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關三疊 第二十三章 天狗星能醫絕癥 作者 ︰ 上官鼎

丁棄武一口氣奔到嗚咽的洛水之旁,在一株垂柳下坐了下來,望著河水呆呆出神。

往事歷歷,在腦海中翻騰不巳,酸甜苦辣,一時竟說不出究竟是什麼滋味。

洛水邊上有不少小吃攤,丁棄武找了一家比較幽靜的攤位,要了兩樣小菜,一壺燒酒,望著波光蕩漾的水上風光,自斟管酌的喝了起來。

這時未到二更,洛水河邊的夜市正在熱鬧之時,丁棄武所選的夜市攤位本來只有兩三個客人喝酒,但丁棄武坐了不久,卻又有七八位客人陸續擠了起來,把三張長方形的桌子佔得滿滿的。

丁棄武一面喝酒,一面打量後來的那幾位客人,只見他們都屬于江湖中的武林人物,個個氣勢洶洶,神采飛揚,俱是一副不可一世之概。

這種人在江湖道上比比皆是,丁棄武懶得多費精神去注意那些人,顧自心事重重的喝酒解愁。

然而,那幾個人的談話卻使他不能不去注意,只听一個佩刀的漢子重重的一放酒杯,嘆道︰「天皇教崛起江湖,處處都受他們的威脅,簡直是越來越難混了!」

另一個帶劍的漢子接口道︰「他創他的天皇教,你跑你的江湖,井水不犯河水,有什麼難混的?」

佩刀的漢子搖搖頭道︰「你說的倒是簡單,天皇教的勢力已經伸展到大江南北,除非你不在江湖上混,要想在江湖上混,就不能不受他們的威脅……」

微微一頓,又道︰「除非你也歸附天皇教,否則寸步難行!」

丁棄武也不禁暗暗心驚,天皇教創立未久,已經成了江湖中的心月復大患。

只听另一名灰髯老者附和的道︰「目前的情形,確是如此……」

目光四外一轉,悄聲道︰「華山派變成了天皇教的總壇,少林派听說也發生了不幸變故,各大門派中只有昆侖一派未傷元氣,其他各派大都一蹶不振了!」

帶劍的漢子哼了一聲道︰「照這樣說,天皇教是要獨霸武林了!」

佩刀的漢子道︰「照目前的情形看來,差不多已是如此。」

灰髯老者搖了搖頭道︰「江湖中的情形,瞬息萬變,誰也不敢說日後會演變成什麼樣子……」

微微一頓,又道︰「就老夫所知,至少還有一位武功高絕的少年奇俠和天皇教為敵……」

佩刀的漢子道︰「您說的是……」

灰髯老者接道︰「丁棄武,天山瞽叟的嫡傳弟子!」

「哼……」

佩刀漢子不以為然的搖搖頭道︰「毫無用處,提也不必提他!」

灰髯老者道︰「為什麼?」

佩刀漢子嘲弄的一笑道︰「丁棄武是天山瞽叟的弟子,武功自然不會太差,不過,要靠他來對付天皇教,卻是夢想……」

微微一頓,又道︰「第一,丁棄武武功雖高,卻絕非天皇教主的對手,第二,丁棄武並非真正的少年英雄,而是喜歡在女人堆里混的輕薄浪子!」

灰髯老者道︰「想不到你知道的倒是不少!」

佩刀漢子笑道︰「江湖中到處都有傳聞,丁棄武前前後後已經弄了三四個女人,所說連小尼姑都跟他有些不清不楚,要靠這樣的人去對付天皇教,豈不是緣木求魚!」

灰髯老者嘆口氣道︰「這話也對,不過,還是用不著太過憂心……」

目光一轉,又道︰「天皇教志在獨霸江湖,稱尊天下,這種門派絕對不可能持久……」

佩刀漢子道︰「您的話也對,可是,天皇教已經成了氣候,就算遲早會被人消滅,但至少,將會有不少的武林同道死在這場劫數上!」

灰髯老者點點頭道︰「這倒是值得憂慮的事,不過,一切都是冥冥之中注定了的,我們還是听天由命吧!」

丁棄武一旁听得啼笑皆非,江湖中對他的事傳播得不少,那些捏造黑白的話使他氣惱,也使他煩心,自然,使他心頭更沉重的是天皇教,他們說得也許不錯,靠自己去對付天皇教,恐怕是緣木求魚!

他後悔當初留下了有心人!

不論是在白家初見,還是以後的幾次接觸,如果自己肯于使出流雲劍法中的絕招,一定能輕而易舉的結果了他的性命,那麼,不但白家不會受到那樣的慘害,武林中也不會有天皇教的出現。

忖思之間,只听另一位瘦高的漢子突然接口道︰「武林中也許最近就有些變化……」

「噢……」

灰髯老者忙道︰「想必你听到了什麼消息?」

瘦高的漢子點點頭道︰「在下是听到了一些消息……」

目光向佩刀與帶劍的漢子轉了一轉,又道︰「諸位想必還記得二十幾年前長白山中所發生的事吧……」

眾人頓時精神一振。

灰髯老者連連點頭道︰「那種轟動江湖武林的大事,自然都會記得,莫非那……」

目光四外一轉,住口不語。

瘦高漢子神色凝重的道︰「諸位明白就好,此時此地,在下實在不便細說,總之,那批人很可能已經到了中原,天皇教獨霸江湖的局面只怕是很難成功!」

灰髯老者輕聲道︰「這消息可靠麼?」

瘦高漢子道︰「實不相瞞,在下日前從京師南下,就曾親眼見過他們之中的一人。」

「哦……」

灰髯老者興奮地道︰「這樣說來,中原武稱道上又要有好戲看了,不過那批人……」

瘦高漢子道︰「大概您也已經想到了,他們也是有目的而來,雖然可以與天皇教分個長短,使江湖上有個喘息的機會,但日後不論誰佔優勢,仍然將是武林中的隱憂……」

帶劍漢子打斷他的話道︰「今夕只宜談風月,說這些掃興的事干什麼,喝酒,喝酒……」

開心的一笑,又道︰「令夜就住‘翠紅院’怎樣,那里的姑娘個個貌美如花……」

佩刀漢子嘆口氣道︰「虧了你有這樣好的心情,眼下已經天下大亂,處處血腥,還要去拈花惹草!」

帶劍的漢子哈哈的一笑道︰「這就叫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當!盡想那些煩惱的事又有什麼用處?

灰髯老者嘆口氣道︰「這話也不無道理……」

擎起面前酒杯,道︰「喝酒,喝酒!」

于是,眾人又把話題扯到了別處,不再談什麼長白山的事了。

丁棄武听得有如丈二金剛,模不到一些頭腦,他不知道二十年前長白山中究竟發生過什事,也不知道他們所指的那批人是些什麼人,又喝了幾杯悶酒,實在坐不下去,于是,他起身會賬,離開了那個小吃攤。

此刻已是二更過後,河邊漸漸冷落了起來,許多小吃攤都在收攤打烊,丁棄武略一忖思,沿著河邊茫然的走了下去。

他不想再去旅店,在這樣的靜夜之中沿著河邊走走,也可以排解一下胸中的郁結。

走出了半里多路,河邊上巳不見一個行人,己到了荒涼的郊

夕Lo

瞧著迷蒙的夜色,听著嗚咽的河水,丁棄武思潮起伏,百感交集,不禁連聲嘆息。

忽然……只听一個低沉的聲音響了起來道︰「沒出息的年輕人,一個勁的嘆什麼氣?」

丁棄武不禁嚇了一跳,原來他心頭沉重,連耳目也失去了應有的靈敏,根本沒注意到路邊有人。

定神看時,方才看到路邊樹下坐著一個須發皆白的老頭兒。

那老頭兒坐在一塊青石上,正在巴答巴答的怞著旱煙。

丁棄武有些尷尬的瞧了他一眼,道︰「老丈是說我麼!」

那老者一本正經的道︰「這里又沒有別人,我不說你說誰?」

丁棄武不服的道︰「喜怒哀樂,任何人都會隨著情緒的變化表現出來,這有什麼值得奇怪。」

那老者道︰「那麼你不住的嘆息,表現的是什麼情緒?」

丁棄武道︰「有怒有哀!」

老者一笑道︰「就是沒有喜沒有樂,對不對?」

丁棄武又嘆口氣道︰「人生苦多樂少,簡直都是痛苦!」

老者搖搖頭道︰「可憐,可伶!」

說完又巴答巴答去怞他的旱煙。

丁棄武皺眉道︰「老丈為何這樣說法?」

老者笑道︰「我說錯了麼?」

丁弄武心中十分不快,但又覺得無話可說,哼了一聲,邁步就走。

那老者忽然大叫道︰「回來!」

丁棄武只好收步道︰「老丈還有話要說麼?」

老者笑笑道︰「同舟共渡,需要五百年的修行,你我不期而遇,也要有兩百年的修行,這是緣份!」

丁棄武淡淡的道︰「老丈就是要說這些?」

老者道︰「不,我還想跟你談談……」

指著身邊的一塊石頭道︰「坐下來歇歇不好麼?」

丁棄武忖思了一下,只好依言走過去坐了下來,淡淡一笑道︰

「請說吧!」

老者目光炯炯的瞧著他道︰「小哥尊姓大名?」

丁棄武怔了一證道︰「萍水相逢,瞬刻之後就要你東我西,有互通姓名的必要麼?」

老者笑道︰「莫非小哥的名字有不便說出來的苦衷?」

丁棄武忽道︰「這是什麼話!」

微微一頓,又道︰「老丈尊姓大名,何不先說了出來?」

老者毫不遲疑的道︰「老夫丁一!」

「丁一?」

丁棄武怔了一怔道︰「這是老丈的名字?」

丁一哈哈一笑道︰「一點不錯,老夫喜歡這名字簡單,所以就用它做了名字。」

丁棄武點點頭道︰「不錯,這名字的確可以稱得上簡單,恐怕再也不會有更簡單的了,連名帶姓,統共才只三筆。」

丁一笑道︰「其實,老夫雖然名叫丁一,但這名字卻一直沒有被人叫過,有些朋友都喜歡叫我不老叟。」

「不老叟?」

不老叟點點頭道︰「不錯!」

丁棄武瞧了他一眼道︰「老丈今年高壽?」

不老叟道︰「老夫今年七十五歲!」

丁棄武忍不住大笑了起來。

不老叟等丁棄武笑聲漸收之後;方道︰「你笑什麼?」

丁棄武道︰「我覺得老丈的名字實在有些不妥,似乎該換一個了!」

不老叟道︰「為什麼?」

丁棄武道︰「老丈名為不老叟,今年七十五歲,但看上去老丈卻已經像八十多歲的人了,這不老叟三字豈不是有些名實不符了」

「錯了……」

不老叟搖著頭慢悠悠的道︰「一個人的老與不老,並不能從外貌上去評斷,老夫所以被人稱為不老叟,是因為老夫的人雖老而心還年輕,所以才被稱為不老叟!」

丁棄武哦了一聲,一時倒覺得沒有什麼話可說,因為不老叟的話實在有些道理,一個人的老與不老,的確要看心老與否,這話使他心驚,「哀莫大于心死」,自己雖然年輕,但已經覺得有些老。

忖念之間,只听不老叟又道︰「小哥的名字還是不便說麼?」

丁棄武苦笑一聲,道︰「在下與老丈同宗,也是姓丁,草字棄武!」

「丁棄武……」

不老叟喃喃了一遍道︰「這名字很熟,好像在那里听說過。」

丁棄武不禁有些臉紅,因為方才在河邊酒館之中,他听到過那些人對他的批評,知道江湖武林中的人物對他似乎不甚了解,也怕這位老者對他訕笑。

幸而不老叟想了一陣,並沒想出所以然來,改變了話題道︰「小哥名為棄武,似乎含有棄武就文之意,但老夫細看小哥,卻又分明是一位頗有成就的武林人物,不知小哥……」

丁棄武忍不住嘆口氣道︰「棄武二字,是先母為我所取,目的自然是希望我能夠棄武就文,但是……」

微微一頓,又道︰「非常不幸,我還是注定了要在武林中浮沉!」

不老叟道︰「這樣說來,你是不喜歡學武的了!」

丁棄武皺眉道︰「這也很難說,但先母不願我習武,而我仍然側身武林之中,甚是不孝!」

不老叟道︰「那麼你還是有些苦衷!」

丁棄武點點頭道︰「不錯。」

不老叟道︰「能不能說出來听听?」

丁棄武嘆道︰「不說也罷!」

不老叟搖搖頭道︰「難怪你會長吁短嘆,郁郁不樂!」

丁棄武不由自主的又嘆了口氣,站起身來道︰「在下要告辭了!」

不老叟呵呵大笑道︰「深更半夜的你要去那里?」

伸手向洛陽城的方向一指,道︰「若要投宿住店,你該向那邊走,向這兒可是越走越遠,五十里之內沒有宿頭!」

丁棄武道︰「我不想住宿,只想這樣走走!」

不老叟道︰「這更證明了你心中痛苦煩惱,想藉走路來解除痛苦,這是沒有用處的!」

丁棄武道︰「謝謝老丈關心!」

不老叟道︰「我知道你心里痛苦,可是痛苦並解決不了問題,你應該快樂。」

「快樂……」

丁棄武忍不住哼道︰「想必老夫是充滿快樂的了!」

不老叟道︰「不錯!」

丁棄武道︰「那是因為老丈心里沒有痛苦之事,所以才能夠快樂得起來!」

不老叟道︰「你可要听听我平生的遭遇?」

丁棄武道︰「老丈既是快樂之人,平生的遭遇自然也都是快樂之事,在下……」

說著又轉身欲走。

不老叟道︰「人生有三大不幸,乃少年喪父,中年喪妻,老年喪子,這三件事,老夫都遇上了……」

丁棄武微微動容的道︰「哦!」

不老叟又道︰「人生有兩件不共戴天的仇恨,一是殺父之仇,二是奪妻之恨,這兩件事,我也都遇上了!」

丁棄武更加吃驚的道︰「哦!」

不老叟微微一笑,又道︰「還有一件使人更覺得痛苦的事,那就是預知死期,這件事我竟然也遇上了!」

丁棄武又道︰「哦!」

不老叟道︰「不論你心中有多少痛苦之事,想必總不會比我多,而我仍能夠保持快樂……」

丁棄武有些不信的道︰「老丈說的是真的!」

不老叟道︰「小哥為什麼不坐下來談,夜已經深了,我們就做長夜之談可好?」

丁棄武不由自主,只好又依言坐了下去。

不老叟道︰「老夫記不得是八歲還是九歲了,我的父母被仇家雙雙殺死,這是我平生遇到的第一件可悲之事,少年失去父母,而且又是殺父之仇……」

丁棄武道︰「老丈目前已是七十多歲,不知這仇恨報雪了沒有!」

不老叟搖搖頭道︰「沒有!」

丁棄武有些不屑的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老丈舍父母之仇不報,未免有虧孝道。」

不老叟搖頭道︰「那倒不是我不報殺父母之仇,而是……」

微微一頓又道︰「等我有了能夠報仇的本領,去找仇家報仇之時,仇家卻早己被他人所殺,使我有仇無處報……」

丁棄武道︰「這的確是件很痛苦的事件!」

不老叟道︰「當時我的確也很痛苦,但後來我遇到了一位世外高人……」

丁棄武道︰「和尚?」

不老叟點點頭道︰「是一位和尚,是他的兩句話點開了我的心竅,解除了我的痛苦!」

丁棄武道︰「不知是兩句什麼話?」

不老叟哈哈一笑道︰「說出來平平無奇,可惜沒有人肯去體會而已,那就是︰事事皆有因果。事事皆出前定。」

丁棄武點點頭道︰「這話也有道理,但是……」

不老叟道︰「我知道這兩句話對你不會有用,但對我當時來說,卻是有用得很,因為我覺得已經發生了的事是無可彌補的了,像我父母被仇人所殺,我要報仇,是應該的事,但仇人都巳死光,再難過又有什麼用處?」

丁棄武看了他一眼,沒有再說什麼。

不老叟微微一笑,又道︰「以後,我娶妻生子,到了四十多歲,第二件不幸的事又發生到了我的身上……」

微微一頓,徐徐接下去道︰「奪妻之恨!」

由于他一直面帶微笑,故而丁棄武有些嘲弄的道︰「想必這件事老丈也忍耐下去了,不過,老丈已到了四十多歲,想必令正也已不是年輕貌美之人,何以還會有被人奪妻之事?」

不老叟點點頭道︰「我那妻子在嫁我之前,曾有個青梅竹馬的朋友,而後那人去了塞外,杳無音訊,所以我那妻子才嫁了我,想不到二十幾年以後,那人又由塞外回來,找到了我的妻子……」

丁棄武道︰「雖然他們曾是青梅竹馬之交,但你們是正式的夫婦,他又敢對你怎樣?」

不老叟道︰「他自然不敢對我怎樣,但他卻在一個風雨之夜搶走了我的妻子……」

丁棄武道︰「難道就搶走算了?」

不老叟苦笑道︰「我的涵養雖好,但也不會搶走就算了,當我發覺之後隨後追去,但找到的卻只有我那妻子的尸體……」

丁棄武道︰「是被那人殺了麼?」

不老叟道︰「究竟是怎麼死的,只怕永遠也無法知道了,如不是被殺,就是自殺,反正是她死了!」

丁棄武道︰「難道你沒有替她報仇?」

不老叟搖搖頭道︰「沒有……」

丁棄武沉默了一陣,道︰「還有你說的老年喪子呢?」

不老叟道︰「我有兩個兒子都已四十余歲,想不到卻先後因時疫死去!」

丁棄武嘆了口氣道︰「老丈當真是集所有不幸于一身,這些事對一個人的打擊是太大了!」

不老叟道︰「而且任何人也不會像老夫一樣的能夠坦然處之,不論小哥有什麼心事,想必也不會比老夫的遭遇還要慘上一些……」

丁棄武點點頭道︰「不錯,在下的不幸要和老丈比較起來,當真就算不得什麼了!」

不老叟道︰「那麼你也應該學學老夫,快樂一些!」

丁棄武苦笑一聲道︰「我會試試看,也許……」

他收住話鋒,投注了不老叟一眼,又道︰「方才老丈似乎還說,您……」

不老叟笑笑道︰「我還說過預知死期,是不是?」

丁棄武點頭道︰「不錯,您……」

不老叟笑笑道︰「我還能再活十天,就到死期了!」

丁棄武瞧了不老叟一眼道︰「老丈說得如此肯定?」

不老叟平靜的道︰「自然十分肯定,否則老夫還會自己咒自己早死不成?」

丁棄武困惑地道︰「那麼老丈是……」

不老叟道︰「老夫自小就有一種痼疾,本來活不到二十歲,幸而遇上了一位名醫,就靠著一些藥草延續生命,但後來那位名醫死了,而他的藥草對我已經不再有用,因而病情日漸加重,已不是那種藥草所能奏效的了。」

微微一頓,又道︰「于是老夫請教了另外一位名醫,仍然用一種藥物來延續生命,但是老夫的病情愈來愈重,到十天之長,他斷定我只剩了二十天的生命!」

丁棄武道︰「也許他判斷錯誤!」

不老叟笑道︰「絕不會有錯,老夫自己心里明白!」

丁棄武嘆道︰「那麼老丈……」

不老叟笑著道︰「你想說什麼?」

丁棄武道︰「老丈預知死期,而能如此坦然處之,實在使在下佩服!」

不老實道︰「生者為過客,死者為歸人,死了不過是歸去而已,亦沒有什麼值得悲哀的!」

丁棄武道︰「老丈深夜奔波,不知又是為了什麼事?」

不老叟道︰「老夫中年喪妻,老年喪子,孓然一身,了無牽掛,沒有什麼後事需要處理,倒也死得爽快,只是,老夫有一至友,居于臥虎山中,是一位全真羽士,名為赤離子,與老夫已經多年未見,垂死之前,老夫只想見他一面,以慰思慕!」

丁棄武惻然道︰「那麼也用不著連夜趕路啊!」

不老叟笑道︰「老夫來日無多,能早到一會,就可以與我那老友多相處一會,自然是想早些到達了!」

丁棄武道︰「在下對附近並不太熟,不知臥虎山在什麼地方?」

不老叟遙遙一指道︰「距這里大約還有二十多里路,那臥虎山並不是大山,山上有一座寶瓶宮,就是赤離子的觀院!」

丁棄武對這麼看得開的老人不禁漸漸起了好感,道︰「在下可以送老丈去。」

不老叟笑道︰「雖然我快死了,但還照樣的可以行動,不必勞煩你,何況,你也有自己的事情要辦,那里有時間送我。」

丁棄武道︰「雖然我也有事,但並不一定馬上要辦,而且二十里路並不遠,很快就可以到達,然後我再走也不遲,這就像老丈說的,我們有緣嘛!」

不老叟笑笑道︰「也好,我們走吧!」

說著站起了身來。

丁棄武此刻方才發覺不老叟十分瘦弱,看上去果然像是一個垂死之人。

不老叟人雖瘦弱,但精神還好,兩人邊談邊走,緩緩向前行去。

丁棄武忽然問到了不老叟的病癥。

不老實說他患的是心病,如果不是他想得開,事事不放在心上,也許他早就死了。

丁棄武道︰「天下多的是名醫,為什麼你不去訪求名醫,也許還可以再多活十年二十年!」

不老叟笑道︰「君子不跟命爭,生死的事是前世就注定了的,強求並沒有用處……」

微微一頓,又道︰「而且,像老夫這種人,再活下去又有什麼意思,倒不如死了好!」

丁棄武道︰「老丈如此想得開,實在難得!」

兩人談談說說,不大時光就到了臥虎山下,時間還不到四更。

不老叟不由有些遲疑了起來,因為此刻天色未亮,至少還有一個多更次,那赤離子可必定正在夢中,怎麼好意思把他喊了起來?

丁棄武也知道他的為難,當下笑笑道︰「那寶瓶宮遠麼?」

不老叟向山上一指道︰「這臥虎山總共才有多大地方,遠又能遠到什麼地方去了……」

微微一頓,又道︰「大約最多只剩下一里多路了!」

丁棄武向山上望去,但見密樹如幕,看不出山上的情形,自然也望不到寶瓶宮的所在,當下忖思著笑向不老叟道︰「咱們不妨徐徐走上山去,遇到風景幽美的地方就歇了下來,等到天亮之後再到寶瓶宮去找那個赤離子道長如何!」

不老叟點點頭道︰「如此甚好,咱們走吧!」

于是兩人又向山上爬去。

不大功夫,不老叟忽然伸手一指道︰「我知道那兒有個地方,風景不錯,咱們到那邊去吧!」

丁棄武無可無不可的道︰「好哇。」

說話之間,隨著不老叟向左側走去。

半里之外,有一條小溪,水聲潺潺,兩旁是疏落的山林,果然是一處十分幽美的地方。

丁棄武左右張望了一眼道︰「好地方,可惜沒帶些酒菜之類的吃食來,不然的話倒是一大享受!」

不老叟微微一笑,從背後解下一個小包,打了開來,竟取出一皮袋美酒與一大塊鹿脯。

丁棄武高興的道︰「原來你早就準備好了!」

不老叟道︰「我想不到會在這里享用,但這卻是我準備了在路上享用的!」

于是,兩人就在河邊沙灘上打了開來,邊吃邊喝,談談笑笑。

忽然,丁棄武伸手一指道︰「你看!」

原來不遠處的一塊巨石上竟有一個人坐著。

那人並不是剛來,而是早就坐在那里了,只不過兩人來時天色仍然十分黑暗,此刻漸漸明朗了起來,方才能夠看得清楚。

一時兩人都怔了起來。

原來此時巳近五更,兩人巳在沙灘坐了將近一個時辰,而那人卻一直坐在那里,這不能不說是一件怪事。

由于所見到的只是那人的背影,看不出是個什麼樣的人來。

兩人同時站了起來。

丁棄武瞧了不老叟一眼,當先向那人走了過去,不老叟也隨之跟了過去。

那人巍然端坐,動也不動。

丁棄武輕輕叫道︰「嗨,朋友!」

毫無反應。

丁棄武返身看了不老叟一眼,不老叟除了一臉奇怪的表情之外,並沒有說什麼。

丁棄武略一遲疑,又道︰「嗨!」

同時伸手在那人肩上輕輕拍了一下。

殊料那人卻身子向前一栽,倒了下去。

丁棄武與不老叟俱皆大感意外,原來那是一個已經死去之人。

定神看時,只見那人大約五旬年紀,是一個讀書人的模樣,但肩頭上卻插了一柄鐵骨摺扇。

丁棄武皺眉道︰「老丈可認得此人?」

不老叟搖了搖頭。

丁棄武道︰「看來這不是寶瓶宮的人了!」

不老叟笑笑道︰「寶瓶宮中俱是道士,這人是個凡夫俗子,如何會是……」

但他立刻又怔了起來,呆視不語。

丁棄武瞧著他道︰「老丈想必有些發現。」

不老叟點點頭道︰「你可認得此人?」

丁棄武又向死者瞧了一陣,搖搖頭道︰「不認得,但從他這柄鐵骨摺扇上看來,必然是位武林中人!」

不老叟道︰「他不但是武林中人,而且還是很有名氣的人……」

微微一頓,又道︰「此人名為費無輪,人稱鐵扇書生,到江湖中是一條鐵錚錚的漢子。」

「哦……」

丁棄武道︰「鐵扇書生費無輪就是此人?」

不老叟點點頭道︰「一點不錯,正是他!」

丁棄武道︰「他死得很怪!」

不老叟點頭不語。

自然,鐵扇書生死得是夠怪,他端坐石上,鐵扇仍然插在肩頭,而且全身無傷,看不出死去的時間,但至少是到三天之內。

不老叟忖思了一陣道︰「你能不能看得出他是如何死的!」

丁棄武搖搖頭道︰「如果在下看得出來,也不會說他死得很怪,在下實在看不出他的致死之因。」

不老叟道︰「老夫倒是看出了一些原故!」

丁棄武快道︰「什麼原故?」

不老叟道︰「你先去看看他後頸上有沒有一塊黑斑吧!」

丁棄武依言去查看了一下,只見死者後頸果然有一塊黑斑,大約只有銅錢大小。

不老叟望看丁棄武道︰「如何?」

丁棄武點點頭道︰「後頸正中,果然有一塊黑斑,其黑如墨,只有銅錢大小。」

不老叟道︰「很顯然,他死于印天掌下!」

「印天掌?」

丁棄武有些困惑的道︰「這是種什麼掌法,在下倒是還沒有听到過。」

不老叟道︰「印天掌是一種邪門掌力,被擊之後,初時並沒有什麼感覺,但掌力中人之後,卻能使五腑破碎而不自覺,這鐵扇書生就是一個很好的說明,到最後淤血攻抵後頸而死,所以後頸上會有一塊黑印!」

丁棄武道︰「這是說鐵扇書生中了掌力之後他並沒放到心上,而後跑到此處方才發覺有些不對,于是坐下來調息,結果卻死在了此處!」

不老叟點頭道︰「想必就是這麼回事!」

丁棄武道︰「前輩既然看出了這是印天掌,想必也知道這印天掌的來歷了!」

不老叟道︰「印天掌是來自長白……」

一語未完,丁棄武不由就震了一震,因為在洛水之濱的小吃攤上,他就已經听說過長白山的事了,只是那些人並沒有明說而巳。

只听不老叟道︰「你可曾听說過二十年前長白山中的事?」

丁棄武坦白的道︰「沒有。」

不老叟道︰「這是一件十分轟動的大事,那時在武林有所謂中原十杰……」

丁棄武插口道︰「這個在下倒是听說過,听說他們出道未久,就相偕隱居起來了……」

不老叟搖頭道︰「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丁棄武十分感興趣的道︰「那就請老丈說一說吧!」

不老叟道︰「中原十杰個個武功高強,十人聯手,足可天下無敵,雖然這有點吹噓,但當時卻沒有人懷疑,都認為那是必然之事

……」

丁棄武道︰「老丈為什麼提起中原十杰來了?」

不老叟道︰「因為與這印天掌有些牽連……」

微微一頓,又道︰「中原十杰是不分彼此的好友,十人聯手,中原已無對手,他們靜極思動,就去了長白山……」

丁棄武道︰「哦!」

不老叟道︰「在長白山中,他們踫上了扎手的人物;就是長白八熊……」

「長白八熊?」

丁棄武道︰「他們也是武林中的高手?」

不老叟道︰「自然,否則中原十杰不會死了九個!」

丁棄武訝然道︰「中原十杰當真有九人死在了長白山中?」

不老叟淡然一笑道︰「千真萬確,江湖中有不少人知道此事,不過,他們不願意說出來倒是情有可原……」

微微一頓,又道︰「他們對中原十杰十分欽敬,不願意以這件事破壞了十杰原有的聲譽,另外,他們不願意提到長白八熊,因為長白八熊既然能殺了十杰中的九人,如果聯袂遠征中原,則中原武林豈不是再無敵手?」

丁棄武道︰「說來說去,老丈還沒說到印天掌呢!」

不老叟道︰「十杰中有三人就是死于印天掌下!」

「啊……」

丁棄武愕然道︰「老丈如何知道得如此詳細?」

不老叟道︰「不瞞你說,那時我正在關外,親眼見到過他們的尸體!」

丁棄武瞧了他一眼道︰「老丈說過十杰死了九人,不知僅余一人是什麼人!」

不老叟道︰「聖手樵隱秋天文……」

目光一轉,又道︰「他回到中原之後,立即宣布歸隱,從那之後,誰也沒再見過面他,而他宣布歸隱之時,並不是說他一人歸隱,而是說十杰同時歸隱,故而江湖中方才有十杰的傳言!」

丁棄武又投注了那尸體一眼道︰「照此情形看來,分明是長白八熊進入了中原對麼?」

不老叟點點頭,平靜的道︰「當然。」

丁棄武道︰「不知這長白八熊算是什麼樣的人物?」

不老叟道︰「自然不能算好人,從此中原道上將要增恬一些麻煩了!」

丁棄武道︰「老丈想必也听說過天皇教的事吧?」

不老叟點點頭道︰「這些事早巳冥冥中定好了的,該有什麼變化,都是無法改變的。」

丁棄武道︰「依老丈說來,就干脆隨他們去鬧了?」

不老叟平靜的道︰「那是最好不過,但是……」

目光在丁棄武身上閃了一閃道︰「只怕有些人不會听其自然,像你就是其中的一個!」

丁棄武苦笑道︰「可惜事情到了我手里,往往會越弄越糟,弄不出好結果來!」

不老叟道︰「不論怎樣,老夫是看不到了!」

抬頭四外一望,道︰「天亮了,我們該去寶瓶宮了!」

丁棄武點點頭道︰「這具尸體呢?」

不老叟道︰「隨他去吧,他本是由天地之間而來,還是由他回歸天地之間而去,不論是葬身獸月復,還是化為灰塵,反正都是一樣的了!」

丁棄武忖思著道︰「但死者是鐵扇書生,老丈可曾想過他為什麼死到此處麼?」

不老叟搖搖頭道︰「不知道,這件事倒是十分奇特!」

丁棄武道︰「十分明顯,長白八熊的人已經到了此處,這是不容懷疑的!」

不老叟點了點頭。

丁棄武又道︰「不知那位赤離子道長是否也是武林中人?」

不老叟點頭道︰「只能算二流人物!」

丁棄武沉凝的道︰「依在下看來,只怕寶瓶宮也不會太平,很可能發生了變故。」

不老叟點點頭道︰「有此可能!」

丁棄武皺眉道︰「赤離子是老丈好友,為什麼老丈對他的安危一點都沒有關心的意思!」

不老叟平平靜靜的道︰「事皆天定,我替他著急又有什麼用處?」

當下仍然不慌不忙,向前走去。

不久……

一座紅磚綠瓦的廟宇巳經呈現眼前。

此刻天色巳亮,在晨曦之中,寶瓶宮平靜安謐,不象發生過什麼事情。

不老叟望了一下天色,緩緩踱到廟前,道︰「是時候了,如果赤離子還在廟中,應該起床做早課了!」

說著伸手在山門上敲了三下。

沒有應聲更沒有人開門。

不老叟又一連敲了三次門,敲門的聲音一次比一次大,但依然沒有反應。

丁棄武皺眉道︰「看情形有些不對了!」

不老叟點點頭道︰「非常可能。」

丁棄武道︰「那麼,老丈還要這樣敲下去麼!」

不老叟忖思了一下,方道︰「也好,我們跳牆進去。」

于是,兩人相偕翻牆而入,一經進入廟內,方才發覺果然發生了變故。

只見大殿門前橫躺著兩具尸體,血跡巳干,是被用重手法擊破腦殼而死!

不老叟面色頓變。

丁棄武瞧了他一眼道︰「老丈怎麼了?」

不老叟喃喃的道︰「殘忍,這手段太殘忍了!」

丁棄武道︰「老丈不是說一切都是前生注定了的麼,為什麼又為他們難過呢,您該笑啊!」

不老叟怒視了丁棄武一眼道︰「你嘲笑我?」

丁棄武搖搖頭道︰「我沒有嘲笑你的意思,只是對你的論調不以為然……」

微微一頓,又道︰「一個有血肉的人,一定會有喜怒哀樂,我知道你是故意裝做,不但欺騙別人,也欺騙你自己,你表現得漠不關心,滿不在乎的事,其實也許是最關心最不平的,對不對?」

不老叟咬牙道︰「你怎可以這樣對我說話?」

丁棄武道︰「如果你的涵養夠好,就不該跟我發脾氣,否則你的做作就不值錢了!」

不老叟咬牙欲語,但最後卻一言不發,越過那兩具尸體,向大殿之後跑去。

丁棄武隨後跟了過去。

大殿後的靜室中,門開著,一具枯瘦的尸體呈現在眼前。

那是一名老道,想必就是赤離子。

只見不老叟跑到靜室里,伏在尸體前連連頓足嘆氣的叫道︰

「老友啊,老友啊!我認為一定比你先走,誰知道你卻走到我的前頭。」

丁棄武看到他眼中含滿了淚水。

然而,那老道並沒有死,只見他掙扎了一下,又活了過來。

丁棄武倒不禁大為楞然,定神看時,只見那老道竟睜開了雙眼喃喃的叫道︰

「老丁,是你嘛!」

不老叟大喜道︰「原來你還沒死!」

赤離子虛弱的道︰「雖然沒死,但是也差不多了。」

他緊緊抓住了不老叟的手,由兩人神情上看來,果然象是莫逆之交。

赤離子繼續掙扎著叫道︰「老丁,听我說快去找天狗星,他有辦法治好你的病……」

不老叟道︰「你先告訴我,這里是怎麼回事,是什麼人把你害得這樣慘?」

赤離子長吁一聲道︰「老友,你該想得出來……」

微微一頓,又道︰「我本來要去找你,告訴你天狗星巳經弄出了一種神藥,可以治好你的痼疾……」

不老叟打斷他的話道︰「別說這些,莫非是長白八熊中的人害你,把你傷成了這樣?」

赤離子道︰「除了他們還能有誰!」

不老叟大叫道︰「為了什麼?」

赤離子苦道笑︰「自然是為了二十年前的事,他們是不會放過我的……」

不老叟咬牙切齒,然後卻嘆口氣道︰「老友,你我一同死了吧!」

「不……」

赤離子嘶聲大叫道︰「你不能死,武林之中需要你,而且,你也要替我報仇!」

「我……」

他轉頭向丁棄武看去,丁棄武有些啼笑皆非,因為他不但眼淚鼻涕弄得滿臉滿身,而且那副痛苦的神情,更非言語能形容于萬一。

但丁棄武卻毫不猶豫的道︰「你該答應他,只怕他不行了!」

不老叟點了點頭,果然,赤離子唇角間綻出了一絲笑意,人卻也隨著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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