鋒將 第九章 破陣子 作者 ︰ 溫瑞安

「看來,是我弄錯了,」蔡五居然有些「慚愧」的說,「我誤會你跟他是同一伙的。」

方恨少盡管還是莫名其妙,但卻發現了眼前這狂人蔡五卻有一個好處︰

——這人自視甚高,但一旦發現有誤,也肯直認不諱。

蔡五也沒跟他分說「他」是誰,已轉首去跟那空蕩蕩的庭院說︰「剛才你引用孟子那句話︰他不是喜好辯論,而是逼不得已!就連這句話也正是孟子好辯的最佳例證。」

那人仍不同意︰「你對孟子有偏見,所引用的話,都成為你強辯的援例,那不公平。」

蔡五道︰「有什麼不平?難道孟子所說,「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為也’是可行的事嗎?你去問問曾得天下的古人和在爭天下的今人,試問誰能辦得到!?」

「孟子說的話是理想的指示,能不能實行固然是要點,但他勸人向善之心卻更重要,他自己也明白這種實情,所以也說過︰‘以力假仁者霸」、‘以力服人,非心服也,力不瞻也’,同時指出了靠威力得天下的偽善者,是借王道而行霸道︰而以暴力征服人看,人民並不是真正心服,一有機會即會起來反抗。」

「這個——孟子有些也不是全無道理的,至少,他那一句︰‘不得志,獨行其道’,就說得很有曾子那句,‘自以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意思。

曾子那句話是說︰「在反省之後,確知自己所為正確時,即使對方有千萬人我也勇往直前。不過,曾子的話還有上半句——」

這回方恨少忽然記起他讀過的《公孫丑》來了,「哈」地一聲搶著說︰「我知道!

我記得!這句話的上半句是︰‘吾嘗聞在勇于夫子矣,自反而不縮,雖褐寬博吾不惴焉——’然後才是剛才那下半句。」

「背得很好。」那語音道︰「你可知道是作何解?」

「當然知道!」方恨少只怕表現不正,」那是說︰反省之後知道自己做錯了,即使對方是一個身份卑下的我也會畏懼的意思。」

蔡五重重地哼一聲。

「其實孟子很有辯才,話說得極有神采,而且也極有道理。他是個好反省其身的人,他說的,‘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諸已’,便很見胸襟氣度,把待人寬責已嚴的道理再推行下一大步。」那語音忽似吐了什麼東西似的,頓了一下,然後才接道︰「你不同意我的話吧?子路曰——未同而言,觀其色郝郝然,非由之所知也——即是不贊成對方的意見但又裝作同意,真不知其居心何在——你總不會是這樣的人吧?」

蔡五沉思了一會,然後持平他說︰「我所舉的都是孟子的語病的話,因為我覺得他太狂妄;你舉的都是孟子發人深省的話,因為你敬重他。以,人之論斷、少不免仍為個人好惡而左右。我到現在,仍不能接受他所說的︰「孔子作《春秋》而亂臣賦子懼’。

不錯,《春秋》是成了,可是亂臣、賊子、昏君、貪官……不還是一個個魚貫而出,絡繹不斷,哪個暴君盜賊懼過了?」

「好,我也不跟你辯孟子了,反正備人喜好不同,不過,他說的一何話,你一定大大的同意,」那語音帶笑他說,」孟子說過︰‘狂者進取,涓者有所不為也。’我想你一定會意,因為閣下就是個不忻不扣的狂上!」

「這倒是。若論狂、誰能比我狂!」蔡五又來一次受之不諱、當「仁」不讓,「連你梁四也得站到一邊去。」

「這是實情,我不是狂士,你是。」那語音毫不在乎地道,「我只是狷者,我一向有所為、有所不為。」

他頓了頓,又似輕輕吐出毛垢似的東西,然後再說下去,「不過,盂子有一句話,你反對得十分合理。」

蔡五問︰「什麼話?」

「孟子曰︰‘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兼得,舍魚而取熊掌者也,’我想,你一定不會同意。你是必取魚而舍熊掌。」

「對!」蔡五眼楮亮烏烏地笑道「我一向只喜歡魚,對雄掌毫無興趣。熊掌就讓了給你吧!」

「我則一向喜歡兼得。」語音口氣不小。

「兼得不得,反而兩者落空。」蔡五似是否告。

「我一向野心都不算小,」那語音道,「所以今天才來見你。」

「你來見我?」蔡五目光如黑白分明的雙鋒利刃,「那你又不現身相見?」

「池上碧苔三四點,葉底黃驪一兩聲,日長飛絮輕——」那語音漫聲長吟道,「如此艷陽,這般閑情,我既已來,豈可不見你!」

說著,假山裂開。

假山本來就是假的。

但再「假」的假山,也不致于假得是紙糊的。

可是這座「假山」真的是紙粘成的。

粘得倒似真的一樣。

「紙山」一旦裂開,人便現了出來。

這個人匿伏在假山里、可是看他的樣子,像睡在床上一般舒坦自適,笑嘻嘻地跨進院子來。

這人當然就是梁四。

「梁四風流蔡五狂。」

——蔡五人在這里,梁四還會遠嗎?

方恨少從來沒有想到︰自己會在這里遇上「五澤盟」的蔡五,而且還遇上「南天王」

的梁四,並且都在同一時間里!

他剛才听蔡五談論的時候提到「梁四」這名字的時候,他就整個人怔住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兒將會發生什麼事情?

——怎麼南北二號悍將都出現在這樣一座妓院里?!

方恨少真懷疑自己是不是趕上趟渾水了。

不過他卻沒有離去之意。

他當然有自己的原因︰一,他舍不得離開明珠︰二,他好奇,想看看發生什麼事;三,就算他想走,也未必一定離開得了,他剛才已嘗試過了︰人雖難以把他留住,但這空晃晃的奇陣卻使他想不留下來都不可以。

是以他向梁四說︰「是你?佩服、慚愧。」

他初見梁四,不說「久仰」,而說「佩服」、「慚愧」、加梁四也不免有小詫。

「佩服?你佩服我什麼?」通常人對初見面的應酬話,只隨便敷衍便算過去了,梁四卻認真地問個清楚,「慚愧?你有什麼好慚愧的!」

方恨少道︰「我佩服的是你一直都在庭院之中,我卻沒有發現,你造的假山,簡直要比真的假山還真,不由得我不佩服。」他說的是衷心話。

他衷心贊美。

——一個人能夠看到別人的長處,然後衷心誠意地贊美,本身就已是一種美德了。

——更何況方恨少自身仍在險境。

梁四听了卻很凝重︰「你是說︰比假山還似重?」

方恨少奇道︰「是呀!」

梁四又再重復問了一回︰「你認為︰我造的假山比真的還像?」

方恨少更奇︰「那又有什麼不對?」

「你沒有不對,而是我做得不夠好,」梁四道︰「仿冒的目的是以假亂真、惟妙惟肖.所以只能假得像一般就夠了,不能比真的還真——比真的更像真的時候,就是假過頭了,火侯還不夠。這就像煮飯一樣,不能太生,不能過熟。也像說謊一般,太過夸張,就給人听出是吹牛。」

「看來,我仍得要加點功夫才行,」梁四又問︰「慚愧呢?為什麼說慚愧?」

「你剛才現身的時候,不是念聞幾句詞嗎?什麼‘池上碧苔三四點,葉底黃驪一兩聲,日長飛絮輕——’我分明念過,可是卻忘了是誰寫的詞。」

梁四溫和地笑了︰「這是首《破陣子》,……」

方恨少在苦思道︰「《破陣子》?——《破陣子》——我快想起來了——」

梁四提示地道︰「寫的人是個風流蘊藉、一時莫及的前朝貴人,範仲淹、歐陽修、韓琦等都出自于他的門下——此君喜宴客,未嘗一日無宴飲。少年時以神童召試,賜同進士,官拜宰相——」

「對了!我想起來了!」方恨少這國叫了起來,「他是晏同叔!」

「便是,」梁四微笑道︰「它便是晏殊的《破陣子》」。

「哎呀,」方恨少敲著自己的頭,「我這記性怎麼這麼差呀——不知怎的,書我是讀過,但讀過後一轉念便忘得一干二淨了,就像沒讀過一樣……」

「這樣讀書,只荒廢時間,全無益處,不像你們,博學強記,讀過的都能背誦,而且都有獨特的意見,我——」方恨少沮喪地道,「我這腦子不知怎麼搞的!」

「記不得那有什麼關系?」梁四笑著說︰「讀到的書是自己的,誰也搶不走。讀書講究的是通和化,強記又有什麼用?讀書最重要在融會貫通、潛移默化,不在于立竿見影、滾瓜爛熟!」

方恨少苦惱地道︰「可是——能記能背,總比我這種讀過就忘的好!」

梁四安慰道,「你是全忘了嗎?不是吧!今日你行俠仗義、扶弱鋤強,這些想法從哪兒來的?能背書的人不見得會用書。品格學養的高低,在于對知識的了解與運用,而不是誰背得爛熟誰就是大學問家。所以狀元秀才,不見得就是智者,智者不見得必須要有科名。蔡京位極人臣,書法也是天下一絕,但為人如何,你心里有數。字好不等于人好,一如能背不代表能悟。你能讀能忘,正如習武一樣,基礎要下得精深,但要成為大家,一定要忘去原來的功夫,然後以本身的底子來創同自己的武藝才行。」

方恨少想了一下,展顏笑道︰「你真好。」他由衷地道︰「你很會安慰人。」

梁四蕪爾︰「我說的是真話。」

票五冷冷地道︰「你說太多的話了。」

——剛才梁四那一番話,曾例舉字好並不就是人高明,語鋒直刺蔡五,蔡五當然怫然不悅。

梁四仍留在院外,向蔡五注目笑追︰「我一向話比較多,因為我知道,在這人時代里,沉默不再是美德,你要是太緘默,別人根本就當你不存在,或者以為人不值得重視。

這世間已換了天,你不說話休以為持重,不作解釋活該受人誤會,不勇于表現理應被埋沒。我從前也很寡言,結果幾乎再也開不了口。我現在寧可多說多錯,也不肯不說不錯。」

「正如別人罵孟子好辯,孟子回答說他是逼不得已之辯一樣,」蔡五說︰「我說你話太多了,你的回答卻是更多的話。」

梁四平和地道︰「其實我今天約你來,本來只有一句話。」

蔡五道︰「說。」

「請對‘高唐鏡’放手吧,」梁四一字一句的道,「這樣我們雙方都可對萬人敵和鐵劍將軍之爭不致牽涉其中。」

蔡五對梁四的話全不意外。

他只是怪眼一翻︰「你說本來?那麼,現在還不止是一句話了?」

梁四道︰「現在麼?還有一句。」

蔡五索性不問了,他在等對方說下去。

「請把明珠放了。」梁四上下唇一緊即自縫隙里急吹出一口銳氣,似是吐出什麼污垢毛發事物般的,然後才說,「最好,把這位方老弟也一並放了。」

然後他就靜了下來。

等蔡五的答復。

「我千里迢迢南下,為產就是高唐鏡,你是知道的。」

「我當然知道。」

「我有個弟弟,他幼年時體弱,得過癲癇癥,頭腦不大清醒,如果有‘高唐鏡’,會使他快些復原——你說,我有什麼理由空手而回?」

「我明白。你只是蔡總盟主的養子,他的親子是蔡黛玉,但蔡總盟主一向待你恩厚,你為了報答他,也須努力取得高唐鏡獻給他。況且,據說高唐鏡,便有助于練‘高唐指’。」

「你知道就好。」

「可是我對高唐鏡也志在必得。」

「你要高唐鏡作甚?」

「我跟你的理由,十分相近︰我自小即入師門.蒙師父教我育我,近年來我的師妹,她是師父的獨女,不知因何竟為鬼魅纏身,據說也只有高唐鏡能闢邪驅鬼,為了答謝師父他老人家的大恩大德,我也別無選擇。——而且,家師在昔年曾為蔡意盟主一指算,戳傷了腦門,以致練功有礙,若能有高唐鏡,必能悟出破高唐鏡指力之法,對師父的痊愈也極有幫助。」

「那你是要拿商唐鏡來制我們的高唐指,恐怕還覬覦我們‘五澤盟’,居心叵測!」

「隨你怎麼想!你要取得高唐鏡,無非也是為了鞏固實力,以求無人能破高唐指,進而荼害中原,進侵並吞‘南天門’!」

「你這是惡人先告狀!你們南天的人是企圖以取礙高唐鏡來博蔡京歡心,然後聯同萬人敵來殲滅我們!哼,嘿!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為!」

「你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月復!這正是你們五譯盟要干的勾當,別以為我不知道!

你和萬人敵勾結、要先滅鐵劍將軍的勢力,下一個目標就是南天門。別以為我不知道!」

「你知道又怎樣?有本領,就不要光吟《破陣子》,也進來破我的陣看看!」

「別吵!」方恨少見兩人一在房里、一在院外、愈吵愈是激烈,忍不住喊道,「你們為何要爭吵不休,何不聯手抗敵!?」

他這一嚷,兩人都靜了下來。

夕照是陽光艷麗的魂。

——世上最淒艷的光芒或許就是自焚吧?

過了半晌,梁四才苦笑道︰「方老弟,我們不能夠合作。」

方恨少問︰「為什麼?」

「因為我們對敵已經幾十牢了。」梁四道。

「我們各在傷亡,積怨已深。」蔡五也說。

「而且,高唐鏡的效用,是發揮一次便減弱一次。」梁四補充。

「還有,萬人敵也不容我們選擇,不是聯敵以制我,便是聯我以制敵。」蔡五加強語氣。

「那麼,你們更加應該聯合起來,」方恨少說︰「一起反制當前共同的大敵!」

又一次,蔡五和梁四都愣住了。

一時找不到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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