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鳳寶釵緣 第二十四回 利令智昏悲失足 禍生腋肘最傷心 作者 ︰ 梁羽生

在唐代男女之防並不如後世的看重,尤其是江湖上的人物,男女之間的來往,更看得稀松平常,所以段克邪敢在女眷所住的內院直進直出。但雖然如此,一個男子,在禮貌上總不宜闖進女子的閨房,段克邪又不知史朝英住的是哪一問,要是到處拍門查問,又怕惹人笑話,心里大是躊躇。

他們這問秘密的住所,原是一個破落的萬戶侯的產業,子孫不能守成,賣出來的。圍牆內佔地數畝,有幾十間房子學文明與儒教的關系,西方新思潮與東方古代哲學傳統的關,還有前後兩座花園。女眷所住的內院。就佔著後花園的大部,房子參差錯落,在假山花木之間。

內院倒是靜悄悄的,大約因為此時正是晚飯時間,她們都在房內用膳。段克邪信步走去,希望撞上個人,好問她史朝英的所在人」,現代哲學實際上是在企圖堅持和恢復形而上學時,建立,走了一會,總是沒有踫上。不知不覺,走到了後花園的一個角落,那里有一間孤伶伶的房子,忽听得史朝英說話的聲音。

段克邪大喜,心里想道︰「這可不必問人了,但卻不知是誰在她屋內?」就在這時,只听得一個男子的聲音笑道︰「我一直以為你是歡喜段克邪的呢,難道竟不是麼?」話聲很輕西塞羅古羅馬哲學家,折衷主義代表。他綜合斯多葛派、,但段克邪卻听得清清楚楚,這是牟世杰的聲音!

段克邪又是驚詫,又是不安,牟世杰是他敬如兄長的人,想不到竟是牟世杰在她房中,用這樣一種輕佻的口吻和她說話經驗符號論經驗批判主義的一種學說。以俄國的尤什凱,而且還提及了他!段克邪本來就要拍門的,不覺就停下腳步了。

史朝英道︰「不瞞你說,我最初是有點喜歡他的,到看透了他這個人,我大失所望,就不喜歡他了。」牟世杰道︰「是不是你因為他已定下婚事程伊川即「程頤」。,因而大失所望呢?」史朝英道︰「定不定親,這倒無關重要,我喜歡他並不一定就要嫁他,可惜他並不是我心中的英雄豪杰!」牟世杰道︰「在年輕一輩,克邪的武功無人能及,你怎說他不是英雄豪杰?」史朝英道︰「他胸無大志,少不更事,簡直可說是豎子不足與謀,武功再好,也沒有用!」牟世杰低聲說道︰「那麼你心目中的英雄豪杰又是誰人?」史朝英嬌聲笑道︰「這還用說麼,當然是你啦!」牟世杰笑道︰「這倒教我受寵若驚!」史朝英的聲音更低,低得段克邪凝神靜听,才隱約听到幾句,「我哥哥還有三萬鐵騎……奚族地方形勢險要,可攻可守……我這份禮物只要你受,那就是你的啦。……你的主意打定了沒有?嗯,你是真的喜歡我還是假的?」牟世杰的聲音稍高,似是下了決心似的,說道︰「大丈夫一言面決,何用躊躇,我這主意當然是打定了!朝英,你真是我的好助手,我也真是從心底里喜歡你!」

段克邪站在門外,無意之中,听到他們的私語,不覺心頭一震,神思茫然一般見「個別與一般」。,腦中一片混亂。過了好一會子,心神稍定,這才能把思慰連串起來,「牟大哥愛上了史姑娘?這是什麼一回事?

這簡直不能想象!聶隱娘呢?牟大哥的心上人難道就竟然沒有她了?人人都以為他們早已心心相印,摩勒表哥還一心一意要撮合他們的姻緣,難道是這些局外人都看錯了?抑或是牟大可見異思遷,寡情薄義?牟大哥是人人敬重的武林盟主,唉識。提出矛盾普遍存在于自然界、社會生活和思維領域的觀,他怎能這樣?史姑娘說的是什麼禮物?哦,是牟大哥看中了她哥哥的三萬兵馬,要與她共圖大事?什麼大事?敢情是牟大哥想做皇帝麼?他說要下什麼決心,這又是指的什麼?是下了決心不再愛隱娘姐姐了?」

牟世杰忽地喝道︰「誰在外面?」原來段克邪身體發抖,無意之中觸著了門環。也幸而是他觸著了門環,牟世杰和史朝英以為是有人扣門,就未疑心到是他來偷听。段克邪答道︰「是我。」心里想道,「唉等。老子認為有與無是統一的,但無比有更根本。莊子認為,男女間事,本就難言,我與若梅是一出生就訂了婚姻之約的,也還鬧得如此,何況他與隱娘?史姑娘不喜歡我!這不正是省了我的麻煩嗎?我何必管他們的閑事?牟大哥一向愛護我,我還是應該當他兄長一般的敬重。」但他想是如此想了,聲音已不自覺的微微顫抖。

牟世杰將門打開,詫道︰「原來是你。有什麼事麼?是找我還是找史姑娘?」段克邪依實答道︰「我是來找史姑娘的。」牟世杰勉強笑道︰「我可以听的麼?要不要我避開?」史朝英也是一怔,心想︰「他一路上都似乎怕我纏他,怎的如今又忽地來找我了?難道他以前種種都是做作的,其實心里財我有情自身的原因,而無須依賴別的東西而存在。否定了超自然的,唉,只是已經遲了。」

段克邪忽地感到一陣厭煩,嗡聲嗡氣的說道︰「我不是說私話來的,我只是想告訴史姑娘一件事情,說完了就走。」史朝英微笑道︰「什麼事情?你說吧,也不必說完了就走。」段克邪道︰

「我今日踫到了一個賣解女子,看來似乎是你的同門姐妹。」史朝英面有異色,連忙問道︰「是怎麼一個人,你怎麼知道是我的同門?」段克邪將所遇的事情說了,史朝英眼珠轉來轉去,顯然也是甚為詫異,沉吟半晌,說道︰「這麼說來,果然是我的師姐來了。」段克邪道︰「怎的你以前沒有據過?」忽覺牟世杰的眼楮看著他,段克邪面上一紅,好生後悔,心想︰「我怎的這樣笨拙,問出了這句話來?她的事情豈能樣樣都告訴我?我這麼一問,倒教牟大哥誤會了。」

史朝英道︰「這師姐是我未曾見過的。我知道有這麼一個師姐,但我不認識她,因此閑時也就不會想起她,沒有想起的人,當然也就不會與你提及了。」她面帶笑容,娓娓而談,態度大方,解釋也合情合理,顯得和段克邪很是親近,絲毫不以他的所問為非.就這樣輕輕巧巧,將段克邪的窘態解除了。

段克邪道︰「我的行蹤已給羊牧勞這老鷹頭發覺,請大哥小心在意,多加戒備。」牟世杰卻似漫不經意的說道︰「好,我知道啦。」段克邪便要告辭,史朝英忽道︰「克邪,你可想得到我的師姐為何要比武招親麼?」段克邪道︰「這我怎麼知道?」牟世杰笑道︰「我猜猜看。我猜你師妞想要招的就是你!」段克邪不解其意,不覺愕然,正自心想,「這是什麼意思,姐妹如何招親。

兩女怎成配婚?」史朝英已在點頭道︰「不錯,我也是這麼想。我不認得她,但她的武功我是認得的。她打起比武招親的旗號,又是在英雄大會召開的前夕,勢將轟動京城,遲早我會知道,說不定我就會去看熱鬧了。」段克邪恍然大悟,說道︰「哦,原來她是用這個辦法找你。」史朝英道︰「她定是在路上踫見師父,知道我已來到京師。她的心思也真靈巧,想出了這樣新鮮的法兒來引我去我她。」牟世杰笑道︰「倘若不是用這法子,她怎能任意顯露武功?你們踫上又怎能認得彼此乃是同門?所以這法子雖然有點冒險,可真是想得絕了!」段克邪胸懷坦蕩,他見牟史二人對他一如平時。他也就漸漸言笑自如了,當下笑道︰「要是當真有個男子將她打敗,摘了她比武招親的旗子,那怎麼辦?」史朝英笑道︰「當真有那麼一個英雄,她又合意的話,那就嫁了他好了。這不正是求之不得麼?」

史朝英手托香腮。若有所思,歇了一歇,接著說道︰「話說回來,她要用到這個法兒,不怕給人恥笑,拋頭露面的來找我,定是有什麼緊要事情。唉。她可設想到,我卻不方便到處亂跑去找她。」說到這里,忽地站了起來,走到段克邪面前,檢衽一禮,說道︰「克邪,這件事我可要拜托你了。」段克邪還了一禮,說道︰「你怎麼這樣客氣起來了?」史朝英道︰「你已經認得我的師姐了,請你給我把她找來好嗎?」段克邪的行蹤剛剛給人發覺,本來也不適宜到外面去的,但他生來俠義,素喜助人,何況他與史朝英又有過一段不尋常的交誼,如今史朝英又是向他鄭重懇求。當下,段克邪不假思索,便即說道︰「些須小事,問足掛齒?我給你把她找來就是。」牟世杰眉毛一動,似乎是想說些什麼,卻沒有說。

史朝英道︰「我的師姐名叫龍成香,你若找到了她,將她悄悄帶來。那個老頭是她義父,卻不必和她同來。」段克邪應了一聲,便向牟世杰告辭,牟世杰道︰「好,你多多小心在意了。」頗有謙反之意。段克邪卻是心中感激︰「牟大哥畢竟還是當我兄弟一般。」

段克邪正走過屋子前面的一座假山,還未走出這後花園,暮靄蒼茫中忽見一人匆匆而來,兩人踫頭,彼此都是「呵呀」一聲,同時停了腳步,一個叫「表弟」,一個叫「表哥」。這人正是鐵摩勒。

段克邪喜出望外,說道︰「表哥,你也來了。我正盼著你呢!」鐵摩勒心里也很高興,但他叫了一聲「表弟」之後,卻忽地面色一端,說道︰「克邪,听說你是與一位史姑娘一同來的,她是史思明的女兒?」段克邪滿面通紅,說道︰「表哥,這,這——」一時間不知如何解釋。鐵摩勒道︰「現在我沒功夫理會你這事情,暫且緩談。我先問你,那位史姑娘可是住在這兒?你是剛剛從她那里出來的嗎?」段克邪道︰「是的。因辦——」鐵摩勒再次打斷他的話道︰「你不必忙著向我分辨,過後我會與你仔細談的。牟世杰是不是也正在史姑娘那里?」鐵摩勒突然提起了牟世杰,段克邪倒是有點奇怪,心想︰「怎的表哥剛到,就知道要到史朝英的房子來找牟大哥了?」當下說道︰「不錯,牟大哥是在那兒。」鐵摩勒道︰「不必驚動旁人,你給我帶路。我有緊要的事情等著和世杰商量。」

段克邪心道,「替朝英尋她師姐,遲些再去,也不緊要。」當下給鐵摩勒帶路,回到史朝英的門前,史朝英道︰「克邪,你怎的就回來了?」打開房門,見著了鐵摩勒,不覺一怔。

牟世杰見鐵摩勒突如其來,大出意外,但仍是高高興興的將鐵摩勒迎接進去,笑道︰「鐵大哥,你來得正好,明天就是會期,我還擔心你趕不上呢。這位是史姑娘,克邪弟和她一同來的,如今已是自己人了。」史朝英上前一福,說道︰「久仰鐵寨主英名,小女子史朝英拜見。」鐵摩勒擺擺手道︰「不敢當,請起來吧。」史朝英本待和他搭訕,見鐵摩勒神情冷淡,心黑暗暗嘀咕,也就不敢多說了。

鐵摩勒道︰「牟賢弟,你是盟主,我有事向你請教。」牟世杰道︰「大哥,我這盟主是仰仗你的虎威,你我弟兄,你怎的也來與我客氣。請大哥吩咐吧!」鐵摩勒雙跟一掃,卻不說話,牟世杰道︰「史姑娘是自己人。」鐵摩勒道︰「好,史姑娘,我借你這地方與盟主說兒句話。我想與盟主單獨商談。克邪,你沒有事情,退下去吧。」鐵摩勒雖然只是叫段克邪退下,但話意已極分明,是不想史朝英在旁邊打岔的了。

史朝英道︰「鐵寨主,你剛剛到來,沒有用過飯吧。我去給你做幾個菜。」鐵摩勒道︰「不必客氣。」史朝英笑道︰「鐵寨主嫌我做得不好麼?在路上我也常常給克邪做菜的。」鐵摩勒轉過口氣,沉吟一下,說道︰「唔,也好。不過,不必著忙開飯。待,待……」史朝英笑道︰「也不必限定時刻,我做菜做得根慢的。

不如這樣吧,你們哥兒倆什麼時候談完了正事,就叫人到廚房告訴我,要是我已經弄好,就給你們開飯。」鐵摩勤心道︰「這位姑娘果然是玲瓏剔透,她借故避開,一點不著痕跡。」當下點了點頭,為了禮貌,說道︰「如此︰先多謝史姑娘了。」史朝英道︰「好,我先結你們泡一壺好茶,等下叫人送來。」

段史二人走出外面,史朝英伸伸舌頭,說道︰「你這表哥好厲害,真是叫人難以伺候。打從他進門到現在,臉上就沒現過一絲笑容。」段克邪道︰「我這表哥其實是很平易近人的,大約是初次見你,彼此未曾相熟,所以你覺得他似難親近。」史朝英笑道︰「好在我也不想親近他。克邪,我的事情多多拜托你了。

嗯,天色已經不早啦。」段克邪道︰「好,我馬上給你去打听打听。」

段克邪心想那賣解女子此時多半已不在宣武門前了,不過也只能到那兒去打听她的蹤跡。當下抄偏僻的小巷前往,一路上心事如潮,只覺這一日來的遭遇,樣樣都出人意料之外。想呀想的,想到了鐵摩勒剛才對待史朝英的態度,心道,「按表哥平日的為人,對初相識的朋友也不會這樣冷談的。唔,大約表哥也是將她當作妖女了。好在我和她沒有半點私情,日子久了,表哥總會明白的。」隨又想道,「表哥倘若明白了朝英的心上人是牟大哥不是我,不知他又會如何?他不好責備牟大哥,只怕只有暗自為聶隱娘難過了。」鐵摩勒是否難過尚未知道,他自己是已經為聶隱娘難過了。

正自胡思亂想,旁邊的一條小巷,忽地有個人沖了出來,低聲叫道︰「段賢佷,是你麼?」這時天已入黑,小巷上沒有行人。

從兩邊人家漏出來的燈火,只見那是一個江湖郎中打扮的中年人,一身青袍,長須飄拂,背著一個藥囊,段克邪又驚又喜,說道︰「杜叔叔,你也來了?卻怎的也是不走大街?」這人是他父親生前的好友,金雞嶺的軍師——金劍青囊杜百英。

杜百英道︰「通往宣武門前的那條街有許多官兵巡邏,不知是什麼事情。故此我避進這小巷來。」段克邪吃了一驚,心想,「這條路是不通了,可到哪兒去打听那兩父女呢?」不料杜百英說出一番話來,更是令他吃驚。

段克邪還未曾將此行的目的告訴杜百英,杜百英已搶著問道︰「你是從侯家花園出來的不是?」侯家花園是他們秘密住所的代號,段克邪點了點頭,只見杜百英滿臉惶急的神情,馬上問道︰「你出來的時候,你表哥已經到了沒有?」段克邪道︰「已經到了,現在正和牟大哥一起。」杜百英道︰「你們見過了?」段克邪道︰「見過了。」杜百英追問道︰「是你表哥要你出來的?」段克邪道,「不是,我另外有事。」杜百英渾身一震,急聲說道︰

「你怎麼不陪你表哥?趕快回去,趕快回去!你有天大的事情,此時也得擱下!」

段克邪莫名其妙,說道︰「杜叔叔,你怕咱們那兒出事嗎?

下會的,官軍……」杜百英打斷他的話道︰「我不是怕官軍發現咱們那個地方,你須知道外敵易擋,內賊難防!」段克邪大吃一驚,連忙問道︰「杜叔叔,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杜百英頓足道︰

「我直截對你說了吧,我是怕你表哥遭了牟世杰的毒手!」此言一出,恍如晴天起了個霹靂,嚇得段克邪跳了起來。倘若這話不是杜百英說的,他一定就要破口大罵了。

段克邪惶惑極了,說道︰「牟大哥怎會如此?」杜百英道︰

「人心難料。而且縱使牟世杰不想下這毒手,只怕他的手下也會暗中下手!」他一面說,一面已經是拉著段克邪向回頭路跑。段克邪道︰「杜叔叔,你怎的會以為單大哥他們會下毒手?」要知段克邪對牟世杰一向尊敬,縱然是他父親生前至好的杜百英的話,他也不敢便即相信。杜百英道︰「兩雄難並立。你表哥雖然胸懷坦蕩,卻難保牟世杰不妒忌他,牟世杰雖是盟主,在綠林的聲望,實不如你的表哥。」段克邪沉吟不語,心想,「只怕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月復。」但這句話他可不敢說出來。杜百英又道,「牟世杰城府很深,平時雖然處處尊敬你的表哥,但只怕到了利害關頭,他就不能客人了。」段克邪道︰「我表哥與他有什麼利害沖突?」杜百英道︰「我只知道你表哥趕著去見牟世杰,是為了要阻攔他做一件事情,內里詳情,我也不很清楚。」段克邪想起他表哥剛才和牟世杰會面的時候,神情果然是異乎尋常,心里不禁忐忑不安。杜百英道︰「你輕功比我高明,你趕快走吧。

但願未曾出事!」

段克邪一口氣跑回去,將到住所,心里想道︰「事情尚未知有無,我可不能大驚小怪,鬧出了笑話未。他們二人密室商談,不許別人進去打擾,我只好藏在暗處,暗中保護我的表哥了。」主意打定,便即施展絕頂輕功,不走大門,從後花園越牆而進。

史朝英所住的那棟房子在後園一角,側面恰好有一棵大樹,枝繁葉密,段克邪悄無聲的攀上樹頂,居高臨下,從天窗望進去,屋內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

屋內牟鐵二人似乎正在爭論,鐵摩勒背負雙手,繞著圈子,走來走去,段克邪知道這是他的習慣,每逢思考什麼重大的事情,就不自覺的這樣負手徘徊,忽見鐵摩勒走到了牟世杰面前,大聲說道︰「不行!」

牟世杰似是怔了一怔,隨即急聲說道︰「怎麼不行?這是千載一時的機會,豈能錯過?我都已布置好了!」鐵摩勒道︰「你以為派一隊弟兄前去攻打,就可以攻陷皇宮,生擒那皇帝老兒!」

牟世杰笑道︰「秦襄的英雄大會明日開場,羽林軍將領和官中侍衛大半到場維持秩序,宮中防衛定然較疏,一舉成功,那也沒有什麼稀奇。」

鐵摩勒道︰「我當過宮中的侍衛,官中九道大門,每道大門有五十名輪值的宿衛,那是決不會離開的。還有一營神箭手在三大毆周圍巡邏,你能派多少人去,要殺進大內,談何容易?而且——」

牟世杰哈哈一笑,打斷了鐵摩勒的說話,笑道︰「鐵大哥,我派人攻打皇宮,自有妙用,能夠攻陷皇宮,生擒李亨,固然很好,即使不能,那咱們還是成功了的。你難道還想不到這是一舉數得的妙計嗎?」

鐵奘動眉頭一皺,似乎想說什麼,但話到口邊,卻又忍著,轉而問道︰「怎麼一舉數得,倒要請教?」牟世杰道︰「即使不能生擒李亨,最少也可去掉秦襄。秦襄召開這個英雄大會,召來三山五岳的好漢,那皇帝老兒本來就不大贊同的,只是秦襄一力擔承,向皇帝夸下海口,若有意外,唯他是問,李亨也想藉他這個英雄會招攬人材,擴充羽林軍的實力以便對付藩鎮,這才答應了的。咱們這麼一鬧,李亨至少也要嚇個半死,事情過後,秦襄還有不放間罪的麼?即使不打下天牢,他這羽林軍統領的位于那是央計保不住的了!」

鐵摩勒劍眉一揚,說道︰「我就是不能做這樣對不住朋友的事情!秦襄被迫率領羽林軍與田承嗣的‘外宅男’來攻打咱們金雞嶺的時候,要不是他暗中幫忙,咱們那次就未必逃得出來。

咱們怎可反而陷害于他?」

牟世杰笑道︰「大哥,成大事者豈能只顧朋友私情?大哥,你這是婦人之仁!」鐵摩勒沉聲說道︰「好,就算秦襄不是朋友,自己人要不要顧?你派一隊人去攻打皇宮,人數決不宜太多,在宮中宿衛與神俞營攻擊之下,你想能有幾個生還?」

牟世杰聳了聳肩,說道︰「大哥,咱們要打天下,死幾個人又算得什麼?」鐵摩勒道︰「世杰,你有問鼎之心,我卻無遂鹿之念。我看咱們只是替天行道,除暴安良也就夠了。何必一定要動那成王敗寇的念頭?」牟世杰道︰「我師祖虯髯客將天下讓給了李世民,如今李唐無道,藩鎮割據,民不聊生,正是大好的時機,我是決意要將師祖讓出的江山收回來了!」鐵摩勒默然不語,似是對這樣重大的問題他也委決不下。牟世杰笑了一笑,說道︰「大哥,你不必猶疑。我這次攻打皇宮,也不需用到你的人、我只是調動蓋天豪的手下弟兄,也就夠了。只求你不可阻撓,免得影響軍心。」

鐵摩勒面色一沉,說道︰「你我結義兄弟,何分彼此,只是問事情當不當為?」牟世杰道︰「那麼你說當不當為?」鐵摩勒道︰

「世杰,我先問你一句,你剛才說早已安排了退路,這退路是什麼?」牟世杰遲疑了一下,毅然說道︰「大哥,我不想瞞你。我與史姑娘已經說好,攻打皇宮之後,咱們立即退出長安,他哥哥的殘部現在集結在奚族地方,咱們就退到那兒。」鐵摩勒道︰「你是要托庇于史朝義麼?」聲音語調已是不大自然。牟世杰哈哈笑道︰「鐵大哥,你也忒把我看小了,我豈能托庇于史朝義?」鐵摩勒道︰「但你退到那兒,這還不是寄人籬下麼?」牟世杰道︰「我是要把史朝義殺掉,將他的三萬鐵騎奪過來!史姑娘與史朝義雖屬兄妹,實是對頭,她已答應幫助我了。咱們收編了史朝義的部下,再與奚族土王聯合,進可以攻,退可以守,依我看來,不出十年,可成大業!」

鐵摩勒道︰「世杰,你聰明一世,卻怎的糊涂一時?」牟世杰道︰「我怎樣糊涂了?大哥,你以為我不該造反嗎?」鐵摩勒道︰「我從前做侍衛的時候,幾乎給那皇帝老兒害死,我就早看透了做皇帝的沒有好良心,你想給百姓換過一個好皇帝,那其實也說不上是什麼造反。」牟世杰道︰「著呀,那你又為什麼不肯與我在一條路上同行?」鐵摩勒道︰「要看是怎樣的‘造反’。

史朝義那三萬鐵騎,十九乃是胡人,奚族乃是突厥族的一個分支,這百多年來,突厥一直是中國的大敵,你難道不知道麼?當年安吏之亂,玄宗皇帝寵楊貴妃,重用楊國忠一班奸邪,荒婬無道,老百姓何嘗不痛恨他?但安史之亂一起,大敵當前,老百姓還是願意助他抵御外敵,這道理不很明自麼?你如今要借重胡人搶奪江山,只怕先就失了民心了。世杰,你是絕頂聰明的人,你再想想!」牟世杰听了,縱聲大笑,聲震屋瓦。

鐵摩勒愕然說道︰「賢弟因何發笑?」牟世杰道︰「大哥,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安祿山本身乃是胡人,又無謀略,妄圖為中國之主,哪得不敗?我手下有綠林兄弟,並非全仗胡人,只不過暫時借他們的兵力一用而已,權操我手,何用擔憂?這與安祿山造反的情形根本不同!」鐵摩勒道︰「雖然如此,用外兵來打中國,究屬不妥!」牟世杰道︰「大哥,你這話可有點不對,這是借外兵來打江山,與外夷之入侵華夏是兩回事。你對本朝的史事,定然熟悉。從前李世民在太原起兵之時,曾派劉文靜上書突厥可汗,約定︰「征伐所得,子女玉帛,皆可汗得之。」因而得突厥之助,得以長驅直入,西進關中,而成王霸之業。再論近事,朝廷平定安史之亂,也曾借來回兵,與郭(子儀)李(光掘)諸將,合力反攻,方得收復長安、洛陽。我現在的謀劃,李世民早曾做過,唐朝皇帝做得,我就做不得麼?」

鐵摩勒大聲道︰「做不得。我說你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牟世杰面色發青,忍氣說道︰「大哥有何高見?」鐵摩勒道︰「李世民借來了突厥兵,其後數十年,突厥一直為中國心月復之恿,至今未已。幸虧季世民是一代英主,還勉強可以壓得住,不至今突厥反客為主,騷擾中原。但邊境已是屢屢受侵,大祖李淵且曾一度想遷郁避之。其後直到貞觀三年,李世民遣李靖大破突厥,方得邊境暫靜,但兩國已同受損害,傷亡無算了。而且李世民死後,突厥又重為邊患,直到如今。追源禍始,李世民雖是一代英主,但他借突厥兵這一著棋,我卻要說他是走錯了!」

鐵摩勒停了一下,看了看牟世杰,又道︰「再論近事,朝廷借回兵平安史之亂,那就更糟了。回兵大掠長安洛陽,到處燒殺,傷死者萬計,大火經旬不熄,唐朝雖是收復二京,但當時得回的只不過是兩座空城!」(按︰詳細史實,可參考《舊唐書》一九五《回傳》)

牟世杰想不到鐵摩勒不但熟悉史實,而且說的也是一番正論,不覺心里茫然,無言可對。但他利欲薰心,雖覺鐵摩勒說的乃是正論,但仍是想道,「禍及百姓這是以後的事,也不一定如此。李世民即算是走錯了這一著棋,畢竟還不失為一代英主。

能做到像李世民那樣,也不錯了。」心意躊躇,一時莫決。

鐵摩勒說了許多話,口也有點干了,隨手端起幾上的一杯茶就喝,喝了兩口,忽地把茶杯一摔,叫道︰「世杰,你,你,你,你怎下得這個毒手!」

當啷聲響,茶杯碎成四片,牟世杰驚得跳了起來,失聲叫道︰「大哥,你,你說什麼?」

牟世杰話猶未了,只听得「砰」的一聲,一扇通花窗格碎成片片,段克邪箭一般的從窗戶中射進,二話不說,唰的一劍就向牟世杰刺去。牟世杰揮袖一拂,劍光過處,一截衣抽給割了下來。說時遲,那時快,段克邪又是一劍,牟世杰側身避過,叫道︰「克邪,你听我說!」段克邪哪肯听他分辨,第三劍又已似驚雷閃電般的刺來。牟世杰提起茶幾一擋,「 嚓」一聲,那茶幾也被寶劍從當中劈開了。牟世杰戴有佩劍,但他卻並不拔劍還手,連避段克邪三招殺手,每一劍都是驚險到了極點。

鐵摩勒大喝道︰「克邪,住手!你住不住手?」鐵摩勒連喝兩次,段克邪只好按劍不動,退到鐵摩勒身旁,鐵摩勒道︰「快向你牟大哥賠罪!」段克邪圓睜雙眼,盯著牟世杰、眼中似要噴出火來,說道︰「你還要我認、認這人面——」「人面獸心」四字還未說得完全,鐵摩勒已是喝道︰「住口!」段克邪不敢再說,愕然望著他的表哥。鐵奘勒道︰「你牟大哥說這不是他下的毒手,那就一定不是!」他說到最後那兩個字,聲音己是變得嘶啦,顯然毒性已經發作。他正以深厚的內功強自支持。但牟世杰仍听得出他說的是「不是」二字,臉色也就開朗了一些,心道︰「想不到鐵大哥還相信我!」

忽听得一聲嬌笑,史朝英已走進房來,格格笑道︰「鐵寨主,你確有知人之明,是不關世杰的事,這毒藥是我下的!」此言一出,儼如晴天打了個霹靂,段克邪也嚇得呆了。

牟世杰顫聲叫道︰「朝英,你——」史朝英道︰「大丈夫當有決斷,你今日不將鐵摩勒除掉,必成心月復大患!」牟世杰喝道︰

「住口!」史朝英冷笑道︰「捉虎容易放虎難,你要成王霸之業、怎能顧兄弟情誼,你不听我言,後悔莫及!」

段克邪神智稍稍清醒,怒火勃發,正要向史朝英殺去,忽听得有腳步之聲,回頭一看,只見四條大漢已站在門外,正是剛才所見的那四個陌生人。這四個人乃是扶桑島牟滄浪的侍者,牟世杰在中原打好根基之後,最後才將他們招來的。

段克邪驀地想起他表哥已是中毒甚深,遂不敢輕舉妄動,按劍虎視,守在他表哥身邊。心里想道︰「是死是生,這可全得看牟世杰了!哼,要是他一動手,我就拼了性命,也得先把那賤人殺掉!」要知牟世杰武功已略勝段克邢一籌,再加上這四個侍者和史朝英,倘若牟世杰當真翻臉,段克邪勢將自身難保,更不要說能夠救鐵摩勒的性命了。

牟世杰面色陰晴不定,心中似是正在人天交戰,委決不下。

段克邪手心捏著一把冷汗,目不轉楮的望著他。過了半晌,牟世杰忽地雙眉一軒,大聲喝道︰「誰叫你們來的?快給我出去!」那四個侍者面面相覷,只好依言退下。

史朝英叫道︰「世杰,你豈不聞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牟世杰沉聲喝道︰「解藥拿來!」史朝英道︰「什麼?」牟世杰道︰

「將解藥給我、否則你我一刀兩斷!」史朝英嘆了口氣,掏出解藥,說道︰「世杰,解藥交出不打緊。只怕你要斷送了可以到手的大好江山!」

牟世杰朗聲說道︰「江山是要打的,但大丈夫取天下也要取得光明磊落,我決不能殺害義兄!」當下將解藥放到鐵摩勒面前,說道︰「鐵大哥,從今之後,你我各行其是,我帶我的人出去。

你也別再管我了!」鐵摩勒道︰「你還是要攻打皇宮嗎?」牟世杰道︰「看在你的份上,我放棄原來的計劃,今晚就與史姑娘出京。

至于以後,那咱們就各走各路了!大哥、你我結義一場,請受小弟臨別一拜!」鐵摩勒知他心意已決,無可挽回,眼中含淚,還了他一拜,說道︰「世杰,你好自為之!」

牟世杰回過頭來,說道︰「史姑娘,請恕我這次不能依你。

你還願意和我一起嗎?」史朝英嘆了口氣,說道︰「咱們已是拴在一條繩上的蚱蜢,注定是要在一起的了,成也好,敗也好,就讓咱們禍福與共吧!」牟世杰道︰「好,說得好,咱們走吧,從今之後,你是我唯一的知己了。」段克邪心中無限感觸,說不出是恨她還是為她惋惜,史朝英避開段克邪的目光,跟著牟世杰,悄悄的從他身邊走過去了。

鐵摩勒似是從一場惡夢中醒來,過了半晌,說道︰「世杰也還不是良心盡喪,只可惜他端的是聰明一世,糊涂一時了。」伸手就要拿那解藥,段克邪道︰「大哥,你不怕那妖女弄假嗎?」他第一次把史朝英稱作「妖女」,自己听著,也滿不是味兒,想起前事,無限傷心。

鐵摩勒道︰「這個你倒不用擔心,這位史姑娘今後要依靠牟世杰,她斷不敢用假藥害我。」他吞下了解藥,笑了一笑,接著說道︰「這樣收場也好,我倒可以放下一塊心上的石頭了。前些時候,我听得你和這位史姑娘在一起,我還擔心你會迷上她呢。

這位史姑娘可惜是個女子,否則定是亂世桌雄,牟世杰和她倒是一對,你是配不上她的!」段克邪臉上發熱,低聲說道︰「我怎會上她的當?」話雖如此,心中卻在暗叫︰「僥幸」。正是︰

愛河幾次經風浪,險把真情錯付人。

欲知後事如何?請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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