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子時。
一條頎長的黑影出現在茫茫的夜色里。
他灑月兌而緩緩地走著,腰間懸掛著一口長劍。
子時正,他恰好到了「劍莊」後門。
「劍莊」今夜是那麼的寂靜,靜得跟死了一樣。
卓慕秋站在「劍莊」後門外,靜靜地守候著,表面上,他顯得很平靜,可是「劍莊」給與他的心靈創傷,是永遠也無法平復的。
他又一次地來到「劍莊」,他生于「劍莊」,長于「劍莊」,只是此刻的「劍莊」在他眼里卻是陌生的。
「劍莊」的夜色是那麼靜,靜得出奇,靜得讓卓慕秋心里起了疑。
「劍莊」雖不是什麼龍潭虎袕,但它名震遐邇,它所以名震遐邇,是因為「劍莊」的人,人人都有一身很好的武功,一流的高手,他並沒有掩蔽自己的身形,是散步也似明明白白地走著來的,都逼到了「劍莊」後門,「劍莊」里怎會一點動靜都沒有。
突然間,卓慕秋腦海里泛起一個念頭。
西門厲跑了,帶著他那嬌妻跑了。
並不見得是怕,而是識時務,好漢不吃眼前虧。
明知不敵,何必作無謂犧牲?
西門厲雖是卓慕秋的仇敵,可是卓慕秋相信西門厲並不是怕他,因為他知道西門厲的深淺,他知己知彼。
他認為西門厲是個智者。
他挾著搏勝余威而來,殺氣正濃,銳氣正盛,這種氣勢不可輕攫,所以西門厲避了,是暫時的,也是一種戰術,一旦等他殺氣消斂,銳氣衰減,他不用找西門厲,西門厲自然會出現在他眼前。
他確信西門厲是暫時的避開了,而且把「劍莊」的人都帶走了。
嚴寒貞或許知道西門厲為什麼避開,只不知道西門厲對閔天鐸編的是什麼理由。
縱虎歸山,後患無窮,他知道,西門厲只躲過這一次,再來時必然挾千鈞之威,而且在出手的招式上也一定會有所改變,到那時候他十之八九不會是西門厲的敵手,他現在覺得昨天不該放了西門厲改訂今夜之約,可是他並不後悔。
現在他唯一該做的,就是趁這機會求自己劍術上的精進,他擔心那是白費,因為西門厲握有一冊「血花錄」,不過他是不得不盡心力。
他向著那靜靜矗立在「劍莊」內的飛檐狼牙投過一瞥,轉身要走。
驀地,一聲冰冷沉喝從「劍莊」里傳了出來︰「你還想走麼,站住。」
「劍莊」里,電一般地冒起了兩條黑影,半空中疾射,雙雙落在了卓慕秋面前,一個是「霹靂斧」呼延明,一個是十丈飛紅。
十丈飛紅跟呼延明一見卓慕秋,俱都一怔,顯然兩個人隱在「劍莊」里雖都看見後門口來了人,可都沒想到來人會是卓慕秋,十丈飛紅一怔之後,馬上就開始盤算他該怎麼做。
只听呼延明冷笑說道︰「原來是閣下你啊,真沒想到,真沒想到。」
卓慕秋一見兩人,心里的詫異比兩人猶甚,他絕沒想到「劍莊」里頭還有人,而且呼延明竟然會到「劍莊」里。
他覺得呼延明身旁這個滿臉傷痕,面日全非的人看上去甚為眼熟,可就一時想不起在那兒見過。
這時候他也沒工夫多想了,當即說道︰「我也沒想到你‘霹靂斧’會在‘劍莊’里,你不是到‘大漠’去了麼,什麼時候回來的?」
呼延明冷冷說道︰「回來些日子了,說起來我還得感謝你,我這一趟到前古迷城倒是因禍得福!」
卓慕秋道︰「是麼?」
「怎麼不是?」
十丈飛紅插了嘴,道︰「‘霹靂斧’已蒙我家城主收在身邊,現在是我家城主的車前侍衛,今非昔比,你要小心了。」
他這是提醒卓慕秋。
卓慕秋一怔道︰「城主,那位城主?」
十丈飛紅道︰「自然是前古迷城的城主,你見過,並不陌生!」
卓慕秋「哦」地一聲,轉望呼延明道︰「我沒想到閣下曾幾伺時居然成了前古迷城里那個怪人的車前侍衛,‘霹靂斧’居然也會向人低頭……」
呼延明冷然說道︰「這沒有什麼,我家城主修為高深,功參造化,我不是敵手,理應臣服,再說我家城主跟你卓家有血海大仇,我也正不滿你這個卓家後人的心性為人,可說是情投意合,同仇敵愾,所以……」
卓慕秋道︰「呼延明,你我之間並無過節,所謂不滿我卓慕秋的心性為人,只怕是你誤信別人謠言,誤中……」
呼延明冷笑一聲,道︰「我又不是三歲孩童,豈會輕易相信謠言,你把愛你良深的嚴寒貞丟在‘劍莊’里不管,在外頭跟一些連青樓妓女都不如的賤女人鬼混,這總是實情。」
卓慕秋搖搖頭道︰「呼延明,你不明白內情,這件事也不是三言兩語所能解釋清楚的……」
呼延明道︰「你不必多費唇舌,我不听,你的所作所為人所共知,問遍武林那一個不知道卓三少天生情種,風流成性,那一個不知道你卓三少沾盡胭脂,到處留情……」
「好了,好了,呼延明,」十丈飛紅突然說道︰「淨說這些有什麼用?你認為是事實,他說是誤會,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何時算了?城主還在里頭等咱們呢,說正經事吧。」
卓慕秋听得一怔道︰「怎麼,前古迷城里那個怪人也到中原來了。」
十丈飛紅道︰「卓三少怎麼聰明一世,糊涂一時,‘霹靂斧’是我家城主的車前侍衛,他現在人在‘劍莊’之後,我家城主又豈會遠在大漠里?不妨告訴你,我家城主不是別人,他就是昔日‘天魔教’的教主西門飄,也就是‘魔刀’西門厲的生身之父,你听明白了麼?」
卓慕秋听得心神連震,點頭說道︰「原來如此,怪不得西門歷當日把我騙到前古迷城去……」
十丈飛紅道︰「你冤枉西門厲了,西門厲當日只知道前古迷城里住位武功奇高,性情怪異的奇人,並不知道那就是他的父親,他只以為他的父親早在當年已死在令尊手下,我家城主原也不知道他的妻兒還在人世,這趟到中原來只是為找令尊雪報當年之仇,到了中原之後才知道中原有個‘魔刀’西門厲。」
「不,」呼延明道︰「中原有個‘魔刀’西門厲,是我在前古迷城告訴城主的,城主這趟到中原來,主要還是為的找尋失散多年的妻兒,既然到中原來了,卓不凡當年謀害城主的血仇當然也要報上一報。」
十丈飛紅道︰「反正城主這趟到中原來是為尋找妻兒,也是為了報仇,卓慕秋,當年在前古迷城里是你命大沒有報出你的姓名,要不然早在當年你就死在前古迷城里了,我家城主听說西門厲為令兄卓慕嵐困在‘劍莊’里,所以兼程趕到‘劍莊’來,那知趕到‘劍莊’之後,‘劍莊’已生變故,屋里伏尸處處,獨不見令兄嫂跟西門厲的蹤影……」
他這是指點卓慕秋,既然西門飄听說西門厲被卓慕嵐困在「劍莊」里,不妨將計就計,索性把卓慕嵐跟西門厲當成兩個人,把這件事推到卓慕嵐身上,讓他們來個自相殘殺,也是告訴卓慕秋「劍莊」已生故變,並不是西門飄干的,不必為這件事跟西門飄糾纏。
奈何卓慕秋一時沒听出他來,而且一听「劍莊’’發生變故,伏尸處處,就听不下去了,當即驚聲截口說道︰「慢著,慢著,你說‘劍莊’發生了變故,伏尸處處?」
「是啊,」十丈飛紅道︰「這些人是中毒身死的,獨不見令兄嫂跟西門厲的蹤影……」
卓慕秋機伶一顫,閃身就要往「劍莊」闖。
十丈飛紅橫身攔住了他道︰「慢著,你要干什麼?」
卓慕秋道︰「我要進去看看,不行麼?」
十丈飛紅道︰「進去看看當然可以,我家城主正愁找不著他仇家的後人呢,只是我家城主現在‘劍莊’里,‘劍莊’已算不得你卓家的了,必須等我們進去通報後才能容你進去,呼延兄,進去為他通報一聲!」
呼延明沒想到那麼多,他做夢也沒想到這位于金別有用心,當即騰身掠進了「劍莊」。
十丈飛紅把握這不再良機,忙壓低話聲道︰「三少,是我,金羽,請盤算一下,能應付就進去,否則就趕快走!」
卓慕秋猛然一怔,剛要說話。
人影一閃,呼延明已從「劍莊」里掠了出來,冷冷說道︰「進去吧,我家城主等著你呢。」
卓慕秋把要說的話又咽了下去,望著十丈飛紅臉上的傷痕,心里一陣刺痛,他二話沒說,邁步往「劍莊」那兩扇後門行去。
十丈飛紅冷笑一聲道︰「咱們城主自到中原以後還沒試過刀呢,卓不凡雖然死了,找他的後人也是-樣,呼延兄,咱們看好了他,別讓他臨時生怯意跑了。」
他邁步跟了過去。
呼延明當了真,也緊邁一步跟了上去。
卓慕秋到了兩扇後門前,伸掌震開了兩扇門,一步跨了進去。
進後門再看,「劍莊」後院里亭台如昔,景色依舊,只是黑忽忽的,沒點一盞燈一片火。
在靠西那一座朱欄碧瓦的八角小亭,孤伶伶地坐著個人,只這麼一個人,為「劍莊」後院,憑添了懍人的寒意跟逼人的殺機。
這個人,長發,黑袍,疤痕縱橫,丑陋可怕的一張臉,卓慕秋一眼便看見了,也一眼便認出正是他在大漠前古迷城所遇,差點沒把他困在前古迷城里的那個殘暴凶狠,武功奇高的怪人。
他看見西門飄,西門飄也立即把一雙慘綠目光投射過來。
卓慕秋走得很慢,右手垂在劍柄附近,一步一步地走了過去。
他到了小亭前,十丈飛紅跟呼延明就站在他身後,一個在左,一個在右,沒有往前去。
卓慕秋在小亭石階下停步,望著西門飄,淡然開口說道︰「我沒想到你就是當年的‘天魔教主’,‘魔刀’西門厲的父親西門飄。」
西門飄冷冷說道︰「我也沒想到你就是那無恥匹夫卓不凡的孽種,要不然當日我說什麼也不會讓你逃出前古迷城去。」
卓慕秋道︰「先父已然過世,對一個已經入了土的人,嘴上不必太損,不管你跟先父之間有什麼仇怨,我一概接下,無論動什麼,我也一概奉陪,我只希望你不要再口出惡言,那有失你‘天魔教主’的身份。」
西門飄兩眼綠芒暴射,霍地站了起來。
十丈飛紅及時說道︰「城主,他那個兄長的去處,咱們還不知道呢。」
西門飄緩緩坐了下去,道︰「今夜我必殺你……」
卓慕秋道︰「我看得出,你的殺機已經達到了極限。」
西門飄微一點頭道︰「你既然明白就好,先把你兄長的去處告訴我。」
卓慕秋道︰「你以為他帶走了西門厲?」
西門飄道︰「不錯,難道不是?」
卓慕秋道︰「你听誰說西門厲人在‘劍莊’?」
西門飄道︰「一個女子……」
呼延明道︰「竹樓玉姬白娘子。」
卓慕秋倏然一笑道︰「失寵人的報復,白娘子的心胸何其這般狹窄,心腸何其這般狠毒?呼延明,她怎麼告訴你的?」
呼延明道︰「她說只到‘劍莊’問問卓慕嵐,就能找到西門厲。」
卓慕秋道︰「話是不錯,她告訴你的也是實情,只是你沒能明白她的意思,找卓慕嵐問問就能找到西門厲是不錯,西門厲原在‘劍莊’也不錯,只是卓慕嵐並沒把西門厲困在‘劍莊’里,實際上卓慕嵐跟西門厲是一個人!」呼延明跟西門飄俱都為之一怔。
呼延明叫道︰「怎麼說,卓慕嵐就是西門厲……」
十丈飛紅「哈」地一聲道︰「卓慕秋,難怪我這位呼延兄不滿你的心性為人,你果然滿嘴里嚼舌頭胡說八道,卓慕嵐叫卓慕嵐,西門厲叫西門厲,姓名不同,長得也不一樣,他們兩個怎麼會是一個人,想護自己的兄長也不是這麼個護法的!」
西門飄一點頭道︰「原來如此……」
卓慕秋當即把卓慕嵐為什麼會是西門厲的原因,以及如何發現卓慕嵐就是西門厲的經過頗為詳盡的說了一遍,最後說道︰「我說的是實情實話,信與不信那就在你了。」
十丈飛紅站在他身後不但詫異而且著急,卓慕秋把話說完,他剛要接口。
西門飄抬手攔住了他道︰「于金,你等會兒再說,讓我問他幾句……」
一頓接問道︰「你說卓不凡本有原配,你那姨娘是卓不凡一次遠行之後帶回來的。」
卓慕秋道︰「不錯。」
西門飄道︰「當時你那姨娘可懷有身孕?」
卓慕秋道︰「她一定是沒進‘劍莊’之前就懷了身孕,而且不是卓家的骨血,要不然她不會告訴她的兒子他應該姓西門不姓卓,更不會讓他殺害自己的生身父。」
十丈飛紅道︰「卓慕秋,你知道,報復是不擇手段的。」
「我知道,」卓慕秋道︰「可是那樣將來終會毀了她的兒子,畢竟她的兒子體內有她一半骨血。」
十丈飛紅一時沒能答上話來。
西門飄道︰「于金,他說得對,這件事我清楚,當年我離家的時候,我那愛妻已經有了身孕。」
轉望卓慕秋道︰「你說當日把你騙到前古迷城去的,是西門厲?」
卓慕秋道︰「不錯!」
西門飄道︰「你說西門厲奪了你的愛侶?」
卓慕秋道︰「那已經算不得什麼了,那種女人不值得我愛。」
西門飄道︰「你說西門厲奪了你家的‘血花錄’?」
卓慕秋道︰「不錯。」
西門飄道︰「你說西門厲殺害了你的父親,奪了‘劍莊’?」
卓慕秋道︰「不錯!」
西門飄道︰「你說你不是西門厲的對手?」
卓慕秋道︰「那是因為他奪去了我那冊‘血花錄’,使得他武功精進,刀法更見凌厲,要不然鹿死誰手還未可知!」
西門飄突然仰天桀桀大笑,裂石穿雲,直逼夜空,不但刺耳難听已極,而且震得小亭搖晃,震得呼延明跟十丈飛紅的衣衫簌贛直響。
這一陣笑威勢驚人,卓慕秋雖然未為所動,也禁不住為之暗暗心驚。
這一陣笑,足足持續了有一盞茶工夫,笑聲落後,西門飄連眼淚都流出來了,只听他道︰「好,好,真不愧是我西門飄的兒子,不但功高無敵,而且足智多謀,簡直是青出于藍,讓我這做老了的自嘆不如,殺了卓不凡,還在卓不凡的後人身上大肆報復,卓不凡當年奪了我的愛妻,我的兒子卻奪了他兒子的愛侶,甚至還奪了他的基業,使得他卓家的後人,一無所有,好,好,簡直是太好了……」
說著說著他又笑了起來,笑著笑著他忽然目光一凝,不笑了,望著卓慕秋道︰「你為什麼告訴我這些,甚至列舉事實來證明卓慕嵐就是西門厲?」
卓慕秋淡然說道︰「很簡單,我不願眼見你骨肉相殘。」
西門飄听得一怔,道︰「你不願眼見我骨肉相殘!你要知道你我兩家有仇……」
「不錯!」卓慕秋道︰「我父親害了你,你的兒子害了我的父親,甚至殺我‘劍莊’的人,奪我卓家基業,你我兩家是有仇,但我以為報仇……」
西門飄道︰「你不屑用這個辦法。」
卓慕秋道︰「那我倒也不敢說,只是我不喜歡用這個辦法,而且我這個人恩怨分明,我父親害了你,父債子還,你可以找我,你的兒子害了我的父親,我只找他……」
西門飄道︰「我的兒子報仇,這是天經地義的事。」
卓慕秋道︰「畢竟他殺害的是我的父親,父仇不共戴天,我找他也應該是天經地義的事!」
西門飄陰陰一笑道︰「今夜在‘劍莊’里你踫見了我,你要代卓不凡還我這筆債,你還能去找我的兒子麼?」
卓慕秋道︰「那要等我敗在你手下之後再說,你要是殺了我,卓家就沒人了,你兒子欠卓家的債自然也就了了!」
西門飄一點頭道︰「說得是,這倒也是正經,只是,我要是殺不了你,你就能殺了我的兒子麼?」
「那很難說,」卓慕秋道︰「你的兒子雖然武功精進,刀法更見凌厲.在今後我還沒跟他踫面的這些日子里,也許我的劍術也去有所精進,再說決勝負辨雌雄,並不完全取決于武功一途,對兩個武功差不多的人來說,天時,地利,甚至于決斗當時各人的心情,精神,斗場中的一草一木都有很大的關系,你是一教之主,威名多年,浸瀅武學也有不少時日,這你該懂?」
西門飄道︰「你要知道,我的兒子也懂這個,他不會給你機會的。」
「不見得,」卓慕秋道︰「事實上我跟他訂有今夜之約,他卻避開了。」
西門飄臉色一變道︰「這是為什麼?」
卓慕秋道︰「我不能告訴你,我不能讓你的兒子太了解我。」
西門飄兩眼綠芒忽盛,他又要往起站,而且順手抓起了放在他身邊的一把帶鞘大刀。
卓慕秋視若無睹,道︰「你說我父親害了你?」
「不錯,」西門飄的起勢頓了一頓道︰「他把我誘進前古迷城,在我臉上留下這麼多傷疤,幾幾乎使我不成人形,害得我困在前佔迷城整整二十年……」
卓慕秋道︰「我父親為什麼害你?總有個理由!」
西門飄咬牙獰笑道︰「當然有,我那愛妻姿容絕代、國色天香,他久圖染指,奈何我夫妻情愛甚篤……」
卓慕秋道︰「你夫妻情愛甚篤?」
西門飄道︰「當然……」
卓慕秋淡然一笑道︰「你夫妻既然情愛甚篤,你怎麼還跑到海角紅樓去騙人?」
西門飄一怔道︰「你說什麼?誰跑到‘海角紅樓’去騙人?」卓慕秋道︰「我說的是誰,你應該明白。」
西門飄睜大了一雙綠楮,道︰「我?我跑到‘海角紅樓’去騙人?你听誰說……」
卓慕秋道︰「來自‘海角紅樓’的人說的,這還會有錯麼?」
西門飄叫道︰「來自‘海角紅樓’的人?這,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連‘海角紅樓’在那兒都不知道,而且我在前古迷城一困整整二十年,怎麼會跑到‘海角紅樓’去騙人,我是怎麼個騙人法,我騙了誰了?」
卓慕秋淡然一笑道︰「我沒想到‘天魔教主’還擅于此道,你要是能粉墨登場,一定能成為名角!」
西門飄霍地站了起來,厲聲叫道︰「你,你竟敢無中生有,血口噴人,你非給我說個清楚不可,說,給我說。」
卓慕秋笑笑說道︰「也許你的忘性比記性大,好吧,我就說紿你听听,也好讓天下武林知道一下你夫妻是怎麼個情愛甚篤法。」
他把听自那位紅衣人兒的,從頭到尾說了一遍。
他這里話聲方落,那里西門飄一掌拍下,一個石凳硬被他掌拍得粉碎,他神色怕人,哇哇叫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好匹夫,你害了我,還冒充我名跑到‘海角紅樓’去騙色騙情.你……」
皋慕秋冷然截口說道︰「西門飄,怎麼說?」
「我怎麼說?」西門飄戟指叫道︰「我說那個跑到‘海角紅樓’去騙色騙情的是你那死鬼父親無恥的卓不凡老匹大。」
卓慕秋冰冷說道︰「西門飄,你那兒子可是使用過‘海角紅樓’特產密藏的‘龍涎香’害過我。」
西門飄道︰「你,你是真糊涂還是裝糊涂,當年我被害的時候我那兒子還沒出世,如今我剛到中原,還沒跟我那兒子見過面,即使我偷了‘海角紅樓’特產密藏的‘龍涎香’,我怎麼交給他……」
卓慕秋听得一怔,旋即說道︰「或許是你的妻子交給你的兒子的。」
「你混帳。」西門飄叫道︰「我恨不得鞭卓不凡的尸,生劈了你,我要是做了那種事,還敢把從‘海角紅樓’偷來的東西交給我那愛妻麼,那是不打自招,我連帶都不會往家里帶……」
卓慕秋道︰「或許尊夫人胸襟超人,度量特大……」
「放屁,」西門飄破口罵道︰「我先劈了你再去挖卓不凡的墓。」
他閃身撲了出來,同時大刀出鞘,寒光-閃,疾卷卓慕秋。
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沒有,西門飄這一刀威力千鈞,較諸號稱「魔刀」的西門厲有過之無不及,連站在卓慕秋身後的呼延明跟十丈飛紅都覺得刀風逼人,隱隱令人窒息,心中一懍,雙雙急忙往後退去。
這一刀是劈向卓慕秋,威力所指也是卓慕秋一身,卓慕秋當然更能覺出這一刀的威力是多麼大,他不敢怠慢,也不敢輕忽大意,早在西門飄閃身出亭刀剛出鞘時已把長劍握在手中,他振腕出劍揮出,一片劍氣迎了上去-只听「當」地一聲大震,火星四下激射,西門飄的大刀不過在半空里頓了一頓。
卓慕秋的腳下不穩,往後退了一步,掌中的長劍也蕩向一旁。
可是卓慕秋畢竟是有「神劍」之稱的一流高手,他立即拿樁站穩回劍守住門戶。
盡管他震顫,他心驚,可是這時候已不容他再想別的了,來不及了。
高手過招,迅捷如電,他這時候要是稍一分心,就絕難擋西門飄的第二刀。
十丈飛紅看出了,暗扣了一把暗器,打算必要的時候不顧一切出手,先讓卓慕秋月兌了身以後再說。
西門飄一聲怪笑劃空而起︰「什麼‘神劍’?原來不過爾爾,就憑這種身手還想找我的兒子索債,你拿命來吧!」
說話間他第二刀已然隨手揮出。
當然,這一刀較前一刀更具威力,更見凌厲。
就在這時候,前院方向那漆黑的夜空里突然傳來一聲沉喝︰
「打!」
在場的幾個人都有絕佳的目力,盡管夜色很黑,卻都能看得清清楚楚,隨著這聲「打」,一絲烏光從喝聲傳來處射到,直奔西門飄左「太陽袕」。
這一著心眼手法都可稱絕佳。
襲的是西門飄的左太陽袕,使得西門飄強敵當面不敢用右手刀去擋,既不敢用右手刀去擋就只有用左手了。
不錯,西門飄用的是左手,他左手一揚便把那絲烏光抄了下來。
那絲烏光不知道是什麼東西,西門飄也沒攤開手來看,那絲烏光甫一入握,他怔了一怔,繼而兩眼綠芒暴閃,臉色大變一聲厲喝︰「原來你……」只見他連人帶刀騰空射了過去,一閃便沒入了前院方向那漆黑的夜色中。
接著,前院傳來了一聲厲嘯,由近而遠,尾音拖得長長的。
呼延明定了定神,騰空而起,追了過去。
十丈飛紅沒動,他怔怔地道︰「西門飄被引走了,這是誰?」
卓慕秋呼了一口氣,回劍歸鞘,道︰「不知道,至少這人的身法不弱。」
不錯,要不然他在前院就會被西門飄追上。
十丈飛紅道︰「只不知道他打的是什麼暗器,看來他意不在傷人,只在引走西門飄,或許他明知傷不了西門飄,所以他取西門飄左太陽袕,使得西門飄不敢用右手刀去擋,非用左手去接不可。」
卓慕秋搖搖頭道︰「我也沒有看出那是什麼暗器,不過听西門飄那句話,似乎他知道是誰,而且跟那個人很熟,要不然不可能暗器甫一人握就馬上知道是誰!」
十丈飛紅道︰「听喝聲,那個人是男的,年紀也不輕,而且他對西門飄比三少你對西門飄還重要,要不然西門飄不會馬上舍了三少如飛趕去。」
卓慕秋點點頭道︰「我也這麼想,只是我想不出他是……會不會是佟福?」
十丈飛紅搖搖頭,道︰「對西門飄來說,佟老人家絕不會比三少重要,我倒不懷疑是佟老人家,我懷疑會是令尊!」
卓慕秋怔了一怔道︰「金兄,你真以為家父仍健在?」
十丈飛紅道︰「事實上令尊那墳之中只埋著一具空棺木,令尊要已故世,他怎麼會不在陵墓之中?」
卓慕秋沉默了一下,然後緩緩說道︰「金兄,以你看,家父有理由仍健在麼?」
十丈飛紅道︰「當然有,或許令尊早就洞悉西門厲的奸謀,因之西門厲沒能害死他,要不然就是令尊洞悉西門厲奸謀之余,自覺無法逃避,不得已只有詐死!」
卓慕秋道︰「以你看,西門飄對‘海角紅樓’事的辯解可信麼?」
十丈飛紅目光一凝,道︰「三少可要我實話實說?」
卓慕秋道︰「我們之間的交情不平凡,金兄為我可以身試西門厲之刀,你我算得上是生死之交,金兄說話不必有任何顧忌。」
十丈飛紅道︰「那麼我就直言了,以當日西門飄之妻被令尊帶來‘劍莊’,以及令尊洞悉奸謀一再容忍,甚至詐死逃避這件事看,我以為西門飄的話可信。」
卓慕秋呼了一口氣道︰「我也這麼想,嚴寒貞當初移情,有一半應該說是家父一手促成的,他處處護著西門厲,甚至逼得我在‘劍莊’待不下去,想必早在那時候他已為西門厲所脅!」
十丈飛紅道︰「可能!」
卓慕秋沖他一抱拳道︰「金兄為我以身試西門厲之刀,我欠金兄的情太多,今生難以為報,容來生結草餃環……」
十丈飛紅道︰「三少這叫什麼話,人生在世至少要做一件有意義的事……」
卓慕秋搖頭說道︰「金兄不必再說什麼了,金兄適才未隨西門飄去,想必已打算就此離開西門飄,小青懷著一顆悲痛的心正在到處找尋金兄,她情真而痴,金兄不該辜負,言盡于此,就此告辭。」
他一抱拳,轉身要走。
十丈飛紅忙道︰「三少要到那里去?」
卓慕秋臉上掠過一種異樣表情道︰「找西門飄!」
他沒多說什麼,只這麼一句,轉身行去。
十丈飛紅沒動,也沒說話。
卓慕秋走得不見了。
十丈飛紅像突然想起了什麼,大叫一聲︰「三少不可!」
他騰身就要追。
夜空中適時傳來一個蒼勁話聲︰「老弟那里去?」
一條人影疾射落地,攔在十丈飛紅身前,是佟福,他一雙目光緊盯在十丈飛紅臉上,道︰「老弟,卓家欠你太多了。」
十丈飛紅道︰「老人家不必再說什麼了,快跟我一起追三少去。」
佟福神色一緊道︰「三少怎麼了?」
十丈飛紅當即把他隨西門飄來到「劍莊」,卓慕秋無巧不巧跟西門飄見了面,動手時有人暗中出手引走西門飄,救下卓慕秋的經過,從頭到尾說了一遍。
靜靜听畢,佟福道︰「老弟是怕三少不是西門飄的對手?」十丈飛紅道︰「三少固然不是西門飄的對手,但更糟的是三少根本不打算出手。」
佟福怔了一怔道︰「老弟這話……」
十丈飛紅跺腳說道︰「我這麼說老人家還不懂麼,錯在卓莊主,卓莊主如今仍健在,以三少的心性為人斷不會再找西門厲索仇,三少身為人子,自不能讓卓莊主去償還這筆血債,卓家除了卓莊主便只有三少他一個人,父債子還,卓家欠西門家的這筆債只有由三少一個人去還了,既然是還債,三少他豈會動手?」
佟福听完了這番話,臉色變了,他沉吟著道︰「以三少的心性為人,恐怕老弟十有八九料對了……」
抬眼凝注,道︰「老弟,西門飄往那個方向去了?」
十丈飛紅抬手往前一指道︰「正面,只不知道會不會改變方向?」
佟福道︰「麻煩老弟先趕去,盡可能地阻攔三少,我還要辦點別的事,隨後就趕去。」
十丈飛紅道︰「那麼事不宜遲,我先走了。」
他騰身掠起,如飛而去。
佟福目視十丈飛紅離去後,一閃也不見了。
口口口
天快亮了。
在天快亮那一剎那間,大地上最靜,也最黑。
這座山靜靜地矗立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空中沒有風,山上的草木跟死了一般,一動不動。
只有一絲絲聲響,其聲淙淙,想必是從山上流下的山泉。
一條人影勢若奔馬馳到了山腳下,他停住了,是西門飄,他提著他那把大刀,滿臉的懍人殺氣。
他停在腳下,急促地轉頭四下看,最後他蹲下去在地上找尋。
另一條人影如飛掠到,是「霹靂斧」呼延明,他一到便道︰「城主,人呢?」
西門飄沒理他,一個勁兒地低頭在地上找尋。
呼延明情知他是把人追丟了,當下又問道︰「城主看見他往這兒來了麼?」
西門飄突然大刀一揮,怒聲說道︰「別吵我,你就只會站在那兒說話麼?」
呼延明嚇了一跳,忙怞身飄退躲開了西門飄這一刀,他沒敢再問,他知道西門飄找的是那人的足跡,當即也彎下腰,低下頭幫著找了起來。
找著找著西門飄突然怒哼一聲,-刀劈了出去,砰然-聲,左近一塊大石頭應刀為二,火星四射,碎石亂飛。
呼延明心頭剛一震,西門飄人跟瘋狂了一般,呼喝著揮動大刀,到處一陣亂砍,一時砂飛石走,樹折草偃,刀風呼呼,好不驚人。
呼延明心神狂震,不敢立身近處,忙退出三丈以外。
半晌之後,天亮了,西門飄也停下了,他臉煞白,地上卻一片狼藉,令人觸目驚心。
只听西門飄狠聲說道︰「好匹夫,好匹夫,你跑不了的,你跑不了的……」
呼延明怯怯地問了一句︰「城主看見他從這兒來的麼?」
「廢話,」西門飄抖手又劈出一刀道︰「他要沒往這兒來,我往這兒跑干什麼?」
呼延明道︰「城主追的那個人是……」
西門飄須發暴張,咬牙說道︰「卓不凡那無恥匹夫。」
呼延明听得猛然一怔,叫道︰「卓不凡,城主沒有弄錯吧?」
西門飄-抖手,黑忽忽的-物落在呼延明腳前,那是個其色烏黑,不知是何物打造的扳指,他道︰「這是那匹夫當年從不離身的東西,也是他當年行走武林的唯一信物,你拿起來看看。」
呼延明俯身拾起了那個扳指,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扳指面上還刻的有字,仔細看看是三個篆字︰「劍莊卓!」
這已能證明確是卓不凡的東西。
呼延明抬眼說道︰「只憑這個扳指,城主就認為那人是卓不凡?」
西門飄道︰「那匹夫的‘神龍身法’,當年冠絕宇內,要不是他,我不曾追了近百里仍把人追丟了,有此一樁再加上這個扳指,我可以斷定是他。」
呼延明大惑不解地道︰「可是誰都知道卓不凡已經故世……」
「那是假的,連我都險些信以為真,不是他串通了他的兒子以詐死蒙騙世人耳目,便是連他的兒子也被蒙在了鼓里,哼,哼,我的兒子就在他那‘劍莊’里,杯弓蛇影,危機四伏,他隨時隨地有殺身之險,在這種情形下他只有以詐死來逃避我兒子那復仇之手,要不是眼看我就要把他的孽種劈在刀下,他還不露頭呢,我看他能躲到那里去,我先劈了他再回去找他那孽種。」
天雖然還沒有大亮,但遠近的一草一木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就在這時候,左邊不遠一處山腰里突然傳來「嘩喇」一響。
西門飄須發一張,大叫一聲︰「好匹夫。」
揮著大刀撲了過去。
呼延明怔了一怔,忙跟了過去。
進山細看,好大好深的一處山窪,長滿了半人高的野草,夾雜著一株參天的古木。
在這種地方找個人不容易,況且這種地方定然是狐兔一類的野獸出沒無常,適才那一聲並不見得就是人。
剛才那「嘩喇」一聲確是從這個山窪里傳出的是不錯,可是只剛才那麼一聲,如今卻寂靜異常,連一點風吹草動都沒有。
呼延明皺了皺眉道︰「城主,我看……」
他這個「看」字甫出口,正前方不遠處那半人高的野草中又傳來「嘩喇」一響,這一聲比剛才那一聲要輕微得多,若有若天的,沒有敏銳的听覺絕听不出來。
不幸的是西門飄跟呼延明都是一流身手,都有敏銳的听覺,尤其是西門飄。
西門飄目中綠芒疾閃,冷哼一聲撲了過去。
就在他騰身疾撲的同時,連呼延明都清楚地看到,正前方那片半人高的野草叢中冒起了一條瘦削的灰色人影,一掠好幾丈,隨即又一頭扎進了野草叢中。
事實已經證明,始才弄出兩次聲響的是個人,不是狐兔一類的走獸。
西門飄激動得須發暴張,眉宇間殺機懍人,厲嘯著揮刀追了過去。
他兩個一口氣追進了近五十丈,眼前豁然開朗,一個大池塘呈現在眼前,水色清碧,游魚可數。
池塘後臨一塊長滿了青苔、奇陡如削的峭壁,一道細小的山泉從峭壁上掛下瀉人池塘之中激起了漣漪跟水花,景色優美,但是太靜了。
探幽攬勝的人都愛靜,西門飄跟呼延明不是來探幽攬勝的,對他兩個來說,靜並不是一件好事。
四下看看,不見適才那灰衣人的蹤影。
難不成兩個人追過了頭,那灰衣人仍躲在野草叢中。
西門飄怒揮一刀,就要轉身。
突然,池塘里傳來一聲輕響,一陣砂石從峭壁上落下來掉進了池塘里,激起了無數個漣漪。
西門飄猛然抬眼,池塘兩邊長著幾棵大樹,枝葉橫伸兩相連接,跟個傘似的遮在池塘上空。
這片枝葉截斷了人的視線,使人無法再往高處看。
可是任何人都能想到,要上峭壁頂去,這幾棵樹跟那密遮在池塘上的濃密枝葉是捷徑。
西門飄沒有遲疑,他看準了最近的一棵樹騰身竄了上去。
果然,他跟呼延明由這棵大樹跟那片濃密的枝葉,輕易地登上了峭壁。
雖然那片濃密的枝葉峭壁的頂端還有兩三丈高矮一段距離,但任何一個練武的人都可以從這片濃密的枝葉上一躍而上。
峭壁頂端是片砂石地,人落腳邊上一定會踫下一些砂石,就是西門飄跟呼延明也不例外。登上峭壁頂上看,一片砂石地臨著半邊山,山壁上有幾個黑黝黝,深不知有幾許的洞袕,山壁的兩邊都臨著斷崖,無路可走。
這情形夠明顯的。
西門飄冷哼一聲道︰「這些袕洞不知道有沒有相連,我進去搜,你在外頭守著,只一見那匹夫出來,馬上出聲招呼我,听清楚了麼?」
呼延明微一欠身道︰「屬下听清楚了。」
隨即探手腰間拔出了他那把雪亮的利斧。
西門飄轉望山壁,暗暗冷笑︰「看你這匹夫還往那里逃。」
他邁步逼了過去。
刀抱在胸前,他身上跟刀身上都透射出懍人的殺氣。
他剛邁出去一步。
驀地,一個低沉話聲從正前方一個洞口中透傳而出︰「西門飄,你站住。」
西門飄須發一張,目閃厲芒,沒答理,依然邁步逼了過去。
那話聲接著又道︰「西門飄,我有意償還當年舊債,想跟你談談條件,你要是不停步,我可要改變心意,從山那邊的出口走了!」
西門飄冷笑一聲道︰「無恥匹夫,到現在你還耍奸滑,山那邊要有出口,你豈會留在洞里等我?」
那話聲道︰「西門飄,你錯了,當年你我刀劍並稱,難分軒輊,這二十年來,固然你負志報仇,在那前古迷城之中苦練刀法,可是我為了防你復出也用功甚勤,我的一身修為也勝過往日一籌,如今你我仍是難分高下,我並不怕你,不信你可以試試看。」
這話聲甫落,正前方那洞口之中忽然沖出一股勁風,直向西門飄撞去。
西門飄是個大行家,焉能看不出這股風的強弱?心頭一懍忙移步橫跨躲了開去,那股勁風擦身而過,帶起-片砂石沖下崖去。
只听那洞中人道︰「西門飄,如何?」
西門飄一時沒敢再往前走,事實證明洞中人一身修為確比昔年更勝一籌,跟他日下一身功力也的確難分高下。
他一雙綠楮轉了轉道︰「你既然不怕我,為什麼打出你那扳指之後扭頭就跑?」
洞中人輕輕一嘆道︰「那是因為我不願見我的兒子,昔年的一切已經被你當場拆穿,我還有什麼臉見他,倒不如讓他認為我已經不在人世。」
西門飄道︰「你也知道羞恥麼?」
洞中人道︰「羞恥之心人皆有之,當年一念之誤鑄下大錯,現在後悔已經來不及了。」
西門飄道︰「後悔兩字救不了你!」
洞中人道︰「我並沒有打算自救,否則我也不會留在這兒等你了。」
西門飄冷笑一聲道︰「別人不知,我深知你的為人,你休要在我面前耍奸猾,既然你一身修為猶勝當年一籌,你又為什麼還死躲我的兒子?」
洞中人嘆道︰「西門飄,我連你都不怕。又怎會怕你的兒子,雖然他不是我的親身骨肉,但我跟他的生身母總有幾年夫妻情,而且他也是我一手撫養長大的,對他,我多少也有些父子情。
我不忍再傷他母子,可是,我也沒辦法阻止他母子那日漸伸向我復仇之手,不得已,我只好出此下策,原以為我一死便可恩怨俱消,誰知人算不如天算,老天爺他也不放過我,就在這時候你從前古迷城月兌困來到了中原,要在我的親骨肉身上索還我欠你的債,我要是真死了便罷,我既然還在人世,就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我的兒子來替我償還這筆見不得人的骯髒債,所以我把你引來這人跡罕至的地方跟你談談。」
西門飄道︰「你要跟我談什麼?」
洞中人道︰「我跟你談談條件,我自己償還這筆拖欠近二十年的舊債,你父子放過我的親骨肉,遠離我‘劍莊’……」
西門飄道︰「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這是天經地義的事,你還跟我談什麼條件?」
洞中人道︰「西門飄,話不是這麼說,固然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是天經地義的事,可是好死不如苟活著,螻蟻尚且偷生,何況萬物之靈的人?我若是賴債不還,跟我還號稱‘神劍’的兒子聯了手,一旦並斗起來鹿死誰手還未可知,你說是不是?」
西門飄不知在想什麼,沒搭理,也沒說話。
洞中人又道︰「西門飄,你可以想一想,我償還了你的債,我兒子的愛侶也已為你那兒子所奪,你父子倆並不吃虧,放著順順當當的債不要,你為什麼非逼我賴債不可?」
西門飄忽地一聲冷笑道︰「話倒是一番甚為動听的好話,只是我若是點了頭,你能信得過我麼?」
洞中人道︰「借你適才一句話,別人不知道你,我對你知之甚深,你這個人雖然杰桀凶殘,陰狠毒辣,但卻素重一諾,只要你點個頭,我絕對信得過。」
西門飄沉默了一下,忽然一點頭道︰「好吧,看在你撫養我那兒子長大成人的份上,我答應你。」
洞中人一嘆說道︰「不管怎麼說,我總是感激你這千金一諾,還有,西門飄……」
西門飄怒聲說道︰「你還有什麼條件?」
洞中人道︰「你給我個全尸,我自己出洞從崖上跳下去!」
西門飄怔了一怔道︰「你要我給你個全尸,讓你自己從崖上跳下去?」
「不錯,」洞中人道︰「只是你可以放心,這兒地近峰頂,崖上距崖下至少也有百丈高低,就是鐵打的金剛,銅澆的羅漢也能摔得扁扁……」
「不行」,西門飄突然搖頭說道︰「這個我不能答應,就是上下高低有千萬丈我也不能答應你。」
洞中人訝然說道︰「西門飄,這是為什麼?」
西門飄厲聲說道︰「當年你把我丟在前古迷城中的時候,是怎麼對付我的,不必看我身上,看看我這張臉,難道你忘了麼?」
洞中人沒說話,過了好一會兒之後始長嘆一聲,道︰「因果循環,報應不爽,一報還一報,我想佔個便宜,你卻不願吃虧,這樣吧,西門飄,十刀是死,一刀也是死,我求你把亂刀改為一刀,你怎麼下手都可以,行麼?」
西門飄遲疑了一下道︰「這我勉強可以答應……」
「西門飄,我再說聲謝,」洞中人說了這麼一句,隨著這一句,正前方那洞口之中緩步走出一個瘦削、清 、長眉鳳目,鼻直口方的灰衣老者,他神色肅穆,臉上不帶-點表情,望著西門飄道︰「西門飄,這是你我二十年來頭一回面對面,當年你我總是朋友一場,我問你一聲好!」
西門飄須須顫動,目眥欲裂,沒說話。
灰衣老者又道︰「西門飄,你太激動了,怎地還不如我?近四十年的修為了,連這點定力都沒有麼?」
西門飄突然威態一斂,吐氣出聲,道︰「看來到如今我還是不如你。」
灰衣老者道︰「事到如今還計較這個干什麼,強也好,弱也好,一死就什麼也沒有了。」
轉身往崖邊行去。
西門飄急忙掠過去橫刀攔住了他道︰「卓不凡,你要干什麼,剛才說好了的……」
灰衣老者淡然說道︰「西門飄,你別緊張,這地方是當年教祖的丹爐所在地,我不敢瀆冒,只有請你移至崖邊揮刀,這樣我的尸身可以墜落崖下,不污此處寸土。」
西門飄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閃身退向一旁。
灰衣老者邁步向前行去,一直走到了崖邊,他面向我,背向里,雙手往後一背,道︰「西門飄,你下手吧。」
西門飄沒有猶豫,提著刀走了過去,他走得很慢,一步-步的,每一步似乎都重逾千斤。
灰衣老者連頭都沒回,風過處,須發衣袂齊飛揚,令人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他很泰然,很安詳,這表示他的心境也很平靜,平靜得等待著解月兌那一剎到來。
西門飄的步履之間也越來越沉重,那砂石地上都現出了一個一個的腳印。
他兩眼之中的綠光越來越盛,眉宇間的殺氣也越來越濃,甚至他那把刀上都透出了懍人的殺氣。
一個普通人到了要殺人的時候都會這樣,何況西門飄這麼-個凶人!這情景連利斧之下劈過不少人的呼延明都覺得心悸而不敢直視。
西門飄到了灰衣老者身後,他冰冷說道;「卓不凡,你還有什麼話說麼?」
灰衣老者道︰「你記住,卓不凡已償還了拖欠近二十年的舊債,從今後你父子不許再動卓家任何一人!」
西門飄道︰「我答應過你了,只要你姓卓的不再犯我父子,我父子絕不再動你姓卓的任何一人,還有麼?」
灰衣老者道︰「要是你那兒子不听你的呢?」
西門飄道︰「我今天怎麼殺你,將來我怎麼殺他。」
灰衣老者道︰「我毫無牽掛了,你動手吧。」
西門飄緩緩舉起了掌中刀。
灰衣老者仍然一動不動,連眼都沒閉。
突然,西門飄大喝一聲︰「卓不凡,我許你是個英雄!」
他這里刀光一閃,連站在遠處的呼延明都看得清清楚楚,灰衣老者一顆頭顱離頸飛起,連同身軀一起往崖下落去,連血都沒噴,可見西門飄這一刀是多麼的快!西門飄刀垂下了,刀上沒有一點血跡,他站在崖邊一動不動。
呼延明閉上了眼,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感受。
突然,西門飄的話聲在他跟前響起︰「呼延明,你听我說。」
呼延明連忙睜開了眼,西門飄不知道什麼時候已到了他眼前,他忙道︰「城主吩咐。」
前後不過片刻,西門飄似乎蒼老了許多,他搖搖頭道︰「不用再稱呼我城主了,從現在起,我還你自由之身,我這就離開這兒找我的兒子去,找著我的兒子之後,我父子要同時從武林中退隱,從今以後,西門家的人永不在武林中出現,你可以走了。」
他騰身往下掠去。
呼延明發了一會兒怔,也跟著掠了下去。
他不明白一代凶人的「天魔教主」西門飄,為什麼會有這種突變,他也不為自己恢復了自由之身後多麼欣喜,因為當初西門飄並沒有強迫他追隨左右,是他自願的,正像他自己所說的,他跟西門飄是同仇敵愾。
可是他不否認西門飄這還他自由之身來得恰是時候,因為他現在已經明白了個中恩怨,對卓慕秋已毫無敵意,不但沒有絲毫敵意,反而對卓慕秋卻有點歉疚。
他跟在西門飄之後,剛出了山窪,迎面來了一個人正是卓慕秋,西門飄看也沒看卓慕秋一眼便飛馳而去。
卓慕秋倒為之一怔,他剛要說話,呼延明已到了他跟前,道︰「三少不用叫他了,他跟卓家的恩怨已然了了。」
卓慕秋神情為之一震,道︰「閣下這話……」
呼延明當即把崖上所見說了一遍。
他這一說不要緊,卓慕秋沒把話听完,就轉身繞山馳去。
卓慕秋剛走,十丈飛紅跟著來到,問明原由之後也大驚失色地急忙撲去。呼延明遲疑了一下竟跟了過去。
口口口
呼延明起步最慢,他當然最後趕到,他趕到的時候,卓慕秋跟十丈飛紅雙雙站在一片亂石嶙峋大谷地里,身左便是那塊斷崖。
他兩人身前,兩灘血肉,一大一小,除了那襲灰衣跟鞋襪之外,其他的都變了形,什麼也辨不出來了。
卓慕秋緩緩跪了下去,臉上沒有一點表情。
十丈飛紅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臂,道︰「三少,請節哀。」
于金竟然跟卓慕秋那麼熟,呼延明忍不住詫異地看了他一眼。
十丈飛紅發現了,但他這時候沒心情解釋,他也認為沒解釋的必要。
過了一會兒,卓慕秋緩緩站了起來,轉身望向呼延明,道︰「閣下適才所說的,都是閣下親眼所見?」
呼延明一點頭道︰「不錯,我始終站在左近,以往是我愚昧誤解三少……」
卓慕秋微一搖頭,道︰「事到如今閣下也用不著再說這些了,我本來是來找西門飄代父還債的,沒想到卻遲來了一步,致使家父自己……」
呼延明道︰「三少,連西門飄都稱許卓莊主是位英雄。」
卓慕秋道︰「他這麼守諾重信,他也不差。」
十丈飛紅道︰「呼延兄,西門飄真答應從此不動卓家任何人?」
呼延明道︰「這一點似乎用不著置疑,他剛才臨走的時候不是踫見三少了麼,他並沒有攔住三少,腳下便連停也沒停一下,這已經能夠證明他的確是個很重信諾的人,其實卓莊主也深知他重信諾,要不然卓莊主怎麼會跟他談這個條件?」
十丈飛紅搖搖頭道;「我沒想到西門飄會是這麼個人,他既然有從此退出武林之諾,想必也是一言如山似鼎,照這麼看西門跟卓家的恩怨確實已經了了,天下武林也從此可以安靜了。」
呼延明道︰「三少也可以回去重建‘劍莊’了。」
卓慕秋沒說話,臉上也沒什麼表情。
十丈飛紅望著卓慕秋道︰「三少重建‘劍莊’,倘需人手,佟老人家跟我義不容辭。」
呼延明看了十丈飛紅一眼道︰「于金,你跟三少似乎很熟?」
卓慕秋道︰「何止很熟,我跟他是生死之交,他對卓慕秋恩比山高,德比海深……」
他把十丈飛紅義薄雲天,為他以身試西門厲之刀的經過從頭到尾說了一遍。
靜靜听畢,呼延明悚然動容,沖十丈飛紅肅然抱拳說道︰「于兄,小弟一向看輕了你,沒想到于兄你是這麼一位舍身全交的義人,使得小弟我敬佩之余倍感羞愧……」
「閣下,他不姓于,也不叫于金,他姓金,他叫金羽。」
呼延明兩眼一睜道︰「十丈飛紅?」
卓慕秋微一點頭道︰「正是。」
呼延明道︰「金兄,你瞞得人好苦。」
十丈飛紅勉強笑笑說道︰「小弟不得已,還望呼延兄諒宥。」
呼延明道︰「說什麼諒宥,小弟對金兄你只有敬佩,金兄你可以稱得古今第一義人,這種朋友我要交,金兄要是不嫌棄,咱們這就重新訂交。」
十丈飛紅道︰「‘霹靂斧’當今高人,呼延兄折節,是小弟我的榮幸。」
呼延明上前一把抓住了十丈飛紅的手道︰「金兄,你就別臊我了,往金兄你面前一站,小弟我只有自慚渺小之感。」
十丈飛紅道︰「人之相交,貴相知心,好朋友之間用不著客氣,三少要重建‘劍莊’,我敬邀呼延兄……」
呼延明不等十丈飛紅把話說完,便立即接口說道︰「金兄,小弟我義不容辭。」
卓慕秋呼了一口氣緩緩說道︰「多謝二位雅意,我心領……」
呼延明道︰「三少不要客氣,我們閑著也是閑著。」
卓慕秋搖搖頭,道︰「不瞞二位說,我已經不打算再回‘劍莊’了,不管先父當初對我怎麼樣,不管他當年造了多麼大的罪孽,也總是我的生身之父,而且他已經以血償債,恩怨兩消,我預備收拾他老人家的骸骨衣冠之後立即退出武林,找一個偏僻清靜的地方終老斯鄉,伴著他老人家靜靜的渡過以後的歲月。」
十丈飛紅跟呼延明听得俱都為之呆了一呆。
呼延明道︰「三少怎麼好在這時候忽萌退意?‘劍莊’是卓家的基業……」
卓慕秋道︰「我並不是現在忽萌退意,早在我從前古迷城-困時我就有意退出武林,奈何那時候我不能不回到中原來看看,現在事已了了,我已經無牽無掛,了無心事了,至于‘劍莊’,它的確是卓家的基業,也是先父當年胼手胝足好不容易才創立的,可是它早在先父償債那一剎就從這人世消失了,‘劍莊’已不復存在,還有什麼可重建的?」
呼延明道︰「三少,‘劍莊’……」
卓慕秋道︰「如今的‘劍莊’只是一片廢墟,如同一個沒有靈魂的軀殼一樣,是不足珍惜的了。」
呼延明口齒磋動了一下,欲言又止。
十丈飛紅這時候點了點頭,緩緩說道︰「也許三少是對的,這個武林也實在沒什麼值得留戀的,不如找個清靜的地方,希茅蔬淡,伴那山水林木無憂無慮地過一生!」
呼延明目光一凝,道︰「怎麼,難不成金兄……」
十丈飛紅淡然強笑道︰「我正有此意,奈何還有件俗事未了,一時半會兒我還離不開這個武林。」
呼延明詫異地望著他「哦」了一聲,沒說話。
卓慕秋緩緩轉過路去走向那兩灘模糊一片的血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