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羈的風 第五章 作者 ︰ 亦舒

步入宴會廳,所有人客及侍應生又是嗡嗡嗡竊竊私語。;;

馬家的男丁全部站起來迎賓,以示尊重。;;

馬紅梅完全改變態度,殷勤地叫清流坐她身邊。;;

清流真想告訴她︰衣服、頭面,全是借用的呀,一敲十二點,全部得歸還。;;

穿上那樣的衣飾,不由她不端端正正地坐好,竟似公主般端莊,因不知說些什麼才好,馬家的人也不便隨意開口。;;

終于,馬老先生試探地問︰"听說,你是劉太太的誼女?";;

連清流自己都覺得訝異,睜大眼楮,不知如何回答。;;

馬星南來解圍,"我們跳個舞。";;

清流坐累了,正想站起來松一松。;;

他倆轉到舞池。;;

馬紅梅看著清流背影說︰"還有一個謠傳,說她是她的私生女。";;

"看得出她十分得寵。";;

馬紅梅冷笑一聲,"媽,你肯把那樣名貴的鑽飾借給我戴嗎?問你多次,只說在珠寶店里修改。";;

這時有人客歡呼︰"船到那不勒斯了。";;

馬星南說︰"我陪你上岸去走走。";;

"不,太晚了。";;

"那麼,到甲板散步總可以。";;

她跟他出去,高高在上,俯視地面。;;

碼頭上涌滿窮人孩子,不住向游客揮手。;;

遠遠看到清流,大聲喊︰"美麗的小姐,請施舍角子,擲下來即可。";;

清流駭笑,沒想到這種情形會在非第三世界發生。;;

馬星南說︰"孩子討錢用是那不勒斯傳統。";;

"應該禁止呀,如此有辱國體。";;

"也許,人家沒有那麼多心。";;

樂隊在餐廳里演奏《回到蘇輪托》。;;

"明早我們去蘇輪托碧綠岩洞游覽如何?";;

"明日再說吧。";;

這種人家,面色轉變太快,清流適應不來。;;

在甲板上轉了一圈,紅鍛鞋有點軋腳,清流便藉詞早退。;;

她特地走進餐廳向眾人一一道別,馬太太還摟著她吻頰,清流心中大喊吃不消。;;

離開人群,才松一口氣。;;

第一件事便是月兌掉高跟鞋,赤腳走回艙房。;;

進了門,發覺燈全熄了,未到十二時,劉太太已經睡下。;;

清流反手到晚服背後拉下拉鏈,噓,肌肉與脂肪齊齊恢復原狀。;;

她把裙子搭在沙發上,待明日處理,一逕回臥室卸妝,在浴室輕輕除下鑽冠,洗干淨臉,她嘆口氣,走到床邊,開亮了台燈。;;

床上有人!;;

這一驚非同小可。;;

清流慌忙中退後一步,撞到茶幾上,發出響聲。;;

床上的人醒來,噓地一聲,叫她肅靜,以免吵醒劉太太。;;

清流停楮一看,床上那人上胸,笑意盎然,竟是余求深。;;

清流又驚又怒,喝問︰"你怎麼會在這里!";;

余求深笑著反問︰"你說呢?";;

清流取過電話,"你若不走,我立刻通知警衛。";;

余求深輕輕說︰"是劉太太叫我在這里陪她。";;

清流放下電話,"我不相信。";;

"她叫我同你交換房間。";;

清流連忙披上浴衣,"將你的門匙給我。";;

"明早人家看到你自我臥室出來,會怎麼說?";;

清流惱怒,"我管人說什麼,下了船,各散東西,永不見面。";;

"這麼說,你我怎地有緣。";;

清流看著她,只見他果胸寬大強壯,不見一絲脂肪,用被褥遮蓋著,她忽然漲紅面孔,忍聲吞氣,走到起坐間,蜷縮在沙發上睡。;;

良久,她握緊的拳頭才慢慢松卻。;;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珊瑚過來,推她,"這是怎麼一回事?"無比訝異。;;

清流疲倦地答︰"登堂入室了。";;

珊瑚壓低聲音,"你要當心。";;

"我想搬到你房中。";;

"沒問題,太太要是反對呢?";;

"我不是賣身的家奴。";;

劉太太起來,看清流一眼,"昨夜玩得可高興?";;

清流賠笑,"回來發覺寢室有客人,只得到珊瑚房去,以後也與她做室友,你說可好?";;

"不嫌擠嗎?";;

"沒關系。";;

"隨你吧,不過有事一叫,可得馬上過來。";;

清流如皇恩大赦,"是,太太。";;

劉太太打一個呵欠,"累極了,"她喚人︰"求深,求深。";;

清流巴不得找地洞鑽,經過昨夜,她怕見到這個人。;;

余求深听見有人叫,只應一聲"來了"!久久不見影蹤,清流心中暗暗生氣。;;

半晌他出來了,披著毛巾浴袍,頭發濕漉漉,像是剛淋完浴。;;

"求深,把我們的計劃說出來給她們听。";;

余求深往沙發上一坐,笑嘻嘻,在水果盆上取過一只梨子,咬一口,不出聲。;;

"你說呀。"劉太太催促他。;;

老人語氣如少女般嬌怯,非常突兀,令清流不安。;;

余求深仍然不出聲。;;

劉太太"啐"地一聲,"你不說,我來稅。";;

她放下了銀梳子,轉過頭來,"耽會兒我們上岸去。";;

清流一怔,就這麼多?;;

劉太太忽然笑了,她說下去︰"改乘飛機到巴黎,我已聯絡好牧師替我倆證婚。";;

清流張大了嘴合不攏來。;;

"你們二人跟著來打點,這回可真的少不了你倆,有得忙的。";;

清流還是睜大雙眼,一時未能把這件事消化,要靠珊瑚推她一下。;;

"老程與歐陽律師將在巴黎與我們會合,你們放心,這次將會是正式合法的婚禮。";;

清流霍地轉過頭去看著余求深。;;

這時,他也收斂了笑容,平時動人的眼楮呆視前方,暫停散放魅力。;;

一夜之間,事情產生了這樣大變化,劉太太辦事能力怎地高強,幾通電話便已安排好終身大事,她根本不需要什麼私人秘書。;;

清流只得說是。;;

"在巴黎逗留兩日,然後飛到雅典再上船,時間剛剛好。";;

清流佩服得五體投地。;;

劉太太寶刀未老,由此可知做人不是靠力氣,是靠思想智能。;;

她必恭必敬回答︰"知道。";;

劉太太忽然咕咕笑,聲音似貓頭鷹,听了令人不舒服。;;

她說︰"再上船,我就是余太太,清流,你得與珊瑚同房,對不起。";;

原來如此。;;

"來,準備下船。";;

珊瑚連忙問︰"太太,可需攜帶衣服?";;

"不用,福克大道寓所內什麼都有。";;

清流立刻著手替主人化妝。;;

這樣年紀了,身體又不好,不知還受不受得住折騰,但,清流肯定她清醒地知道她在做什麼。;;

他們一行四人離船上岸。;;

任天生聞訊趕來,他要見的是唐清流。;;

見清流臉上的疑惑驚駭之意仍然殘留,任天生輕輕安慰她︰"世上什麼怪事都有。";;

清流噓出一口氣。;;

真可悲,余求深從賣藝淪為賣身。;;

"你有我的地址電話。";;

清流頷首。;;

"自己小心。";;

岸上已有車子在等,立刻駛往飛機場。;;

一路上余求深不發一言,攙扶著老太太,不知情的人會以為他們是一對相愛的母子。;;

在飛機上,老太太要求與清流同坐。;;

飛機艙微微顫動,似還在船上,真像個夢,可惜,這是別人的夢。;;

"你一定奇怪,為什麼我決定結婚。";;

清流無話可說。;;

"我從來沒有結過婚。";;

如果她指劉太太這身份是買賣的結局,那麼,這次同余某,是重蹈覆轍。;;

"這次,由我安排一切。";;

"嗯,唔。";;

她閉上雙目,"以後,你們仍可叫我劉太太。";;

清流啼笑皆非,只得唯唯喏喏。;;

老程在奧賽飛機場接她們。;;

清流像看到故人一般迎上去,"老程先生,你趕來了。";;

老程非常了解地拍拍清流肩膀,像是說︰日子久了,你會習慣,同我一樣。;;

他對余求深非常客氣,一點也沒有輕蔑之意,這老程真會做人。;;

車子駛往劉太太在巴黎市中心的公寓,女佣人滿臉笑迎出來,一進門,只見到處都是鮮艷的花束,推開窗戶,可以看到著名的星廣場及香舍麗榭大道。;;

老程說︰"這里有我及茉莉接更,唐小姐,你去逛逛。";;

劉太太笑著抬起頭來,"老程你倒會做人情,幾時輪到你發號施令。";;

"是,太太。";;

"清流,你服侍我試穿婚紗。";;

什麼?清流呆住,原來還有蛇足。;;

"服裝師馬上要來了。";;

可是劉太太已經累得往臥室走過去。;;

余求深在書房與歐陽律師密斟,一定在談價格。;;

清流抬頭欣賞客廳天花板上壁畫,她只有在電影中見過這種場面。;;

設計師準時來到,一行二人,取出婚紗,對清流說︰"大改動是來不及了,只得十多小時就舉行婚禮。";;

另一人笑,"劉太太身段是標準三十八號,不必太多改動。";;

清流立刻知道是誤會了。;;

"不,我並非劉太太。";;

兩位小姐一怔。;;

清流伸一伸手,"請跟我到這邊。";;

寢室門打開,兩人看到蒼老佝僂的劉太太,臉上閃過一絲恐怖的神色。;;

劉太太巔巍巍站起來,可是那襲紗衣一累累一層層,瘦弱的她撐不起來,也無從修改。;;

她大發雷霆,擲爛一只水晶花瓶。;;

珊瑚忙來安撫。;;

清流立刻帶著設計師出去。;;

二人面面相覷,匆匆離開。;;

這時,余求深正伏在露台上看風景,一副事不關己,己不勞心之狀。;;

他閑閑說︰"此處看不到賽納河。";;

清流沒好氣,但是,也不能責怪他。;;

他雖然是戲中主角之一,但導演不是他,他只是傀儡。;;

巴黎平原上輕輕罩著一層煙霞,他轉過頭來,朝著清流笑,"要不要陪我去珠寶店取結婚指環?";;

珊瑚出來說︰"清流,太太要同你說話。";;

清流只得匆匆跑進房中。;;

劉太太的氣已經消了,頹然問︰"怎麼辦?";;

清流心急生智,賠笑道︰"穿緞子套裝好了,華麗絲森遜也沒有穿婚紗。";;

劉太太不禁微微笑,"你真會說話。";;

"我講事實。";;

"你替我去辦吧。";;

清流松口氣。;;

這時,連她都有點累,走到客廳坐下,用手托著腮,想一想該怎麼辦。;;

老程笑笑說︰"別擔心,我打電話叫各時裝店把套裝送上來。";;

"還要頭飾帽子。";;

"不成問題,他們都會配好。";;

他自去聯絡。;;

半小時後公寓里已堆滿綾羅綢緞。;;

余求深卻取起外套打開大門準備出去。;;

清流急問︰"喂你到什麼地方去?來幫幫眼。";;

"我去逛羅浮宮,你可要跟著來?";;

"我怎麼走得開?";;

余求深走到那堆衣服面前,順手怞出一件,"嗯,芝韻詩,多麼美妙的名字,就是它好了,服侍太太試穿吧,現在,可以走了嗎?";;

清流駭笑。;;

一邊珊瑚拚命向她使眼色表示不可。;;

清流內心矛盾掙扎半晌,秀麗的臉微微扭曲,一切都落在余求深眼中,他想︰即使叫她痛苦片刻,也是值得的。;;

終于,清流微笑,"我不會做那樣缺德的事,"她補一句︰"我尚未下班。";;

余求深聳聳肩,開門出去了。;;

珊瑚氣道︰"什麼樣子。";;

老程卻說︰"這里沒他的事,怪悶的。";;

到底是男人比較了解男人。;;

"婚禮幾時舉行?";;

"明早十時半。";;

"在哪家教堂?";;

"牧師上門來,就在這里舉行。";;

清流意外,"這麼方便?";;

老程笑道︰"可見歐陽律師辦事是多麼妥當。";;

跟著,醫生上來替劉太太檢查身體。;;

珊瑚斟杯咖啡給清流。;;

清流問︰"你還有沒有蕩漾的感覺?";;

珊瑚搖頭,"下了船就消失了。";;

清流說︰"我卻還在搖搖擺擺。";;

珊瑚含有深意地說︰"你的確是比我們敏感得多。";;

醫生一走,布置婚禮場地的人來了,沒有太多改動,只捧來更多鮮花,把幾件家俱略為移動一下,又搬來一架小小古董風琴。;;

他們離去之際,客廳已經變了樣子,舉行婚禮也不覺突兀。;;

清流忍不住問︰"明日十時半以後,余某可是有權分一半財產?";;

珊瑚嗤一聲笑。;;

老程和藹顏色地回答︰"太太不會虧待他,有些東西的確已由歐陽律師撥到他名下,他亦表示滿意。";;

劉太太在寢室內午睡,醒了,嚷口渴,抱怨嘴巴像是鋪了地毯,渴望有鮮味的湯喝。;;

老程連忙說︰"我吩咐茉莉做了火腿筍絲湯。";;

劉太太這才露出一絲笑意。;;

"求深呢?";;

天色已近黃昏,他溜達到這個時刻尚未回來。;;

劉太太的面色一沉,不悅地發凱。;;

可是大門一響,余求深手里捧著一盤鈴蘭回來了,劉太太馬上露出笑容,接過深深嗅著花香。;;

清流暗暗好笑,難得的是這樣的陳腔濫調劉太大居然受落。;;

各人也有禮物,由余求深親自挑選,老程他們立刻道謝。;;

清流打開盒子一看,是一只金手表,她立刻取出戴上。;;

劉太太笑說︰"大家喜歡就好。";;

又把婚戒傳給他們看。;;

清流有點意外,婚戒只是普通的白金指環,一點花巧也無,戒指內側刻著二人姓名縮寫,劉太太叫老程代為保管。;;

香檳也送上來了,隊伍忙而不亂,整整有條,一批人退下,另一批上,安排得妥妥當當。;;

劉太太說︰"明日勞駕各位一早起來。";;

那是真的早,五時便得起床準備。;;

清流與珊瑚更在四時多便起來打點。;;

整個客廳都彌漫著花香,這時,昨天的花蕾剛剛綻放,到了中午,又該謝落了。;;

衣服鞋襪全部檢查過熨好放在一邊。;;

攝影師在六時正抵達,開始擺好器材。;;

準備午餐的大師傅也帶著伙計上來,各就各位。;;

大家都有點緊張,沉默地工作。;;

老程指揮如意,堪稱是將才。;;

八時正,他說︰"清流,叫太太準備。";;

歐陽律師也來了,斟了杯咖啡坐露台上。;;

"牧師呢?";;

"已派車子去接。";;

珊瑚攙劉太太起來,劉太太一時間像是不知今日要做些什麼事。;;

慢慢想起來,她看著天花板嘆口氣。;;

奇怪,竟沒有笑意。;;

她握著清流的手,忽然說︰"我累了,不玩了。";;

什麼?清流愣住。;;

"叫他們都回去吧。"她揮揮手。;;

清流低聲說︰"可是,一切都準備好了。";;

"我再也沒有精神。";;

"牧師正在外頭等呢。";;

珊瑚卻巴不得她取消婚禮,"我立刻去叫他們走。";;

劉太太又叫住她︰"慢著,先喚求深進來。";;

珊瑚不甚願意,"好。";;

清流識趣,正欲退出,劉太太卻說︰"你不用走開。";;

片刻珊瑚回來說︰"他還未睡醒,叫不起來。";;

劉太太嘆口氣,"你們看看。";;

珊瑚說︰"我去解散他們。";;

幾日來的興奮一掃而空,劉太太頹態畢露,了無生趣,"清流,你說,是否該取消婚禮。";;

清流賠笑,"想清楚點也是好的。";;

劉太太抬起頭,"清流,說是改期吧。";;

清流點點頭。;;

清流見歐陽律師仍然坐在露台上,上前與他耳語幾句,律師手一松,甜圈餅掉到地上,可是臉上隨即露出笑意。;;

接著,清流把消息告訴牧師,牧師的反應不一樣,慈祥地勸道︰"有分歧的話可以諒解。";;

清流笑笑,"你誤會了,我不是新娘。";;

牧師張大了嘴。;;

清流招呼他︰"請過來吃早餐,改好日期再通知閣下。";;

她再去看臥室里的余求深。;;

外頭鬧了好幾個小時,他朦然不覺,高枕無憂,露肩擁著被褥憩睡。;;

幽暗的寢室里有他的氣息,清流深呼吸了幾下。;;

小時候,經過蛋糕或是她妃糖店,她也會這樣貪婪地深呼吸。;;

余求深立刻醒來,看著她。;;

清流這才知道珊瑚藏奸,並沒有來叫過余求深。;;

這也是忠僕唯一可以做的事,護主要緊。;;

他臉上露出一絲訝異的神色,"你怎麼在這里?";;

接著,取過腕表看一看,"唷,九點了。"想掀開被單起床。;;

然後,發覺清流在他面前,不方便行動,笑道︰"你讓一讓。";;

清流只得告訴他︰"婚禮取消了。";;

這時,連清流也不得不佩服他,他只是一愣,神色隨即恢復正常,反問︰"是永久取消?";;

"大概是。";;

他笑了,嘿地一聲,十分合理地說︰"我馬上收拾東西走路。";;

"太太並沒有叫你走。";;

他下床,轉過頭來,"小姐,知道在什麼時候下台是十分重要的事。";;

清流問︰"你沒有失望?";;

他真正的笑了,"小姐,若果連這點心理準備也無,如何出來跑江湖。";;

"你——也不會一無所有吧。";;

"放心,一早講好條件,我已經得到我要的東西,一點也不吃虧。";;

老程說得對,劉太太的確是個慷慨的人。;;

"也許,這樣只有輕松吧。";;

他想一想,十分坦誠地答︰"也不是,合同上注明,婚後一年,我又可得到一筆豐富的獎金。";;

真沒想到合同如此精密。;;

這時,虛掩的門外一聲咳嗽,清流听得出是老程的聲音。;;

余求深揚聲,"進來。";;

老程推開門。;;

余求深說︰"我立刻收拾東西走。";;

老程答︰"太太想見你。";;

余求深說︰"不必了。";;

"太太另外有安排。";;

他爽快地說︰"不用麻煩,畫蛇何必添足。";;

他開始穿衣服。;;

老程只得退出去。;;

清流問︰"你不再回到船上?";;

他失笑,"我此行收獲不淺,人在巴黎,也該輕松一下了。";;

清流輕輕說︰"後會有期。";;

他忽然走近清流,捧起她的臉,輕輕吻一下她的嘴唇,"祝你好運。";;

他取過外套,瀟灑地開門出去。;;

余求深頭也不回的走了。;;

留下清流輕輕撫模自己的嘴唇。;;

珊瑚看見清流惘然若失的樣子,挪揄道︰"世上這樣的湯丸是很多的。";;

清流回過頭來說︰"不,他是他們當中很特別的一個。";;

珊瑚冷笑一聲。;;

不久,劉太太證實了這一個說法。;;

她尖聲問︰"你們讓他走?";;

大家面面相覷,不知如何回答。;;

劉太太走進臥室, 一聲關上門,把自己反鎖在里邊。;;

外人都走了,只剩下他們幾個人,收拾客廳里殘局。;;

看看時間,才九點半。;;

有人按鈴,原來是送結婚蛋糕上來。;;

清流從來未見過那麼漂亮的蛋糕,像一件瓷器雕塑,雪白三層高,全是各式各樣糖制花朵,栩栩如生。;;

清流摘下一塊淡黃玫瑰花瓣,放進嘴里。;;

啊,嘗到甜頭了。;;

珊瑚咕噥道︰"白花費。";;

老程卻說︰"錢不是問題。";;

真沒想到侮婚的會是劉太太。;;

純銀相架上還留著她與余求深的歡樂時光。;;

茉莉上來問︰"都收拾掉嗎?";;

老程點點頭。;;

"我去喚人來把鋼琴抬走。";;

稍後,清流听到古董鋼琴發出錚宗樂聲,有人在彈小步舞曲。;;

出去一看,原來是劉太太,既未更衣,也沒化妝,在那里彈琴呢,像只蒼白的魑魅,不過不奈寂寞,白天就出動了。;;

看到清流,頹然問︰"他有無留下地址?";;

"他走得很快,留都留不住。";;

劉太太低下頭。;;

清流不忍,輕輕問︰"設法去叫他回來?";;

劉太太擺擺手,"他從來不屬于我。";;

這是真的,可是,到了某種關口,不必追究真相,只要他願意留在身邊即可。;;

她伸出手,想彈完那首曲子,終于顫抖的手不能完成任務,她怞噎起來。;;

清流吃一驚。;;

她從未見過劉太太哭,還以為她已成為化石,沒想到還會流淚。;;

客廳里只有她們主僕二人,其余人都累得休息去了,清流再低聲問一次︰"可要找他回來?";;

劉太太再次搖頭。;;

清流扶她進寢室休息。;;

然後,她打開了大門,學余求深那樣走出去。;;

但願她也可以一去不返,自由自在。;;

清流朝福克大道南邊走過去,只見車水馬龍,整個城市籠罩著一陣煙霞,游客如過江之鯽,肩擦肩,日本人眾多,都往道旁時裝店擠。;;

這個名都見面不如聞名,她坐在路邊長椅上,深深懷念余求深。;;

如果他還在劉宅,情況一定有所不同,他可能會建議到南部租別墅度假,摘葡萄,釀酒,又會拉隊到海灘曬太陽,野餐,把所有人都哄得開開心心。;;

余求深既是他們的敵人,又是他們的伙伴,短短日子,已成為不可缺少的生活調劑品,少了他,似咖啡里少了糖似。;;

他一走,劉家就像沒了靈魂。;;

不知為什麼,劉太太到最後一刻居然清醒過來,真正可惜。;;

清流看過地圖,知道羅浮宮就在前邊,步行二十分鐘可到,但不知怎地,無論如何提不起勁來。;;

清流躑躅回公寓。;;

黃昏,華燈初上,道旁已有穿細跟高統子鮮紅色漆皮靴子的流鶯出動。;;

清流用手掩住面孔,她想回家。;;

可是,她早已沒有家。;;

清流嘆息一聲,回憶到極小極小的時候,每日下午放了學,母親在躁場等她,領她回家,只有那時她才有家。;;

清流落下淚來。;;

她終于站起來,回到公寓去。;;

正好听得珊瑚問︰"我們還回到船上去嗎?";;

"那真要問過太太。";;

"清流你去探一探。";;

清流輕輕推開門,看到劉太太靠在床背上,一動不動,雙目半瞌半閉。;;

清流嚇一跳,連忙急步走向前,冒失地伸出食指,去探老太太鼻息。;;

誰知劉太太猛地一擋,推開她,吆喝一聲︰"干什麼?";;

清流人急生智,"有只小蟲。";;

"你到什麼地方去了,要人沒人,叫你來干什麼,度假享福?";;

一切恢復正常。;;

"老程先生說,我們還回到船上不?";;

"那麼局促,不去了。";;

那"麼,去何處呢?";;

"在巴黎終老,要不,到輪敦去。";;

珊瑚知道了,忙不迭叫苦。;;

"我陪太太在輪敦住過半年,幾乎自殺,天天下雨,不見天日,每日三時天黑,整晚逼著大家陪她做三千塊拼圖游戲,我忍不住要辭職。";;

半晌清流說︰"是該讓她結婚的。";;

"結了婚,那小白臉還如何有好臉色。";;

老程瞪眼,"這是什麼話?";;

珊瑚立刻噤聲。;;

電話鈴響,老程去听了回來說︰"唐小姐電話。";;

"清流,我是任天生。";;

清流又驚又喜,"你怎麼找得到這里?";;

"要找一個人,總會找得到。";;

清流長長嘆口氣,"又累苦,想回家鄉。";;

任天生笑出來,"很多人羨慕你還來不及,何生怨言?";;

清流輕輕說了幾句近況。;;

"原來如此。";;

"船在哪里?︰";;

"快要駛往君士坦丁堡。";;

"啊,阿歷山大大帝的家鄉。";;

"你對歷史有點認識。";;

"船上諸事平安?";;

"若干客人預備上岸乘坐東方號快車返回巴黎。";;

"多會享受。";;

他忽然說︰"清流,極之想念你。";;

清流感慨,"我們認識多久了,仿佛已有十年八載。";;

"清流,我有話說。";;

"請講。";;

"我鄭重向你求婚。";;

拿著電話听筒,清流耳畔嗡嗡作響。;;

"我可以給你一個舒適安全的家。";;

清流呆呆地听他說下去。;;

"我打算轉往岸上工作,朝九晚六,每日準時回家吃晚餐,盡力做一個好丈夫。";;

清流輕輕的笑,輕輕落下淚來。;;

"我們二人都不必再流浪了。";;

清流不出聲。;;

"你可是需要一點時間考慮?";;

清流終于答是。;;

"兩天後我再找你。";;

他把時間拿捏得很準,四十八小時已經足夠。;;

也許,命運安排她跟劉太太乘不羈的風,就是為著替可憐的她安排一個家。;;

溫暖的永久住所,男主人準時回來,將來,還可以養兒育女……;;

清流看著天花板,這不是她期待已久的機會嗎。;;

珊瑚過來,看她一眼,說道︰"還未是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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