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梨魂 為著舊時 作者 ︰ 亦舒

下午五點就出來了。;;

沒有通知人,也自然沒有人接。;;

並沒有實時去找投宿的地方,只在市中心閑蕩。;;

人,無數的人擠在街上,從來沒有看見過那麼多的人,猛然驚醒是下班時分。;;

年輕人特別多,走路都有一種特殊的節奏,衣服磨擦的聲音,刷刷刷,像軍隊。;;

他們都要到什麼地方去呢?是事業的巔峰,抑或理想的國度?;;

真羨慕,那麼整齊那麼漂亮,女郎們一式的濃妝短發套裝高跟鞋,令局外人自慚;;

形穢。;;

坐在咖啡座叫杯礦泉水,發了許久的呆。;;

到什麼地方去呢?;;

銀行已經休息,沒有現款怎麼走路?;;

可以覺察到,這兩年來,社會已發生許多變化,短短二十多個月,對別人來說,;;

不過是平常的數百天,但對我來說,恍然隔世。;;

疲倦的站起來,該去投靠什麼人呢?;;

先得問問自己,最想見的是什麼人?;;

找到公用電話,還得細看使用指示,放下硬幣,撥動號碼。;;

熟悉的聲音來接听電話。;;

我僵硬的面部肌肉略為松弛,露出一絲笑容,低聲問︰「菊新,菊新?」;;

對方呆了一呆。「請你等一等。」然後提高聲音︰「媽媽媽媽,你的電話。」;;

媽媽。;;

是菊新的孩子。聲音同菊新一模一樣,那小女孩不過三、四歲模樣,怎麼大得這;;

麼快?天忽明忽滅,孩童忽小忽大,呵,時間就這樣溜走。;;

「哪一位?」;;

「菊新,我就是湯毓駿。」;;

她沒有實時作出反應,足足靜默三秒鐘,我緊張的等她開口。;;

菊新歡呼。「你在哪里?」她一腔熱誠盡發揮在這四個字中。;;

老好菊新。;;

上帝可憐我,給我菊新。;;

「街上。」;;

「我馬上來接你。」;;

「菊新,銀行關了門,我只想借宿一夜。」;;

「你在什麼地方?」;;

「單身女人真不容易--」;;

「夠了,我立刻開車出來。」;;

「我知道-住址。」;;

「我們搬了家,在同一區,但地方比較大,你恰好可以住書房,幸虧電話號碼沒;;

改。」她念出地址。;;

「一小時後我上來。」;;

「毓駿,你要到什麼地方去?」;;

「一小時後我上來。」;;

「-不是要去找李-吧?」;;

「正是。」;;

「不必了。」;;

「菊新,一會兒見。」我掛斷電話。;;

雙手插在袋中,是的,正想去找李。;;

真可笑。一下就給菊新猜中。;;

李-又有沒有搬窩?;;

如走錯空間的浪人,模不到熟悉的門口,即使找著熟悉的門口,出來應門的人,;;

已面目全非。;;

菊新說得對,為什麼要去找李-?過去的理應屬于過去,為什麼這樣倔強?;;

抑或過去根本沒有過去。;;

站在路邊三十分鐘,才叫到街車,啊,這是個真正車如流水馬如龍的都會。;;

但一切的繁華與我有什麼關系?;;

車子往郊外李宅駛去,李-一直有兩個家。;;

走上這條路,猶如尋回舊夢,然而那並不是一個好夢。;;

我給司機一張鈔票,請他等我。;;

伸手按鈴。;;

應門的是菲籍女佣。「找什麼人?」;;

「李先生。」;;

她轉過頭去。「裘小姐裘姐,有人找李先生。」;;

我不言語,只要他沒搬走就好。;;

女佣的身體阻擋門口,不讓我進屋。;;

一會兒傳來高跟鞋閣閣聲,一個靚妝麗人出現在門口,極白晰的皮膚,襯著黑色;;

絲絨衣裳,絲襪上閃閃生光瓖著水鑽,這一定是時下最流行的打扮。;;

傍晚她面孔上的化妝還異常亮麗,油光水滑,證明她還年輕,頂多只有二十四、;;

五歲。銀紫色的眼蓋,銀紫色的唇,眉毛畫得極粗,十分神氣。;;

她自然是李-最新的女友。;;

「找李-?」她問我。;;

我點點頭。;;

她實時留意到我身邊的行李箱。;;

「李-還沒有下班,通常他要到九點鐘才回來。」;;

社會比從前更繁忙,以前七點多他也可以到女友處。;;

「請進來喝杯茶,等一等。」女郎非常客氣。;;

我搖搖頭。;;

「你是李-的親戚吧?」;;

「請告訴李-,我來過。」;;

「尊姓大名?」;;

「湯毓駿。」;;

「好,我通知他,但是他知不知道如何同你聯絡?」是個辦事的人,絕不敷衍,;;

非常認真。;;

很替李-高興,這麼出色的人才。;;

「會知道的。」;;

女郎點點頭,送出來。「要替你叫車子嗎?」;;

「有車。謝謝。」;;

她關懷地看著我離去。;;

離遠更覺她五官分明,不折不扣是個美人兒。;;

我低下頭看自己的雙手。;;

美人兒。;;

也得靠環境與心境扶一把吧。;;

車子轉到菊新家附近,我剛抬頭找門牌,一眼看到她身披斗篷站在那里等候。;;

心頭一熱,叫聲「菊新」。;;

她奔過來,我下車,兩人緊緊擁抱。;;

菊新激動異常,飲泣起來,我拍她的背脊。;;

「喂喂,在這種情況下,如有任何人要哭,那人應是我。」;;

我倆拉扯著上樓去。;;

以前一廳一房小住宅現在換了一千平方米的大公寓,露台對牢海,港口燈光燦爛。;;

一進門我便笑。「很發了點財的樣子,來,讓我看清楚你。」;;

菊新說︰「老多了。」;;

是因為打扮的緣故,此刻她頭發扎成一條馬尾巴,脂粉不施,眼楮紅腫,自然有;;

點憔悴。;;

「看,才兩年而已,老什麼……有沒有添丁?咦,孩子呢?」;;

四處張望,這才發覺屋子里只有我同她。;;

「-的先生呢?」孩子呢,佣人呢?;;

菊新不出聲。;;

我實時明白了,不作聲。;;

菊新找來手帕,擤擤鼻子,接著給我做一杯薄荷蜜糖茶。;;

淡綠的茶飄起一股清香,兩年多沒喝這個玩意兒,竟有種陌生感覺,怔怔的握住;;

茶杯,不知所措。;;

半晌我說︰「他們怕,所以避開我。」;;

「不要去理他們。」;;

我放下茶杯。「別傻了,快叫他們回來,我這就走。」;;

菊新拉住我。「你這不是故意叫我為難?他們走,你也要走,我白做丑人,豬八;;

戒照鏡子。」;;

「他們總比較重要。」;;

「他不見得從此休了我,你放心在這里暫住,他同孩子在外婆家,不會有事的,;;

別令我為難。」;;

菊新真的急了,頭發披下一角來,手緊緊拉住我的手。;;

我笑。「好,鵲巢鳩佔,我留下來。」;;

她總算松口氣,拖鞋聲啪啪的進房去給我預備洗澡水。;;

菊新一離開,我的臉便掛下來。;;

並沒有學乖,怎麼做這樣笨的事?才一個晚上罷了,無論張羅什麼地方,眠一眠;;

算數,現在跑到菊新這里來,害他們兩口子吵架,她丈夫還立時三刻帶了孩子離家出;;

走,可見鬧得很厲害。;;

適才菊新流淚,不見得全是為了與我重逢。;;

畢竟是老朋友,擔這樣的關系。;;

我輕輕坐下,怕坐重了,沙發會叫痛。隨即又笑起來,都是為著不習慣。有一個;;

家真是是好,嚕嚕蘇蘇的可以收藏許多東西,牆角停著孩子紅色的腳踏車,茶幾上攤;;

著課本,一只煙灰缸擱一邊,剛剛打電話來的時候,父女想必正在教功課。;;

也不必太過自責,只打擾這個晚上而已。;;

菊新丈夫知道我的故事,不然不會激烈反對。;;

菊新在臥室里說︰「毓駿……」;;

因離得遠,沒听清楚她說什麼。;;

立即站起來,側目細听,自己都為這個動作吃一驚,何須這麼殷勤侍候,幾時變;;

得這麼精乖懂事,又連忙坐下。;;

舉止實在失常。;;

就算怕我也難怪,是與普通人有點不同。;;

倘若半夜起來難為他們一家,尤其是孩子,那還當了得。;;

是應該小心,躲得遠遠的,像古人重陽登高,避開瘟疫。;;

與他們家這樣的交情,也不能得到稍微不同的待遇。;;

人們太愛護自身,這也是應該的,總不能人人像我。;;

菊新出來說︰「我已辭去工作。」;;

「那也好,」我說。「現在外頭市頭如何,像我這樣一個人,可以拿多少薪水?」;;

菊新坐下來。「謝天謝地,這是你唯一毋須擔心的事,你何用找工作,吃利息也;;

吃不光。」;;

「沒事做很悶的。」;;

「有錢你怕沒事做?你以為小職員清晨搭地鐵趕命是去做事?那叫去討生活糊;;

口!」;;

菊新比從前激憤得多了,生活就是這樣,漸漸叫人嘗遍苦澀,再天真活潑可愛的;;

女孩,也慢慢變為魚眼珠,不再閃爍。;;

「見到李-了?」;;

「他還沒下班。」;;

「他很吃得開,照片名字時常在報紙財經版注銷來。」;;

「他一直希望揚名。」;;

「他現任女友是--」;;

「我見過她,她長得十分好。」;;

菊新看著我。「毓,怎麼辦呢?-已失去一切。」;;

「不,我沒有,我只失去兩年時間。」;;

「你打算從頭開始?」;;

「是。」;;

「讓我幫你。」;;

「不,我會照顧自己。」我按住她的手。;;

我浸在浴缸中,直至指尖皮膚發皺。;;

在里面,洗澡都有看護在旁監視,怕有什麼輕舉妄動。;;

「睡衣在這里。」菊新在浴室外揚聲。;;

明早一定得走,不能離間別人夫妻感情。;;

我睡在孩子床上,剛夠長,闊度不夠一米,然而暖呼呼,軟綿綿,十分舒適,菊;;

新知我怕冷,開了暖爐。;;

「要不要听音樂?你都不曉得此刻流行的歌曲有多滑稽。」;;

「我累了。」;;

電話叮鈴鈴的響。;;

「丈夫關心你來了。」;;

「恐怖不會,大概是我母親。」;;

菊新有個好母親,這是她至大的幸福,所以成年後,她有豐富的感情可以灌注給;;

朋友,與人共享。;;

半晌她又回到房間來。「找。」;;

我抬起頭。;;

「李。」;;

菊新把無線電話交我手中,替我掩上門。;;

很久很久之前,還是少女時期,床頭也有一具電話,專門躲在被窩里講體已話。;;

「毓駿毓駿。」李-的聲音很焦急。;;

「是我。」;;

「怎麼不等我回來?」;;

忽然沉不住氣,說道︰「你又何嘗有等我?」;;

他靜下來,像是在吸香煙。;;

過了相當久,他才說︰「出來了。」又說︰「也不通知一聲,好去接你。」;;

我笑。其實也不是難事,如果要打听的,總會得到消息。;;

「我就料到你在菊新那里。」;;

我想表現得愉快一點,證明自己已經痊愈,但不知怎地,擠不出氣氛來。;;

「要不要出來喝杯茶?」;;

「明天吧,我想睡。」;;

「那麼明早再同你通消息。」;;

說了再見,由我先掛斷電話。;;

回想年輕的時候,瘋得不舍得先掛電話,非得等對方先把線切斷,才肯罷休。什;;

麼地方來的精力,匪夷所思。;;

我微笑,鑽進被窩。年輕即是年輕。;;

習慣天蒙亮即起,輕輕去看菊新,好夢正濃,穿著灰紫色瓖花邊的睡袍,姿勢甚;;

美。;;

真不容易,孩子都那麼大了,仍然漂亮。;;

喝一杯咖啡,壓下張字條,便出門去。;;

啊,第一步要到銀行去,第二步要找房子,再接著,是要打扮自己,重新投入花;;

花世界。;;

處置了支票戶頭及存款,跑到房產租售公司,聲明要一層即可住入的公寓,要向;;

海、朝南、寬敞。;;

「可以嗎?」我問那標致的女職員。;;

她笑。「小姐,你是初到此地的游客吧?在我們這城市,只要肯付出適當的代價,;;

什麼都辦得到。」;;

我完全放心,這麼進步的城市,總有安身立命的地方。;;

實時與經紀出去看房子,第一處地方就滿意。;;

全新裝修,顏色嬌艷,屋主不知為何,匆匆離去,只帶走隨身衣物,連古玩擺設;;

都留下來,全盤出售。;;

經紀人努力推薦,推開那一列落地長窗。「看,單是這一列玫瑰花,便可看出前;;

主人的心思。」;;

一定才搬出沒多久,花還盛開,都如碗大,甜香撲鼻。伏在欄桿上,不知身在何;;

處,有一種愉快的迷茫。;;

轉身說︰「我買下它。」;;

經紀人松一口氣。;;

我問︰「屋主為什麼搬走?」;;

「我們也是听說的,好象是位極紅的女明星,同男友鬧翻,他不再替她付款項,;;

房子便得廉售。」;;

另外一段故事,另外一段情。;;

「難怪裝修得花團錦簇。」;;

「請看看這幾盞水晶燈,湯小姐,你是識貨的人,幾張古董小地毯都是真絲做的,;;

兩個浴缸都有按摩噴嘴……」;;

是的,都看到了,比我從前的家居還要熱鬧繁華。過了兩年枯燥靜寂的生活,是;;

該有這個轉變,兩年來,只對著一個顏色︰白。;;

按熄煙說︰「到律師處去吧。」;;

只兩個小時就辦妥一切,多麼快。;;

下午已經搬進去,一切現成,連咖啡壺都有,考究的杯碟成套在碗櫥里待用。;;

只需叫鎖匠來換一把鎖。;;

剛想通知菊新,免她擔心,門鈴響,是隔壁人家的佣人,問要不要幫忙,她一向;;

怞兩個小時出來,過來收拾,賺點外快。;;

一切這麼湊合,真正順利。;;

我知會了菊新。;;

在電話中听到孩子的聲音,我安下心,他們回家了。;;

但菊新說︰「不可以共患難的夫妻關系,是什麼呢?雞肋一般。」;;

大部分人捧著這般菜式,也就一輩子。;;

「真的還不如你,清清爽爽一個人。這些年來,什麼也沒得到。」;;

我微笑。;;

「李-找。」菊新說︰「聲音似磁鐵,不知為什麼,這麼大的一個生意人,提;;

起你的時候,聲音都軟了,真使人震蕩,巴不得上哪里也找這樣一個男朋友去,不過;;

你真得當心這個危險人物。」;;

我說︰「是要付出代價的。」;;

「說得好,但別以為雞肋不要。」;;

李-,我們曾經深受過,是不一樣的。;;

「我來看你。」;;

「有空嗎?」;;

「三十分鐘後到。」;;

她帶著女兒來,我認識菊新的時候,她也不過像這個孩子這麼大。;;

小女孩長得同母親一模一樣,兩條小辮子,穿一條工人褲,一進門,她就樂了,;;

屋子里花團錦簇,可供游覽之處實在太多,不愁寂寞。;;

菊新坐下來。「幾時我離家出走,你收留我。」;;

我不作答。;;

說這樣的話,太叫我為難。;;

「你還沒有同李-聯絡?」菊新焦急的問。;;

她以前不是這樣的,也許生活流于沉悶,她希望得到一點刺激,即使是做一個觀;;

眾也好。;;

兩年前戲做到一半,打斷了,等足那麼久,菊新要看到結局。;;

都變了,她抑或是我,明明是關懷,我不應多疑。;;

我說︰「我和他,已經結束。」;;

菊新說︰「我不相信。」;;

「來參觀我這幢房子。」;;

她開始覺得有點不意思。;;

以前,無論什麼,我都沒有瞞她,但現在不一樣,兩年孤寂的日子,使我學會把;;

心事隱藏。;;

菊新怏怏不快,沒多久便帶著孩子離去,使我松口氣。;;

和她們一起出門,我去購物。;;

大百貨公司非常擁擠,人疊人,能夠接近人群真是好,我愉快的向售貨員提出我;;

的要求。;;

「馬利安。」;;

身邊有人叫馬利安,我沒有留神。;;

店員說︰「小姐,有人叫你。」;;

「我?我不叫馬利安。」;;

轉頭看見一個年輕人站在我身後,臉上有股迫切的表情。;;

他已發覺我不是馬利安,但仍然在我面孔上搜索相似的地方,巴不得我可以實時;;

幻化成馬利安。;;

我太明白這種感覺,百分之一百感諒他,可惜幫不了他。;;

年輕人終于承認事實,低下頭,說聲「對不起」。;;

「沒問題。」;;

他走開。;;

這個馬利安,毫無疑問,是他心上人。;;

呵,心上人。;;

抱著大包小包回家,在大廈停車場,又有人叫住我。;;

這次叫對了名字,他接著下車來。;;

「找你老半天。」李-接過我手中東西。;;

「來,看看我的新居。」好象只有這句話。;;

「你氣色很好。」;;

「謝謝,里頭吃的三餐,都由營養專家算妥的。」;;

他假裝沒听見。;;

進了屋子,他驚嘆︰「好壞的品味,簡直七彩,每樣家具上都有道金邊,這是怎;;

麼回事?」;;

我微笑。「改過自新的證明。」;;

他一怔,連忙顧左右而言他。「買了些什麼?」;;

「一出來,什麼都得靠自己,其實想穿一點,一輩子在里邊,又有什麼不好?」;;

他臉色大變,我又說錯話。;;

他們都怕我,眼看是正常的人,但不能大意,說不定幾時發作,故態復萌,噫,;;

一次做賊,終身是賊。;;

他狼狽的樣子使我失笑。;;

「來看我買了些什麼衣服。」我抖開盒子。;;

「啊,」他說。「愛灰藍色的脾氣還沒有改。」;;

「我愛灰藍色?忘了」;;

「你也忘記我那杯白蘭地。」;;

「隔了太久,一切要從頭來。」;;

「抱歉沒有常來看你。」;;

「沒關系,菊新也沒有來,她後來告訴我,我完全不認得人。」;;

「是的。」;;

「很可怕吧?」像是在說別人的事。;;

「你不記得?」;;

我搖搖頭。「一點記憶也沒有,或者可以到圖書館去翻隔年的報紙。」我咯咯的;;

笑。「多麼夸張。」;;

他似放下一顆心。;;

一定要自己先忘記,人家才會忘記,至于到底有否忘記,那是我的事。;;

「曾經一度,大家以為你不會出來了。」;;

「我也認為如此。」;;

「出去吃頓飯如何?」;;

「還有些什麼人?」問得很有技巧。;;

「還有裘瑟芬。」;;

「我還不大習慣應酬。」;;

「裘很懂事,而且從來不問問題。」;;

「告訴我你離婚沒有?」;;

「絕不會為裘瑟芬離婚。」他異常坦率。;;

我不出聲,真高興听到李-最愛的人還是李。;;

「來,一起去。」;;

我再三搖頭。;;

他已沒有借口繼續留下來,也無此必要。;;

他站起來。「至少讓我們擁抱一下,為著舊時。」;;

「好的,為著舊時。」;;

他把我輕輕擁在懷中,雙臂隨即收緊,令我透不過氣來,他沒有忘記舊時,下巴;;

擱在我頭頂,良久沒有放開我,忽然我感覺到他在哭,胸口起伏得厲害。;;

抬起頭,只見他淚流滿面。;;

這兩年,像是讀了社會大學出來,不知長了多少智能。;;

過很久,才听見他開門出去。;;

一直待在露台,看著他走到樓下,開了車子走。;;

為了舊時。;;

這間屋的舊主人又是怎生模樣?;;

把新衣一件件掛起,櫥內還散發著干花瓣的芬芳,整間睡房到處都是衣櫃,還有;;

一間小小衣帽間,也都是衣架,舊主人不知有多少件衣服要處置。;;

我把舊衣全部-棄。;;

過一日起來,就是新人了,就讓我天真一下吧。;;

第二天,去看母親。;;

穿戴整齊,照著鏡子,完全看不出與常人有什麼異樣,只是臉上沒有笑容,但又;;

有幾個人臉上整日帶笑。;;

與母親通過話。;;

「要來你就來好了。」;;

「明天上午如何?也許可以吃頓午飯。」;;

「無暇做飯。」;;

「由我請客。」;;

「別忘記有兩個妹妹。」;;

「是。」;;

一句也沒有提過去兩年的事,我不在她跟前已有十多年,她根本不曉得發生過什;;

麼,不關心,也不想理會。;;

還是找上門去。;;

交通擠塞,以往二十分鐘車程坐足四十分鐘,有點不耐煩,不住挪動著身子。計;;

程車司機把無線電開得震天響,吵雜不堪。;;

並沒有著他關掉,外間的生活既然如此,就隨得它,早適應好過遲適應。;;

來開門的是妹妹,一時間分不清是大妹抑或是小妹,走廊燈光比較陰暗,好象看;;

見十多歲的自己穿著校服跑出來了,感觸得發呆。;;

她讓我進去,沒有稱呼我,她姊姊站在她身邊,兩人一樣高大,看著使人歡喜。;;

母親肩膀上披著羊毛衫出來,一晃一晃,四母女一般的面孔,不同的命運。;;

「坐呀。」;;

她並沒有太老。毛衫上一貫有蟲蛀的小孔,母親不喜打理家務,偶然做幾個菜,;;

是要來請客,博親友贊不絕口用的。;;

「出來啦。」她毫無意義的說。;;

頭發該洗了,油膩膩的,一點樣子也沒有。;;

在里邊,我們天天洗頭,指甲用一只小刷子刷得透明潔淨,渾身都是消毒藥水味;;

道。;;

想到這里,打了個顫。一直拿里邊同外頭比不稀奇,記憶確實無法霎時洗清,但;;

為什麼私底下老認為里頭比外間更好?;;

「生活如何?」我問。;;

應該由她問我。;;

「好不好,你看得出來。」母親悻悻地說。;;

真的,看得出來,何消多說。;;

「還同周伯母她們搓小麻將嗎?」;;

「拿什麼同人家搓?」;;

每個人都覺得他的愁苦才至大至尊,別人的災難不是一回事。;;

兩個妹妹低聲不知在呢喃什麼,見我的目光蕩在她們身上,立刻停住私語,分明;;

是在說我。;;

我已習慣這種待遇。開頭的時候,也想站起來,大聲疾呼︰把我當一個正常的人,;;

你們把我當一個正常的人。;;

後來什麼都習慣了。;;

說吧說吧,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在說些什麼,盡管說好了。心里十分不舒服,但;;

不再斗爭,听其自然。;;

兩個妹妹不過十多歲,她們又知道些什麼?;;

我朝她們笑一笑,她倆不接受,別轉面孔,訕訕地站著。;;

「現在最好的是你,」母親說。「你老子什麼都留給你,逍遙自在,干什麼都;;

行。」;;

「是午飯時間了。」;;

「不去,省得換衣服。」;;

我直陪笑。;;

「你若關心我們,該懂得吃一頓飯是不夠的。」;;

我不語。;;

「我是你親生的娘,那兩個是你親妹妹,吃飯,吃飯有什麼用,用水淘一淘隔夜;;

飯也就是一餐。」;;

「依你說該怎麼辦?」;;

母親發火了,「霍」一聲站起來,指著我。「怎麼辦怎麼辦,你倒來問我,還要;;

我開口求你。」;;

「要多少呢?」;;

她拿起一枝煙,我連忙同她點火。;;

「房子小,擠不下,豈不應換一幢有露台的,妹妹各一間睡房?」;;

我低頭沉吟。;;

「還有,中學畢業有什麼好干的,大學學費沒有著落。」她越來越生氣。「-不;;

是拿不出來,又不用你辛苦去掙,現成的好人都不會做。」;;

「這麼大筆款子我不能動。」;;

「你說這話唬鬼,如今你已過二十歲,再不能動,誰相信。」;;

實在不對了,我連忙站起來。「待我回去想想。」;;

「想,你最好回那個地方去想。」她詛咒我。;;

我靜默下來。;;

她也噤聲,只听嘶嘶用力吸煙的聲音。;;

過很久我說︰「我是你女兒,媽媽。」;;

她沒有回答。;;

我取過手袋開門離去。;;

一身新衣並不管用,菊新說我早該料到會這樣。;;

是,我的確想到了,但我還懷著希望。;;

真愛同自己開玩笑。;;

「如果她哄你幾句,你會不會把東西給她。」;;

我抬起頭想一想。「她所要的,我辦不到,父親遺囑上指明一切都不能過她的;;

手。」;;

「-可以作主。」;;

「我不要作主,我不想作出抉擇……」;;

「這是逃避現實。」菊新看著我。;;

我詫異,她針對我,還是我多心?;;

「生活上的瑣碎事都要逐一應付,非常煩惱,不過你不用擔心,」她抬起頭打量;;

我的屋子。「你幾時都不用為這些事擔心,毓,你始終不食人間煙火,專門為戀愛生;;

活即可。」;;

真的?在她眼中我就是那麼簡單的一個人?;;

「」這里一切一切,你皆唾手可得,菊新說下去。「所以-不懂得珍惜……听得;;

很刺耳吧?」她干笑。「這樣下去,遲早會得罪你。」;;

我溫和的說︰「不會的,你放心,你是我好朋友。」;;

「好朋友也會眼紅。」;;

眼紅什麼?我真不明白,難道還有人肯與我換位子不成?;;

「毓,其實你早可以出院,是不是?」;;

「醫生囑我多待一陣子。」;;

「靜養?」;;

我點點頭。;;

她伸個懶腰。「多麼奢侈,可以與時代完全月兌節。」;;

「菊新,你情緒不佳,為何?」;;

「太累了。」;;

「放假,假期對你有益。」;;

「沒有用,還不是終歸要回到那個家去,對牢那些人。」;;

「你對誰失望?」;;

「每個人,包括自己在內。」;;

「沒有那麼壞吧?」;;

她疲倦地用手拭面。「比你想象中累。孩子不听話,丈夫當我透明人,一言不合,;;

立即拂袖外出,個人事業遭遇滑鐵盧,辭工一年,乏人問津,悶出病來……」;;

「但是這不過是短暫現象,菊新,你一定可以再度振作起來。」;;

「我沒有力氣了。」;;

怎麼搞的,需要安慰的是我,喂喂喂,怎麼反而每個人都似等我出來勸慰他們?;;

「毓,唯一可以救我出生天的人,便是-了。」;;

「我?」不由自主的張大眼楮,看著她。;;

「你肯不肯幫我的忙?」;;

「菊新,你說來听。」;;

「毓,我們合伙做生意可好?」;;

一時間胡涂了,同她做生意,卻是為何來?;;

菊新似乎興奮起來。「我早打好月復稿,計劃書可以隨時給你看,你出錢,我出力,;;

咱們一定會搞得有聲有色。」;;

「你打算做什麼?」;;

「開一家嬰兒用品公司。」;;

「現在都沒有人生孩子了。」;;

「怎麼沒有?進了我們的店,包管他想生。」;;

菊新竟說得那麼夸張,我微笑起來,她變了,家庭令她失望,她要走出來闖天下。;;

「怎麼樣?」;;

「你讓我想一想。」;;

菊新臉上的失望一閃而過,她控制得極好,但還是被我注意到,我心中暗暗嘆口;;

氣。;;

「明日我把計劃大網取過來。」;;

「找份優差豈非更好?」;;

「沒有這回事,」她揚揚手。「你早已月兌節,」她湊向前來握住我的手。「毓,;;

听我的沒錯,我們轟轟烈烈的把它做起來,揚眉吐氣,證明我們的能力。」;;

我可不要耀武揚威,我沒有敵人,何需活得更好,做現在的我,已足夠高興。;;

我拍拍她的膝蓋,說︰「讓我想一想。」;;

「別想太久,這個計劃很多人都在注意,」菊新揚起一道眉。「會大賺特賺的。;;

店面漆成粉紅色,櫃台用白色,包裝紙藍色,連帶賣些考究精致的玩具,一切都設想;;

停當了」;;

我微笑,說的是,什麼都是現成的,我只要拿資金出來即可,連店里都不用去,;;

她嘆口氣。「我還年輕,不想把這最後有力的十年也糟蹋掉,你知道最近我在干;;

什麼?每朝六時正起床替女兒溫功課,好讓她考試成績好一點。我總還有別的事可做;;

吧?這一點點投資難不倒你,我不會叫你失望的。」;;

她握住我的手。;;

菊新的技巧高明得多,至少她還肯出一份力,不比母親大人,只會兜頭兜腦的罵。;;

「我一定好好的想一想。」;;

「那我去進行了。」菊新也有點心急,直咬住不放,雖然沒用力,到底微微有點;;

痛。「先找店面,我胸有成竹」;;

每個人都有所求而來,說話的口氣都把我當作低能兒童,我不會思想,不懂反抗,;;

隨人擺布。我真是這樣的一個人嗎?;;

「毓,」菊新說。「讓我來照顧你。」;;

「我會學習照顧自己。」我站起來。「晚了,菊新,回家去吧,孩子在等。」;;

「噫,那個家。」菊新面孔上露出異常厭惡的神色來。;;

真奇怪,他們都不快樂,原來外頭沒有什麼快樂的人。;;

多麼意外,在精神病院里,每個病人都想速速痊愈,離開醫院,重新投入外邊的;;

世界,從頭開始。;;

最後三個月,遵醫囑留院作最後觀察,心急如焚,找到一份日歷,每過一日,用;;

紅筆在數字上打一個叉叉,時間過得似鍋牛爬,我歸心似箭,但一-間又見日歷上打;;

滿紅叉叉,終于出來了。;;

他們不快樂,擁有一切,他們卻不快樂。;;

這是最令我詫異之處。;;

我把菊新送出去,松下一口氣。;;

沒想過要做生意,完全沒有,只想看清楚這個世界,月兌節了兩年,試圖追回來。;;

看樣子不用費很大勁,他們還是老樣子。;;

躺在溫暖的床上,鼻端聞到似有還無的香味,這是前任女主人留下來的,人去了,;;

靈魂尚在,我若有這般大的魅力,李-當日就不會舍我而去。;;

第二天一早,妹妹上門來。穿著校服,拎著書包,有點怕難為情,我招呼她進來;;

吃份早點。;;

「你是大妹還是小妹?」;;

「小妹。」;;

這時女工也按鈴進屋收拾。;;

「有什麼事嗎?」我遞熱茶給小妹。;;

「母親叫我來,說同你商量。」;;

啊!;;

「她說,家里實在是一點開銷都沒有了,山窮水盡。」;;

「我寫張支票。」;;

「她不要支票,嫌不夠方便,要現款。」;;

我看著窗外良久,終于站起來,走進書房,開啟抽屜,取出一疊現款,交小妹手;;

中。;;

「不夠明天再來。」;;

她並沒有道謝,默默站起來,告辭。一切名正言順,劫富濟貧,或許她們想,這;;

一切各人原應有份,只不過為著一個老頭去世前胡涂,沒有把財產分清楚,所以勞駕;;

她們上門來討。;;

妹妹把現款收好。;;

「當心點。」;;

「媽媽就在樓下角落等我。」;;

「她為什麼不上來?」;;

妹妹不響。;;

「我隨你下去。」取過鑰匙,送她到樓下。;;

母親站在停車場上,正吸煙,天氣並不太冷,但她瑟縮著,似有某種癖好的人,;;

遠精神不振。;;

妹妹迎上去,她匆匆扔掉煙頭,伸出手,妹妹把現款遞給她,她往衣袋里一塞,;;

急急離開,並沒有抬起頭來。;;

妹妹轉頭看我,我把手放在肩膀上,表示同情。;;

她低下頭,像是羞愧。;;

妹妹說︰「我要遲到了。」;;

她提著書包離去,我注意到她的裙子太短,鞋子太髒,才十多歲就開始憔悴。;;

回到樓上,一進門,女佣正出來,慌慌張張撞在我身上,定一定神,她說︰「我;;

下去買些日用品。」;;

我覺得異樣,四邊一看,即發覺茶幾上一只金表已經失去。;;

心頭上失望,難以形容。;;

是誰取走的,是小妹,還是女佣?;;

手表是父親的禮物,戴著它已有十年,在外國讀書時,時常漏在宿舍公用浴室,;;

信不信由你,每個同學都知道它屬于湯毓駿,會得取出交我手中。;;

在醫院住兩年,把它當鬧鐘用,就放在枕邊,醫生護士女工進進出出都不曾失去。;;

到此刻卻在家中失蹤。;;

唯恐神經過敏,細細找尋了一遍,始終不見,不覺一陣心痛,昨日菊新上來的時;;

候,我還戴著它。;;

女佣買著雜物回頭,我便著她走,以後都不用再來。;;

累得倒在沙發上,捧住頭,不知如何應付。;;

殷醫生說的,有什麼事,盡管找他。;;

出來前一日,大不以為然,斬釘截鐵的說︰「不,這下子完全痊愈,我知道該怎;;

麼做,永遠不需要再見你們。」;;

殷醫生一呆,但反應很快,實時伸出手來。「如你所願,永不再見。」;;

當時我也覺得做得太絕。;;

但為什麼此刻反悔了呢?多麼想取過電話,與殷醫生或是陳姑娘說幾句話,問候;;

他們,報告自己的近況,同時問一問,那位老病人有沒有開口說話,而失戀的女病人;;

是否仍然不住叫著愛人的名字?;;

我一定是瘋了,竟然牽掛著精神病院里的事與人。;;

用手緊緊掩住面孔,但心底下卻覺得外間的一切更可怕更失常。恐懼緩緩自心底;;

升起,一向不擅應付,否則也不會待在醫院幾年。我把身子蜷縮起來,竭力忍受著孤;;

寂。;;

隔了很久才去接听,聲音嗚咽。;;

「毓駿,不舒服?」是李-,是他熟悉的聲音。;;

不由得慌張的傾訴︰「我不見了手表,記得那只表嗎?」;;

「靜下來,噓,慢慢說給我听,可是那只會響的金表?」;;

「是,父親給我的。」;;

「有沒有放錯地方?」;;

「沒有。」;;

「別激動,我知道手表對你有極大的紀念價值,我馬上來看你。」;;

「不,我想靜一會兒。」;;

「三十分鐘到,你別走開。」;;

我用雙臂把自己緊緊擁著,看著天花板,深深嘆口氣。;;

一定要控制情緒,連忙斟杯冰水灌下肚子。別讓李-看著好笑。;;

我已痊愈,我已正常,不能露出任何恐懼任何跡象,一定要沈著應付。;;

李-不用三十分鐘就上來,我略為松弛。;;

他先里里外外找了一遍,失敗之後,輕輕的說︰「看我帶來什麼?」;;

我用手撐著頭,再也不感興趣,看到他手中金光一閃,才跳起問︰「找到了!」;;

多麼希望失而復得,多麼希望冤枉了佣人或是小妹。;;

李-把表放在我手中,不錯,一模一樣,但不是那只,這只是新的,他買來討我;;

喜歡。;;

「謝謝你。」我戴上它。;;

「找了好幾間鋪子。」;;

「你一向神通廣大。」;;

「你若真想謝謝我,就露一點歡容。」;;

忽然再也忍不住,對他斷續的訴起苦來。「太不適應,白天不知做什麼吃什麼,;;

晚上十分孤清,在里面,可以得到很好的照顧,出來之後反而手足無措,親友都有企;;

圖,並不關心我……」;;

「我是關心你的。」他溫柔的說。;;

「你有裘瑟芬。」;;

「我與你仍是朋友。」;;

「尚能做朋友的話,又何必分開?」;;

「你要原諒我,在那個時候--」;;

「李-,無論在什麼時候,你都以自己的利益為重。」;;

兩個人靜默下來,這樣得罪他,他原應拂袖而去,我有點詫異。;;

隔很久他說︰「不應記住里邊的事,我知道你很吃了一點苦。」;;

「沒有,他們對我極好,要什麼有什麼,現在連找個人說話都不容易。」;;

「菊新呢?我一直怪你與菊新說得太多,她與你頂談得來。」;;

我把腕上的表轉來轉去。「是,菊新。」;;

「要人照顧還不容易,我替你辦,保證廚子明天就到,而且是個手腳干淨的。」;;

我了。「我還是老樣子,是不是?」;;

「每個人都希望你恢復舊觀,」他說。「別為這種小事擔心。」;;

他拉起我的手。;;

有一度我們想結婚,父親劇烈反對,老人不喜歡李-,他倔強的直覺令我非常困;;

惑,偷偷與李-來往的日子是最痛苦的經驗,我不怕李的妻子,但不想令父親失望,;;

母親已經是他的致命傷,我不能再加重他創傷。;;

父親已逝去,少了強大的阻力,此刻我與李-淪為朋友關系,再也沒想過結婚。;;

我說︰「除了廚子,還要一位女士。做茶時手會發抖,已有兩年沒有沖過開水。」;;

「才兩年?我以為你一輩子沒做過這種粗活。」;;

李-一直有使我展顏的本領。;;

「同-出去逛如何?」;;

「與裘瑟芬!」我警惕地問。;;

「我同你兩人。」他保證。;;

我披上外套,同他出去,他選間法國菜館,環境本來不錯,我也打算好好享受,;;

才斟上白酒,便有人上來按動照相機,閃光燈令我吃驚,打翻杯子。;;

一時忘記儀庇,實時沉下臉。「把底片交出來,經理呢?怎麼可以不征求客人同;;

意亂拍照片。」幾乎要撲上去。;;

攝影師也受驚,連忙說︰「小姐,這只是寶麗萊,我立即給你。」;;

李-連忙按住我。;;

我已經紅了雙眼。;;

就是為著一張照片,十九歲生日,李-與我慶祝,在飯店被攝下照片,刊登在社;;

交版上,李太太將它寄給父,引至一連串不愉快後果。;;

我緊握拳頭,渾身發抖,李-替我罩上外套,扶住我離開,他手中拿著那張寶麗;;

萊照片。;;

在車上我用頭頂著玻璃窗,額角火燙。;;

李-把車子駛到郊外,停下來。;;

「好一點沒有?」;;

我點點頭,其實心跳得似要躍出喉頭,只想躲起來。;;

「對不起。」;;

「不關你事,李-,我仿佛沒有痊愈,不愉快的事仍使我慌亂。」;;

「我比-更急。」;;

父親看見那張照片後,血壓陡升。我實在太過不羈,晚服薄得似層透明膜,低胸,;;

整個人靠在李-身上,手中握著一瓶香檳。;;

父親當年已六十四,送進醫院後沒有再出來。;;

「不是每個父親對女兒的感情生活有這樣強烈的反應,你不能為此內疚一輩子。」;;

「他只有我,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只有我。」;;

「那是他的錯,他應當尋找伴侶。」;;

「他已試過多次。」;;

「這證明他不是好丈夫,除你之外,沒有人可以與他共處。」;;

「他已去世,請不要再鞭撻他。」;;

「毓駿,你內疚得根本不能客觀正視這個問題。」;;

「我們不要再說下去了。」;;

「住院多年,醫生沒有與你討論這個問題,沒有治愈你的心理障礙,沒有解開這;;

個結?」;;

「請送我回家。」;;

「哪一個家,新家?」;;

「我只有那個家。」;;

「那麼,在半月道那幢十二個房間的大廈是什麼人的?」;;

我凝視李。「為何苦苦逼我,意圖何在?」;;

「我至少還是你的朋友,不想與你胡混下去。」;;

「那麼給我時間。」;;

李-終于開動車子。;;

那夜,餓著肚子,原以為難以入寐,世事往往出乎意料,也許情緒得到發泄,也;;

許經過一番擾攘,累得不能招架,倒在床上,竟然熟睡。;;

醒來時不知身在何處,只听得鈴聲大作,睜開兩眼,掙扎半晌,才明白是門鈴響。;;

披上浴袍,前去開門,撲鼻聞到一陣罕有的花香,人也已經醒轉。;;

只見有人捧著一大束雪白的肥碩的梔子花等在門外,還會是誰呢?當然只有李-,;;

我並沒有朋友。;;

伸手去接,來者卻詫異的問︰「你是誰,她人呢?」;;

「我是湯毓駿。」;;

「不不不,」那人張望。「不是你,你請她出來。」;;

實時明白了,花不是送給我的。;;

這個痴心漢,我啼笑皆非的告訴他︰「她已經搬走,現在我住這里。」跟著揶揄;;

他︰「怎麼,她沒通知你?」;;

來人面色轉為灰敗,他長得不難看,天氣還沒熱,已經穿著薄麻西裝,是個不安;;

分的家伙。;;

他期期艾艾的說︰「她約我今日這個時間上來,她約我……」是說給自己听的。;;

我沒好氣把門關上。;;

走到廚房泡咖啡已經沒有干淨杯子,都躺在碗盆里待洗。太不方便了,在殷醫生;;

處,永不需為這些小事擔心。;;

正在猶疑,門鈴又響,噫,那漢子猶不心息,但門外是菊新。;;

「為何一束美麗的花被丟棄在門外地下?」;;

「因為它不是棵樹。」;;

我知道菊新,她不會輕易放棄,她會天天來,直到目的達到。;;

一進廚房,亮不疑疑,兩手實時伸進鋅盤,替我洗杯子,她一向勤快。;;

一邊做一邊講︰「有沒有看早報?」;;

「沒有訂報紙。」;;

「你這個人。我有一份在提籃里,精彩的新聞,在第七版。」;;

報紙應在圖書室中,夾在架子上,隨時可以查閱,多麼方便。嘆息,已習慣了那;;

種生活,被照顧得無微不至。;;

我攤開中西日報,翻到第七頁,對頭條不感興趣。;;

「什麼新聞?」我問。;;

菊新已經洗妥杯子,沖好咖啡捧出來。;;

她的確是個能干的女子,或者我應當客觀的再認識她一次,考慮她的請求。;;

「這麼大字,讀出來!」;;

「童氏航業宣布破產。」我問︰「關我們何事?」;;

「李妻姓童,你別忘了。」;;

「啊,這是她娘家?」;;

「自然,社會風聞這件事已經良久,沒想到終成為事實,完了。」;;

「有限公司,與私人沒有關系。」;;

「是嗎?那李-那麼巴結你干什麼?」;;

我不語。;;

菊新自提籃中取出我喜愛的果醬圈圈餅,我貪婪地吃得一嘴白糖,一邊等菊新說;;

下去。;;

「你要當心李-,他挺會為自己打算。」;;

誰不是呢,菊新,誰不是呢?也許只除了殷醫生,他握住病人的手一夜,為只為;;

她整晚驚呼流淚。;;

「毓駿,你有沒有听我說話?」;;

發覺菊新愛輕聲吆喝我,似對小狗發號施令,不這樣,仿佛不足以引起我注意,;;

難怪她,有一陣子,無論她多大聲叫我,我都不認識這位老朋友。;;

「李-是有企圖的,你要當心。」;;

「菊新,多謝你關心。」這倒是由衷的。;;

「現在穿衣服,我們出去看店面。」;;

「但是菊新,街上人多車擠風塵僕僕,我不想去。」;;

「你答應的。」她一臉失望。;;

我沒有,她也知道我沒答應過,但她太願意相信這件事,于是在她心中,這變為;;

這是病態,殷醫生說過,這是頗為嚴重的一種心理病。;;

菊新得不到反應,有點粗暴。「你要推到什麼時候?打鐵趁熱。」;;

我要實時作出抉擇。假使說︰菊新,那是你的事,我會實時失去這個朋友,我需;;

要她、重視她,于是溫和的說︰「菊新,我不懂,你全權作主好了,選定地方,我會;;

去瞄一瞄。」;;

她松一口氣,有點愧意,隔一會兒再說︰「我不會使你失望。」她擁抱我一下。;;

那個一直為我打毛衣的菊新呢?那個介紹我去看公余場電影的菊新呢?那時她對;;

我好、不問酬勞。但成人的世界從不簡單,拿我所有的,去換取我沒有的,公平交易。;;

她說︰「這份計劃書,你看一看。」;;

「我會的。」;;

下午,到銀行一次,把菊新的報告交予投資策劃部經理,很快會得到專業性的忠;;

告。;;

黃昏,李-派來廚子及女工。;;

他竟對我這樣周到,這是前所未有的事。以前,關系再親密,也不過當我是一個;;

少不更事的女孩,自然給他帶來許多溫馨,但煩惱也絕對不少,他的態度也跟著我的;;

情緒時冷時熱,有限的溫存,無限辛酸。;;

但是最近他這樣對我,像是我們之間一切障礙都已消除,不復存在,不用閃縮。;;

我舒暢地攤開四肢,躺大沙發內享受。;;

若不是大妹尋上門來,我還可以輕松得完整一點。;;

她與小妹不同,大了兩歲,說話十分尖刻,有母親三分真傳。;;

一坐下來,她打量了一會兒,便笑說︰「姊姊這里似電影里的布景,光是插花費;;

用,便夠我們開飯。」;;

我不是不知怎麼回答,誰是昨天才出世的呢?但只是忍耐地微笑,容忍她。;;

見我懦弱,大妹更加理直氣壯。「母親上次同你說的事,你有沒有在辦?」;;

也許是李-的關懷給我帶來新的希望,是以看這個世界的角度也不同了,只是溫;;

和的說︰「這麼大一筆款子,還得商量商量。」;;

「姊姊,你並沒有親人了,你只余我們三個骨肉,真不明白要找什麼人商量,外;;

人豈非更不可靠?」;;

我看著大妹,她談吐精靈,神態堅定,這樣材料根本不必浪費四年的寶貴時間在;;

大學里。;;

「這樣吧,你替母親弄個象樣的房子,其余的,不必你張羅,我們的學費雲乎哉,;;

根本是老太太痴心說夢話,姊姊,你涵養功夫好,才沒笑出聲來,不過她總算是你親;;

生母親,你能做就為她做到。」;;

大妹說得很合理,我吁出一口氣。;;

「怎麼樣房子?」;;

大妹嘴歪歪地笑起來,別有風情。「你听她的,又要花園又要露台,總之有瓦遮;;

頭便可。」;;

「謝謝你。」她有為我著想。;;

「不要把款子交她經手,房子也不要寫她名字,只讓她有個存身之處便可。」;;

我訝異,她太了解我們的母們,我不由得握住她的手。;;

她苦笑。「你的父親與我的父親,難道沒有產業經她手?都玩得一乾二淨,不能;;

再信任她,往後她上來吵,摔東西,都不要睬她。」;;

過半晌,我問︰「你很吃了一點苦吧?」;;

「不吃苦,人會長大?」;;

「下午便替你們出去找房子,凡是合理的單子,銀行都會繳付。」;;

「那也好,」大妹點點頭。「她吵不過銀行。」;;

「你呢,你有沒有需要?」;;

「有,當然有,不過不關你事,用不著你救濟,」她非常倔強。「我今年畢業,;;

可以以工作做。」;;

「什麼工作?」;;

「可以使我月兌離目前環境的工作。」;;

「你要當心。」;;

「我?」她詫異了。「我才不用擔心呢,我覺得你才應當謹慎,幾乎每個上來見;;

你的人都有所圖。」;;

我呆住,小小的大妹目光如炬。;;

「房子的事快進行,警察快要來封屋了。」;;

大妹說完,便挽起書包麻辣地離去,人生就是這樣,沒有什麼好慚愧的。;;

不說話的時候,咱們三姊妹看上去差不多,一開口,就知道不能比,我與小妹比;;

較窩囊。;;

銀行轄下不知有多少空置的中型住宅樓宇,熱烈招待介紹,我選了層地段比較中;;

等的。;;

李-一直在我身邊。;;

真想問他︰怎麼,閣下與法師商量過,如今一天有四十八小時應用?;;

當然不可能,無論什麼,總有優先總有例外,很明顯,這一、兩日,他以為為重。;;

他在旁表示一下子付清款項不甚合算。;;

「算了,」我說。「仍是我的產業。」;;

他雙手插在口袋里,不再言語。;;

以後銀行會同母親直接連絡。;;

接待室茶幾上擺著幾份雜志,順手取過翻閱,看到其中一頁頭條︰李氏地產正式;;

宣布與童氏航業並無。小字跟著說,李-夫婦業已分手。;;

我像是偷窺到什麼人一般,心劇跳起來,不可抑止,匆匆合上畫報,放回茶;;

幾上,裝作鎮靜。;;

李-對我說︰「一切辦妥,她們明早可來取門鑰匙,我們去喝杯咖啡如何?」;;

我不知該說什麼,心中紛亂,剛在此際,忽然有人叫我︰「毓駿,你果然在這;;

里。」;;

我轉頭,是菊新,怎麼都擠到銀行來了?;;

我停下來。「菊新。」;;

她過來扶住我,百忙中瞪李-一眼。「你怎麼滿街跑,看樣子身體不大好呢。」;;

我深呼吸一下,強笑道︰「沒事沒事,你怎麼找上來的?」;;

李-忽然說︰「血犬嗅到銀行特有氣息,豈有不追上來的?」;;

我一呆,他們倆一向不知,但料不到會正式開火。;;

只听得菊新還火。「誰是人誰是鬼,毓駿分得清。」;;

銀行職員都圍著待看好戲。;;

我連忙說︰「來,喝咖啡去。」;;

頭一陣昏眩,險些跌個倒栽蔥,接著嘔吐起來。;;

只得放棄咖啡而去醫務所。;;

聞到那股特殊的消毒藥水味道,有賓至如歸的感覺,一句「殷醫生在嗎?」就在;;

口頭。;;

菊新尚喋喋不休指摘李-,李-受不了,只得告辭。;;

菊新問我︰「他終于離了婚,你知道嗎?他把她榨干之後,終于一腳踢開她,現;;

在可以對你獻殷勤了。」;;

「噓,菊新,我頭暈。」;;

「我知道你不愛听。」;;

我嘆口氣。「我都快倒下來了。」;;

醫生給了藥,囑我休息兩日,我依依不舍,真想叫菊新離去,搬進病房安靜數日。;;

菊新說︰「我搬過來服侍你。」;;

「不用,真的不用。」;;

「毓駿,你是否刻意疏遠我?」她淒厲的問我。;;

「好,叫你囡囡一起來,反正夠地方住。」我閉上眼楮。;;

車程像是有一百公里長,終于回到家里。;;

李-離了婚,他沒有告訴我,也是怕我多心。怪不得有時間多出來,但為何不用;;

在裘瑟芬身上?;;

菊新有一切答案。;;

她喃喃的在我耳邊灌注她的心得︰「以前在童氏處所得利潤,可在女朋友身上蝕;;

一點出去,現在他還能做蝕本生意,當然全副精力用來應付你。」;;

真的這麼丑陋?;;

「他經濟情況大大的不妥--」;;

我忽然問︰「為什麼每個人都不夠錢用?其實一個人並不需要花太多的錢,看我;;

就知道了,住在公家的精神病院里,兩年也沒用過一毛錢,里邊並沒有人因此看不起;;

我,都對我很好。」特別是殷醫生。;;

菊新駭笑。「毓駿,別提里邊好不好?」;;

「為什麼?」;;

「太可怕了,都是瘋子--不,我不是說,唉,怎麼搞的?」;;

我笑了。;;

「毓駿,不要說這種話,出來就是痊愈了。」;;

誰有病,誰沒有病,至今都很難搞清楚,我沒有說出口,免得她害怕。;;

「頭還暈嗎?」;;

「如墜入無底深淵。」;;

「睡吧,睡醒就好。」;;

菊新也瘋了,丈夫女兒丟開不理,倒在此照顧我。;;

她說︰「我已經找到店面,在……」;;

我沒有听清楚,藥力發作。;;

但還是作了夢。殷醫生著我出院,我嚷著不肯走,汗流滿額硬是叫他把信還給;;

我。「我不走了我不走了,至多調我到別處去,你叫我走到什麼地方去?我不知道怎;;

麼生活。」叫得聲嘶力竭。;;

自噩夢中跳起來,黑暗中喘息,理智又再恢復。是我自己要走的,求仁得仁,怎;;

麼又反悔起來,可見是個噩夢。;;

「毓駿,醒了?」;;

這一-那,感激菊新留下來陪我。;;

「來,喝口熱水。」;;

我就她手喝口水。;;

「也許該結婚,有個人照顧。」我說。;;

菊新像是听到最好笑的事一般,嘿嘿連聲。;;

我扭亮床頭燈。「怎麼了?」;;

「天真的毓駿,告訴你,夜半我只要略咳數聲,我那一位便到書房去睡,並且把;;

兩道門關得緊緊的,怕我吵醒他。」;;

「有這種事?」;;

「哼,反過來,他的鬧鐘從來不響,我即使臥病,早上也得特地起來喚醒他。」;;

「讓他遲到好了。」我不相信有此奇事。;;

「小姐,我已在負擔一半開銷,遲到開除,豈非要頂住整個家?我是為自己。」;;

我不語。;;

「所以結個鬼婚。」;;

我笑。「你太鑽牛角尖了。」;;

「待我做妥這檔生意,便好月兌苦海。」;;

很久之前,我們也習慣促膝談到深夜,不過那時談的,都是些天下間最愉快的事。;;

「希望生意成功,你的胸襟開闊,便不介意這些瑣事,並視之為樂趣。」;;

「-,-答允支持我?」菊新驚喜。;;

「當然,菊新,為你,什麼都可以。」;;

過了兩日,銀行與我聯絡,他們派專人看過菊新的市場調查報告,認為計劃可行。;;

菊新倒不是胡鬧的。;;

李-不以為然。;;

「毓駿,沒有人右道你手頭有多少閑錢,但逢人上來開口,你便大筆揮霍,不像;;

樣子。」;;

「這不過是投資。」;;

「風險太大。」;;

「你應當比誰都知道,沒有風險,不稱投資。」;;

「你對菊新太慷慨。」;;

「她是我唯一的女友。」;;

「說得太曖昧,人家會誤會的。」;;

「她需要鼓勵。」;;

「怎麼不見你鼓勵我?」;;

「你需要嗎?」;;

「可見你是真的痊愈了,」他說。「用這麼譏諷的語氣同我說話。」;;

「你擔心過我不痊愈?」;;

他語塞。;;

「不過是精神崩潰而已--」;;

「好好好,你愛對菊新如何,我管不著。」;;

我不經意地問︰「裘小姐呢,許久不听你提起她。」;;

「我們已分手。」;;

「」啊,這麼說來,李-身邊竟沒有女人了。;;

他一怔。「自然,你也已風聞我離婚的消息。」;;

「為什麼與妻子分手?」;;

「為政治,她不想連累我。」;;

「好妻子。」;;

「毫無疑問,一生支持我。」;;

「現在她人呢?」;;

「已赴長島隱居。」;;

「裘瑟芬又是怎麼回事?」;;

「像她那樣聰明的女孩,自然另覓明主去了。」;;

「我不相信。」總有點感情吧?;;

「毓駿,這兩年社會風氣又變了不少,不是你可以想象。」;;

「市面上也不一樣,菊新帶我到處到,許多地方不認得,大廈像自地殼冒出,一;;

夜之間落成,一枝枝似竹筍。」;;

幾乎連走路都從頭學走,街上的人都小跑步。走路略慢,便遭人不耐煩的擠往一;;

旁。;;

上車略為猶疑,菊新便伸手來推。;;

多麼粗暴的節奏。;;

听他們說話,像發電報,似有密碼,甲方把話講一半,乙方已經明白,實時作出;;

好幾種反應,又引起連鎖對白,我只有發呆的份兒。;;

難怪菊新笑說︰毓駿,你只要開支票便可。;;

「菊新的野心很大。」李-總不原諒她。;;

「她婚姻正在低潮,事業可予她安慰。」;;

「她?昨夜才見她與男伴扭股糖般鑽進日式夜總會。」;;

「啊,」我反而替她高興。「不是丈夫?」;;

「是洋人,阿胡髭。」;;

我拍手。「那我們的專利權毫無問題了,那大胡髭是意大利童裝權威。」;;

「我的天!」;;

「李-,真是瘋狂世界是不是?」;;

「你陪她瘋?」;;

我向李-眨眨眼。「別忘了我才是真瘋,是她陪我,非我陪她。」;;

「不要拿這個來開玩笑好不好?我受不了。」;;

看著他懊惱的樣子,禁不住大笑起來,呵哈呵哈,腸子都打結。;;

笑出眼淚來,呵,我不再愛李-了,只有勘破這個魔障,才能笑得如此舒暢,終;;

于痊愈了。;;

真沒想到,真沒想到,太低估自身的抵抗力,原來就是這麼健康的一個人。;;

不禁茫然,指著他的手指停在半空,李-不再是我的債主,我已還清他這一筆。;;

「毓駿,你沒事吧?」;;

「累。」;;

「精神是大不如前了。」;;

那時不知什麼地方來的力氣,據殷醫生說,兩名男護士都不能按住我,一定要撲;;

出醫院,去追隨父親。;;

就是那時受的內傷,出來之後,活動超過三、兩鐘頭就想休息,羨慕菊新無限精;;

力。;;

她是極端自我中心的人,即使我躺著,上氣不接下氣,她也不管,非要把她認為;;

是重要的事說完,我總是托著頭傻听。;;

為只為菊新也是債主。;;

緣分盡的時候,各走各路,頓成陌路,我再也不會向她多看一眼,她也一樣。;;

情誼仍在,總會藕斷絲連,歷盡千辛萬苦,維持下去,多麼不合理的事與人都能;;

夠含淚強忍。;;

多麼奇怪。;;

我都快成為思想家了。;;

誰曉得呢?這次出院,也許只為成全菊新的意願。;;

在療養院靜休這段日子,想到許多從前未曾想過的問題。;;

「毓駿,你常常有失神的樣子,令人擔心。」;;

我把思維自離恨天自兜率宮收回來。「自古有的,叫倩女離魂,魂魄可以飛出去;;

很遠很遠,同人結婚生子,然後才飛回來。」;;

李-啼笑皆非。;;

我知道他有事要開口,只是不知從何說起,因為湯毓駿已不比從前的湯毓駿。;;

童裝店在一個月內裝修起來,新鮮的刨花香及油漆味,都使人精神一振,菊新撲;;

來撲去,像只小鳥,我真做了件好事,利人利己。;;

她叫女兒權充模特兒,讓我看衣裳的式樣。;;

她說︰「最大這個號碼,七歲還可以穿,售價都壓在百元底下,很多人都負擔得;;

起。」;;

「太美了,」我由衷的說。「生意一定佳。」;;

「你看,我們在個多月里完成多少事,」她拍拍我肩膀。「以後要好好利用時;;

間。」;;

我看著她。「菊新,但我在里邊的兩年,並沒有浪費。」;;

她十分忌諱這個問題,像是一不小心,觸動我哪條筋,我實時又會發起神經來。;;

菊新改變話題。「他同你開口沒有?」;;

「誰?」;;

「李-,還有誰?一個他也已足夠,耗盡你半生。」;;

「沒有,他開口我也不會答應。」;;

「啊?」;;

「我已經不愛他。」我唏噓的答。;;

「誰說這個,你以為我在問他有否向你求婚?」;;

我愕然。「不然開什麼口?」;;

「開金口同你借。」;;

「借錢?」我呆住。;;

不會吧,他不致于澀到這個地步,我有什麼本事幫他?;;

「你真的胡涂,他那邊已經不得了啦,眾叛親離,除了你沒別條路可以,所以一;;

天有那麼多時間磨著你落工夫。」;;

我淡淡問︰「真的?」;;

「怎麼,尚不大吃一驚?」;;

「沒什麼好驚的。」;;

「還不趁機奚落他,當年要是他肯娶你,你父必原諒你,不致弄成這樣--」;;

「當年的事算了,」我擺擺手,低聲說︰「過去是過去。」;;

「毓駿,你對人真好。」;;

菊新說「人」,不是說「他」,令我振作,我緊緊握住她的手,人生得一知己足;;

矣,人清無徒,管這個知己是怎麼得來的。;;

「幫他要量力,自己身邊總要留一些。」;;

「他不會開口的。」;;

「哼!」;;

妹妹們約我出來見面。;;

氣色好得多,也不再見外,仍沒有道謝,亦不必道謝,只說母親仍不斷咒罵。;;

我們三姊妹笑出來,竟喜氣洋洋。;;

母親若有日心滿意足,不再罵人,那才怪呢。;;

「罵些什麼?」;;

「說你父親不該在遺囑上忘記她,說我們父親不該淪為窮光蛋。」;;

小妹補充︰「又說給了房子沒開銷,她此生就得這麼半死不活的過。」;;

「真夸張。」;;

過一會兒,問大妹︰「我的故事,你們知道多少?」;;

她們不肯回答。;;

可見已經喜歡我了,覺得一絲安慰。;;

「有什麼事盡管找我。」;;

大妹爽脆的問︰「沒事也可以吧?」;;

「當然,求之不得。」;;

她們肩搭肩的走了。;;

我仍留在原位上,許久沒有離開。;;

借用公用電話,打到療養院去,電話接通,我說︰「請接殷醫生。」;;

「殷醫生巡病房,一時不能來听電話,請留言。」;;

「他什麼時候比較空閑?」;;

「早上八點半到九點半,他在行政大樓。」;;

我暗暗記住。;;

「小姐貴姓?」;;

「不用,我明天再找他。」;;

回到家,李-已在等我。;;

如果要開口,他應當在今日說清楚,我有第六感。;;

佣人給我一碗雞湯,一看,就嫌油膩,擱在一旁,這兩年口味變得非常清淡,她;;

們不會明白。;;

「毓駿,我們也應結婚了。」;;

我抬起眼楮。;;

「已經拖這麼久,」他說。「現在我們之間已沒有障礙。」;;

「你並不要與我結婚,李。」;;

他一怔。「當然我要。」;;

「要的話早幾年已可結婚。」;;

「但那時--」;;

「那時沒有必要與我結婚,現在有。告訴我,李-,我會幫你忙,不必犧牲你的;;

自由。」;;

「你太不給我面子,你對菊新,比對我好得多。」他十分十分苦澀。;;

「但菊新也比你直接得多。」;;

「她怎麼同我比?」他惱怒。;;

「你說得對,你要什麼,請告訴我。」;;

「我適才說,我們可以結婚。」;;

「好,結婚後呢,有什麼要我做?」;;

「婚後再說。」;;

「不,你先告訴我。」;;

他被我逼得走投無路,只得說︰「有部分債款,也許可以用你名義償還,甚或可;;

以暫時不必償還。」;;

「多少?」;;

他說不出口。;;

「明日叫你會計來見我也是一樣。」;;

「如果我們不能結合,這件事作罷。」;;

「不,這件事與婚姻沒有關系,借款子給你,收取利息,是生意人的買賣。」;;

「我已沒有抵押品,除非你要我。」他苦笑攤開手。;;

「我相信你,不是作為愛人,是作為一個生意人。」;;

我真正的呆住了。;;

我拍拍沙發。「來,坐下,我們好好談談,你需要多少,也許我根本沒有那麼多,;;

不說清楚,豈不是白娶了我。」;;

他自斟一杯白蘭地,坐在我對面,低聲說了個數目。;;

我側頭細听,听真了,吁一口氣。「就這麼多?」;;

李-訝異。;;

「沒問題,我有。」;;

李-臉上現出復雜的神情來,包括意外、後悔、慚愧、苦澀,都一閃而過。;;

「或許你應該早向我求婚。」我朝他眨眨眼。;;

他低頭,只會得喝酒。;;

「讓你的律師同我的律師說,別擔心,我的條件會很苛刻,事成後,你的公司說;;

不定有一半會歸我所有。」;;

他放下酒杯。「如能過此難關,我心甘情願。」;;

我笑。「總比與我結婚好,噯?」;;

他嘆氣。「別再挖苦我,你怎麼還會要我?」;;

李-是聰明人。;;

「他們真把你醫好了。」他感慨的說。;;

「是的。」我很惆悵。「完全醫好了。」殷醫生是神醫。;;

「對不,毓駿,我甚至沒找到時間去看你。」;;

「當然找不到時間,但公司終于破了產。」;;

「是,這兩年商場不知有多少人倒下來。」;;

「不會是李。」;;

他也沒有道謝。;;

大概只有人家替你端椅子遞水杯時才可以說謝,到了這種地步,說什麼都是多余;;

的。;;

我再一次送他走。;;

站在露台上,看他進了車子,駛出去。;;

從前,每次他走,都站著,直至看不見他的車子,才進房休息。;;

心情是完全不一樣了。;;

女佣再給我一碗湯,那層雞油已經撇掉,我很喜歡。;;

有人撳鈴。;;

女佣咕噥︰「一直要找什麼小姐,告訴他們已經搬走,總是不相信。」;;

「讓我來。」;;

這次不是追求者,而是皮草店的伙計。「要不付錢,要不把皮草還我們。」;;

「可是那位小姐已經搬走了。」;;

「去去!」女佣說。「再不走我們叫警察。」;;

那小伙計嚷︰「叫我怎麼回去回復老板呢?」;;

「是件什麼大衣?」;;

「反面穿的紫貂,去年半價賣給伊,才付一成定洋就穿走,現在影子也不見。」;;

我們主僕搖搖頭。;;

「真的搬走了。」;;

「到什麼地方去找她?」;;

「不知道不知道,」女佣用力拍上門。「這種做生意的女人。」;;

也許她月兌胎換骨,人進了修道院。;;

「但大衣呢?」女佣人說。「總得把大衣還出來呀!」;;

我的金表呢?誰要是把爹爹的金表還我,就好了。但是我與它的緣分,也已經到;;

盡頭,不可以再追。;;

菊新把財經版折好,擱我面前。;;

我看了一眼。;;

「他終于開口了,是不是?」;;

我點點頭。;;

「不過我也認為他會替你賺回來。」;;

「那多麼好,我光是坐著,你們就使我成為富婆。」;;

「可是你曾經深愛他。」;;

「是,曾經。」;;

「李,我沖一杯愛爾蘭咖啡給你,」菊新雙手是不停的。「你知道昨天誰約會;;

我?」;;

「誰?」;;

「我那一位。」;;

「說些什麼?」;;

「請我出去吃了頓日本菜,並且問我,童裝店開幕,會不會請他?」;;

菊新臉上有說不出光彩。;;

「叫他剪彩好了,不過要穿成米奇老鼠那樣。」;;

「我快活到極點。」菊新說。;;

但願所有人都這麼知足。;;

「但是你,你下半生就這樣做富婆了結?」菊新猶疑的看著我。;;

「哎呀,這是什麼生活?多少人夢寐以求。」;;

「出來多久?」;;

「四十五天。」;;

「好象有整年那麼長。」;;

我嘆息一聲,誰說不是?;;

住在里頭那兩年,更似我的一生。;;

開頭的時候,似一個嬰兒,什麼都要人照顧,後來漸漸懂得人事,肚餓曉得討食;;

物,繼而清醒過來,不過茫然的時刻居多……;;

不堪回首,一把長發是剪掉了,好心的護士替我留著,交還給我。;;

那個地方,永世難忘。;;

「你把半月道的老房子拍賣?」;;

我點頭。;;

「在報上看見拍賣啟事,還不相信,華英中學七六年畢業班有一大半人在大廈內;;

度過他們最開心的日子。」;;

「噯,捉迷藏最好。」因為怕寂寞,我愛同學。;;

「毓駿,我有種感覺,」她仿佛有種不祥預兆。「你出來後所做種種,像是要為;;

所有的事作個總結。」;;

「是嗎?你那樣想嗎?總結後我又去什麼地方?」;;

菊新蒼白了臉孔。;;

「別傻,也別多心,那樣大的房子,不賣掉干什麼?人家拿了地板可以重建。」;;

菊新有點釋然。「你又進賬一筆。」;;

「父親要是知道我現在這麼有頭腦,當初就不會想掐死我。」;;

「咦,」菊新笑我。「錢自己生錢,何需技巧,呆放在銀行便辦得到。」;;

她真的與我出院第一日看見的菊新判若兩人。現在她有自信、干勁,活潑一如中;;

她說︰「李-有時妒忌我們的交情,他不知道我倆的關系打何時開始。」;;

母親出走那一日開始。;;

放學回到家中,十三歲的我與菊新正要打算看電影畫報,只見到父親鐵青著面孔,;;

渾身顫抖地坐在書房中,大廈從此陰黯下來,每個角落都藏有魍魎魑魅,只有菊新不;;

怕,她仍然做我朋友,拖著我的手,按亮每盞燈,陪我做功課,帶我返她家中,叫伯;;

母招呼我,是菊新與我度過這一次難關。;;

甚至連老父都說︰「毓駿,待菊新,要似姊妹一般。」;;

「誰管李-明不明白?」;;

「但我有種感覺,你們始終會走在一起。」;;

「今日你仿佛模著水晶球說話,預言良多。」;;

「他對你終于另眼相看,我深覺出盡鳥氣。」;;

那日回到家中,女佣說有位先生找我兩次。;;

「誰?」;;

「李先生一直在這里,他記下名字。」;;

我取過拍紙簿一看,只見上面寫︰殷先生來電。是李-的字。;;

「李先生來了多久?」;;

「他在沙發休息個多小時,後來埋怨電話太多,比他寫字樓還吵,回公司去了。」;;

我莞爾。;;

「殷先生後來沒有再找我?」;;

「沒有。」;;

隔四十五天才想到問候我。;;

醫生都是這個樣子,男女老幼都是一具具軀體,治好他們的病患確是一種挑戰,;;

一切止于此。;;

電話又來了。;;

李-的聲音︰「殷先生是什麼人?」;;

我不去回答他,過三分鐘,他嘆口氣。「是,我沒有資格問這種問題,對不起,;;

老板。」;;

自從我佔的股份比他多之後,就有了這樣的稱號。;;

「我只是關懷你,他是個好人吧?」;;

「非常殷實的一個人。」;;

「生意上的關系?」;;

「有機會介紹給你認識。」;;

他又沉默一下,像是知道大勢已去的模樣,不肯先掛上電話。以前,以前是我不;;

肯這麼做,真令人感慨是不是?我終于伸手按中止鍵,听見「噗」一聲。;;

撥號碼找殷醫生,好幾個地方才找到他。;;

他已回到宿舍。;;

「我是三十七號。」;;

「湯毓駿!好嗎?在報上不住看到你的名字。」他的聲音充滿熱情,令人鼓舞。;;

「過得去。」;;

「何止過得去。簡直大好,出院多久,兩個星期?」;;

我沒好氣。「快兩個月了。」;;

「有那麼久?時間過得真快,好,湯毓駿,你守了你的諾言,果然,你再也不需;;

要我們。」;;

「許多個黑夜,很想返回醫院。」;;

他在那邊一怔。「胡說,我們不歡迎你。」;;

「外頭的生活不好過,一日捱一日。」;;

「誰不知道,年年難過年年過,我並沒有升職,你知道嗎?精神科醫生也有精神;;

困惑的時候。」;;

他好健談,以前對病人並沒有這樣傾吐過,哦是,我已痊愈,我已出院,身分不;;

一樣了。;;

「會不會出來見個面?」;;

他猶疑,仍然保守。;;

「告訴我,三十二號痊愈沒有?」;;

「有進步,已由父母把她帶回家照顧。」;;

「她仍然叫著『光明光明,回來回來』?」;;

「有,但後來證實,光明只是一只貓。」;;

「什麼!」;;

殷醫生嘆口氣。「就是這麼簡單。」;;

我呆住了,想笑笑不出,心中卻又為她淒苦。;;

我們像是老同學說起班上趣事,話匣子一打開,再也合不攏。;;

「那麼我來看你。」;;

「許多病人一離開我們這里,巴不得一世不要回來。」;;

「我也說過那樣的話。」;;

「怎麼,現在收回?」;;

「你幾時有空?」;;

「星期三,我如果有空,星期三再同你聯絡。」;;

然後他說要寫報告,不能與我再說下去。;;

「你找我,原有什麼事?」;;

「想知道你近況。」;;

「過的去。」;;

「听了很高興。」;;

「再見。」;;

「再見。」;;

這才吁出一口氣,慢慢在沙發滑倒、仰臥,看著天花板,呆了許久許久。;;

一直沒有回房,在沙發上輾轉反側,把沙發套子揉得稀縐,幾只墊子搓得不成形,;;

心里不知想起多少事與人,眼楮潤濕,嘴角卻有笑意。;;

天漸漸亮了。;;

女佣已習慣這些怪癖,不以為奇,收拾酒杯,便做早餐。;;

洗把臉,跑到半月道老房子去,用鑰匙開了大門,逐間房巡視,今午就要拍賣,;;

再也看不到它。;;

那熟悉的露台,我常站立的角落,每次李-來停車在花圃,樹影幢幢,他高大的;;

身形在月亮底下夸張了英俊,那幅美麗的圖畫促成一段苦戀,我也要走進那幅畫里去,;;

擠進去,擠進去。到自己也成為畫中人,才發覺在框外看這幅畫好看得多。;;

已經來不及了。;;

看遍了每一件家具每株植物的影子,我把大門下鎖,離開。;;

一轉頭,看見一個人立在鐵柵邊,嚇一跳,看清楚了,竟是母親。;;

我看著她,她看著我,兩人對峙良久。;;

她也來了,原以為她是最最最鐵石心腸,沒有感情的人,但她也來了。;;

我靜靜地向她欠身。;;

她開口︰「今天拍賣?」;;

我點點頭。;;

「連家具雜物一起?」;;

我又點頭。;;

「我只想進去取一樣東西。」;;

我很為難,拍賣行已經來點過數,規矩不能取走任何東西。;;

但我還是開了門給她進去。;;

這也是她的家,十多年前離開後沒回來過,但這也是她的家。只見她熟悉地拐彎;;

抹角,穿堂入室,一直走上二樓圖書室,我跟在她身後,默不作聲。;;

「我只要這張照片。」;;

銀相架內,有一張她年輕的照片,只有她,沒有任何人在身邊,那時她美艷如女;;

演員,擺著一個嬌俏的姿勢,手托著下巴,眼楮斜斜不知望著誰,誰?;;

我緩緩用鑰匙開啟玻璃櫥,把照片連架子交給她。;;

她接過照相架子,端詳良久,像是不認識相片里的人,然後將架子掩在胸前,輕;;

聲說︰「謝謝你。」;;

我一生人沒有听過她這麼溫柔的聲調,忽然感動了,別轉頭去。;;

即使她愛的只是她自己,又有什麼不好?;;

如果沒有人愛你,你必須要愛自己。;;

母親攬著相架良久,仿佛它是她的愛人,難舍難分。;;

我沒有對著她,也知道她流下眼淚。;;

她輕輕問我︰「那時我可好看?」;;

「是,非常漂亮。」;;

「比起-呢?」一副與我商量口吻。;;

「勝過我多。」;;

她像是滿意了,緩緩轉身子,朝樓下去。;;

我趨向前,不由自主搭住她的肩膀,她轉過頭來,仍然倔強,但已失去怨毒的精;;

力,雙眼露出仿徨無依。;;

「我們走吧。」;;

正要再一次鎖門,听到氣呼呼的叫聲。「媽,媽。」原來是大妹,她追了來。「;;

姊姊,早知你也在,我就省下這一程。」停下腳步,她看住我們笑。;;

隨即抬起頭,看到巍峨的宅子。「我的天,像只怪獸,這麼大的房子用來干麼?;;

又舊又破,來,我們走。」;;

沒有回憶真是好,沒有留戀。;;

大妹將手臂插進母親的臂彎,她仍愛她,盡管她知道她為人的缺點,她仍愛她,;;

大妹不是一個簡單的女孩,我很看重她。;;

她輕輕同我說︰「母親最近身體不大好。」;;

輕描淡寫,就將母親失常行為一筆勾銷,為什麼我不懂?為什麼會同母親鬧翻?;;

我還有許多許多需要學習的地方。;;

大妹看我一眼。「姊姊昨夜沒睡好。」;;

什麼都逃不過這個鬼靈精的雙眼。;;

我低聲下氣問母親︰「到我公寓來看看?」;;

她搖搖頭,示意大妹跟我去。;;

我們把母親送回家。;;

大妹問我︰「大屋里有多少間房間?」;;

「樓上樓下一共十二間。」;;

「布置都不一樣?」;;

「由母親親自設計,當時社交界以來我們家為榮。」;;

大妹沈默一會兒。「難怪日後她一直抱怨住得委屈。」;;

我不作聲。;;

「你在大宅內長大?」;;

「是的,直到我父親去世,我都住那里。」;;

「真是個可怕的地方,」她搖搖頭。「你童年一定不開心。」;;

我很訝異她會有這個看法,很多人都羨慕,認為是貴族出身的象征。;;

「母親後來不得不走,」大妹說。「以後越住越差。」;;

「不,」我說。「是她要離開我們,跟你父親私奔。」;;

「是嗎?」大妹凝視我。「但我老覺得女人的出走,總是不得不走,也許她錦衣;;

美食,但是沒有人關懷她,也許他們已經貌合神離一段日子,精神十分痛苦,但是你;;

才十一、二歲,你不懂得。」;;

我怔住,漸漸回味她的話,心有重壓。;;

「我們不說這個,大家已經和解,還翻舊帳干什麼?」大妹爽朗的笑。;;

我拉住她。「我想好好栽培。」;;

「我會栽培自己,」她剛毅的說。「你看著好了,十年,二十年,你會看到成績,;;

毋須姊姊操心,姊姊只要多看看母親點。」;;

「我只希望有你一半的精靈!」;;

「姊姊太謙卑,從醫院出來,短短日子,處理這麼多事,已令我傾服。」;;

她活潑的離去。;;

我躺回沙發上,這個時候,開始有睡意,蒙-起來。;;

背脊不知有什麼觸著,是一小塊硬物,我伸手進沙發縫子去掏。;;

是金表。;;

怎麼搞的?我呆住,腕上一只,座墊底又一只。;;

戴著的那只是李-送的,那麼拾到一只失而復得,是爹爹給我的了。;;

我握得緊緊,是我多心,懷疑別人是賊,怎麼可以對人性失去信心,面孔紅起來。;;

西金舊了,露出玫瑰色,這只才是父親送我的,索性兩只都戴在手上,也許去到;;

一切問題都解決,只除一樣。;;

並不抱奢望,也不會像以前那般,想一個人的時候,想得不擇手段,不顧一切,;;

與菊新結伴吃午餐,甫坐下,她便一呆,向左方直視,菊新的眼光一向比我犀利,;;

不知道看到什麼。;;

我連忙跟著她目光看去,是李。;;

他有伴。女伴。;;

那位女士好不年輕,李-真有他的,女友一個比一個小,只見她眉目如畫,皮膚;;

光潔,一身時髦打扮。;;

菊新生氣。「你笑什麼,有什麼可笑?」;;

「咦,我為什麼不能笑,你看李-那陶醉的樣子。」;;

「你是他的什麼人?你還笑。」;;

我轉過頭來。「菊新,不要夸張,反應不要過激,我此刻只不過是李-的合伙;;

人。」;;

「只是合伙人!」;;

「是。」;;

她凝視。「以前的事一筆勾銷?」;;

「我的記憶老壞老壞。」;;

「好,」她嘆息一聲。「好,我佩服。」;;

李-也看到我們了,他並沒有尷尬,同女伴低語數句,便向我們走來。;;

到底還是他明白我,知道我們的男女關系已經結束。;;

他親親熱熱的搭著我肩膀。「有沒有看今天財經新聞?贊得不得了。」;;

我向他笑笑!向那邊努努嘴。;;

「漂不漂亮?」;;

「賽香港小姐。」;;

「不騙我?」他哈哈笑起來。;;

我說︰「過去吧!年輕小姐脾氣不好。」;;

他得意洋洋的回座。;;

菊新嘆為觀止。「你們兩個都看得開,毓駿,真得向你學,你看,多大方,多瀟;;

灑。」她贊不絕口。;;

我沒有抬起頭來。;;

過了很久很久,我說︰「走吧。」;;

侍者過來說,李先生已結了賬。;;

我朝他點點頭,他新女友朝我們笑,面孔似洋囡囡。;;

新店開幕前一天,殷醫生找到我。「要不要來看我們新置的電動輪椅?」;;

他真挑對了時候。;;

「幾時?」;;

「明天上午。」;;

「還有沒有其它時間可供選擇?」我問得真夠幽默。;;

「啊,你沒空?讓我看,那麼要等下個月--」;;

「慢著!明天上午,我在醫院大門左翼等你。」;;

「一言為定。」;;

我笑自己情急。不過仍有盼望真是件好事,仿佛心翼展開,不禁走到露台上,剪;;

下一束花,插進瓶子里。;;

菊新早為自己置好件珠灰色的下午便裝,配了首飾鞋襪,一直追問我作什麼打扮。;;

「我知道你喜歡紫,不過黑也好。」;;

明日新店開幕,她緊張得不得了,忙了多日,雖沒睡好,卻精神奕奕,如今萬事;;

俱備,故此有余閑來關心我的衣著。;;

我說︰「明日我沒空。」;;

「嗄?」菊新豎起一道眉。;;

「明兒我有事。」;;

「不要開玩笑,你是老板哪,這是首宗大事,怎麼還有別的事?頂多用轎子抬了;;

你來。」;;

「-主持大局不就行了,不信-信誰呢?我鐵放心。」;;

「可是你總得出,怎麼,怯場,怕人多?」;;

「不,實在是約了人。」;;

「那人也太不識相了,誰,是誰?」菊新知是真的,更加不肯放手。「是什麼;;

人?」;;

「明日看你的了,發出多少張帖子?剪彩的明星沒有變卦吧?今夜睡好點,不然;;

明日不夠精神。」;;

「我們擇的吉時是上午十時,你肯定沒空?」;;

我搖頭。;;

「你到那邊彎一彎回來,也還來得及喝一杯香檳。」;;

「那地方很遠,恐怕來不及。」;;

菊新一听這句話,實時會錯意,臉上變色。「那麼把那位先生也請來。」;;

「你怎麼知道是位先生?」我笑。;;

她強笑一聲。「你看過小姐為小姐這麼殷勤沒有?」;;

「他不肯來的,只有我去遷就他。」;;

「毓駿,你在搞什麼,別嚇唬我,什麼很遠很遠的地方,什麼趕不及到店里來,;;

你沒事吧?再不同我說清楚,明天不開幕!」;;

菊新的急脾氣大抵是不會改的了,從小如此。;;

我終于說︰「我回醫院去。」;;

她嚇破了膽。「你什麼?」她站起。;;

「這里沒我事了,我回醫院去。」;;

「可是你已經痊愈了!」菊新歇斯底里。;;

「靜靜听我說,別激動,坐下來。」;;

「真給給激瘋,你完全是正常人了,適應得這麼好,好端端干麼回醫院,我頭一;;

個不依。」;;

「我喜歡那里。」;;

「毓駿,那是一所精神病院。」;;

「我知道,我在那兒度過兩年。」;;

「那里有大部分人神志不清。」;;

我只是看著菊新微笑。;;

不到一會兒,她也明白我笑的是什麼,到底從小一起長大,心靈相通,她嘲弄的;;

說︰「是,不過隔著一座醫院,誰不是瘋子?也許我們瘋得更厲害,更不可救藥,但,;;

毓駿,求求你,陪我們瘋好不好,我們也需要你。」;;

她說得那麼滑稽,我忍不住,大笑起來。;;

菊新低下頭,十分悲哀。「毓駿,難怪你,這上下恐怕只有你最清醒,你看穿了;;

我們每一個。」;;

我拉住她手臂,晃一晃。「好好的打開店門替我賺錢,少個子兒不饒你,揭你的;;

皮。」;;

菊新知道無可挽回,黯然流淚。;;

「快別這樣,本來都不想出來了,都是為著你們。」;;

菊新這才去了。;;

穿什麼衣服?我當然關心。;;

自衣櫥中取出灰藍色的衣裳,在身上比一比,痛快的倒在床上。;;

明天便可以見到他,真想不到事情這樣順利,竟會輕而易舉找到知己。;;

晚上站在露台上,只看見一天星,竟把都市流麗的燈光全比了下去。;;

不知星光這麼燦爛,是否為著舊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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