經習慣在家里一言不發地與一個人一起生活。

她似乎已經忘記這是在一個陌生城市的陌生男人家里。

她習慣性地倒了一杯水走回到房間里。

當她要關上門的時候她突然想起這是在哪里。

她又打開門,看到那男人站在門外看著她。

恩。晚安。小米說。

恩,晚安。希望你能睡好。男人說。

小米轉過身關門。

她能感覺到那個男人還站在那里。

她鎖門。

清脆的響聲在他們倆之間的寂靜中顯得格外明顯。

小米好像感覺到隔著門的男人的心顫抖了一下。

小米站在原地。

她突然在想,或許晚上他需要進來。

她對他並不反感。如果他願意愛她,她並不抗拒。

小米沒有抗拒過她喜歡的男人。

雖然她並不一定是真的喜歡。

小米能感覺到這男人還等在門外。用一種虔誠卻又忐忑的心情注視著這里。

或許他需要進來做些什麼,或者僅僅只是表白他內心的疑惑以及選擇。

小米想自己能夠給他一個機會。

雖然有可能他無法達成小米的願望。他會讓小米依舊失望。

小米擰了擰門把。又是一聲清脆的聲響。

鎖開了。

小米仿佛听見男人的呼吸變得更加緊張而急促。

他總是這麼容易慌張嗎?

小米心里開始對這個男人厭倦。

他似乎一直無法做出一些驚人之舉,甚至無法正常地與小米交往。

小米搖搖頭,疲倦侵襲她的身體。

她累了。她沒有耐心。

她又一次把門鎖上。

可是這一次,小米已經無心關注那一聲清脆了。

她躺在柔軟的白鴨絨被里。房間冷氣十足。

小米在黑暗中閉著眼楮听著外面的動靜。

那男人一直沒有走。可是他就那麼站著。不出聲,也不前進或者後退。

小米感覺到了自己的失望。對這個男人的失望。

或者可以說是對男人的失望。

他甚至拿不出勇氣來做出選擇。即使是後退也好。

小米覺得可笑。她輕輕地笑了起來。

卻沒有笑聲。

然後她困頓地睡過去。

小米睡得很好。一夜無夢。

只是在薄薄的晨曦覆蓋住玻璃的時候,小米突然地醒過來。

她突然想到,自己的生日好像要到了。

噢,是生日。小米心里隱隱地想。

她坐起來,揉了揉頭發。然後起床。

走出房間,小米聞到食物的香味,卻沒有看見那個男人。

她慢慢地走到廚房。

桌上有一張紙條和一個蕾絲禮盒。

小米拿起紙。是男人堅硬有力的字跡。

七十二

小米︰

我今天臨時要到公司加班。早飯我已經做好,在廚房。今天可能沒有辦法陪你玩一玩了,如果你覺得悶,可以自己出去走一走,有事打我電話。

另外,你的生日好像要到了。我給你準備了禮物,希望你會喜歡。

小米,或許我也可以成為你的生日禮物,如果你信任我。

我想你可以一直留下來。

晚上等我回來吃飯。

小米沒有看完他的落款。

她盯著他凹凸有致的字跡,想著他是如何寫下這些話。

昨天見到的那個謹慎又慌張的他是如何做出這選擇的。他想要留下她,這多麼讓人吃驚。

小米想,這根本不可能。她無法留在任何人旁邊。

更何況是這樣一個對她小心翼翼的男人。

小米在一剎那間就做出了選擇。或許說她從來沒有做出選擇。

因為她從來沒有過要選擇的想法。

小米輕輕地微笑起來。她不知道自己笑的理由。

她只是突然想笑而已,並不是因為感覺幸福或者體會到征服一個人的快樂。

她拿起桌上的蕾絲禮盒,輕輕撫模。然後她打開盒子。

里面是一件白色的禮服。柔軟的絲綢和花樣繁復的蕾絲,點綴潔白的小顆珍珠。

就像一個美好又幸福的童話,它呈現在小米面前。

小米看著這光滑如水的絲緞,她的手輕柔地滑過,臉上又出現了她常有的那種疏離又平淡的微笑。

多麼好的禮物,以及多麼深藏不露的諾言。

小米依舊笑著。眼神深邃,臉上沒有任何期許的神色。

或許她根本沒把這諾言當回事。

她在想,是不是每一個身邊的男人到最後都要把諾言和自己當作禮物呢。

小米看著那美麗的繁復的蕾絲。然後把禮服收好,放回桌上。

她站起來,她只是覺得厭倦。

以及失望。

那是一種說不清的感覺,帶著低低落落的呼吸游走在冰冷的世界里,小米打不開自己的心。

她厭倦那些殊途同歸的結局,她失望的是每一段旅程都要走到盡頭,相同的盡頭。

卻不再有一個人能讓她心甘情願。

每一次的這一刻來臨,她都仿佛看到一個全新的世界,可是每一次都只是一片黑暗。

如同一場噩夢,她不再見過十七歲時幻想夢到過的那個光明而溫暖的世界。

那個世界,不再有。

或許從來就未有過,只不過那時的心充滿了期許,所以遭遇了一場前所未有的幻覺。

而如今,隨著時間,一切都消失了。

小米走回房里,整理自己的東西。

她想自己該走了。這里已經變成一個是非之地了。

僅僅是因為一點記憶和一個人單方面的決定。

它已經無法讓小米繼續呆下去了。

小米的行李簡單,她背起她的包站在房子中央站著。

微閉眼楮回憶這里的氣息。

一點點陌生又一點點熟悉。

她的眼前浮現起那個男人略帶緊張的神色,還有月光下他清秀的臉龐,以後他柔和的側臉線條,他溫和的聲音。

小米記得住他的每一個細節。

她記得他替她微紅的臉上細心地抹一種藥水,那藥水清清涼涼的,很舒服。

他說那是過敏。季節過去,一切都會好。

她記得他們若有若無的一次牽手。

男人溫熱的掌心,只是一場誤會。

在告別的時候,除了記憶,小米想不到自己能給予那些男人更好的禮物。

偶爾,在告別之時,小米會覺得有一些留戀。

七十三

可是在身體的深處,又會有一種莫名的東西在催促她離開。

曾經在走回到人群里的一瞬,她問自己,急著離開有多少是因為自己的恐懼,有多少是因為自己不敢面對過去。

是不是因為自己還愛著最初的那個他,所以無法放開自己的心。

小米問自己是不是懦弱。是不是怕自己再期待,會再受傷害。

可是誰能夠給出答案呢。

小米的答案是空白。

如今她已不期待有人來拯救她,只是她不知道在未來無法逃月兌這深深寂寞如大海的孤獨時,她是否能夠伸手拯救自己。

自己的無法停留,最後又將把自己推向何處。像一只沒有方向的舟,劃過心上道道傷痕,最後是不是真的能到達永恆棲息的地方。

這眼前無法泅渡的黑暗,哪一日才徹底打開。

又是清脆的響聲。

這一次,是小米離開。不再回來。

而房子里的一切都如原樣,沒留下半點小米的氣息。

睡過的床鋪依舊平整,陽光彌漫卻安靜。

桌上禮盒繼續期待下一個新娘,單薄白紙被風吹起,上面只依稀多留下了三個字︰

我走了。

小米

我走了。

這三個決絕的字將永遠留在這里,留在這個房子里,成為這里的一部分。使它無端地增添了些許冷清與孤獨。

很多年以後,這個男人都會想起她。想起的只是她的眼神和微笑。

那帶著孤獨和嘲諷的眼神居高臨下,那疏離神秘的微笑不動聲色。

而他心里最深切的疼痛,是那個月光傾瀉的月光,小米在他面前,幾近透明的臉龐上那仿佛被絲縷遮蓋住的憂愁和堅硬,以及她柔若無骨涼冷如冰的手穿過他的靈魂,把他囚禁在困惑和記憶之中。

記憶的痕跡,是淒切花瓣上泛黃的絲絲線條。

是台風天氣里孤獨曠野之中平地呼嘯的狂風。

是雷雨後鮮綠大樹下滴進襯衫里的冰涼水珠。

是在匆匆的人群街頭獨自停佇看看前面擦身而過的身影再看看天空最後依然走向獨自的方向。

因為,我們該告別了。

所以,我們就告別了。

(7)

小米走在路上。

七月天,這里還不算太熱。干淨的街道上依然人潮洶涌。

她看著周圍的人群,每個人都各自背負著自己的命運,以這樣孤獨而沉重的姿態不停地走下去,去尋找下一個停泊的地方。

路過一棵人行道旁的芒果樹,綠色葉子上沾了一層灰塵。抬頭隱約能看到不大的青色芒果,有的是半青半黃,重重地垂著。不遠處,有幾個婦女拿著竹竿正在努力地挑著,期待有幾個能像隻果一樣掉下來。如同期待生活之中的僥幸。

穿過一條街,開滿小吃店,食雜店,服裝店。門口站在油頭粉面的大嬸和濃妝艷抹的小姐,不論是食物還是衣服,都是廉價又混亂的。還未走進去,就能夠聞到一種獨特的味道,屬于這一類為生活所累的人。油膩的桌面,混雜的物品,鮮艷的服裝,共同合成一條低俗卻悲哀的畫卷,從小米的身邊生動地流淌過去。

站在公車站等車的女學生,眼神空洞,手指蜷曲成神經質的形狀,帶著不可言說的寂靜孤獨。邊等車邊看報的中年男人,時不時地挑眼看著公車來的方向,生怕誤了車。轟隆著開來的公車噴灑著令人厭惡的黑煙,里頭擠滿了人,能清楚地看見有人痛苦地用手撐著窗戶。可是依然有一大群人追隨著奔向它,大口呼吸著那像惡魔一樣的尾氣。女學生猶疑著是否該追上去,步伐欲去欲留。

經過建築高貴的百貨公司大樓,感覺到從那豎立的玻璃門里吹出陣陣冷風,看到姿態高傲的夫人們儀態大方地拎著考究的袋子走出來,坐上光亮如漆的私家轎車呼嘯而去。然後一個人呆站著沉默。

然後,小米徑直走了進去。

商場里光明亮敞,色彩繽紛。

小米的心情變得輕快起來,光滑透亮的瓷磚映出小米快樂的腳步。

小米走向化妝品專櫃。她要給自己買生日禮物。

而一盒小小的色彩鮮艷的眼影是她最想得到的。

她無法克制自己對眼影的熱愛。

包里的那一小盒一小盒色彩不同的粉末像她親切的伙伴,不論她走到哪里,都跟著她。

它們見證她一段一段奇妙又最終落空的際遇。

七十四

它們只是安安靜靜地呆在角落,或者在小米的眼楮上盡情嫵媚。

小米坐在櫃台前仔細凝視,殷勤的小姐滔滔不絕地介紹起今年最新的款式。

小米看著那麼多不同的色彩擺在一起,閃著不同的光彩,明亮的眼神里搖晃著輕輕的笑意。

她這樣喜歡它們。

每一個都割舍不下。

小姐,幫我拿一個蘭蔻的銀白色。小米說。

這是最好的生日禮物。

站在百貨公司門口,微微溫暖的風迎面而來,小米看到一片黑暗,在黑暗之中她看到的是十六歲那年母親給她的禮物。

蘭蔻的銀白色眼影。

小米內心突然充滿了一種說不清的感動。她感到自己滿心的充盈,她感覺到母親的力量,以及如同母親一般的清堅決絕的姿態在她的身體里發芽,生長,成為她的標符。

暮色籠罩這城市。小米坐在火車里。

火車就要開了。車窗外喧鬧一片。

送別的送別,上車的上車,值勤的值勤。大家都各行其事。團結而又獨自地工作著。

小米饒有興趣地看著這一切,像是一幅畫卷,市井百態,各有所愛。

不自覺地,她又露出了那種淺淺的,神秘的微笑。沒有笑的動機,或許只是內心對這一種情境真實的歡喜吧。

手機短信提示。

小米想該是那男人的。

果然。

他說,小米,你到哪兒去了?

小米帶有點留戀的意味看了看那個陌生又熟悉的號碼。

最終摁下了刪除鍵。

當彼此的期待都成空,而只留下記憶的時候,什麼就都該消失了。

在火車巨大的轟鳴聲中,小米看見那些數字瞬間灰飛湮滅。

于是,她心安地踏上這旅程。

在火車上一覺醒來,手機里有三個未接來電。看號碼,似乎是曾經熟悉過又非常陌生的號碼。

小米把手機放回包里。

她想起那個月光如水的夜晚。

她見到的那一片花海。

她遭遇的那一場幻覺。

她看到的綿延群山和黑暗田野。

以及小山頂上來自城市缺口的風。

小米依然清晰地記得那個夜晚她見到的那張清秀的緊閉雙眼的臉,是關于一個陌生男人。

小米在浮動的月光下看到的是他靈魂的禁錮和慌亂,像一只平凡的蝴蝶張開翅膀趴在岩石上,瀕臨死亡的瞬間。

當月光消逝在陰沉的雲朵中,小米忍不住去撫模他的臉,就仿佛是看到他的翅膀慢慢地變成粉末,永遠地滲透進岩石里,僵直的身體寫滿了對自由和天空的仰慕和崇敬。

小米感覺到自己內心的淡薄與殘忍。某一刻她甚至想輕輕捏起那些華麗的粉末,撒向天空。

腦子里浮現的是模糊的小時候。

母親在午後陪小米午睡。

母親手里拿著破舊的大蒲扇一下一下地搖。

幼小的小米躺在帶著腐朽氣味的木床里昏昏欲睡。

看到頭頂上破了個洞的蚊帳若隱若現,大蒲扇一下一下地搖晃。

小米隱約听到母親的歌謠。一聲聲。一句句。

仿佛在又仿佛不在。

小米用力回憶。母親當時說了什麼。

母親在童年里一直教誨自己的究竟是什麼話?

小米。你要時刻記住。

不要做出任何選擇。

在選擇面前,什麼也不要做。只要站在原點。

因為只有那個點是真正真實的。

七十五

它是一切的結束。

它是一切的開始。

小米有些晃悠悠地下了火車,忽然看到同桌,還有母親,還有老師。他們正在張望,眼神焦急。

見了她,同桌飛奔過來︰「對不起,我告訴他們你有可能去見網友,我實在不放心。」

小米的內心一剎那間被感激充滿。

母親遠遠地站著。

小米伸出手,親切地模了模同桌的單眼皮。眼光卻看向她身後的母親,小米從沒如此一刻急切地想要走近母親,她想感謝母親說的這些話。

她感謝自己記住這些話。

在死亡逼近的黑暗之中,拯救了自己。

她想對母親說,還好,一切都沒有發生。自己安安全全地,到了十七歲。

母親向小米張開雙臂,小米歪著頭笑了。

和母親隔著眼前像流水一樣消逝的人群,小米想到自己,在童年里顯得局促,又從昏黃時光中走出來的,神情倦怠笑容冷淡的自己。

她想到了曾經愛過的那個英俊的男人。微閉著眼咬著煙站在薔薇花架下的深愛過的少年。

她想到了那個她剛剛寄居過的陌生男人。謹慎慌張十分珍惜她的溫情的男人。做飯給她吃的男人,給她的臉上藥的男人。溫和地對她說︰「季節過去了,過敏就會好起來。」

她想到了那個小山頂上感受到的城市缺口的風。以及沉默的群山和漆黑的鐵軌伸向遠方。

她想到了母親的那一句教誨,深深深深地埋藏在她的記憶之中。

是花,就一定要開的吧。

祝福自己的十七歲。

張揚的,任性的,無所畏懼的怒放的十七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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