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荒傳說 第 44 卷 第 一 章 天地之秘 作者 ︰ 黃易

燕飛抵達崔家堡,離天明尚有二個多時辰,除了值夜的崔族戰士和荒人兄弟,其它人好夢正酣。

負責當夜防護重責的是卓狂生,此君正埋首寫他的天書,聞報後火速來迎,把被荒人兄弟簇擁著的燕飛,帶到本屬崔宏卻被卓狂生征用了的書齋,坐下後,劈頭第一句便道︰「小飛你來得正好,我剛好寫到關于你的章節,別忘記你對本館主的承諾。」

燕飛苦笑道︰「你似乎關心你的天書,更甚于現實中的戰爭。」

卓狂生毫無愧色的道︰「兩方面我都是這麼在乎,不過看你春風滿臉的樣子,便知你滿載而歸,這方面可留待日出後舉行的議會討論,如果我現在要你稟告上來,會大減在開議會時,我乍聞喜訊的刺激滋味,而且你又得重復再說一遍,對你對我都沒有好處,何不趁夜深人靜的良辰美時,讓我听听你的動人故事,千萬不要令我這個關心你的人失望。明白嗎?」

燕飛苦惱的嘆道︰「甚麼事都可給你說出些歪道理來。你若真的關心我,好應讓我先去好好睡一覺。」

卓狂生笑道︰「不要推三推四了,說罷!你今回怎都走不掉的。」

燕飛凝望隔著張書幾的卓狂生,好一會後道︰「你滿意眼前的一切嗎?」

卓狂生愕然道︰︰垣和你要說的事有甚麼關系呢?」

燕飛道︰「當然大有關系,你先回答我的問題。」

卓狂屈服道︰「現在好象寫書的是你而不是我。好吧!我非常滿意現今的自己,非常享受眼前的一切。邊荒集的榮耀,就是我的榮耀,尤其我的天書快將完成,我當然有很大的滿足感。言歸正傳,不要再兜圈子了,不如就由天袕人手吧!天袕和你究竟有甚麼關連?」

燕飛道︰「假如我說出來的事,會令你的滿足感化為烏有,一切以往能令你感到快樂的事,都失去了原本應有的意義,這樣的故事你仍堅持要听嗎?」

卓狂生興致盎然的道︰「剛好相反,我給你說得心都癢起來,不要再賣關子了。」

燕飛拿他沒法,苦惱的道︰「我真的有難言之隱,因為說出來,對任何人都沒有好處。」

卓狂生雙目放光,道︰「不是那麼嚴重吧?」

燕飛苦口婆心的勸道︰「想想吧!假設你正沉醉在甜蜜的美夢中,忽然寢邊響起驚雷,把你震醒過來,發覺正享受苦的一切只是夢境,你會感激這雷響嗎?」

卓狂生欣然道︰「如果真的是夢,早晚會夢醒過來,遲些早些沒有分別,何況我仍可繼續尋夢。」

燕飛沉聲道︰「問題在這個人生大夢,只會在咽下最後一口氣時方會醒轉過來,又或結束,你仍要知道嗎?」

卓狂生雙目精芒閃閃,大喜道︰「愈說精彩了。我的想法和你恰恰相反,假如我曉得人生只是一場幻夢,死了便會夢醒過來,我會更珍惜夢中的一切,我此刻快被你惹起的好奇心殺死了,立即給我從實招來。」

燕飛嘆道︰「害了你沒有甚麼關系,因為是你自找的,但若令听你說書的人無辜受害,卻是我于心不忍的。」

卓狂生道︰「你先說出來听听,再讓老子我斟酌如何下筆著墨,保證你說出來的如幻似真,讓人疑神疑鬼,仍能安心作夢。他女乃女乃的!不要再吞吞吐吐了。」

燕飛沉吟片刻,道︰「如果你曉得這人間世竟有個神秘的出口,我們可以離開這個人間世,你會怎麼辦呢?」

卓狂生一呆道︰「真的有這樣一個出口嗎?」

燕飛道︰「先回答我。」

卓狂生認真的想了半晌,長長吁出一口氣道︰「我大概會想盡辦法,去尋找這個出口,看看出口外是怎樣的一番情況。」

燕飛苦笑道︰「關鍵處正在這裹,曉得這一個出口的存在,會打亂你的陣腳,令你茶飯不思,再難全心全意去享受生活,享受你手上擁有的東西。而最大的問題,在于你永遠尋不到這個出口,當這變成一個遣憾時,感覺絕不好受。孫恩和安世清等人的師傅,也是尼惠暉的親爹,便是窮畢生之力去尋找這個出口的人,結果是含恨而終。」

卓狂生倒怞一口涼氣,道︰「我的娘!你想說的是不是關于成仙成道的事?」

燕飛聳肩頭道︰「我不理甚成仙成道,我要說的只是關于這個神秘出口的事。」

卓狂生兩眼生輝的打量他,問道︰「你曉得出口在哪里嗎?」

燕飛頹然道︰「你這家伙,怎麼勸仍是冥頑不靈。對!我曉得出口在哪里,正因我知道這個秘密,令我差點陷進萬劫不復的絕境裹。現在我終找出解決的辦法,可是別人可沒我這般的幸運,所以我不想其它人重蹈我的覆轍。」

卓狂生緊張問道︰「出口在哪裹?」

燕飛拿他沒法,道︰「出口無處不在,只看你是否有開啟的能力。」

卓狂生愕然道︰「我的娘,你在說甚麼呢?」

燕飛道︰「這要從天地心三佩說起,據道家寶典《太平洞極經》所載,只要能令三佩合一,仙門便會開啟,露出通往洞天福地的入門。你這想曉得天袕的真相,我便告訴你吧!天袕與甚麼天上降下的火石絕對無關,它是天地心三佩合一,打開了仙門的後果,神秘的力量從另一邊涌出來,炸開了地面,明白嗎?」

卓狂生听得目瞪口呆,一時說不出話來。

燕飛凝望著他,沉聲道︰「我肯告訴你真相,並非改變了主意,只是希望你能明白問題的嚴重性,不要再逼我,更不要把此事公諸于世。我已掌握了開啟仙門的方法,故比任何人都清楚開啟仙門的難度。孫恩並沒有命喪于我劍下,最後與他的一場決戰,演變為合力開啟仙門,而他則從仙門溜掉,去體會出口外的情況,看看那究竟是洞天福地?還是修羅地府?以孫恩之能,亦沒法獨力開啟仙門,余子可以想見。知道仙門的存在,絕非甚麼賞心樂事。來听你說書的人只是要尋樂子,而非想徒添煩惱,你也不想害人吧?」

卓狂生失聲道︰「我的娘你愈說愈離奇了。他女乃女乃的!照你這麼說,我們現在眼前的人世,豈非像個龐大無匹、表面看似自由的大牢獄,而我們則成了監犯而不自覺,只有仙門是唯一逃獄的出口?」

燕飛嘆道︰「不同的人,會對這樣的處境有不同的看法、不同的感受,至乎不同的反應。最極端是把自己的一生毀掉,沒法投入眼前的生活去,只是一意尋找逃生的出口,最終徒勞無功,白白浪費掉生命。唉!做人是要全心全意的,快快樂樂度過此生才是聰明的事。」

卓狂生道︰「這樣的人沒有多少個,大多數人都只會當作傳奇神話來看。」

燕飛道︰「就算只有一個,亦非我所願。告訴我,你相信嗎?」

卓狂生頹然道︰「我清楚你是不會騙我的,更不會拿這種事來開玩笑。坦白告訴我,我卓狂生有機會嗎?」

燕飛苦笑道︰「問題正在這里,認識我的人,都知道我不會捏造這種事來騙人,如給你寫進天書去,首先害到的便是我們的荒人兄弟。荒人一向離經叛道,鐘愛新鮮古怪的事物,仙門最合他們的脾胃,找不到仙門時,卻沉迷于丹藥,那就大大不妙。」

卓狂生呆了半晌,問道︰「仙門是怎樣子的?是否會出現一道門,打開便可以到洞天福地去。」

燕飛苦惱的道︰「看你現在神魂顛倒的樣子,我便後悔得要命。仙門並不像我們一般的門,而是個一閃即逝的空間,不論你本領如何高強,以孫恩作例子,穿過仙門時,肉身便會灰飛煙減,只剩下道家傳說中的陽神,方可抵達彼岸,但至于另一邊是否洞天福地,則沒有人知道,包括我在內,因為去了的人都沒法回來告訴我們,那邊是何光景。」

卓狂生長長吁出一口氣,道︰「真的是匪夷所思。唉!他女乃女乃的!」

燕飛道︰「你現在有甚麼感覺?」

卓狂生看他一眼,俯首沉吟,道︰「感覺很古怪,全身涼颼颼似的,好象身體再不屬于自己,整個人虛虛蕩蕩。」

燕飛道︰「是否以往最在乎的事,例如你的說書大業、荒人的榮辱,戰爭的成敗,都變成像再不關痛癢的事。可是你的心事,卻沒法向任何人傾訴,當然我是唯一的例外。」

卓狂生朝他望去,點頭道︰「你的話直說到我心坎里去,我頗有正發其春秋大夢的奇異感受,疑幻疑真,一切事物都失去了以往的意義。他女乃女乃的,這種感覺真的要命。」

又滿懷感觸的道︰「到此刻我方明白為何會有這多人看破世情,遁入空門,又或沉迷道術丹藥,皆因在他們深心之處,隱隱感到這個出口的存在。我的娘!這是多可怕,又是多麼動人的事實。我從沒有想過,別人的幾句話,可以令我整個天地觀起了天翻地覆的變化。謝謝你!」

燕飛失聲道︰「謝我?」

卓狂生拈須嘆道︰「因為你的坦白,令我的天書真的變成了天書。放心吧!我會懂得如何著墨,保證沒有人相信我說的是真話,只以為我是語不驚人死不休,憑空捏造。事實上這也是我全書的風格,沒有人會認真看待。」

燕飛苦笑道︰「那我剛才所說的豈不全是廢話?」

卓狂生正容道︰「當然不是廢話。只要我隱瞞你曾向我透露真相,那麼所有人都會心生疑問︰你又不是燕飛,怎會清楚燕飛的事?最關鍵之處,是我會把仙門形容得像這個書齋入口般的門,以黃金打制,須萬斤之力方能推開,門開後是一道直通往青天的雲路,煙霧彌漫,還有條忘憂河,喝一口便可以把生前的事徹底忘掉。他女乃女乃的,若這還不足夠令人誤以為我在虛構故事,我可以再加上由龍虎二獸把門,打贏-們方可往洞天福地闖。如此就誰都會把我的天書當作志怪傳奇,沒有人會認真。」

燕飛啼笑皆非的道︰「你這死性不改的家伙,真的拿你沒法。」

卓狂生吁一口氣道︰「你該為我高興才對,因為我忽然又回復生機,感到在書中泄漏天機的樂趣,別人說我夸大,我亦不會辯駁,只會在心中暗譏他們的無知。」

燕飛道︰「那你自己又如何呢?你已曉得了不應該知道的秘密。」

卓狂生欣然道︰︰垣個天機之秘無限地豐富了我的生命,令我能從一個超然的角度去感受眼前的一切,便像作夢,雖然明明白白曉得身在夢中,卻沒法醒過來,但又確確實實是已醒了過來,如此矛盾獨醒的滋味,既失落又動人,豈是一般人能擁有的經驗?我會背負著這個秘密,浪蕩天涯的四處說書,卻沒有人知道我在泄漏天機,直至老死。看!這是多麼感人的事?」

燕飛呆看著他,說不出話來。

卓狂生道︰「放心吧!以後我再不會逼你,你也再不用向我提及仙門的事,以免影響我天書下筆的方向。不過大家是兄弟,我當然關心你,你真的有把握開啟仙門嗎?你走了,千千怎麼辦?」

燕飛苦笑道︰「你又忍不住問了。」

卓狂生投降道︰「不想說便不要說吧!幸好筆在我手上,我會給你們一個大團圓的結局。」

燕飛道︰「沒有人曉得仙門的另一邊是怎麼一回事,所以你愛怎麼寫都可以。」

卓狂生道︰「我完成天書後,會把天書藏起來,待若干年後才讓它出世,如此你便不用擔心了。否則保證尋找你的人會大排長龍。」

燕飛苦笑道︰「多謝你!」

卓狂生道︰「時間會沖淡一切,二、三十年後,你燕飛將變成神話里的高手,只屬于上古時代。哈!或許我說得夸張了點,但我的看法依然沒有改變,人只會選自己願意相信的事去相信,太過離奇的事,根本在腦子里掛不牢,轉瞬便褪色,所以你真的不用擔憂。」

燕飛還想說話,足音人聲自遠而近。

一人領頭進入書齋,大笑道︰「燕兄!我們又見面哩!」

竟然是向雨田,崔宏緊隨他身後。

燕飛和卓狂生都生出從幻夢返回現實的古怪感覺,一齊起立相迎。

崔宏趨前和燕飛握手,欣然道︰「見到燕兄,我生出大局已定的感覺。」

燕飛明白他的話,自己身在此處,是因沒有忍不住獨自去營救紀千千主婢,故沒有打草驚蛇,令拓跋族和荒人能掌握著致勝的契機。

卓狂生望往窗外,見天色漸明,道︰「是時候召開議會哩!」

桓玄猛地從床上坐起來,一身冷汗。

他急促的喘息著。

剛才的夢實在太可怕了,他夢到自己的軍隊,集體向劉裕投降,北府兵從四方八面攻入江陵,只剩下他和兩千子弟兵拚死頑抗。

不知如何,他孤身一人沿著大江亡命竄逃,天地昏暗迷茫。

忽然前方一人攔著去路,定神一看,竟是七孔流血的桓沖,瞪著他的厲目燃燒著仇恨和憐惜。

桓玄狂嘶一聲,掉頭便走,慌不擇路下,來到一個荒村,赫然竟是當日截殺司馬道子的亂葬崗,司馬道子和司馬元顯兩個無頭鬼正在崗上飄蕩,四處尋覓,似在找尋他們失去的頭顱。

桓玄嚇得魂飛魄散,忽然發覺四周景物已變,化為江陵城內的街道,卻不見人蹤,家家門戶緊閉,桓府出現眼前。

桓玄松了一口氣,直沖入府,大嚷道︰「來人!」

一女從主堂大門裊裊婷婷地走出來,神態悠閑的問道︰「南郡公找我嗎?」

桓玄定楮一看,赫然是王淡真,她的咽喉處有一道清楚的血痕。

桓玄狂呼一聲,醒了過來。

他不斷提醒自己,只是一個夢,並不是真的。

好一會後,桓玄心神稍定。

夢中的情景,會否真的發生呢?

不!

絕對不會。

我桓玄絕不會輸的,最後的勝利將屬于我。至不濟便是回復以往荊揚對峙的局面,誰都奈何不了誰。

忽然足音響起。

桓玄心中-緊,喝道︰「是誰?」

門外親衛報上道︰「桓偉大將軍求見聖上,有要事面稟。」

桓玄尚未響應,桓偉氣急敗壞地沖進來道︰「白帝城被毛修之攻陷了。」

桓玄整道脊骨像冰雪般凝凍起來,再沒有任何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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