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伯雲等回西安,在邯鄲道上,踫到一件很奇突的事。
他們一行,連趟子手等在內,共是六騎。剛過高牌店,身後一陣急蹄,一匹榴火赤駒,旋風似地,越過他們一行,在他們面前二三丈處,滴溜溜一個急轉彎,馬蹄揚起一股沙塵,馬鼻顫嗅,發出一聲長嘶,來騎赫然當路而立。
因為事出突然,前路受阻,他們一行也只好各將自己坐騎拉住,朝來人打量過去。
來人內穿一身豹皮對襟短打,外罩虎黃披風。
年紀不下七十來歲。
棗子臉,橘子皮,皺皺折折地活似個大麻子。
當眾人看到來人雙眉夾心處,那顆足有有白果幾大小的原砂紅痣時,齊都大吃一驚。
這不正是手狠心毒,凶名遠播,荒漠邊緣,賀蘭山雙奇中的三目狻猊丁猛麼?
賀蘭雙奇是一對夫婦,年紀均在七十左右。男的被稱做賀蘭三目狻猊丁猛,女的姓名不詳,人家都喊她天乞婆。
這對夫婦橫行北道垂四十年,無人能敵。夫婦二人也不知道學的是哪一派的武功,與人交手,從不過三合,任你是多有名氣的一流高手,在他們夫婦之前,亦只不過舉手投足之勞,假如稍次一點的角色,簡直是彈指之間,即足斃命。
最奇怪的是,先後數十年,喪命在他們夫婦手里的人物不計其數,卻始終沒人認得他們夫婦倆的武功是何路數。
夫婦二人中,天乞婆比三目狻猊更狠更毒,武功似乎也是天乞婆更高一籌。
在三年前,夫婦二人不知道為了一件什麼事情鬧翻了,天乞婆一氣走出賀蘭山,不知所蹤。
在這三數年中,北道上比較寧靜了一段時期。——三目狻猊整天整夜在忙著尋找他的老搭檔,賀蘭山,而沒有時間和心情去尋別人的毒氣了。
據江湖上傳言,三目狻猊怕天乞婆怕得很利害,有好幾次,他已經將天乞婆找著,在天乞婆沒有給他好顏之前,他始終不敢自動上前兜搭。
之後,三目狻猊簡直不是在「找」、天乞婆,而是在「跟」天乞婆了。
他既不敢和她見面,彼此又都是這麼大年紀的人了,他還找她干什麼呢?人們都是這樣想。
于是,有人懷疑到,天乞婆一定拿走了三目狻猊一樣什麼珍貴的東西,或是,那件東西本來是天乞婆的,……不管是前者或後者,在三目狻猊來說,那件東西一定非常重要,甚至只對他一人重要,所以,他雖然怕她,仍然不得不跟住她,等待機會。
平安鏢局走鏢的這條路線和賀蘭山雙奇的行道範圍,並不沖突。加之,近年來,雙奇已積了吃用不盡的財富,很少作案。平常的黃金白銀,早不在他夫婦的眼下。人有了錢,便想到名,雙奇晚年,將名看得比命還重。只要什麼地方出了高手,他夫婦中決有一人潛往察看,那人假如是個謙讓君子,不以外人的恭維而自豪,他夫婦便露出一手武功,留下一個名字,揚長自去。假如被察訪者是個半瓶醋,振振自滿,他夫婦手下絕不留情,情緒好時,帶點殘廢,否則連命也不饒。
雖然他夫婦這種行為異常殘暴,卻給那個時期的武林中帶來一種良好風氣,誰也不敢露出太多的鋒芒,以豪雄自居,以盛氣凌人。
金剛掌侯嘯天是個有名的好好先生,雖然武功不弱,修養卻是爐火純青——不然他在北道上也不會有那麼多的朋友了——好幾次踫到雙奇夫婦,老遠的就從馬背跳下,拱拳請安,作揖問好,卑遜得如執弟子之禮。雙奇夫婦對侯嘯天很為賞識,每次踫上,均都舉手為禮,親切寒暄。
這樣一來,平安鏢局的鏢來得更平安了。
今天,三目狻猊出現,實在太奇突了點。
侯伯雲雖然沒有親眼見過雙奇本人的面,但三目狻猊眉心那顆特大的原砂痣,卻是一個令人一目了然的標志。
雖然三目狻猊現身後神色不佳,但侯伯雲听他父親侯嘯天吩咐過,雙奇對平安鏢局甚賦好感,今後如果踫上,盡管壯著膽子上前通名問好,只要言詞得當,決不妨事。
侯伯雲也知道,雙奇早不做劫貨勾當,更因為三目狻猊出現在交鏢之後,眾人在心理上頗覺坦然。
這時,由那兩位鏢師帶領,眾人紛紛自馬背跳下。
那些伙計們根本不夠資格相見,只有靜靜地站在道旁一邊。
侯伯雲隨著兩個鏢師,緊走兩步,來至三目狻猊面前,先由兩個鏢師向三目狻猊請了安好,侯伯雲繼之躬身朗聲報道︰「晚輩侯伯雲,謹代家父金剛掌侯嘯天,向了老前輩請安。」
說完,又是一躬,退後一步,和兩位鏢師成雁式排立道旁,垂手而立。
三目狻猊繃著一張橘皮臉,也不答禮,也不回話,兩只寒芒四射的眼楮,像兩顆閃灼的曉星,在道旁三人臉上來回不停地滾動著。
三人不知三目狻猊的用心,不敢大意,全都以眼觀鼻,以鼻觀心,屏聲息氣地靜立著,一動不動。
很久很久之後,三目狻猊輕輕哼了一聲,揚手一鞭,縱馬而去。
三目狻猊走後,眾人彼此互望一眼,各自深深地噓出一口大氣,皺著眉頭,跳上馬背,抖開馬韁,循官道向前繼續進發。
一路上,默默地,誰也沒有開口。
大家都在苦思著這種沒來由的遭遇。
同時,大家都有一個願望。願皇天保佑,就令多生一場大病,也別再和此人踫上。
誰知——。
第三天,行至正定和清宛的平橋地界,象三天前一樣︰眾人剛听到身後的一陣急蹄,一股勁風過處,那匹榴火駒已然當道昂首長嘶,三目狻猊又來了。
一切都和三天前一樣。
侯伯雲和兩個鏢師下馬趨前問好,然後靜立一旁。
三目狻猊也和大前天一樣,在馬背上,滾動著一雙寒光逼人,威凌四射的眼球,不停地在三人臉孔上打量。
然後,約半盞茶光景,縱馬而去。
就這樣,一路上,三目狻猊一共出現了四次。
最後一次,在小沙沉附近。
三目狻猊出現後,仍與前三次沒有什麼分別,等三人向他請過安後,他一聲不響地朝三人的臉部詳詳細細地審視著,仿佛要看穿到三人心靈深處一般。三人因為這種場面已經經過二三次,自忖沒有對不起他老人家的地方,心地泰然,任三目狻猊如何打量,神色始終一樣。
最後這一次,三人以為,三目狻猊一定是又和前幾次一樣,瞪到最後,一聲門狠,縱馬而去——
嘿,不然。
這一次他可開口了。
三目狻猊在開口之先,先發出了一陣令人窒息的陰笑。笑畢,用一種冷賽冰霜的腔調緩緩說道︰「三位請抬起頭來——老夫有事相商。」
侯伯雲聞言,趕緊走上一步,躬身敬回道︰「老前輩盡管吩咐,晚輩們只要力所能達,無不從命。」
三目狻猊陰笑道︰「老夫想留下三位的行李——如何?」
健忘,有時候——在很少很少的情形下——它是一種美德,也是一種幸運。
侯伯雲和兩位鏢師,三人想法相同︰三件行李里面,不過幾十兩銀子和幾套換洗衣服,以及兩件普通兵刃罷了,你這魔王既然看中這一點,那還不簡單麼?
三人又想到︰堂堂武林第一位怪杰,居然為了這麼一點區區微物,而跟蹤了他們數十百里,還幾番三次地裝出怪模樣來唬人,……假如不是這個魔王的名聲太大,他們不笑出聲來才怪。
當下,仍由侯伯雲躬身答道︰「遵命。」
假如侯伯雲的記憶力正常的話,他應該記得他的行李卷兒里面,有一個又舊又髒的紙包兒。那是別人的東西,他沒有權利將它隨便交給另一個人,哪怕里面包的僅是一張分文不值的廢紙。
縱令三目狻猊要的是三只行李卷的全部,他也會對這件事提出來向三目狻猊解釋一番。
即使懾服于三目狻猊的聲威,怕引起三目狻猊的不快,不敢提出任何異議,因為心中有了這層為難之處,也難免會在眉梢眼角流露出一些猶疑之色。
假如侯伯雲在三目狻猊命令式的要求出口之後,有了上述三種情形中的任何一種的話,侯伯雲便算完了。
就因為侯伯雲忘了他行李卷兒里的東西並不完全屬于他自己,所以他回「遵命」兩個字時,真是又快,又干脆。
他回完「遵命」兩個字,也不等三目狻猊的反應,返身揮手,意思是叫後面的伙計們手腳俐落一點,三個行李卷兒是小事,免得夜長夢多,又惹出別的麻煩來。
當三個行李卷兒分由三個趟子手,恭恭敬敬地捧到三目狻猊的馬前時,三目狻猊那雙令人望而生寒的眼光,很快地又在兩個鏢師和侯伯雲等三人臉上溜了一轉。三目狻猊輪流看完三人臉色之後,並不伸手去接他要他們交出來的東西,反而爽朗地哈哈一笑道︰「老夫不過是興之所至,拿三位取取笑而已,難道老夫不怕笑掉武林同道們的大牙麼?哈哈……」
大笑聲中,三目狻猊鞭馬而去。
之後,直到他們一行平安地回到平安鏢局,三目狻猊便沒有再出現過。
回到鏢局之後,問明鏢貨業已平安交卸,金剛掌侯嘯天感到十分欣慰,一面說著很好很好,一面呵呵而笑。
接著,便由侯伯雲將一路上被三目狻猊跟蹤取笑的怪事說了一遍,侯嘯天听完,哈哈笑道︰「想不到他老人家還是那股勁兒,專愛拿後輩胡調開心,哈哈……」
眾人想來,這件事也真是有點可笑。
——誰也沒有注意到老鏢頭笑聲里的顫抖。
金剛掌笑罷,只說得一聲︰「你們幾個辛苦了,多歇歇。」
便匆匆起身走入後院。
侯伯雲下意識地感覺到他爹在臨去時似乎特別多望了他一眼,便也找著一個借口,別過眾鏢師,往後院走來。
侯伯雲走進後院,各廂房內均未見他爹的蹤影,正在納罕之際,他娘走來在他面前輕輕地說道︰「復室!」
說完,頭也不抬地走開了。
侯伯雲大吃一驚,心想︰「發生了什麼事?爹要在復室里見我?」
當下,走出院心,負著手,佯裝閑眺似地將四面打量清楚,見沒有什麼異狀,才重又走進西廂房,敏捷地掀開一幅丈許的古畫,按下木壁上一處暗記,木壁便緩緩開出一個僅容側身而入的狹口,侯伯雲迅速穿進,並將壁板復原。
進入狹口,是一條極暗的甬道,甬道傾斜而下,約三四丈,曲曲折折地進入一間地下室。
地下室里點著一根蠟燭,他爹金剛掌侯嘯天正滿面肅容地在等著他。
父子見面之後,侯嘯天右手往前一攤,用一種泅異尋常的聲調朝他兒子問道︰「孩子,這樣東西你是打哪兒弄來的?」
侯伯雲寧神一看,他父親托在手上的,正是北京悅來老找那個貧病老婦人交給他,險些為三目狻猊連行李一起討去,也不曉里面究竟吩咐了什麼的,那個又舊又髒的紙包兒。
看樣子,他父親似乎已將紙包兒開拆過了。
于是,侯伯雲將紙包兒的來歷又說了一遍。
金剛掌侯嘯天突然沉聲朝他兒子說道︰「你知道北京客棧里那個老婦人是誰?」
侯伯雲搖搖頭。
「你知道這個紙包兒里面包的什麼東西?」
侯伯雲仍是搖搖頭。金剛掌侯嘯天至此,深深地嘆息了一聲,眼中含著一泡老淚,嘀嘀地自語道︰「總算我姓侯的祖上庇佑,孩子,你沒有在到手之後將它拆開……不然的話……
我父子今天何能相聚一處?」
侯伯雲見狀,驚恐不已,一時竟想不出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金剛掌在激動平靜之後,重又向他兒子將剛才的兩個問題問了一遍。侯伯雲因為心中又驚又恐,思維至為紊亂,根本沒有時間去想,所以又搖了兩次頭。
金剛掌不悅地朝他兒子訓斥道︰「枉為你是平安鏢局未來的主人,竟連這點頭腦也沒有!」說著,嘆了口氣,又道︰「唉,我看你將來如何是好!」
侯伯雲被老父一頓訓斥,不禁感到異常慚愧,就在這當兒,一個念頭像閃電似地掠過他的腦海!
天乞婆!——他想。
「難道那個老婦人就是她,她老人家麼?」侯伯雲慌慌地說,說時比了一下,向他父親問道︰「是麼?爹!」
金剛掌點點頭,嘆道︰「不是天乞婆那個老怪物還有誰?」
侯伯雲遲疑地又道︰「那麼,那個紙包……。」
金剛掌右手一伸,哼了一聲︰「全在這里,拿去看吧!——看仔細點,因為你答應替人家辦到的!」
侯伯雲兢兢業業地將紙包接過,湊著燭光將紙包撥開一看,里面除了一本小冊子和一張條子外,其他什麼也沒有。
他先看那本小冊子。
小冊子的紙張已經發黃,是墨筆手抄本,書皮寫著三個筆力蒼勁的行楷︰「一元經。」
侯伯雲的心跳得很厲害。
他來不及去翻閱一元經的內容,匆匆地將那張紙條子在燈光下展開,只見上面潦草地寫著這麼幾行小字︰
「一元經,武林至寶,得之者,禍多于福。余秘持此經一年,雖親至共枕同床之人,亦未稍泄。
行年七十,自以為無禍矣!
誰知日來漸感氣血不適,為已習經中‘一元大法’如余者所不應有之兆象。迭經靜坐運神,默查周身脈穴,驀覺己身已經五年前即中人‘七蛇歸’巨毒。
此毒為七種極毒之蛇,使之雜處互噬,而取僅余者之毒涎所制。
因此毒摻有多種抑制性之藥物,故發生緩慢,不易察覺,但逾三年之期則無救。
余發毒後,子夜細數往事,省及此毒即是余外子三目狻猊所施。因外子武功原本泛泛,其有今日成就,余一手所教也。數十年來,外子曾一度殷殷詢及余武學之由來,余礙于香火之情,不忍斥其觸諱,僅笑而不答,冀其自省余實不欲告之也!
嗚呼,此禍之源也!
行文至此,余不禁擲筆三嘆。……毒矣哉,余夫也。
余之行為甚劣,而余夫三目狻猊較余則猶有過之!且因彼徒其伙,莠而不良,余若授以此經,余罪深矣。
此經卷內首頁有武當回祖道信上人眉批雲︰此經參透,可霸天下,為禍為福,執者有責,如不得理想傳人,付之一炬可也。
余離賀蘭,固忿與余夫共老,物色此經傳人,亦其一因也。
三年無成,而命在旦夕,屢欲引之向火,心誠不忍。毀之棄之,易事耳,惟念曠世奇學自余而絕,則心顫手軟,不能自已!
望受余托經者速作明智之決,自忖天賦品德無愧于人,可自留習之,以光武學。否則,速覓三寶和尚授之,以避懷璧之禍。
三寶和尚余胞弟也,武功奇高,品德均佳,因忿余之下嫁三目狻猊,已數十年不通音訊,如能交經于此人,定……」
全文至「定」而完。
字跡越到後來越草,最後的定字尚欠一筆,大概毒發手軟,無力再接下去的光景。
侯伯雲將紙條看完,父子倆默坐燈下,面面相覷。
隔了很久,金剛掌侯嘯天輕輕喟嘆道︰「天乞婆雖然行為不正,想不到學養竟有如此之深,怪不得她能參透經中奧秘,練成了一身天下無敵的武功。所謂之,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她說得一點也不錯,得到這本經的人,實在是禍多于福。你看,她早已學成經中大部分武功,活到七十,尚不免因此經而罹毒發身亡之慘,何況一個初得此經的人?孩子,你想想看,假如在北京你就將紙包拆了,你能將此經平白扔掉嗎?噢,不能!那麼,在回來的歸程上,你能在見到了三目狻猊之後仍能鎮定如恆嗎?當然不能!三目狻猊所為何來?毫無疑問地,他一直沒有離開過天乞婆,也許天乞婆托經與你時他剛好離去,後來他又來了,天乞婆已經死去,他打听到你們幾個曾經同時住過那間客棧,他起了疑!但他不相信連自己男人都不信任的天乞婆會將一元經交給你們幾個。所以,他一再突然現身審查你們的神態可有異常之處。他信任他的眼力,他想的也不錯,世上絕沒有一個武術家在得到一元經這種奇景之後而仍能無動于聲色!恰好踫上你忘了這回事,他要什麼,你就答應給什麼,神情那般自然,他哪能想像到其中的曲折呢?既然他斷定此經與你們三人無關,他再要你們的行李又算什麼意思?孩子,這真是夠險的了,……你爹想起來就心跳呢!」
侯伯雲經他爹如此一說,也是驚悸不已,出了一身冷汗,他皺眉道︰「爹爹,你看這事怎辦呢?」
金剛掌侯嘯天沉吟了好半晌,然後毅然說道︰「無論如何,先將經信一並藏起,等找著三寶和尚的行蹤之後再說。假如我們侯家該出異材,你我均已輪不著了,看小四子他們幾個的福緣吧!……找到三寶和尚,不妨請求三寶和尚收錄你那幾個小家伙,三寶和尚肯收固然好,不肯收也是他們稟賦不夠,那是怨不得人的事。假如找不著三寶和尚,三二年後,讓風浪平息些,再令他們小的按經而習亦不為晚,伯雲,你以為如何?」
就這樣,一元經在西安平安鏢局的密室內藏著。
除金剛掌侯嘯天父子外,別無人知。
一年,二年。
金剛掌侯嘯天去世了。
第二代的「金剛掌侯伯雲」接掌了「平安鏢局」。
至此,知道一元經的人,也只剩下侯伯雲一個。
侯伯雲有四個兒子一個女兒。
女兒最大,男的都沒有取名字,就以侯大、侯二、侯三、侯四的這樣排行著。
一晃眼,又是十年過去了。
金剛掌侯伯雲始終打探不出三寶和尚在哪里。
侯伯雲已是四十出頭的人了。
女兒已經出嫁。
侯大、侯二、侯三都不是練武的材料。三弟兄中侯大分出去開鋪子,侯二管鏢局里的流水賬,侯三跟了一個大夫學醫,只有侯四,生得精壯結實,對武術有與生俱來的偏嗜。
侯伯雲見惟有老四可教,使偷偷將「一元經」中有關掌法的一部分先摘出來暗地里傳授侯四。侯伯雲是這樣想的,西安侯家既以掌法成名,不管侯四將來的掌法好到什麼程度,別人家都以為他是三代祖傳秘學,決不會疑心到別的地方去。
等到侯四能夠獨當一面時,不妨再源源傳授其他武功,或令自習。
為了保密,就連親子侯四,他教他,卻不告訴他這種掌法的由來,只推說是祖父留傳下來的。
侯伯雲因為對「一元經」上的掌法是現買現賣,不像他兒子侯四,學了一招有時間從容反復操練,所以,有時候,父子印證起來,侯伯雲居然不是兒子侯四之敵。
侯伯雲輸給兒子一次,心里就快活一次。
這樣又過了很多年。
侯四就憑著一套與人不同的掌法,居然在江湖混得了相當的地位,甚至有人將他的掌法和川東巫山獨秀峰獨孤子的太極指並起來合稱「武林指掌雙絕」。
侯四因為三個哥哥均已娶妻生于,自己一心專注于武功的進修,無意于婚姻大事,所以,三十出頭的人,尚是寡人一個——侯伯雲因為兒子已能獨當一面,便將鏢局事務漸次交給了侯四。
四年前的某一個夏天,西安平安鏢局里突然來了一個三十多歲的黃皮漢子。
黃皮漢子走進平安鏢局之後,大刺刺當門一站,兩手又腰,大聲向院中樹蔭下納涼的兩個伙計問道︰「這里是平安鏢局嗎?」
鏢局門口明明懸著一塊燙金大字橫匾,來人卻明知故問,神情語氣,隱透凌芒,顯見來意之不善。瓖局吃的開門飯,賺的是刀尖上的錢,既不能藏頭縮尾,又不能隨便開罪人,做伙計的,出言吐語,都是學問。
當下由其中一個口齒比較利落名叫黃闊嘴的伙計,從板凳上,立起身來,迎上兩步,雙拳一拱,朗聲強笑答道︰「小號正是平安,不知大爺有何吩咐?」
黃皮漢子微哼一聲,眼皮抬也不抬,簡捷地說道︰「找金剛掌——姓侯的!」
黃闊嘴強笑著道︰「請問客官找的是老鏢頭,還是少鏢頭?」
黃皮漢子微微一怔,睜眼詫問道︰「金剛掌有兩個?」
黃闊嘴見來人連西安侯家祖傳金剛掌是怎麼回事都弄不清楚,認定來人路道固然不正,來頭可也不會大到哪兒去!膽子一壯,語氣也就不同多了。
「金剛掌有三位,老老鏢頭業已仙去,客官既然自己也弄不清要找的是侯家三代金剛掌中的哪一位,在下可就為難了。」
說完,學著來人那副要死不活的模樣,干笑了兩聲。
黃皮漢子給黃闊嘴弄得頭昏腦漲,一時也未曾理會得。只結結巴巴地說道︰「我找的是那個,那個掌法很特別的一個!」
黃闊嘴嘻著一張大嘴,開心地說道︰「西安侯家的掌法確是有點與眾不同,但父子祖孫之間招術卻沒有多大差異!」
黃皮漢子又道︰「我找年紀不太大的那個!」
黃闊嘴笑道︰「除了去世的老老鏢頭,現存的兩位金剛掌,年紀都不能算大。」
黃皮漢子怒道︰「告訴你,兩個都找來!」
黃闊嘴悠然道︰「告訴你,兩位都不在!」
黃皮漢怒瞪了黃闊嘴兩眼,一聲不響地抓起櫃台上的墨筆,在懸掛于大門左首的木牌上,吃力地寫了幾個歪歪斜斜的草字,寫完;仍然一聲不響地,擲筆而去。
黃皮漢子走後沒有多久,少東侯四首先從外面走了進來,黃闊嘴連忙將剛才所發生的一切向少主人稟報了一番。
侯四眉頭微皺,湊近木牌一看,只見上面寫的是︰
日落前,城郊三柳祠候教。
——病羅漢留字——
侯四偏著頭想了半天,也沒想起幾時听人說起江湖上有過這麼一號人物。
黃闊嘴一旁插嘴道︰「千面羅漢倒听人說過——。」
侯四從鼻子哼了一聲,笑道︰‘嘿,他配?千面羅漢身邊挑經擔子的恐怕也比他強呢!」
話說之間,金剛掌侯伯雲走了進來。侯四又將黃闊嘴剛才說的和他爹說了一遍,同時向他爹請示道︰「爹,你看怎辦?」
金剛掌侯伯雲沉吟了一會兒,說道︰「此事實在蹊蹺!既非投鏢,又非尋仇,假如是江湖人物借盤川的話,又不該這副神氣!喂,老黃,請你一字不漏地將來人所說之話重述一遍如何?」
黃闊嘴見老鏢頭的神色忽然凝重起來,心神一緊,連忙將黃皮漢子進門後和他的對話全部追述了一遍,甚至說話的語氣,神色都模仿得八分相似。
金剛掌侯伯雲靜靜听完,突然睜著一雙神光充足的眼球,以一種奇異的聲調向黃闊嘴反問道︰「你說來人怎生說法?找年紀不太大的一個?」
黃闊嘴點點頭。
金剛掌侯伯雲緊接著又問道︰「他還說找‘掌法很特別’的一個?」
黃闊嘴又點了一下頭。
金剛掌見黃闊嘴連點兩次頭,臉色遽然一變。
很久,很久,侯伯雲的臉色方始平復過來,他抬頭朝他兒子侯四緩緩說道︰「找你的!
難道——」金剛掌說到此處,略為一頓,又轉臉朝黃闊嘴問道︰「你說來人是張黃臉皮?才三十來歲?」
黃闊嘴又點了一下頭。
金剛掌又向他兒子問道︰「你的確不認識這麼個人?」
侯四也點了一下頭。
「那就怪極了!」金剛掌侯伯雲南南地說道︰「難道,難道——」
他實在想不出其中的所以然來。
最後,金剛掌侯伯雲抬頭朝他兒子毅然說道︰「管他是誰,管他為了什麼,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咱們爺兒倆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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