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生中,關哲澧的思緒從沒像此刻這般混亂過。
處在急診室一隅,他一直在思索秦樂唯昏迷前所說的話。
他不懂,真的不懂她的想法。
為什麼要替他挨那一刀?又為什麼要死命的保住那個皮夾?難道她真的是因為怕他皮夾中的證件遺失,才不顧一切的與歹徒交涉?
但……這又是為了什麼?
打從在梵諦岡巧遇以來,她一直都拿他的下落威脅著他,好像巴不得阿璽知道他的去處似的,怎麼這會兒又站在他這邊,而且為了替他隱瞞行蹤還平白挨了一刀……她究竟是幫著誰的?
會不會是她欺壓、威脅他成了習慣,怕他證件遺失後在申請辦理時讓阿璽知道他的所在地點,那她就再也沒有把柄可以拿來威脅他了,所以……念頭剛起,關哲澧便連忙甩去這樣的想法。
不會!雖然她老愛拿他的下落做為威脅,但她不是這種人……
他怔住,不敢相信自己前一秒所想的。
他是怎麼了?他在幫她說話?
三分鐘後,他找到了解釋自己反常想法的理由。
愧疚!
對,就是愧疚,一個女孩子代他受過,不管是一時沖動也好,或是有什麼了不起的原因,反正地替他擋下了這一刀是事實,就算先前有再大的仇恨也都該一筆勾銷了,更何況她只不過是慣性的賴皮惹他不快,又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所以他會為這一刀感到愧疚是理所當然的。
這個解釋讓他滿意。但解決一個問題後,事情又回到先前的問題上——她到底是為了什麼才要替他擋下那一刀的?
就在關哲澧一個人坐在那兒擠破腦袋的想答案時,護士帶來了秦樂唯轉入病房的消息,看在他是外國游客的份上,她還相當好心的帶他前往該病房。
到了病房後,關哲澧謝過護士,但不知怎麼地,立在病房門前的他突然裹足不前。
見了面他該說些什麼?
遲疑了一會兒,抱著「船到橋頭自然直」的心態,與一種連自己都覺得陌生的心情,他走入了病房。
「嗨,大哥大。」秦樂唯虛弱的扯出一個難看的笑容。
看著她,關哲澧緩緩走向病床邊,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
「對不起……我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哎喲!」想動,卻不小心扯動傷口,秦樂唯忍不住哀叫一聲。
「你別亂動。」皺著眉,關哲澧忍不住說她一句。
听從他的話,秦樂唯相當合作的乖乖躺著,剛做完縫合手術的她相當虛弱,現在能清醒已經算很了不起的事了,哪還有力氣去做其他的事。
咬著下唇,她看著他,氣氛靜默得有些奇怪。
「你……」清了清喉嚨,關哲澧打破沉默,「為什麼要這樣做?」
「做?做什麼?」不是故意裝傻,她是真的不懂他提的是哪一檔子事。
她氣虛的問句讓關哲澧氣也不是、罵也不是,只感到無奈。
「為什麼要替我擋這一刀?」他重新問。
意識因藥物發揮作開而開始模糊,秦樂唯無法做出回答。
此時的她蒼白、虛弱,看起來奄奄一息的樣子,較之幾個小時前活蹦亂跳的她,簡直是一個在天、一個在地,讓人根本無法將之兜在一塊兒。
「算了,現在別說了,你好好的休息一下吧。」他做出決定。?
看了她一眼,不知道留下來做什麼,所以他轉身想離開。
「哎呀!」
「你干嘛?」她的痛呼讓他連忙折回床邊。
「別走。」秦樂唯擠出兩個字,殘余的氣力大半耗在齜牙咧嘴的喊疼當中。
像是沒听懂她的話,他看著她。
「別走。」她又說了一次,聲音听起來可憐兮兮的。
他還是看著她,這次是因為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迎視著他的眼楮,隔著一層水霧,小鹿般澄澈的雙眸中盛滿請求。
「別留下我一個人。」她哽咽。
知道生病的人心理上會較平常時脆弱,加上她的哀求、那種無辜的眼神、無辜的語氣……這要關哲澧怎麼開口拒絕?
「陪我,好不好?」她再問。
說不上為什麼,總之她好怕一個人待在這里,剛剛就是不想讓他離開、為了留下他,她一動才扯痛傷口,害她到現在都還覺得隱隱作痛著。
拉過一旁看護用的椅子,他坐下。
「我會陪你的。」他將承諾說出口。
「嗯!」秦樂唯應了一聲,抵抗已久的濃厚睡意在安心後洶涌的席卷而來。「不能走喔。」
她的咕噥讓他察覺出她的不安全感。
「睡吧,我不會走的。」關哲澧沒發現自己在安撫她。
等他回過神時,他已經幫她蓋妥了被子。他愣住,為了自己的行為。
怎麼會這樣?
更讓人驚訝的是,快睡著的秦樂唯突然將沒打點滴的手由被中伸出,在他發愣時緊緊抓住他。
他一臉怪異的看著抓住他的那只小手,然後緩緩來到她那雙已經眯得只剩下一條縫的眼楮。
「你答應我的,不能走,要陪我喔。」她用最後一絲的清醒確認。
遲疑了一下,他用另外一只手覆在她的手上。
「睡吧。」他說。
感受到他掌心傳來的溫度,她漾出一個極淺的笑意,不多久便沉沉睡去。?
看著她的睡顏,關哲澧的心中覺得怪異至極。
即便睡著了,她握得還是這樣的緊……那是一種被全心信賴、被需求著的感覺。已經記不清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大約是在弟弟上高中後的事吧,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的感覺了,如今再次面對,他只覺得陌生。
關哲澧想掰開她的手,但她握得這樣的緊,讓他深怕驚擾到她……
時間就此靜止了,關哲澧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煩惱的看著她的睡臉。
其實她長得還不討人厭嘛!
雖然不是成熟、明艷的美,但女圭女圭臉的她倒也有她自己的特色,清清秀秀、干干淨淨的,加上平日的笑口常開,無形中給人一種鄰家小妹的親切感。
除此之外,她圓潤的身材也有她自己的特色,不是時下流行的那種骨瘦如柴型,可也不能說是胖,只能說恰如其分的配合著她稚氣可愛的女圭女圭臉……想來,珠圓玉潤就是形容她這樣的體態吧,雖然趕不上流行,但看起來讓人覺得挺順眼的。
猛然發現自己在想些什麼,關哲澧連忙暗斥自己。
現在可不是對她的長相評頭論足的時候,有時間想這無聊的問題,還不如想想該怎麼辦才好。
收斂心神,關哲澧試圖對未來的事理出一個頭緒。?
在她的耍賴與糾纏下,他已經浪費太多的時間在她身上了,但……又能如何呢?雖說不上什麼俠義精神,但他也沒狠心到那種地步,總不能丟下受傷的她不管吧?
想了老半天,最後……
關哲澧頹然的看向還讓她抓住的手,兩手交握的畫面教他無奈的嘆了口氣。
看來,他真的讓她給絆住了。
「哥,別等了吧。」
耐性用罄的程雪靈第N次的提出建議,她大小姐已經等了兩個多鐘頭了,要她再繼續等下去,那她肯定是瘋了才會那麼做。
「雪靈,再等一下吧。」程學文不死心。
「一下?那是多久啊?拜托,我們都已經等了兩個多小時了,就算是遲到也不可能這麼離譜的。」
「說不定因為人生地不熟在附近迷路了,再等一下就好了。」他安撫她。
「迷路?哥,這借口未免也太牽強了些,這附近有誰不知道米蘭大教堂的?就算真的迷路只要向路人問一聲,還怕找不到?我想……你大概是被你那個網友晃點了。」程雪靈不想潑他冷水,畢竟哥哥期待這位網友的到來已經有好一陣子了,只不過事實就是事實,她可沒那麼多時間跟他一頭熱的耗在這里。
「不會的,小唯是很守信用的人,我們的好在這里見面,她一定會來的。」程學文不願放棄。
「好吧,就算她不是晃點你好了,都兩個多鐘頭了,我們等那麼久也該是仁至義盡了,可以走了吧?」嘟著嘴,程雪靈表示她的不耐。
「出門時要你不要跟,你就偏要,現在沒耐心等下去的又是你。」程學文對寶貝妹妹沒轍。
「請保持一點理智,?兩個多鐘頭耶,這已經無關耐性不耐性的問題了。」程雪靈抗議。
「別這樣,乖,再等一下,我想她就快來了。」目前他只能這樣哄著她。?
「來?」程雪靈冷哼,「照這情形看來,也不知道何年何月何日才能等到人……哥,你別固執了,你等在這里也沒用,說不定她出了什麼事,所以不能來了。」說到後來,程雪靈胡亂假設。
「你少亂詛咒人了,好好的會出什麼事。」他白了她一眼。
「我哪有,」程雪靈抗議,「這世上沒有絕對的事,說不定你那個網友真的在路上讓什麼事情給耽擱了,臨時又沒辦法跟你聯絡……況且要是真出了什麼事的話,你又不回家,她就算想跟你聯絡也沒有辦法,那樣豈不是更糟糕?」
現在的她為了能早一點離開這里,什麼樣的理由都能說出口。
在米蘭僑界的年輕一輩里,誰人不知道她程雪靈的?她還想在米蘭混下去,實在不想繼續在這里站衛兵了,這要傳出去,她程雪靈還有什麼身價可言?
程學文沉吟了一會兒。
他知道這樣的假設也不無可能,但他實在不願相信伊人會失約,一時之間,他倒也拿不定主意到底該不該繼續等下去。
知兄莫若妹,知道他已經開始動搖,程雪靈決定再加一把勁。
「好啦、好啦,我們快點回家吧,再等下去恐怕也沒什麼用,說不定真的出了什麼事了,我們回家等電話才能給予幫助的。就算沒事,她要是有良心的想解釋沒赴約的原因,她還是可以打電話到家里找你……咦?說不定我們一回去就能接到你那個網友的電話了。」
知道她的分析有幾分道理,程學文低下頭看了看手表,距離約定見面的時間已經整整過了三個鐘頭……
一百八十分鐘的等待讓他做下決定——
還是先打這回府吧!
熱……好熱……
秦樂唯讓體內悶燒的那股火氣給熱醒,一張開眼楮,四周的景物讓她恍惚了一下,好半天才想起人在醫院及受傷的事。
她渾身發熱,覺得腦袋昏昏沉沉的,縫合的傷口好痛……
雖然人很不舒服,但經由手中傳來的溫熱觸感讓她知道自己不是一個人後,她感到心安,多少也減低了一些些不舒服的指數。
偏過頭,她看見關哲澧握著她的手趴在床邊睡著了。
不想吵醒他的,但她真的覺得熱,本想自己伸手擦去額上的汗,可是沒想到她才輕輕一動,他就驚醒了。
「覺得怎麼樣?」關哲澧反射性的問。
她昏睡了好久,久到他無意間也睡著了。
「痛,而且好熱。」她老實說,但沒說出頭昏腦脹這一項。
關哲澧下意識的伸手探向她的額際,她在發著高熱。
「你發燒了。」他告知她的病況,且順手擦去她額上的汗。
適才護士巡房時說過,發高燒算是正常的情況,只要小心照料、別燒過頭即可。
「我想洗澡。」像是沒听到他說的,她提出毫不相干的要求。
糟糕,她是不是把腦子燒壞了?關哲澧懷疑的看著她。
「身上黏黏的,不舒服。」她解釋。
關哲澧皺眉,別說是發高燒,或是手上插著點滴,要知道,她的肚子上還開了一個洞,縫合的傷口一不小心極有可能再次裂開,這哪禁得起洗澡的折騰?
「你這樣子不可能讓你洗澡的。」關哲澧明白的告訴她。
「可是黏黏的好難受。」委屈的嘟著小嘴,她可憐兮兮的看著他。
生病的人最大,就算是再無理的要求都是被容許的,關哲澧只得設法解決了。
「你現在這樣子不能洗澡的,勉強動的話傷口只會更痛。」他重申,並且給予建議,「我拿毛巾幫你擦擦好不好?這樣會覺得清爽一些,就不會這麼不舒服了,之後我會用酒精幫你擦過,這樣可以幫你降溫。」
要是他沒有記錯,剛剛巡房的護士是這樣交代的。
秦樂唯想了想,也沒有更好的選擇,只好點點頭表示同意。
原本關哲澧還懷疑臉盆是做什麼用的,現在他總算明白了。從請托護士準備的住院用品中找出毛巾、臉盆,關哲澧沒多加細想的前往浴室取水。
端來了一臉盆的水,他站在床邊,拿著沖洗過又擰干的毛巾……這時候,他才發現自己面臨了一個重大的問題。
他一個大男人怎麼幫一個女孩子家擦澡啊?
「大哥大?」秦樂唯還是用他討厭的稱呼叫喚著他,一雙無邪的水靈大眼帶著濃濃的困惑——他怎麼不動了?
「我已經拜托這里的護士幫我找看護了,你等看護來了再讓她幫你擦澡好不好?」他跟她打商量。
一張小臉皺成一團,她的表情做出直接明白的回答。
他明白自己是沒有其他選擇了,除非三秒鐘內能冒出一個看護來。
不過是擦擦臉,沒什麼大不了的。
深吸一口氣,關哲澧如此告訴自己,而他確實也這樣做了,拿起毛巾替她擦拭臉部。
閉上眼楮,秦樂唯合作的任他擦拭,臉上那份黏膩的感覺消失了,而冷冷的毛巾也為她帶來了些許涼意,她抬高下巴,理所當然地要他往下拭去肌膚上黏糊糊的感覺,並寄望他在清潔的同時為皮膚降些溫度。
關哲澧清洗並擰干毛巾後,不是很情願的繼續給予服務,等擦完她的頸項,他重復清洗毛巾的動作,然後自動自發的擦拭她的手臂、她的腿……當然,只擦到膝蓋處,他秉持君子風度的不願越雷池一步。
等四肢擦完後,也是他準備收工的時候了……
「好熱。」她突然說。
「我剛剛說了,你在發燒。」清洗毛巾的他頭也不抬的回答。
他已經準備好酒精跟紗布了,等一會兒他收好臉盆跟毛巾後,就會用那些幫她降溫。
「背沒擦。」她提醒。
經過他的擦拭,她是覺得清爽多了,但她的背……由于傷口在月復部讓她無法輕易移動,躺了這麼久再加上發高燒的關系,她的背部感到特別不舒服。
她的話讓本想將臉盆里的水倒掉的關哲澧僵住。
擦背?不會吧??
「快點。」沒察覺他的遲疑,她催促,「黏黏的,好熱,快燒起來了。」
拜高燒所賜,現在的她已經不大能控制自己的言語與行為,只能直接反應自己的需求,也根本沒機會讓她想到合不合宜的問題。
「不行。」他拒絕。
雖然知道她的衣服後背上有拉煉,拉開後可以避免看見不該看的地方,但看她現在這種虛弱無力的樣子,幫她擦背兩人勢必會有親密的接觸,這他可不干。
「好熱……」她聲吟,聲調中有明顯的哭音。
該死,為什麼他得面對這些?
秦樂唯那種無助的模樣讓關哲澧懊惱極了,他再次面臨沒得選擇的狀況。
萬般無奈的他只能咬牙叨齒、暗自氣惱在心里的全依了她。
為了不弄疼她的傷口,他小心翼翼、輕輕的扶起她,然後讓她面對面的靠在自己的身上。
說「靠」是好听的說法,其實她是虛軟無力的「癱」在他的身上,這形成一種相擁的親密姿勢,之後他輕緩的拉開她背部的拉煉,拿過一旁的毛巾幫她擦拭……
她散發出的熱度讓關哲澧只覺得自己像是抱了一個火爐,他一面維持輕柔的力道,一面忍不住在心中暗罵著。
他知道她受了傷,知道她在發燒,也知道此時的她很不舒服,但那又如何?誰規定他得以這種姿勢做這些事了?
他不喜歡這樣,一點都不!
這全都怪她!打從她一出現後,他的生活就全亂了,一切都變得不一樣……
「大哥大,你真好。」
在他拿紗布沾酒精幫她擦背時,秦樂唯突然開口,而她的話讓關哲澧的不悅指數又攀升了幾點。
她以為他有得選擇嗎?關哲澧不以為然的想。
依舊癱在他的身上,背部擦拭過酒精後,原先火熱的感覺已經好了許多,他帶來的涼爽讓她滿足的喟嘆一聲。
「一個好人……」棲息在他頸窩處的她咕噥,可惜嘟嘟囔囔的長串話語中只有幾句能听得清楚。「自小缺乏父母親的疼愛……一個孤獨又寂寞的好人……」
他僵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