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人者唐斬 十二、鳳洲山、平台山、榕樹下 作者 ︰ 溫瑞安

三人一怔,許顯純首先恢復,笑道︰「唐大俠說話跟你鬧著玩哩,我哪里忙著了?所謂求閑不得閑,偷閑即是閑,你兄弟們必各有所長,來找我,當是幫我的忙,替我找機會偷閑,我求之不得哩。」

王寇知脾氣既已發作,此際萬萬不能畏縮,否則反教許顯純瞧不起,當下說︰「蜜蜂螫人,也不過教人給逼急了。許大人對我君子不念舊惡,屬下深感恩厚,但唐大俠對我雞蛋里找骨頭,動輒訓人,好教屬下對‘大檔頭’之職,受之有愧。」王寇說著心里也分明︰許顯純是主人,打狗還須看主人,與其處處受制,不如索性沖著唐斬。一個統帥本身,反而會對敢于沖撞自己身邊得力手下的人重視。

唐斬卻滿不在乎,嘻嘻一笑道︰「對了,小兄弟,我就要你這樣,你本就是三分錢買一碗兔子血——不是好東西,又何必裝腔作態?」

王寇冷笑道︰「我不是好東西,你又好到哪里去?」心里卻知道唐斬要抖他之成名因他根本沒有出手的糗事出來。這幾年來。他的武功非昔可比,發狠要趕上唐斬,大不了跟他放手一搏。

唐斬笑笑眉毛一揚,額心紅痣幾似赤珠躍額而出︰「你適才說‘大檔頭’之職,當之有愧,何不讓給我?」

王寇冷笑︰「要我讓位,我絕不多吭一聲,只要另有能人服得了我。」這下擺明了是挑戰。

水小情望向許顯純,這時候也惟有許顯純才能制住這場紛爭。只听許顯純道︰「兩位這又何必……唐大俠是公公座前紅人,王教頭是公公禁軍教頭,何必傷了和氣?不過……金憑火煉方出色,人與財交便見心,兩位都是當今殺手中一時之選,較量較量也好。本官奉公公之旨,惟才是用,唐大俠若技高一等,在禁軍兼個差事也好,王兄弟若是青出于藍,則也好在公公面前作個貼身人。」

許顯純這一番話,听得王寇、唐斬兩人俱是一怔一栗。

王寇心中一怔,听來許顯純並不偏幫唐斬。自己為名為利,早該與唐斬一戰,隨即又想到唐斬是當今最負盛名的殺手,而自己也目睹過他行刺的架勢,念及要和眼前這人決一死戰,心中不免忐忑。

唐斬卻是一驚︰他自知在魏忠賢眼前,空負所謂「紅人」的虛名,常召人嫉,但一直未能獲一官半職,實權並不操在手。自己跟許顯純雖頗熟絡但也各懷心事。唐斬知許顯純近來甚得魏忠賢信任,掌有生殺大權,便過來結納,今日見王寇也來投效,便有意要挫他的鋒銳,也為了在許顯純面前賣忠心,故意打個沖陣,使王寇鋒芒向著他,以便讓許顯純趁機觀察。另則是見王寇近來竄得太快,也要挫挫他的銳氣。

卻不料許顯純這一番下來,雖然鼓勵自己和王寇比試,以爭禁軍教頭這職位,許顯純這般做法,用意叵測,使唐斬心頭一陣栗然。

惟唐斬深入一想,與其在魏忠賢帳下做個始終有名無實的「紅人」,不如當個禁軍教頭,官職不高但掌有實力。如今已騎在虎背上,難免要跟王寇一決雌雄。

只听王寇道︰「我一向大膽妄為,早想求唐大俠賜教。」

唐斬笑道︰「殺手殺人,可從不用‘膽大妄為’四字的。」

王寇臉色一沉︰「你長我幾年,也不須天天板著臉孔說教。」

唐斬淡淡他說︰「世間都怕我用刀殺人,都不怕我用口傷人,你卻連這都怕。」

王寇冷冷地道︰「我卻不怕你的刀。」

唐斬笑道︰「你的匕首呢?」

王寇手一翻,匕首已在手上︰「你的刀呢?」

唐斬傲然道︰「我的刀很長。」

王寇也傲然道︰「世上高手拼開,不比長短,只分高下。」

唐斬大笑道︰「好!不過長總比短的妙,不信,你去問她。」說著以一種很婬邪的笑容,向水小情看了一眼,又向王寇道︰「她最清楚,你不妨向她探听一下。」

王寇只覺渾身的血液都被炸了起來,沖到腦門去了,明知高手對決時,絕不可憤怒,但忍不住怒道︰「枉你為刺客前輩,居然出口污言,卑惡不堪。」

唐斬笑道︰「這叫寧可在真人面前議長,切忌在小人背後議短。」

王寇卻向許顯純問道︰「這次,就麻煩大人作個仲裁了。」語音平淡,無一絲激動。原來他明知唐斬激怒自己的用意,便在短短的時間內平息了激動,冷靜如一潭深水,不起波瀾。

唐斬臉色變了變,水小情猶在尷尬中,許顯純眼里已大有贊揚之色。

「我不會武功,怎能作仲裁?」

王寇笑說︰「剛才屬下無禮以毒酒攻擊郎挺之際,幾波及大人,惟大人聳肩間已逸丈遠,身法之快,為屬下罕所未見,佩望至極。」

許顯純笑著逐目道︰「這只是因為不能跟人交手,只好學會些逃命的功夫,登不了大雅之堂。」這句是呼應原先唐斬椰榆王寇向黃昧明倡議要比輕功的話。

唐斬即道︰「大人過謙了,我曾三次下手刺殺大人,一次大人找了個替身,一次我未動手前即教人發現,一次我與大人搏了三招,知取不下,免自遭辱,趕緊腳底抹油溜了。大人說不會武功,,這教人信麼……何況,」唐斬故意頓了一頓,又說︰「……昔年東林黨有一個逆黨叫殷高額的,投效魏公,但又一腳踏兩船,便是給大人親自逮著了殺了……殷高額在江湖上外號‘無敵飛尸’,武功可想而知,但據說在大人手下,還走不過六招……」

「據說,便只是據說而已,何必當真。」許顯純笑著說,他的神態令人不知他听了是歡喜還是不悅。

唐斬說︰「一口偽虛,百言信實。」

王寇忽道︰「許大人武功如何,不贊自明……只求大人為我們比武作個仲裁……」

許顯純笑道︰「仲裁我是萬萬不作的,我不是武林人,這一旦擔上了,就甩不月兌身了,我寧做官,不欲卷人江湖是非。」

唐斬道︰「是。」

王寇道︰「可是——」

許顯純道︰「你們也不是在今時今日。此時此地交手。」

王寇奇道︰「哦?」

許顯純道︰「你們是武林中殺手里二大巨臂,一方之雄,這一戰必驚天動地,應選好良辰吉日,地點方式,才好好一較高下,一爭長短。」

兩人靜了一會,許顯純道︰「我看就這樣好了,我是主,由我定地方,你們一訂日期,一訂方式。」

隔了半晌,唐斬道︰「好,那就煩大人訂下地點,王兄訂下日期時分。」

許顯純稍為想了一下便道︰「這里附近有一座山,叫鳳洲山,頂上空晃晃,七十來丈一處平台。只有一棵的孤伶伶大榕樹,你們就在那兒比個勝負吧。」

工寇、唐斬二人臉上皆有疑惑之色,許顯純道︰「至于為啥選那兒,理由很簡單,你們都是拳頭上立得起人、臂膊上跑得過馬的英雄好漢,能活到今天。能掙下名聲,自不會是散子,我這般任由你們格斗,為的雖只是要‘禁軍教頭’外加‘東廠一檔頭’位置空懸的額配,實至名歸,魏公面前也好有個幫差,但你們可能會疑我有意挑撥你們干個兩敗俱傷,這樣就不好了……」

王寇慌忙道︰「這……這怎麼會呢!」

唐斬也說︰「大人這般說,折煞我們兩個要疤瘌眼照鏡子自找難看的了!」

許顯純笑道︰「就當我以小人之心度君于之月復好了,到了鳳洲山,可以遠眺山下四處方圓數十里,盡人眼簾,不可能布一兵一卒,而你們居高臨下,隨時發覺有人意圖不軌,皆可罷斗合力,殺出重圍。以兩位身手,又有誰阻攔得住,哈哈哈……」

王寇道︰「其實哪里決戰都是一樣,又何須如此使大人費心?」心中卻思量︰他本也懷疑許顯純居心何在,而今一听,安排得倒很周善,不似歹意,否則自己也未必真願意打這一仗。

唐斬心里卻在盤算︰許顯純的建議听來倒光明磊落,奇就奇在不像臨時想出來的,倒像早有安排。然而許顯純又怎麼知道自己會與王寇一戰?若果不是,許顯純居然能在那麼短促的時間內想到這絕對安全的風洲山頂,實在也很令人費解。

唐斬當下道︰「大人既然如此安排,也是一番周慮,我雖無此想法,但拒之反而不美,一切就听從大人的意見。」

許顯純撫髯笑道︰「如此甚好。」

王寇心中暗暗後悔,自己為什麼不早先說那番爽落的話,卻來叫唐斬先說了,實是慢了一著,于是哼了一聲道︰「那我就訂下日期了,我們在這里走出去算起,第三天日落前,在鳳洲山頂榕樹下決一死戰。」心里卻另有計算。

唐斬大笑道︰「王兄的時間定得好含糊。」眉心的紅痣一剔一揚,似蒼龍吐珠一般閃躍不定。

王寇眯著眼道︰「怎麼?唐兄不敢接納麼?」

唐斬做笑道︰「有我不敢接納的挑戰麼?」

王寇冷笑道︰「那用何種武功交手,你劃下道兒吧。」

肩斬道︰「道兒?我們是殺手,還怎麼殺,便怎麼殺!能殺得了人不被人所殺便可。」

王寇道︰「那自是非有人死不可了。」

唐斬道︰「正叫不死不散。」

王寇道︰「好,就不死不散。」

唐斬道︰「你叫王寇,成王成寇,只看今朝。」

王寇道︰「你叫唐斬不要被人斬于刀下才好。」

王寇說話,十足冷臉殺手模樣,每一句話,都是冷而不帶感情的,唐斬偏裝作沒听見,側耳以手遮耳背故意問︰「你說什麼?」王寇為之氣結。

許顯純截道︰「既已議定,兩位且去歇息,以養精蓄銳,好作這番震動江湖的比劃。」

唐斬向許顯純一揖,深深地向水小情看了一眼,然後向王寇說︰「你若死了,這女子歸我。」

這一下又氣炸了王寇,還未答話,唐斬哈哈大笑,揚長而去。

唐斬一路笑著出庭院,笑著出水閣,笑著出內園,笑著出廳堂,還笑著出大門,更笑著下石階,笑著走到街上,許顯純的家人奴僕,都不知道這客人為什麼這般開心好笑。

可是等唐斬肯定自己已遠離鎮撫司府時,臉上的笑容,立時全都不見了。

他已激怒了王寇,因為他知道,年輕人,憤怒時會作出些荒謬的事兒,或者一步行差踏錯,都足以致命。

而且他知道,他的敵人不只是王寇,更重要的敵人,是許顯純以及他後面的實力,甚至連他都招惹不起的陰影,正向他幢幢壓來,他發現自己在魏黨中一無所用,而且隨時可能遭殺身之禍,魏黨未真個信任他,可是無論他要與誰對敵,首先還是得要殺掉王寇。

——因為這個年輕人恐怕還不懂得這些,只懂殺人。

如果他不殺王寇,有朝一日,甚至現在開始,王寇已經要殺他,而且是非殺他不可,使他感覺到,如果他不及早殺了王寇,就會遲早喪命在這年輕人手中。

王寇已給了他這種壓力。

這個青年懂得怎樣殺人,卻不知道,江湖上很多事,不是靠殺人、有名。爬上去就可以順利得到的。但他無法跟他說清楚這些,就算說了,他也不會相信,自己為了保命,先得殺了這個追殺者。唐斬這樣地想,在月兌離這個淵數前,他還得殺了王寇。

他心里忽然有了個決定,聳身躍上了屋頂。

當唐斬揚長大笑,踏步離去之際,王寇又把一腔怒火,壓抑了下來。

許顯純搖頭笑笑,用一種敦厚平靜的聲音跟他說︰「這人一直沒有對手,他太驕恣了。你很能忍,我希望你能活著。」

這句話等于是說「你給我殺了他」一樣,而且給了王寇很有力的鼓勵。許顯純道︰「他曾把你懦怯不敢出手的事,都告訴我,也告訴魏公了。」

王寇腦中轟地一聲,臉也漲紅了。「那件事……」他想分辯,許顯純伸手道︰「你不用分辯,唯有戰勝,才是最好證明。」

王寇肅然道︰「是。…

許顯純拍拍他肩膀笑道︰「你好好把命留著,多歇息歇息,要花銀子,盡跟賬房取用。」他溫厚地笑著拉起王寇的手,「記住,要留一條活命回來。」他這句話也無疑等于是說︰「提唐斬的首級來見我。」

王寇十分激動,道︰「屬下必不忘大人栽培大恩。」

許顯純笑道︰「哪里的話,我要助你,也要你來助我,不必言謝。」許顯純如果說「提攜後進是應當之事」等話,王寇自姑且听之,但許顯純這般說,卻十分切實。誠摯,听得王寇衷心感動。

王寇心中仍有些迷惑︰「大人,屬下有一事相咨。」

許顯純故作訝異狀,乃顯得王寇太客氣了。「不必見外,盡管問吧。」

王寇便問︰「屬下有一種感覺……」

許顯純問︰「什麼感覺?」

王寇終于說︰「屬下感覺到大人有心要殺唐斬,卻不知為何?」

這個問題,不單是問唐斬,也是王寇問自己,若許顯純殺唐斬是因為「狡兔盡,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的話,日後自己——豈不也同樣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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