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只白玉細雕般的左手,掌色本來是緋紅緋紅的,現在卻似結了一層冰,看去有點像死去的人青澹發寒的肉色。
美得令人心寒。
唐方的手一向都是涼冷的。
當年蕭秋水握看它的手,也給她冷了一下,說過︰"怎麼這麼冷呢,你的手。"
可是,現在左手冰也似的寒,冷得當右手握住左手時,也覺得右手如春陽。
"啊"唐方給自己冷了一下,從心□打了一個寒噤。
"快哉風"的毒,相當厲害。
要不是"毒宗"高手溫四弟在,還有雷二高以火藥引子施金針,再以雄黃酒點艾蒿,恐怕你到現在還起不來。
"唐拿西說,"他們為你的傷,耗了不少力氣。
"唐方除了覺得冷,還覺得昏眩。"
我怎會這樣子的呢?
""你傷末痊,還要觀察一段時間。
"唐拿西說,"你先留在這兒吧,"五飛金"的當家們都很歡迎你。
我會請唐也和唐物照顧你的。
"唐方听了,覺得很頹然。她又想起先前那個夢。"
你別急,病,是要慢慢才會好起來的︰武功,也是漸漸練成的。
"雷以迅安慰道,"你的暗器,都放在桌上魚缸之後。
如果有一天你能使動這些暗器,你的痛也就好全了,你體內的毒也就清除了。
""甘四叔、雷伯伯……
為我的事,可真教您們煩看了。
"唐方說看,也有點便咽起來,覺得自己簡直手無縛鶴之力,一向英爽的她,不免也有點英雄氣短。不過,自"一風亭"一役之後,她已在心里矢誓決不在外人面前流淚了。"
如果方便,我想拜謝這兒的大當家和各位當家。
"唐拿西和雷以迅相視而笑。"
怎麼?
"唐方偏著首好奇的問︰"有什麼不便嗎?"
"沒有。"
雷以迅道,"到了該見的時候,你會見看他的,雖然他不一定也見看你。"
唐方听不大明白︰"哦?"
她把頭兒又側了一側。
唐拿西忽然負手踱向窗前,換了一個更舒坦的語氣問︰"怎麼,喜歡這"移香齋"的環境嗎?"
"喜歡。"
唐方說。
但她最喜歡的是︰一,在江湖上闖蕩︰二,回到自己的家里。
現在她才知道,受傷之後有家可回也是一種幸福。
她心里這樣想,這兒地方再美,也有陌生的感覺︰這些人對自己再好,也是些陌生的人。
它是個冰雪聰明的女子,听出唐拿西止轉換話題,于是她也轉變了話題,又把頭一偏,問雷以迅︰"你常常打斗?"
雷以迅答︰"不常。"
"打過多少次?"
"兩百一十四次。"
雷以迅道︰"以一個江湖中人來說,這數目並不算多。我已四十八歲。"
"都能取?"
雷以迅點頭,然後緩緩的道︰"不能的我就不打。"
"給你打敗的人有沒有找你報仇?"
雷以迅並沒有立即回答。
他以一種"戰斗"的眼神望看唐方。
唐拿西卻反問︰"你問這些做什麼?"
"我好奇。"
唐方笑了,酒渦深深。
加兩朵矮在笑顏里的夢。
"我不明自雷伯伯殺氣騰騰的,為什麼會取蚌外號叫"四濺花"?"
唐拿西笑了。
他低首去彈他指甲上的呢垢。
一時間,房里只剩下他彈指甲的聲音,還有外面院子池塘魚兒冒上水面來吐泡泡的輕響。
不知怎的,唐方有點毛骨悚然起來。
"你真想知道?"
雷以迅問她。
唐方本來有點心栗,要答︰不必了,但一句話到嘴邊,倔強的她卻說成一個字︰"是。"
突然之間,外面轟的一聲,水花激射到窗擂上,潑剌剌一陣急響,有幾處窗扉的糊紙都給激破了,連房間彷佛也搖晃了一下,連桌上的魚缸也給震碎了,玻璃散了一地。
唐方體弱,幾乎便要從床上栽倒下來,唐拿西不知何時已悄然到了床側,一伸手就扶住了她。
"這就是匹濺花,"唐拿西溫和的道,"你看,爆炸的時候,不也是水花四濺麼?"
倏爾,窗外人影閃動,至少有二十人已然兵器在手,一齊掩至,但悄無聲息。
雷以迅自襟里掏出一面統有五只眼楮的旗子,揚了一揚,那些無聲無息掩至的人,立刻都無聲無息的不見了。
看來,這地方臥虎藏龍,防守之密,恐怕還不在唐家堡之下。
一條魚自爆炸時激飛進來,落在地上,下半身子已經炸碎了,上半身子仍在地上掙扎跳動看,張看嘴艱難的呼吸看。
唐方看它難過的樣子,巴不得使暗器殺了它,但她完全失去了動手的能力。
看來,這條受傷的魚來殺她,遠比她殺它來得容易。
"你剛才問我︰給我打敗的人會不會找我報仇?"
雷以迅這才一字一句的道,"你覺得他們在轟的一聲後,還能找人報仇嗎?"
唐方靜了半晌,忽然道︰"廿四叔,請你幫我一件事。"
唐拿西望了望雷以迅︰"你說。"
唐方虛弱的說︰"替我殺了那條魚。"
使她心悸的,不是那爆炸,不是那四濺的水花,甚至也不是這條垂死的魚,而是她自己失去了任何抵抗的能力,而且她也不明白雷以迅還坐在這兒說得好好的,到底他是怎麼使外面的院子的池塘爆炸起來的。
這時。
罷才濺潑到窗橘上的水,正一滴滴的落在桌上、地上,塔的一聲。
聲音很輕。
"你看怎樣?"
"'快哉風'的毒力已完全袂除了。"
"我當然不是問這個。"
"至于"十點"的毒力,早已潛入唐方的脾胃里,她決不會有所覺,就算有所覺,以她對毒藥一無所知,也決不會解得了。"
"這樣說……"
"她會一直四肢無力、倦倦欲睡、樵悻消瘦下去。"
"我是問︰她還有沒有內力?"
"有。但運不起來。"
"運不起來、發不動的內力,軌形同沒有內力。"
"對。"
"也就是說,如果現在她要試發暗器,也只有技法,而全無功力了?"
"是。"
"……唐物和唐也可靠麼?"
"絕對可靠。只要唐方要練暗器,因為失去了功力,便不能在室內練習,否則很易傷己。只要她到花園練習,就一定逃不了唐也和唐物的眼□,而且,也一定會通知我。"
"你也一定會通知我。"
"這當然了,二哥也一定會通知哥。那麼,失去了內勁只剩下技法的"潑墨大寫意"、"題詩小留白"的秘訣,盡在眼底。"
"……唔。這是老妖婆子的絕技。多年來,你和老二耗盡心力始能悟出要先有潑墨之灑然才能寫意出招,先有詩意盎然才會有留白之美,差點就給江湖上倒過來流傳的句式︰"寫意大潑墨"、"留白小題詩"誤導了。
如果破不了這兩道暗器,根木收拾不了老妖婆子,若妖婆子一天仍掌大權,唐家堡就不是你們可以主掌的。
""是,所以要使唐方道出秘訣。
老妖婆子一向疼她,把這兩門絕技盡援于她;她性子倔,如果逼她,她死也不會說的。
唐門自絕手法獨特,就算封閉她全身穴道,用藥力控制她運聚內勁,只怕依然制不住她一意自絕。
所以咱們以逸代勞,用這法子……
""她就在這里耗,干耗著,歲月老去,年華逝去,時光飛逝了,這樣一個伶俐活潑美麗的女子,若她還有多大的能耐,還能沉得住氣來。
""還是二哥這點子厲害,害了她,還要她拿咱們當恩人看待。
""不過……
"雷以迅臉上顯出有點憂慮,而臉上越有郁色眼中殺意更盛,"唐方是聰明女子,她要是堅不肯在院子里習暗器,而躲在房里練,可傷己,也不願秘技可能外泄呢?
""放心吧,二哥,就算她在房里打蚊子,我們也會知道死了幾只。
"唐拿西把沾垢的指甲捺在唇邊磨著,"她來了這里,還怕她飛得上天嗎?
只不過,她不是要拜謝大當家麼?
這可如何處理是好?
""這倒沒什麼!
"雷以迅道,"給她見見吧,不然,教她生氣,反而節外生枝。
""對,先得教她妥妥貼貼的,日後討她來做小老婆,也服服貼貼。
""你不怕她性子倔得很麼?
""怕?
有什麼好怕?
我教她求生不得,沒了武功,到時候連暗器也毀去,我要她怎樣就怎樣!
""說什麼她還求死卻能呀︰再說,她可是你的同門後輩吧︰我看你還是收心養性,把她讓了給我吧!
""二哥有心要她,我怎敢有非分之想︰難怪剛才二哥看它的神情……
先前二哥叫溫四弟藥莫下得太重,我現在倒明白了。
""……
明白就好。
要不是她還有用,剛才她還沒醒過來的時候,我就要一償風願了。
算了吧,這次雷、唐、溫家聯手的'圖窮'行動,這兩門老妖婆的拿手絕技的秘訣是志在必得的,還是先辦完公事之後再好好的樂吧,說什麼也得忍一忍再說。
""只要花頭北的唐悲慈一夥不來搞,這件事就十拿九穩,斷無所失。
""唐悲慈他有這個膽子麼?
就算他生疑,又能拿看什麼證據︰除非他能請動十年不出唐門的老妖婆出山,否則,他能有膽子硬闖直排咱們這花、雷、唐、溫四大家族聯手組合的'五飛金'麼︰如果老妖婆子親自出馬,那更是正中下,自尋死路,咱們向"五飛金"總部求援,'圖窮計畫'便可以提早發動了。
""所以,唐方是呼天不應、喚她不聞,只有任我們宰割了。
""對。
雷以迅和唐拿西邊談邊行,顯得鑄曙滿志,因已一切縱控在手,已不必多耗心力了,話題轉到︰"老二怎麼還沒回來?"
"他和唐不全、雷暴光他們還有事要辦,一風亭那兒既要收拾殘局,頭北那兒也要留意,此外,五七弟給我當眾打了一記耳光,面上不好看,心里不樂,他也得替我安頓安頓,可不能老讓我充當壞人啊……"
兩人漸談漸繞看荷塘行遠了。
池塘里依然漂浮看些先前炸碎了的殘花斷荷,在水流的漩渦上打轉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