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荒傳說 第 6 卷 第十章 洞天福地 作者 ︰ 黃易

數息呼吸的工夫,劉裕已走遍三進房舍,內進與中進均給徹底打掃過,與外進的蛛網塵封截然有異,顯示敵人不單利用這作為落腳的地方,本身還有潔癖,否則只須隨便弄干淨一點便成。

此時他對這尚算完整的棄宅,已得到一個清晰的印象,屋內僅有的小量家具殘破不堪,依荒人的作風,可用的家具均會被他們搬走據為己用。

可藏千多兩金子的地方一眼看通,除非密藏地下或牆內的密格,不過那可非臨時辦得到的。照他的分析,偷金的行動只是靈機一觸下發生的,是因曉得財物藏在搬進睡帳的箱子後,倉卒下匆匆安排,致露出破綻,所以早有預謀的可能性幾乎不存在。

劉裕目光投往破窗外的荒園,尚未被燒掉的幾株老樹撐天而立,樹蔭里雜草野藤纏綿糾結,要收起金子絕非難事,他要把金子搜出來則勢必費一番工夫。

他是別無選擇,正要付諸行動,倏地心現警兆,听到自己適才伏身處的阱舍瓦面傳來足尖點地的微響,顯示來人至少在身法方面非常高明,若換了在淝水之戰前的劉裕,肯定難以覺察。

由于對方是從高處來,可鳥瞰全局,使他再沒有時間離開,人急智生下,騰身而起,落到主梁上,入目的情景,令他欣喜如狂,差些兒笑了出來。

燕飛往紀千千瞧去,晶瑩的淚珠排佇列陣般從她一對眼角瀉下嬌女敕的臉蛋兒上,嘆道︰‘唉!這是何苦來由呢?’紀千千搖頭道︰‘你不會明白的,他是第一個令我心動的人,燕飛是第二個。’接著以淚眼迎上他的目光。

燕飛再沒法控制大熾的憐意,正要舉袖為她拭掉掛在原本微泛嫣紅,現在卻蒼白褪色的臉蛋兒上的淚珠,伊人敏捷地從香懷內掏出手帕,送到他的手上,然後似陽光破開烏雲般‘噗哧’嬌笑起來,接而有點不好意思,垂首避開他呆瞪著她的眼神。

燕飛拿著香帕發了一陣子呆,方如夢初醒般溫柔地為她拭掉俏臉的淚漬。

紀千千唇角逸出一絲笑意,輕輕道︰‘知道嗎?你回到邊荒集後,整個人像不同了,有種天下間沒有任何事難得倒你,遇上困難仍可揮灑自如不可一世的氣魄,令千千開始相信劉裕的看法,你不但是邊荒第一高手,更可能是無敵于天下的第一把名劍。’燕飛于完成拭淚大任後,拿著她的香帕不知該物歸原主還是該據為己有?

聞言淡淡道︰‘只因我是屬于這里的,所以你會對我生出這種感覺。便像高彥,在建康他是處處踫壁、受盡歧視,回到這里有如猛虎歸山,在邊荒集他方可以成為受尊敬重視的人,與建康崇尚高門的風氣他是格格不入,在這里他卻是如魚得水。我的情況相同,可是若離開邊荒集,我頂多是個出色的劍客和刺客,個人的力量根本微不足道。’紀千千柔聲道︰‘收起手帕吧!當是千千和你燕飛交換的定情之物。滿意嗎?’燕飛拿著染上她淚漬、帶著她傷心往事的香帕,失聲道︰‘定情之物?’紀千千似已回復正常,挺起胸膛理所當然的道︰‘誰叫你送人家十八盞走馬燈呢?千千也恨你呢?一路北上都裝作對人無動于中的冷淡模樣,忽然又耍出這般漂亮的一手,教人立時失去女兒家的衿持。走馬燈不是示愛是甚麼呢?現在千千已肯拋開一切接受你的心意哩!彩燈若不是定情之物該算作甚麼?’燕飛立生出回去狠揍高彥一頓之想,只恨現下只好啞子吃黃連。涉足情場已非他所願,更何況卷入紀千千糾纏不清的男女關系中。

紀千千命令道︰‘還不收好它?’

燕飛別無選擇,把香帕納入懷內,正要說話。

‘鏗!’

蝶戀花鳴聲示警。

一條重甸甸的長布條,安靜地躺在大圓梁上,以兩把匕首固定首尾兩端。劉裕探手一模,果然是滿載金子的纏腰囊,可分幾匝纏綁腰間。約略估計下,囊內的金子該不過六百兩,應仍有另一腰囊,很大可能放在中進的橫梁上。如此藏金的方法,確是頗有心思,正因橫梁太顯眼,反會忽略過去。更想到這只是臨時措施,好方便取走。

劉裕剛伏身橫梁藏好,來人已穿窗而入,移到梁下。

香氣傳來,登時生出熟悉的感覺,嚇得他不敢偷看,因他已認出梁下的美人兒是何方神聖,‘逍遙帝後’任青-是也。

破風之聲響起,有人繞宅疾馳,顯然和任青-是一道,從另一方向繞過來,這是防備有人埋伏的江湖手法。

只听其速度,便知此人身手不在任青-之下,劉裕心中自然浮起‘逍遙帝君’的名字。不由心中叫苦,若他們到橫梁來取回金子,自己能突圍逃走已難比登天,更遑論取回金子。

一把男子的聲音在入門處道︰‘確是這所房子,外面有以石頭擺著的暗記。’任青-熟悉的嬌柔聲音響起道︰‘離約定的時間尚有一刻鐘。唉!我剛見過燕飛,他不單像沒事人一個,還大有精進,我竟瞞不過他,差點給他堵截著。唉!我真有點害怕他。’應是任遙的人苦惱道︰‘真的令人費解,我的而且確予他致命的一擊,他能活下來已是奇跡,怎可能反變得更厲害呢?’梁上的劉裕暗松一口氣,幸好這對妖男女非是偷金賊,否則自己肯定有難,不過危機仍未過去,若他們約會的正是那偷金賊,他仍大有被發覺的機會。希望偷金賊與任遙兩人說過密話,待兩人離開後才上梁來取金子,哪自己便可以乘機送他致命的一刀作為見面禮,以出憋在心內的窩囊氣。

任青-嘆一口氣,沒有答話,劉裕生出奇異的感覺,任青-的內心似不像她表面一心置燕飛于死地狠辣無情的行為。此口嘆氣充滿無奈的情緒,听來頗有點心亂如麻、六神無主之味。

任遙似沒有覺察他後妃的心事,怕是還在心心不忿燕飛仍然活著。沈聲道︰‘聶天還此人很不簡單,雄材大略,是個可以有一番作為的人,如非桓家一直撐江海流的腰,他早吞並了大江幫。我們今趟和他合作,須步步為營,否則吃虧的會是我們。’任青-冷哼道︰‘任聶天還智比天高,仍沒法夢想我們周詳縝密的統一大計,最終只會為我們作嫁衣裳。’任遙道︰‘我們在利用他,他也在利用我們。郝長亨是個難得的人材,若青-可以美色籠絡他,收之為己用,說不定可以把兩湖幫變成我們班底,哪時司馬賊的天下,將是我們的天下。’劉裕听得心神劇震,想不到任遙和聶天還兩個天南地北向無關系的一方霸主,竟會破天荒合作起來,目標明顯是先要佔得邊荒集。

聶天還固是名震南方、十多年縱橫不倒,沒有人能奈何他的梟雄人物。郝長亨亦是橫行兩湖一帶的不世高手,乃聶天還倚之為臂膀的左右手,今次遠道而來,當然不是游山玩水。而他更有可能是盜金者,若非以他般身手,即使自己被哪甚麼娘的邊荒七公子分了心神,仍難避過他耳目。

令他費解的是,逍遙教究竟有何顛覆司馬皇朝的計劃?不過此時已無暇想及其他,若給這三大高手發現自己的行蹤,縱使高明如燕飛也難逃劫難,何況他自問比不上燕飛。連忙大動腦筋,思量逃走之法。

任遙又道︰‘郝長亨交給你處理。唉!若非目下不宜對付燕飛,現在我便去取他狗命。’任青-柔聲道︰‘如要坐收漁人之利,確不應對付他。是哩!帝君對《太平洞極經》是否已有眉目呢?’任遙沉吟道︰‘真古怪!縱使有那兩個小子默寫出來的地勢圖,卻似沒有半點幫助。若我所料不差,必須三佩合一始能勘破玄虛,從洞極經找出傳說中的洞天福地。’劉裕聞之愕然,照任遙的語氣,《太平洞極經》並非甚麼道藏經典,而是尋找某一處地方的地圖。

任遙又道︰‘我不宜留在這里,好讓你可向郝長亨施展手段。防人之心不可無,最好確定他是單身赴會,方可現身。’破風聲起,劉裕探頭一看,梁下空蕩無人,心忖,此時不走更待何時,拔起匕首,把金子纏在腰間,此時東南方衣衫拂動的聲音遙傳而至。劉裕暗嘆一口氣,曉得時間再不容他取回另一半金子,心想這筆賬暫寄在郝長亨身上,迅速離去。

這是蝶戀花第二次示警。

第一次是從水路往秦淮河采訪紀千千途上,盧循從水里躍出來偷襲,其時陰神陽神尚未合而成為金丹大法,神通廣大的陽神只好向日常行事的陰神示警,透過蝶戀花作出警告。勉強解說,陰神或可稱為後天的我;而陽神則為先天的我、生命的本源和最神秘的部分。

今次蝶戀花再度示警,使燕飛幡然而悟,陰神陽神只是合作而非結合,非是融渾而不可分,所以會因紀千千而受到影響,陰陽分離,金丹大法也非是無懈可擊。

紀千千雖听高彥說過燕飛的寶劍會在危險來臨前向主示警,但因高彥一向愛夸夸其辭,所以是姑妄听之,並不是確信不疑。現在終親耳听到,一時又不知險從何來,不由瞪大美目瞧著燕飛背上的蝶戀花,亦擔心蝶戀花會忽然變龍化鳳的飛走。

‘鏘’!

蝶戀花出鞘。

尖銳的破風聲在遠方某處響起一下彈弦聲後即呼嘯而起,以驚人的高速激射而來,眨間即至,快得比人腦筋的轉動也及不上,令人生出只好坐以待斃、無從躲避的頹喪感覺。

燕飛卻知因蝶戀花的鳴響,已使對方心神被擾,氣勢勁道大幅控減,發揮不出最佳狀態。

換過是以前的燕飛,唯一可保命之法或是翻下湖水里去,那時只要對方守在橋上,憑他的功力和箭術,燕飛更是難逃一死。

‘叮’!

蝶戀花一絲不誤地擊中箭鋒,勁氣爆破,把凌厲的一箭硬踫得橫飛開去,清楚利落,絕不含糊。

在紀千千眼中,燕飛頭也不回,不看一眼的便可反手一劍,命中敵箭,動作行雲流水,瀟灑好看。

一把故意弄得沙啞低沉的男聲從後方岸上一座廢宅內傳過來道︰‘領教燕兄高明!閣下值大錢的頭顱,暫且寄在脖子上多留一段時日吧!’紀千千別頭瞧去,聲音傳來的方向黑漆一片,沒有人影,沒有異聲。

燕飛淡淡道︰‘刺客走哩!’

紀千千訝道︰‘他要殺你,為甚麼你仍可以如此輕松?’燕飛微笑道︰‘我燕飛仇家遍地,加上因想拿領賞金而要來取我項上頭顱者,更是數之不盡,緊張也是白緊張,對嗎?’紀千千白他一眼,別有所指的道︰‘你這人哪!事事滿不在乎的。若每一個來刺殺你的人,都像這箭手的高明,我看也夠你煩惱哩!’燕飛從容道︰‘能射出如此一箭的,天地雖大,仍是屈指可數。據說慕容垂的箭術便非常了得,我的兄弟拓跋圭亦是一絕。不過若既是為賞金殺人的獵頭者,箭法又高明至此,大有可能是橫行黃河一帶,人稱"小後羿"的宗政良。不信的話,可把墜進湖內的箭尋回來一看,箭上當有三條橫紋為記。’紀千千駭然道︰‘竟然是這個人,千千也听過他的名字,你不擔心的嗎?據傳他一旦定下目標,便鍥而不舍,直至完成任務,而他從來沒有失敗過的。’燕飛油然起立,深吸一口氣道︰‘上得山多終遇虎,長勝不敗者能有幾多人呢?

他的造詣深淺已給我模通模透,我的寶貝蝶戀花又可令他的偷襲手段無所施其技,希望他臨崖勒馬,又或洗心革面改行去賣酒,那我還可以幫襯他,否則他只是自尋死路。’紀千千听得‘噗嗤’嬌笑,又嗔道︰‘談得好好的,又坐得這般舒服,竟要走了嗎?’燕飛俯頭看她,雙目閃動著頑皮的目光,柔聲道︰‘花前月下,又是在有名狂野的邊荒集內,我怕控制不了自己,強要親千千小姐的香嘴兒,那時弄得仍不曉得自己該芳心誰屬的紀千千心神大亂,那就非常罪過。’紀千千‘啊’的一聲,難以相信的垂下頭去,連小耳朵也燒紅了,以蚊蚋的聲音微嗔道︰‘燕飛啊!你竟也會說出這種輕薄話兒?’燕飛哈哈笑道︰‘只要是男人便懂說這些話。說到底還要多謝宗政良一箭之賜,把我震醒過來。以前的燕飛已死去,現在我要重新做人,無畏地迎接所有挑戰,包括千千在內。’紀千千輕輕道︰‘人家也是挑戰嗎?’

燕飛坦然道︰‘是感情上的挑戰,更是最難應付的。我的對手不單是先令你鐘情的某君,更可能是任何在邊荒集自以為是夠資格的人,不是挑戰是甚麼?’紀千千仍不肯起來,瞥他一眼,目光投往湖上的浮蓮,喜孜孜的道︰‘我喜歡你這樣對人家說話,滿有男兒氣概的,千千這就向你投降好嗎?’燕飛微笑道︰‘不是真心歸降,反成心月復之患。況且兩情相悅,何來甚麼投降?嚴格來說該是我已屈服于千千的魅力之下,到你真的忘掉哪個人,我們再看看能否重新開始。眼前千千愛上的,或者非是我燕飛,而是邊荒集予你的新鮮感覺。’說出這番話來,燕飛盡泄心中忿郁不平之氣,整個人輕松起來。

紀千千搖頭道︰‘不是你想哪樣的,收到你的走馬燈後,人家心中只想著你一個人,其他的都忘記哩!’燕飛道︰‘就只是一段時間,對嗎?’

紀千千神色一黯,向他無言地遞出嬌貴的玉手。

燕飛別無選擇,更舍不得拒絕,一把握實,助她站起來。

紀千千在他身前亭亭玉立,秀眸異采大盛,深深望進他眼內,柔情似水的道︰‘人家真的愛听你說親密話兒,甜言蜜語更是多多益善,更不怕你付諸行動,唉!你這大傻瓜。’說罷領先下橋去了。

燕飛心忖最後一句不知是否在怪自己沒有立即親她嘴兒。登時魂消意軟,而在這一刻,他曉得自己確對她生出愛念,宛如久未興波的橋下萍湖,終于泛起一圈又一圈、不斷擴展的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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