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明月刀 第二十四章 最後一戰 作者 ︰ 古龍

昔在九江上,遙望九華峰。

天河接綠水,秀出九芙蓉。

我做一揮手,誰人可相從。

君為東道主,于此臥雲松。

——李白

九華山在安徽青陽西南四十里膨即漢時徑縣,陵陽二地。

三國時孫吳分置臨城縣境至隋廢,唐置青陽縣,以在青山之陽為名,屬池州府,青山在縣北五里,逾梅家嶺,與貴池接壤。

九華山南望陵陽,西朝秋浦,北接五溪大通,東際雙陷龍口,昔名九子山,唐李白游九子山,見其山峰並時,如蓮開九朵,改之為九華山。

書籍上有記載"舊名九子山唐李白以九峰如蓮花削成,改之為九華山。"青陽縣志上也記載"山近縣西四十里,蜂之得名者四十八,岩十四,洞五,嶺十一,系十八,源二,其余台石池澗溪攆之屬以奇勝名者"知行金二""的王陽明曾讀書于此山中,與李白書堂並名千古。

詩仙李白改"九子山為九華山聯句"有序。

"……………"太史公南游,路面不書,事絕放老之口,復缺名賢之紀,雖靈仙往復面賦詠筆間,子乃削其舊號,加以九華之目,時訪遁江漢,憩于夏侯回之堂,開檐岸績坐眺松雪,因與二三子聯句,傳之將來。"他們的詩是這樣的

"妙右分二氣靈山開九華。李白。

層標遏遲日,半壁明朝留。高霧。

積雪暇睡邀,飛流欲陽崖。韋極輿。

青熒玉樹色,漂渺羽人家。李白。"

九華山不但是詩人吟詠之地,也是佛家的地藏王道場。

《地藏十輪經》"安忍不動如大地.靜慮深密如盡藏。"取名地藏。

《大乘佛經》上記載的是"地藏受釋尊付囑,令救度六道眾生,決不成佛,常現身地獄中,以救眾生之苦難,世稱幽賓教主。"《地藏本願經)二卷,唐實義難陀譯,經中記載"佛升切利天為母說法,後召地藏大士永為幽買教主,使世上有親者皆得報本薦親.威登極樂。"這本書多說地獄相及迫薦功德,為佛門的孝經。

經中又說地藏蒼薩救渡眾生,不空誓,不成風之弘願,故名"地藏本願。"所以"九華劍派"不但劍術精絕,同時也有待人的浪漫,和佛家的玄秘。

武林中有七大劍源,九華山並不在其內,因為九華山門下的弟子本就極少,行蹤更少出現在江湖。

多年前江湖中就已盛傳九華派已與幽靈教合並,同時供奉的兩位祖師,一位是地藏王菩薩,另一位就是待灑風流,高絕千古的李白。

據說這位青蓮居士不但是詩仙,也是劍仙,九華的劍法,就是他一脈相傳,直到千百年後,江湖中又出現位奇俠李慕白,也是九華派的嫡系。

這些傳說使得九華派在江湖人心目中變得更神秘。九華門下弟子,行蹤也更詭秘,近年來幾乎已絕跡于江湖。

但這些卻還都不是讓傅紅雪吃驚的原因,令他吃諒的,是如意大師這個人。

如意大師著白袍,登芒鞋,赤尼,摩頂,神情嚴肅,眸子有光,看來無疑是位修為極深的出家人,一位出家的女人。

她看來仿佛已近中年。

身材適中,容貌端正,舉止規矩有禮,一張表情嚴肅的臉上,並沒有什麼特別吸引人的地方,更沒有足以令人吃驚之處,無論任何人眼中看來,她只不過是個修為嚴謹的中年尼姑,和佛門中其他千千萬萬個謹守清規的尼姑並沒有什麼不同。

可是在傅紅雪眼中看來,就完全不同了。

她的容貌雖平凡端莊,一雙玉手卻美如春蔥,柔若無骨。她赤著芒鞋,不著鴉頭襪,露出的一雙底趾趾斂的如霜雪白玉足,更美得令人目眩。她的白布僧袍寬大柔軟.一塵不染,遮蓋著她絕大部分身體。

沒有人會去幻想一個修為嚴謹的中年尼姑,在僧袍下的胴體是什麼樣子的。

傅紅雪卻不能不想。

欄桿上的潔白僧袍浴池中的豐美腦體,黑暗中的申吟呼吸,溫暖光滑的擁抱,還有那雙牽引他進入夢境的手。

他競不能不將眼前這個道貌岸然的出家人,和昨夜那個成熟而充滿渴望的女子聯想在一起,雖然他一直禁止自己去想,但卻偏偏不能不想。

雖然他對一切事都已能不聞不問無動于衷,可是這規矩嚴肅的中年尼姑卻使得他的方寸大亂,他已感覺到自己的嘴唇發干.心跳加速,幾乎無法控制。

如意大師只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端莊嚴肅的臉上,還是全無表情。

傅紅雪幾乎忍不住要沖過去,撕開她的僧衣,看看她是不是昨夜那個女人,可是他還是勉強忍耐住。

他仿佛听見她在問"這位就是名滿天下的傅紅雪施主?"他仿佛听見自己的回答"是的,我就是傅紅雪。"卓夫人看著他們眼楮里的表情狡黠而詭譎。

——她是不是已知道他們的事。

她忽然笑道︰"大師駐錫九華,想不到居然也知道傅大俠的名。"如意大師道︰"貧憎雖然身在方外,對江湖中的事,卻並不十分生疏。"卓夫人又問道︰"大師以前是不是見過他?"

如意大師沉吟著,居然點了點頭,道;"仿佛見過一次,只是那時天色昏黑,並沒有看清楚。"卓夫人笑道︰"大師雖然看不清他,他卻一定看清了大師的。"如意大師道︰"哦?"

卓夫人笑得更鐘秘,道︰"因為這位傅大俠是夜眼,在黑暗中視物,也可以明察秋毫。"如意大師的臉上,仿佛起了種奇怪的變化。

傅紅雪的心也在往下沉。昨夜在黑暗中,他並沒有看清她,只不過隱約的看出了她的胴體的輪廓。

他一直沒有想到這一點,現在才發現他的眼力不知不覺中已受到損失,那一定是他在見到鐵櫃中那老人以後的事。

難道那老人的眼楮里,竟有種可以令人感覺變得遲鈍的魔力?他為什麼不讓傅紅雪看見黑暗中那個女人?她為什麼要在黑暗中等待。

最後的兩位見證也被公子羽請了進來,傅紅雪競沒有注意這兩人是誰。

他的心又亂了,他不能忘記昨夜的事,也不能將一個活生生的女人當作工具。

陳大老板的哀慟,倪寶蜂怨毒的眼神,忽然已變得令他無法忍受。

還有那柄鮮紅的劍。這柄劍怎麼會到了公子羽手里?劍在他手里,燕南飛的人呢?這兩人之間,究竟有什麼樣的神秘關系?公子羽為什麼直到現在還不肯露出真面目?

火炬高燃,石台上亮如白晝。傅紅雪終于走上了石台,手里緊緊握著他的刀,比平時握得更緊。在他悲傷煩惱,痛苦無助時,只有這把刀,才能給他安定的力量"對他說來,這把刀遠比盲者的明枚更重要,他的人與刀之間已經有了種奇異的感情,一種永遠沒有任何人能了解的感情,不但互相了解,而且互相信任。

公子羽凝視著他,字字緩緩道︰"現在你已隨時可以拔刀。"現在他的劍已在手。無論誰都看得出。他遠比傅紅雪更有信心。

傅紅雪忽然道︰"你能不能再等一等。"

公子羽眼楮里露出譏誚之意,道︰"我可以等,只不過無論再等多久,勝負也不會有所改變的。"傅紅雪沒有听他說完這句話,忽然轉身走下石台,走到如意大師面前,如意大師抬頭看著他,顯得驚訝而疑惑。

傅紅雪道︰"大師來自何處?"

如意大師道︰"來自九華。"

傅紅雪道︰"王子來自何方?"

如意大師道︰"來自新羅。"

傅紅雪道︰"他舍棄尊榮,為的是什麼?"

如意大師道︰"舍身學佛。"

傅紅雪道︰"既然舍身學佛,為何曾不成佛?"

如意大師道︰"只因普渡眾生。"

她神情已漸漸寧靜,神情也更莊嚴,別人卻根本听不懂他們在說什麼。

原來唐時高宗曾發兵助新羅平亂新羅王子金喬覺舍尊榮,來華學佛,獨上九華駐錫修道,生事跡與地藏顯現者無異,唐德宗貞元十一年金氏圓寂,臨終時形顯如地藏王菩薩中像,世傳以肉身得道,于峰頭建肉身殿塔。殿塔四面玲現,金碧璀璨,四隅有銅缸多作朱砂萌翠色,中儲神燈聖油,可賜人清寧安靜。九華弟子多隨身而帶。

傅紅雪又問道"王子于今何在?"

如意大師道︰"仍在九華。"

傅紅雪道︰"王子普渡眾生,大師呢?"

如意大師道︰"貧尼亦有此願。"

傅紅雪道︰"既然如此,但望大師賜福,使我心情寧靜。"如意大師雙掌合十道︰"是。"

她果然從懷中取出個檀木小瓶傾出幾滴聖油,在傅紅雪面頰和手背上輕輕摩擦,口中低喃佛號,又問道︰"你有何願?"傅紅雪曼聲而吟"安忍不動如大地,靜慮深密如秘藏。"如意大師以掌心輕拍他的頭頂,道︰"好,你去。"傅紅雪道︰"是,我去。"

他始起頭,蒼白憔悴的臉上已發出了光,不是油的光,是一種安詳寧靜的寶光。

他再次走上石台,走過卓夫人面前時,忽然道︰"現在我已知道。"卓夫人道︰"知道什麼?"

傅紅雪道︰"知道是你。"

卓夫人臉色驟然變了,道︰"你還知道什麼?"

卓夫人道︰"你…。你怎會知道的?"

傅紅雪道︰"靜慮深密如秘藏。"

他走上石台,面對公子羽,不但靜細磐石,競似真的已如大地般不可撼動。

公子羽握劍的手背上己暴出青筋。

傅紅雪看著他,忽然道︰"你已敗過一次,何必再來求敗?"公子羽瞳孔收縮,忽然大喝,劍己出鞘,鮮紅的劍光.如閃電飛虹,只有眼力最利的人,才能看得出飛虹閃電中仿佛有淡淡的刀光。

"叮"的一響,所有動作突然凝結,大地間的萬事萬物,在這一瞬間似已全部停頓。

傅紅雪的刀已入鞘,

公子羽的劍就在他咽喉的方寸之間,卻沒有刺下去,他的整個人也似已突然凝結僵硬。然後他面上的青鋼面具就慢慢的裂開,露出了他自己的臉。

一張英俊清秀的臉,卻充滿了驚駭與恐懼。

又是"叮"的一響面具掉落在地上,劍也掉落在地上。

這個人赫然竟是燕南飛。

火光仍然閃動不息,大殿中卻死寂如墳墓。

燕南飛終于開口,道︰"你幾時知道的?"

傅紅雪道︰"不久。"

燕南飛道︰"拔刀時就已知道是我?"

傅紅雪道︰"是的。"

燕南飛道︰"所以你已有了必勝的把握。"

傅紅雪道︰"因為我的心中已不亂不動。"

燕南飛長長嘆息,黯然道︰"你當然應該有把握,因為我本就應該死在你手里。"他拾起長劍,雙手捧過去,道︰"請,請出手。"傅紅雪凝視著他,道︰"現在你的心願已了?"

燕南鏈道︰"是的。"

傅紅雪淡淡道︰"那麼你現在就已是個死人我又何必再出手?"他轉過身,再也不看燕南飛一眼。只听身後一聲嘆息一滴鮮血濺過來,濺在他的腳下。

他還是沒有回頭,蒼白的臉上卻露出種無可奈何的悲傷。

他知道這結果。有些多的結果,本就是誰都無法改變的,有些人的命運也一樣。

他自己的命運呢?

第一個迎上來的是如意大師,微笑道︰"施主勝了。"傅紅雪道︰"大師真的如意?"

如意大師沉默。

傅紅雪道︰"既然大師也未必如意,又怎知我是真的勝了。"如意大師輕輕嘆了口氣,道︰"不錯,是勝是負?是如意?是不如意?又有誰知道?"她雙手合十,低喃佛號,慢慢地走了出去。

傅紅雪抬起頭時大廳中忽然只剩下卓夫人一個人。

她正在看著他,等他轉過頭,才緩緩道︰"我知道。"傅紅雪道︰"你知道?"

卓夫人道︰"勝就是勝,勝者擁有一切,負者死,這卻是半點也假不得的。"她又嘆了口氣,道︰"現在燕南飛已死你當然己…。"傅紅雪打斷了她的話,道︰"現在燕南飛已死,公子羽呢?"卓夫人道︰"燕南飛就是公子羽。"

傅紅雪道︰"真的是?"

卓夫人道︰"難道不是?"

傅紅雪道︰"絕不是。"

卓夫人笑了,忽然伸手向背後一指,道︰"你再看看那是什麼。"他的背裂開,一面巨大的銅鏡正緩緩自台下升起。

傅紅雪道︰"是銅鏡。"

卓夫人道︰"鏡中還有什麼?"

鏡中還有人。傅紅雪正站在銅鏡前,他的人影就在銅鏡里。

卓夫人道︰"現在你看見了什麼?"

傅紅雪道︰"看見了我自己。"

卓夫人道︰"那麼你就看見了公子羽,因為現在你就是公子羽。

傅紅雪沉默。她說他就是公子羽,他居然沉默。

有的沉默雖然也是種無聲的抗議,但通常都不是的。

卓夫人道;"你絕頂聰明,從如意大師替你擦油在手上,就猜出昨夜的女人不是她,是我。"傅紅雪依然沉默。

卓夫人道︰"所以現在你一定也能想得到,為什麼你就是公子羽。"傅紅雪忽然道︰"現在我真的就是公子羽?"

卓夫人道;"至少現在是的。"

傅紅雪道,"要到什麼時候才不是?"

卓夫人道︰"直到江湖中又出現個比你更強的人,那時…"傅紅雪道︰"那時我就會像今日之燕南飛?"

卓夫人道︰"不錯,那時你非但不是公子羽,也不是傅紅雪。那時你就已是個死人。"她笑了笑,笑得嫵媚甜蜜"可是我相信十年之內江湖中絕不會再出現比你更強的人,所以現在這一切都已是你的,你可以盡情享受所有的聲名和財富也可以盡情享受我。"傅紅雪的刀已握緊,道︰"你永遠是公子羽的女人?"卓夫人道︰"永遠是。"

傅紅雪盯著她,手握得更緊,握著他的刀。

他忽然拔刀。刀光一閃,銅境分裂,就像燕南飛臉上青銅面具般裂成兩半,銅鏡倒下時,就露出了一個人,一個老人。

銅鏡後是間精雅的屋子,角落里有張華麗的短榻。

這老人就斜臥在榻上。他已是個很老很老的人,可是他的一雙眼楮卻像是已受過天地間諸魔群鬼的祝福,仍然保持著年輕。這雙眼楮,就像傅紅雪在鐵矩里看到過的那雙眼楮。

這雙眼楮此刻正在看著他。

傅紅雪的刀已入鞘刀鋒似已在眼里,盯著他道︰"世上只有一個人知道真正的公子羽是誰。"老人道︰"誰知道?"

傅紅雪道︰"你。"

老人道︰"為什麼我知道?"

傅紅雪道︰"因為你才是真正的公子羽。"

老人笑了。笑並不是否認,至少他這種笑絕不是。

傅紅雪道︰"公子羽所擁有的名聲,權力和財富,絕不是容易得來的。"世上本沒有不勞而獲的事,尤其是名聲,財富和權力。

傅紅雪道︰"一個人對自己已經擁有著的東西,一定很舍不得失去。"任何人都如此。

傅紅雪道︰"只可惜你已老了,體力已衰退,你要想保持你所擁有的一切,只有找一個人代替你。"公子羽默認。

傅紅雪道︰"你要找的,當然是最強的人,所以你找上了燕南飛"公子羽微笑道︰"他的確很強,而且還年輕。"傅紅雪道︰"所以他經不起你的誘惑,做了你的替身。"公子羽道︰"他本來一直做得很好。"

傅紅雪道︰"只可惜他敗了,在鳳凰集,敗在我的刀下。"公子羽道︰"對他說來,實在很可借。"

傅紅雪道︰"對你呢?"

公子羽道︰"對我一樣。"傅紅雪道︰"一樣?"

公子羽道︰"既然已經有更強的人可以代替他,我為什麼還要找他?"傅紅雪冷笑。

公子羽道︰"可是我答應,只要他能在這一年中擊敗你,他還是可以擁有一切"他再強調︰"我是要他擊敗你,並不是要他殺了你。"傅紅雪道︰"因為你要的是最強的人。"

公子羽道︰"是的。"

傅紅雪道︰"他認為我的刀法中,最可怕的一點就是拔刀。"公子羽道︰"所以他苦練拔劍,只可惜一年後他還是沒有把握能勝你。"傅紅雪道︰"所以他更想得到"大悲賦"和孔雀翎。"公子羽道︰"所以他錯了。"

傅紅雪道︰"這也是他的錯?"

公子羽道︰"是"

傅紅雪道︰"為什麼?"

公子羽道︰"因為他不知道這兩樣東西早已在我手里。"傅紅雪閉上嘴。

公子羽道︰"他也不知道,這兩樣東西根本沒有傳說中那麼可怕,他縱然能得到,還是未必能有取勝的把握。"傳說中的一切,永遠都比真實的更美好。傅紅雪明白這道理。

公子羽道︰"我早巳看出你比他強,因為你有種奇怪的韌力。"他解釋"你能忍受別人無法忍受的痛苦,也能承受別人無法承受的打擊。"傅紅雪道︰"所以這一戰你本就希望我勝。"

公子羽道︰"所以我才會要卓子陪你,我不想你在決戰時太緊張。"傅紅雪又閉上了嘴。現在他終于已明白了一切,所有不可解釋的事,在這一瞬間忽然都已變得很簡單。

公子羽凝視著他道︰"所以你現在已是公子羽。"傅紅雪道,"我只不過是公子羽的替身而已。"公子羽道︰"可是你已擁有一切"

傅紅雪道︰"沒有人能真的擁有這一切,這一切永遠是你的。"公子羽道︰"所以……"

傅紅雪道︰"所以我現在還是傅紅雪。"

公子羽的瞳孔突然收縮,道︰"這一切你都不願接受?"傅紅雪道︰"是的。"

瞳孔收縮手又收緊。握刀的手。

過了很久,公子羽忽然笑道︰"你看得出我已是個老人。

傅紅雪承認。

公子羽道︰"今年你已有三十五六?"

傅紅雪道︰"三十七。"

公子羽道︰"你知道我有多大年紀?"

傅紅雪道︰"六十?"

公子羽又笑了。

一種很奇怪的笑,卻又帶著種說不出的譏誚和哀傷。

傅紅雪道︰"你不到六十?"

公子羽道︰"今年我也三十七。"

傅紅雪吃驚地看著他,看著他臉上的皺紋和蒼蒼白發。

他不相信。可是他知道,一個人的衰老,有時並非因為歲月的消磨,有很多事都可以令人老。

相思能令人老,憂愁痛苦也可以。

公子羽道︰"你知不知道我是因為什麼老的?"

傅紅雪。就是人類最大的痛苦。

他知道,但是他並沒有說出米——既然已知道,又何必再說出公子羽也沒有再解釋。他知道傅紅雪定已明白他的意思。

"就因為我想得太多,所以我老,所以我比你強。"他說得很婉轉"你若不是公子羽,你也就不再是傅紅雪。"傅紅雪道︰"我是個死人?"

公子羽道︰"是人。"

傅紅雪坐了下來,坐在短榻對面的低幾上。

他很疲倦。經過了剛才那戰.只要是個人,就會覺得很疲倦。

可是他心里卻很振奮,他知道必有一戰,這一戰必將比剛才那一戰更凶險。

公子羽道︰"你還可以再考慮考慮。"

傅紅雪道︰"我不必。"

公子羽在嘆息,道︰"你一定知道我很不願讓你死。"傅紅雪知道。要再找他這麼樣一個替身,絕不是件容易事.公子羽道︰"可惜我已沒有選擇的余地。"

傅紅雪道︰"我也沒有。"

公子羽道︰"你什麼都有。"

傅紅雪不能否認。

公子羽道︰"你沒有財富,沒有權力,沒有朋友,沒有親人。"傅紅雪道︰"我只有條命。"

公子羽道︰"你還有一樣。"

傅紅雪道︰"還有什麼?"

公子羽道︰"聲名。"

他又在笑"你若拒絕了我,我不但要你的命,還要毀了你的聲名,我很有法子。"公子羽也不否認。

傅紅雪道︰"你有財富,有權力,手下的高手如雲。"公子羽道︰"我要殺你,也許並不要他們。"傅紅雪道,"你什麼都有,只少了一樣。"公子羽道︰"哦?"傅紅雪道︰"你已沒有生趣。"

公子羽在笑。

傅紅雪道︰"就算公子羽的聲名能永遠長存,你也已是個死人。"公子羽的手也握緊。

傅紅雪道︰"沒有生趣,就沒有斗志.所以你著與我交手,必敗無疑。"公子羽還在笑,笑容卻已僵硬。

傅紅雪道︰"你若敢站起來與我一戰,若能勝我,我就真將這一生給你,也無怨言。"他冷笑,接著道︰"可是你不敢"

他盯著公子羽。他的手里有刀,眼楮有刀,話里也有刀。

公子羽果然沒有站起來。是因為他真的站不起來?還是因為卓夫人的手?她的手已按住了他的肩。

博紅雪已轉過身,慢慢地走出去。

公子羽看著他走出去。

他走路的姿態,還是那麼奇特那麼笨拙,可是別人看著他的時候,眼中卻只有崇敬。

無論誰看著他時都一樣。

他的手一直握緊著刀柄,卻沒有拔出來。

——我不殺你,只因為你已是個死人。

一個人的心若死了,就算他的軀殼還存在也沒有用的,他知道她為什麼按住公子羽,因為她不想再過這樣的日子。

她永遠是公子羽的女人。在她心中,真正的公子羽只有一個。永遠沒有別人能代替,不管他是老了也好,是死了也好,都永遠沒有別人能代替。

所以她願意為他做任何事。

這一點他是否能明白?要到幾時才明白?春蠶的絲為什麼一定要等到死時才能此盡?

夕陽西下,傅紅雪站在夕陽下站在孔雀山莊的廢墟前,暮色淒迷。

他抽出封素箋,擺在他朋友們的墳墓前。

雪白的紙,死黑的字。

這是公子羽的訃聞,傳遍天下的訃聞,無疑也震動了天下。

塵歸于塵,土歸于上,人總是要死的。

他長長吐出口氣,抬頭望天。暮色漸深,黑暗已將臨。

他心里忽然覺得說小出的平靜,因為他知道黑暗米臨的時候,明月就將升起。

酒在杯中,杯在手中。

公子羽把酒面對小窗,窗外有青山翠谷,小橋流水。

一只手按在他肩上,如此美麗,如此溫柔。

她輕輕地問"你幾時才下定決心,肯這麼做的?""直到我真正想開的時候。"

"想開了什麼?"

"一個人活著是為了什麼?"他的手也輕輕按在她的手上。"人活著,只不過為了自己的心安快樂,若是連生趣都沒有,那麼就算他的聲名,財富和權力都能永遠保存,又有什麼用?"她知道他真的想開了。

現在別人雖然都認為他已死了,可是他卻還活著,真正的活著,因為他已懂得享受生命。

"一個人要能真正懂得享受生命,那麼就算他只能活一天,也已足夠。""早知道公孫屠他們定活不長的。"

"為什麼?"

"因為我已在他們心里播下了毒種。"

"毒種?"

"那就是我的財富和權力。"

"你認為他們一定全為了爭奪這些而死?"

他又笑了。笑得更溫柔,更甜蜜。

她知道他為什麼要如此做,因為他要為她贖罪,他一心要求自己的心安和快樂。

現在切都已成過去。

他把酒,對青天,卻沒有再問明月何處有。

他已知道他的明月在何處。

一間寂寞的小屋,一個寂寞的女人。

她的生活寂寞而艱苦,可是她並無怨天因為她心安,她己能用自己的勞力去賺取自己的生活,已用不著去出賣自己。也許並不快樂,可是她已學會忍受。

生命中本就有許多不如意的事,無論誰都應該學會忍受。

現在一天又已將過去,很平淡的一天。

她提著籃衣服,走上小溪頭,她一定要洗完這籃衣服,才能休息。

她自己小小的茉莉花,這就是她唯一的奢侈享受。溪水清澈,她低頭看著,忽然看見清澈的溪水中央倒映出一個人影。

一個孤獨的人,一柄孤獨的刀。

她的心開始跳,她抬起頭看見一張蒼白的腿。她的心又幾乎立刻要停止跳動,她已久不再奢望自己這一生中還有幸福。可是現在幸福已忽然出現在她眼前。

他們就這樣互相默默地凝視著,很久都沒有開口,幸福就像最鮮花般在他們的凝視中開放。

此時此刻,世上還有什麼言語能表達出他們的幸福和快樂?

這時明月升起。

明月何處有?

只要你的心還未死,明月就在你的心里——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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