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月之子 第六章 作者 : 斯蒂芬·金

恶月之子--第六章

第六章

等到欧森和我走出沙地,抵达岩石路面的时候,我们已经被厚厚的浓雾团团包围。雾气深达几百英尺,虽然偶尔有一丝银白色的月光穿越重重云雾渗透到地面,眼前灰蒙蒙的情景却比没有星星、没有月亮的黑夜更令人茫然分不清方向。

城市的灯光已然不见踪影。

浓雾导致听觉的混淆。我依稀听见朦胧的海涛声,但是声音却从四面八方传来,让人仿佛置身四周环海的岛屿而非半岛。

我不敢在能见度这么低的情况下贸然骑车。眼前的能见度一直维待在零到六英尺的范围内摆荡。虽然湾角区没有树木或其他障碍物阻挡,但是稍一不慎就很可能就迷失方向,误从海滩旁的大斜坡冲出去;只要前轮一陷入斜坡的沙堆,整部车就会向前翻覆,我若紧急刹车,立即会头朝下从脚踏车上摔落沙滩,下场不是跌断手脚,就是扭伤脖子。

此外,为了保持平衡和加快速度,我势必要用双手握住车把,也就是说必须暂时把手枪搁在口袋里。尤其在跟巴比交谈之后,我更不愿意让枪离手片刻,在大雾之中,随时可能有东西在我身边出没而不自知,等我发现之后再从口袋拔枪就来不及了。

我尽量保持步伐的轻快,用左手推着脚踏车,装出一副安然自得的样子,欧森稍微超前我一些。它显得十分谨慎,在坟墓堆里吹口哨总归不是明智之举。它不时左顾右盼。

车轮的轮轴和铁链发出滴滴答答的声响,明显地泄漏我的行踪,若要消除噪音,唯一的办法就是把脚踏车举起来带着走,但是我光凭单手恐怕撑不了多远。

况且,有没有噪音或许并不打紧,猴子是感官敏锐的动物,能够察觉极细微的动静;事实上,它们单凭气味就可以轻松地找到我。

欧森也能嗅出它们的位置。在这样雾蒙蒙的黑夜里,我只能隐隐约约看见它黑溜溜的身体,但是我看不清楚它脖子上的鬃毛是否已吓得全体竖立,如果是的话,就明确显示猴子就在附近。

我一边走,一边沉思这些猴子和普通的恒河猴之间有何差异。

单从外表来看,至少在安琪拉厨房出现的那一只长得跟正常的恒河猴没有两样,虽然它算是同类中体型较大的。她只说:“它有恐怖的黄褐色眼睛。”但是据我所知,这在灵长类动物当中算是很正常的眼睛颜色。巴比也没有提起任何奇怪的特征,除了举止怪异,和异常魁武的猴王之外,没有畸形的头颅,额头上没有第三只眼睛,脖子上也没有缝线,表示它们不是维克特。法兰肯斯坦医生(Dr。VctorFrankenstein)的曾曾曾曾曾孙女海勒。法兰肯斯坦(HeatherFrankenstein)秘密实验室里合成的科学怪人。

卫文堡机密计划的领导者担忧安玻拉是否被那只猴子抓伤或咬伤。从那些科学家的恐惧研判,那只猴子可能带有某种经由血液、唾液或其他体液感染的传染性病毒。所以他们才强迫她做例行的身体检验。四年来,他们逼迫她每个月定期做怞血检验,表示这种疾病的潜伏期可能很长。

生化战争,地球上每个国家的领导人一致关口否认自己的国家正为这种恐怖战争进行准备工作。他们高呼上帝的圣名,大谈历史的审判,签下厚厚的反生化武器条约,信誓旦旦绝不从事这种禽兽不如的研究或武器发展。在此同时,各国却私底下忙着调制炭疽症鸡尾酒,包装黑死病液化喷雾器,研制数量惊人的新病毒和细菌,科学家的需求量之高,包准作在世界各地大排长龙的失业中心里找不到一个失业的科学家。

让我无法理解的是他们为什么要强迫安琪拉进行结扎手术。没错,有些疾病会随着母体感染到胎儿,但是根据安琪拉的描述,我不

认为卫文堡的这些人是基于关心她或胎儿的理由强迫她结扎。他们的动机显然不是出于关爱,而是出于恐惧过度膨胀导致的惊慌。

我曾问过安琪拉那只猴子是否带有传染疾病。她的回答否认了这样的说法:“我宁可那是一种疾病,是就好了,或许我的病现在早已痊愈,或许我早就一死了之。死亡总比接下来的下场要好。”

如果不是疾病,那又是什么呢?

突然间,那种尖锐的叫声再度响起,刺穿层层的浓雾,将我从沉思中摇醒。

欧森吓得身体为之一颤,当下完全停住。我也跟着停下脚步,轮子的滴滴答答声霎时化为宁静。

叫声似乎是从西侧和南侧传来,不一会儿,一阵回应前者的叫声随即传出,依我研判,声音的来源应该在北侧和东侧。我们显然遭到包围。

由于浓雾中声音的传递相当混淆,我无法确切判断声音来源的距离,只知道它们就在不远处。

黑暗中海潮声如心跳般规律地阵阵传来。不知道萨莎此时正在播放克里斯。艾萨客的哪一首歌。

欧森又开始前进,我也跟进,速度比先前还快。在这个节骨眼,犹豫不决只有坏处,没有好处。在尚未离开这片荒凉的半岛返回市区之前,我们都处于危险状态——即使回到市区也不见得安全。

我们前进不到三、四十英尺,那种诡异的叫声再度响起,跟先前一样前呼后应。

这回我们不顾一切地继续前进。

我的心跳加速,不断安抚自己它们只是猴子,不是肉食性动物,它们只吃水果、莓子和核果,是爱好和平的动物,无奈心跳还是慢不下来。

突然间,很奇怪地,安琪拉惨死的脸庞乍然浮现脑海。我这才明白自己第一眼发现她的尸体时,错看了哪一点。她的喉咙看起来像是被一把钝刀连续割了好几次,因为伤口相当不整齐。其实,那并非刀割,而是被撕咬后狠狠嚼断的痕迹。当时我站在浴室门口,非常不愿意看她的死状,现在我才真正把她的伤口看仔细。

不仅如此,我隐约记得她身上还有其他的伤口,只是当时我没有胆量细看。在她的手上有明显的咬痕,印象中她脸上好像也有一个伤口。

是猴子,但不是普通的猴子。

这些杀人凶手故布疑阵的行径——包括拿瓷女圭女圭装神弄鬼和大玩躲迷藏游戏等等——似乎和顽童的把戏十分类似。在安淇拉家的那几间房间里,想必藏了不下一只的猴子,由于体型较小,所以可以轻易躲藏在一般人藏不进去的地方,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移动。

另一阵叫声在迷雾中响起,引来两个不同来源的低沉喧噪声呼应。

欧森和我继续轻快地向前迈进,但是我强忍着不快跑。若是我拔腿就跑,它们可能会将我的仓皇逃逸解释为恐惧。对狩猎的动物来说,恐惧就代表弱势,若让它们发现我处于弱势,很可能会发动攻击。

我手里紧紧握着葛洛克手枪,手与手枪仿佛已经焊接在一起。

可是我完全不知道这一群猴子总共到底有几只,或许只是二到四只,或许十只,或许更多。想到我从来没开过枪——除了稍早那全然意外的一枪之外——我大概没有能力在自已被制伏之前将所有的猴子解决掉。

我不想让自己发烧的想像力再添油加醋,但是我忍不住要想恒河猴的牙齿究竟长什么样子,全部都是臼齿吗?不可能,就算是草食性动物(假设恒河猴是草食性动物的话)也需要撕咬水果皮、果核或果壳。它们一定也有门牙,甚至还有虎牙,就跟人类一样。这些怪猴虽然主动攻击安琪拉,但是恒河猴本身在进化上并非扮演狩猎者的角色,因此它们不具备僚牙。不过,有些猩猩的确有獠牙。狒狒就是

一例,它们的牙齿看起来既孔武有力又邪恶。总而言之,恒河猴咬人的威力是无庸置疑的,因为无论它们牙齿的结构如何,它们已经用杀害安琪拉。费里曼来证实它们具有杀人的能力,而且又快又狠。

起初我只是听到或感觉到它们在我右手边几英尺的地方跑来跑去。后来,我无意间在地上瞥见一个外型模糊的黑影静悄悄地快速向我逼近。

我转身面向黑影的方向,霎时有个东西朝我腿边掠过,我还来不及看清楚,就让它消失在浓雾里。

欧森发出低鸣,但是显然十分克制,仿佛它只想发出警告,不想挑起正面冲突。它面向脚踏车旁侧如巨浪般袭来的浓雾,我猜假如我手上现在有手电筒的话,我看到的它八成不只是颈毛悚然,想必全身上下的每一根毛发都直挺挺地全体竖立。

我往接近地面的低处张望,心想可能会看到安演拉描述的那双亮晶晶的黄褐色眼睛。结果,刹那间出现在迷雾中的竟是个大小与我相仿的黑影,甚至比我还高大。隐隐约约中,形状模模糊糊的,看起来就像是漂浮在恶梦中的死亡天使,没有实质只有意像。他愈神秘就让人愈害怕。没有哀怨的眼睛,没有清晰的五官,没有明显的外型,到底是人?是猿?还是两者皆非?猴群的领导者在我眼前出现后又瞬间消失。

欧森和我再度停下脚步。

我缓慢地转头环顾雾茫茫的四周围,聚精会神地希望能听出一点动静,但是这些猴子的~举一动就和飘移的浓雾一样寂静无声。

我觉得自己就像是受困海底深处的潜水天,卡在充满浮游生物和海草的乱流里找不到出路,偏偏却在这个时刻瞥见一只寻找猎物的鲨鱼,而我只能待在原处坐以待毙。

我感觉到有东西从我的大腿后方擦身而过,并扯我的裤脚,我知道那不是欧森,因为我听见它发出邪恶的嘶嘶声。我用力踢它一脚,可是没有踢到。我还没看清楚它的模样,它就消失在白雾里。

欧森也惊讶地吠了一声,看来它也遭遇了类似的状况。

“乖,过来这边。”我慌张地说,它立刻走到我身边。

我抛开脚踏车,任它砰的一声摔在沙地上。然后我双手握着手枪,三百六十度地转了一圈,寻找可疑的目标。

惊慌和愤怒的叫嚣声随之响起,听得出来是猴子的叫声,至少有六只以上。

假如我杀了其中一只,剩余的猴子可能会吓得落荒而逃。但是它们的反应也可能像那只吃橘子的猴子一样,一看到安演拉挥动扫帚就勃然大怒,徒然引发它们的愤怒和攻击性。

无论如何,目前的能见度几近于零,在完全看不到它们的眼睛和黑影的情况下,我不敢朝浓雾里胡乱扫射,徒然浪费弹药。等到弹药用罄之后,它们要抓我就和探囊取物一样容易。

吱吱喳喳的叫声突然整齐划一地停歇。

此刻连海潮声也被浓密的雾团所掩盖,我只能听见欧森急促地喘气,和我自己上气不接下气的呼吸声,其他什么也听不见。

猴群的首领再度从灰蒙蒙的雾气中若隐若现,它像是长了翅膀一样飞扑而下,当然,这飞翔的动作全然出于我的幻觉。

欧森吼了一声,我瞒册地向后倒退,一不小心触动了雷射瞄准器,一束红光刺穿迷雾。在这当中,猴群的首领看起来始终模模糊糊的,就像布满冰霜的窗户外呼啸而过的黑影。我还来不及将红心对准它,它就已经完全消失在重重白雾之中。

我想起在疏洪水道的阶梯上见到的那堆骷髅头骨,搜集头骨的人或许不是什么不良青少年。有可能是猴群在排列展示它们的战利品,这个可能性不禁让人感到忐忑不安。

我愈想愈恐怖,搞不好我和欧森的头骨也会变成它们的展示品,我们的肉会全部被剥光,眼睛被挖掉,只剩光溜溜的骨头。

这时一只吱吱叫的猴子突然从浓雾中跳出来,跳到欧森背上。

欧森发出狂吠,急忙把头转过来转过去,气得咬牙切齿,拼命想咬猴

子一口,同时不停甩动身体,企图把这个不速之客赶下来。

我们的距离十分接近,即使在恶劣的光线和浓雾下,它那黄澄澄的眼睛依然清晰可见,看起来炯炯有神,冷酷强悍。它毫不畏惧地瞪着我,我不敢贸然开枪,唯恐慌乱中误射欧森。

猴子还没在欧森背上站稳就被迫跳下来,它转而用它那二十五磅结实的肌肉和骨架重重地向我握过来,我踉跄地向后倒退,它得寸进尺地爬到我胸前,抓着我的皮夹克不放,我若是朝它开枪,很可能会同时打伤我自己。

在那一刻,我们彼此面对面,我的眼对着它杀气腾腾的眼。它露出牙齿,凶恶地嘶嘶叫,嘴里吐出令人反胃的刺鼻口臭。它是只猴子,但又不是猴子,那肆无忌惮的眼神里透露出的诡异尤其令人害怕。

它猛然搞下我的帽子,我连忙用枪托打它,它抓着帽子跳到地上,我踢它一脚,结果踢个正着,把帽子从它手里踢落。它大声尖叫,连滚带爬地逃入浓雾中,消失影踪。

欧森跟着后面猛追,大声咆吠,完全忘了害怕这回事。我叫它回来。它也不听。

接着猴群的头头再度出现,动作比上次更快,它的外型弯弯扭扭的,看起来就像是随风飘动的披风,它在出现后又乍然消失,但是它的短暂停留已经足以让欧森打消穷追不舍的念头。

“我的天哪。”我大吃一惊地说,看着欧森进声吟边退回我身边。

我顺手从地上抓起我的帽子,可是没有立即将帽子戴回头顶上,我将它拆好,塞入夹克内侧的口袋。

我余悸犹存地勉强告诉自己没事,我没事,我没有被咬到。假如我被抓伤的话,怎么可能一点刺痛感都没有,脸上手上都没有。没事,我没有被抓伤,感谢上帝。要是那些猴子携带的传染性病原只能经由体液接触传染,那么我应该没有被感染。

不过,当我们面对面的时候,我闻到它刺鼻的口臭,吸入它呼出来的气体。假如病原是经由空气传染,我想必已经替自己买到一张前往太平间的单程车票。

微弱的铿锵声在我身后响起,我猛然转身,发现我的脚踏车正被不明物体拖入浓雾中。脚踏车平躺在地上,车轮的辐条在拖曳的过程中梳过细沙,仅剩后轮还往视线中。在千钧一发的一刻,我俯身单手抓住车轮。

藏在白雾中的偷车贼和我展开一场拉锯战,结果我轻松地获胜,显示我的对手只是一两只恒河猴,不是它们魁武的首领。我将脚踏车竖起来,斜靠在我身侧,随即再度举起手枪。

欧森也回到我身边。

它神情紧张地又小解一次,把它肚子里的最后一滴啤酒都释放出来。我很讶异自己竟然没有吓得尿湿裤子。

有好一会儿,我急促地喘息,全身不由自主的发抖,科得即使用双手握住手枪也无法防止枪口上下抖动。然后,我渐渐恢复冷静,心跳也不再急促得像要从肋骨里撞出来似的。

灰蒙蒙的雾墙犹如幽灵般静悄悄地滑过,像是个无止尽的幽灵舰队,而推动船身的是某种神秘的超自然力量。没有吱吱叫,没有尖锐的叫声,没有风的叹息,也没有海潮的低吟。我觉得自己像是个死了而不自知的鬼魂,站在生命出口的回廊上,等待末世审判的大门在我面前敞开。

最后,游戏显然暂时告一段落,我一手握着手枪,一手推着脚踏车沿着湾角往东走,欧森小步跟在我身旁。

那些猴子还在监视我们,只是与我们保持较远的距离,白雾中不再有黑影出没,但是我知道它们还在那里,随它们爱怎样就怎样。

是猴子,但是又不是猴子,很明显是从卫文堡逃出来的。

世界末日即将来临,安琪拉这么说。

不是火。不是冰。比那还糟糕。

猴子,猴子将导致世界末日。灵长类的天启时刻即将来临。

阿玛界登。结束,尾声,亚麦加(即希腊文的最后一个字母),末

世审判日,把门一关将所有的灯光打亮吧。

这简直疯狂到极点。每次,我好不容易用合理的顺序把事实拼凑起来,就没头没脑地被无法理解的巨浪彻底推翻。

巴比的态度,坚持与现世的喧嚣扰攘敬而远之的强烈决心,和安享慷懒宁静的坚持,始终被我视为差强人意的人生选择。如今看来,他的选择不仅差强人意,而且符合逻辑,充满智慧,想必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的结果。

由于我原本就不指望能活到长大成人,父母亲始终让我在嬉戏。

享乐、感官尽情发挥、和无忧无虑的环境下成长,让我学习活在当下不计未来:简而言之,他们教我相信上帝,相信上帝对自己和每个人这一生的安排;为自己的缺陷、才华和恩赐心怀感恩,因为这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当然,他们也体认到训练我自我约束的重要性,并教导我要尊重他人。但是,事实上,当你真心相信生命具有属灵的层次,相信自己是整个神秘的宇宙拼盘中精心设计的一部分时,你自然而然会这么做。虽然我比父母长命的机率很低,爸妈仍然在我首次诊断出XP症时为将来的后事预做准备,他们买了一笔为数可观的人寿保险,如今这笔钱为我提供了我相当充裕的生活费,就算我从今以后不靠写书和发表文章赚取一毛钱都无所谓。生来就与嬉戏、享乐、和美好的事物为伍,注定一辈子无法工作,注定无须像一般人那样承担沉重的责任,我大可以放弃写作,尽情做个成天只知道冲浪的小混混,相较之下,巴比。海港威简直就是个要命的工作狂,跟一颗包心大白菜一样不懂得什么叫享乐。再者,我可以尽情拥抱精懒的生活,无须感到任何罪恶感或惭愧,也不用经历良心的自责和怀疑,因为我自小就养成人类未被逐出伊甸园之前的原始人性。如同有人生而为男,有人生而为女,我的生命同样受到命运的躁纵,由于我的XP症,我对命中注定的感触比任何人都还要深刻,这样的体认带来莫大的心灵解放。

就是这样,我牵着脚踏车沿着半岛往东走,继续换而不舍地试图从日落后所见所闻的每一件事理出头绪。

在欧森与我遭受猴群攻击之前,我一直试着找出这些猴子与众不同的地方;现在让我再度回到原先的谜题。这些猴子大胆、处心积虑和一般害羞、头脑简单的恒河猴大不相同。最明显的差异是,它们的脾气火爆并且生性凶猛。但是暴力倾向并非区分这两种猴子的主要特质;那只是结果,不是原因。我看出两者最重大的差异,但是我无法解释也不愿意多往那个角度去想。

浓浓的白雾依然凝结在四周,但是已有渐渐泛光的趋势。混沌之中,模模糊糊的灯光隐约乍现,是海边的建筑物和街灯的亮光。

看到文明的灯火,欧森喜出望外地发出一声低吟——也可能是松了一口气的缘故,虽然置身市区并不意味着比较安全。

当我们完全月兑离南湾角,来到埃姆巴卡德罗大道时,我停下脚步,将塞在夹克口袋的帽子取出,我戴上帽子,扯一扯帽檐,又到了象人整理仪容的时间。

欧森偷偷抬头看着我,歪着头露出很关切的表情,然后嗔了一声,像是表达他的许可似的。毕竟,它是象人的狗,它自我形象的一部份有赖于我举止和仪容的端庄。

街灯的照明使得能见度骤然提高到一百英尺左右,浓雾就像古老死海的幽灵海浪般汹涌澎湃地涌入大街小巷;泛着金黄色的灯光从一颗小水滴传递到下一颗小水滴。

就算猴群想继续跟踪我们,它们也无法正大光明地出没,而且必须保持较远的距离,才不会被轻易发现。就像爱轮坡(Poe)的《太平间谋杀案》(“TheMurdersintheRueMorgue”)里的角色一样,它们只能蹑手蹑脚地潜伏在公园、没有灯光的小巷、阳台、围墙和屋顶。

夜已深,此刻的街道上没有行人,也没有行驶的车辆。整座城市看起来形同废墟。

我整个人笼罩在一种不安的预感里,眼前空荡荡的街道,犹如预示一场恐怖的浩劫即将在不久的未来降临月光湾。我们的小城市严

然正为扮演幽灵城做彩排。

我骑上单车,沿着埃姆巴卡德罗大道北驶。那位到广播电台透过萨莎与我联系的人,此刻正在他停泊在玛莉娜码头的游艇里等候我的到来。

当我踩着脚踏车驶过荒凉的街道时,我的思维不由自主地再度回到新世纪怪猴的主题上。我确定我已经找出恒河猴和这些夜里出没的怪猴间的差异,但是我极不愿意接受这样的事实,但是似乎没有别的解释,这些猴子的智商远远超过普通的猴子。

比普通的猴子聪明很多,简直聪明绝顶。

它们明白巴比拿照相机的动机,所以把照相机偷走,连他的新相机它们也不放过。

它们能从安演拉工作室的三十个洋女圭女圭中认出我的脸,然后用那个洋女圭女圭来吓唬我。事后,它们甚至懂得放火掩饰谋杀案。

卫文堡的大人物们想必在从事某种细菌战的研究,但是这依然无法解释他们实验室里的猴子为什么比一般的猴子聪明。

到底要多聪明才算“绝顶聪明”?它们或许还没有聪明到可以赢得机智猜谜游戏!或许没有聪明到可以教授大专程度的诗学课程。

成为成功的广播电台经理人、侦测世界各地的冲浪情报或撰写纽约时报的畅销书,但是它们的聪明或许足以令它们成为人类有史以来最危险、最难以控制的有害动物。想想看,以老鼠快速繁殖的能力,假如它们有人类一半聪明,又知道如何避开捕鼠器和老鼠药的话,会对人类造成多大的灾害。

这些怪猴真的是实验室的逃兵吗?是因为它们太聪明抓不到才任它们四处游荡吗?倘若真是如此,那么它们当初为什么会变得这么聪明呢?它们到底想要什么?它们到底有什么陰谋?为什么不发动大举的捕捉行动追踪包围它们,然后把它们统统关回较坚固的笼子里,让它们没有机会再逃月兑呢?

难道它们只是卫文堡某些陰谋人土躁纵的工具?就像警察单位训练的警犬。或像海军用来侦测敌人潜水艇的海豚,据谣传,它们甚至被用来携带附磁铁的炸药到敌舰的船身上安置。

成千上百的疑问在我的脑海里翻云覆雨。每一个都同样疯狂。

端看答案为何,让这些怪猴智商提升的过程可能极为惊世骇俗。

想到它们的残暴以及与生俱来的敌意,不禁令人对人类文明可能会遭遇的浩劫忧心如焚。

安演技预测的世界末日或许并非无稽之谈,假如我知道真相的话,假如有那么一天,我的评估或许比她更悲观。只可惜,末日先找上了安琪拉。

我的直觉是怪猴只是整个故事的一部份。它们只是史诗的一个章节,不是史诗的全部。还有更多骇人听闻的事正待发掘。

跟卫文堡的机密计划相比,从潘朵拉的盒子里倾巢而出的所有侵蚀人性的罪恶——战争、虫灾、疾病、饥荒、洪水——或许都只是小巫见大巫。

火速赶往玛莉娜码头的路上,我不小心骑得太快,害得欧森无法跟上我的速度。我看见它使尽全力向前奔跑,耳朵上下拍打,气喘如牛,但还是节节落后。

坦白说,我猛踩脚踏车的真正原因,并不是为了尽快赶往玛莉娜码头,而是潜意识地想奋力跑在这波恐怖的浪潮前面。然而,不论我再怎么奋力踩踏板,我永远逃不过,除了我的狗之外,我什么也跑不赢。

想起父亲临死前的叮咛,我不再踩踏板,任由脚踏车向前滑行,好让欧森能轻松地追上我。

永远别抛下你的朋友。朋友是唯一能帮助我们走完这一生的伴侣——他们是此生中我们唯一希望能在下辈子见到的东西。

再者,对抗大风浪最好的办法就是在零点骑上它,大胆地踏浪出去,沿着水面滑入没花的殿堂里,享受被绿色海浪完全包围的刺激,从头到尾踩着冲浪板乘风破浪,大呼过痛,完全没有任何畏惧。这么做不仅仅酷,简直是现代经典。

平缓的浪潮穿过支撑码头的柱子,轻轻拍打海堤,发出如同蜜月床上肌肤与肌肤接触般清柔的响声。潮湿的空气散发出淡淡芳香,混合着海水咸味、新鲜海藻、木锱油、铁锈和某些无法辨别的气味。

玛莉娜就窝在月光湾东北角内侧的港湾里,为少于三百艘的船只提供停泊场所,当中只有不到六艘的船被当作长期居所。

我牵着脚踏车沿着与海岸平行的码头主干往西走。轮胎轻微颠簸地驶过被露水浸湿又凹凸不平的木板路,发出林林的声音。在这个时刻,整个玛莉娜只有一艘船窗口的灯还亮着。码头上的路灯虽然很微弱,但足以作为浓雾中的指引。

由于所有的渔船都停靠在北湾角外海,避风环境较佳的玛莉娜就成了休闲船只专用的停泊码头。不管是单桅帆船、双桅帆船。还是纵帆式杂用船,从普普通通到奢侈华丽的应有尽有(以普普通通的居多),大多数都是大小和价位中庸的游艇,还有几艘波士顿捕鲸船,和两栋船屋。当中最大的一艘帆船,也是最大的一艘船只,名叫回落舞者,是一艘六十英尺长的大型温士普帆船。在电动游艇当中,最大的要属诺斯楚莫号,那是一艘五十六英尺长的蓝水近海游轮,同时也是我此刻的目的地。

我在码头的西端做了一个九十度转弯,进入两侧都停泊着船只的码头分枝。诺斯楚莫号就停靠在码头的右侧。

我是黑夜的常客。萨莎用这句话暗号,向我提示到电台找她的那个人的身份,他不愿意自己的名字在电话中曝光,也不愿意到巴比的住处找我。这是劳勃。佛斯特(RobertFrost)的诗行,即使是最高明的窃听者也不可能猜出他的身份,我推测她指的是罗斯福。佛斯特,也就是诺斯楚莫号的主人。

我将脚踏车斜靠在罗斯福船边的码头栏杆上,波浪的起伏使得船只也跟着在停泊点荡漾。它们互相碰撞发出摩擦声,听起来就像是罹患关节炎的老人睡梦中的喃喃抱怨声。

我的脚踏车即使没有人看管也从来不上锁,因为在世界各地犯罪案件泛滥的同时,月光湾始终是个治安良好的避风港。虽然这个周末过后,这个风景如画的小城镇恐怕即将沦为将整个国家导向谋杀、肢体残害和殴打传教士的罪恶渊薮,但是我们大可不必担心脚踏车的偷车率在这段时间急遽上升。

因为退潮的缘故,使得通往舷门的走道变得很陡,而且由于潮湿变得很滑。欧森跟我一样小心翼翼地往下走。当我们走到三分之二的时候,突然传来一个听起来比耳语还微弱的低沉嗓音,奇怪的是,我觉得声音的来源好像就在我头顶上白雾里,他用质问的语气说:“是谁在那里?”

我吓一大跳,差点跌落水里,还好我紧抓着正在滴水的走道扶手,保持身体的平稳。

蓝水563系列是艘表面光滑、平实的白色双层游艇,船舶上层的驾驶舱由硬壳和帆布围墙组成。船上唯一的灯光从船舱下层几扇隔着窗帘的窗户透出,分别来自船尾的尾舱和船月复的主舱。整个开放的上层甲板和驾驶舱一片漆黑而且被浓雾笼罩,我根本看不见门话的人是谁。

“是谁在那里?”那个人又低声问了一次,音量和前一次差不多,但是音色变得较为严厉。

我认出那是罗斯福。佛斯特的声音。我依照他的询问低声地回答:“是我。克里斯。雪诺。”

“孩子,把眼睛遮着。”

我眯着眼拿手当帽檐遮住眼睛,然后一道手电筒的光线直直照向我所站的位置。手电筒随即被关掉,接着罗斯福仍然低声说话:“跟你一块来的是你的狗吗?”

“是的,先生。”

“还有没有别人?”

“对不起,你说什么?”

“有没有别人跟你一起来?没有别人吗?”

“没有。”

“那么,上船来吧。”

我现在可以看见他了,因为他已经走近舵室靠近船尾甲板的栏杆。即使这么近的距离,我仍然无法看清他的长相,黑夜加上如浓场般浓得化不开的雾,和他本身黝黑的肤色为他提供了最佳的掩护。

我催促欧森向前走,然后运自从码头栏杆和船身间的缝隙跳上船,迅速爬楼梯来到上层甲板。抵达甲板顶上时,我赫然发现罗斯福手里握着一把猎枪。看来再过不久美国枪支协会就会把总部迁来月光湾了。他的枪口虽然不是指着我,但我敢说刚才他拿手电筒确定我的身份前,一定曾拿枪对准我。

即使没有那把手枪,他看起来也已经够吓人了。身高六尺四寸。

脖子跟码头的柱子一样粗,肩膀宽得就像支索帆的横杆,厚实的胸膛,两个手掌一张开比一般舵轮的直径还要宽。亚贺伯(Ahab)就该找这种人来对付大白鲸。他是六0和七0年代早期赫赫有名的美式足球明星。当时的体育记者给了他一个“大铁担”的封号。虽然他已经有六十三岁的高龄,而且是个成功的商人,拥有一家男性服饰店。

一座小型购物商场,以及月光湾饭店和乡村俱乐部的半数股份,但是以他目前的体能状况,当今球队里那些普遍靠基因突变、服用类固醇壮声势的足球队主力球员显然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哈罗,小狗狗。”他喃喃自语道。

欧森嗔了一声。

“孩子,这个你先拿着。”佛斯特低声说着将猎枪交给我。

他的脖子上挂了一只外表怪异的高科技望远镜。他拿起望远镜,从甲板环视周围的船只,然后仔细观望我来到诺斯楚莫号经过的码头。

“你怎么可能看得见东西?”

“夜视望远镜。可以将有限的光线提升八万倍。”

“但是这么浓的雾……”

他按下望远镜上的一个按钮,望远镜的内部随即发出一些奇怪的机械声,他解释道:“红外线感测器,只显示发热的物体。”

“玛莉娜这一带发热的物体想必不少。”

“船只的马达关着的时候就不多了。而且,我只在乎移动当中的发热物体。”

“你指的是人。”

“有可能。”

“什么人呢?”

“跟踪你的任何人。孩子,现在别出声。”

我不敢出声。罗斯福不厌其烦地扫视整个玛莉娜地区,在接下来的五分钟当中,我不断在想,原来,眼前这名本地商人和昔日足球明星也有不为人知的一面。

其实,我并不为此感到惊讶。打从日落以来,我所遇到的每一个人都不是我原先知道的样子。连巴比都有事情瞒着我:像是扫帚柜里的猎枪,和那群猴子。琵雅自认是卡哈胡娜化身的这件事,巴比也一直埋藏在心里,我现在才比较能够了解他为什么那么排斥任何沾上新世纪思想的事物,包括我有意无意对我这只奇特的狗所做的评论。至少欧森始终还是原来的样子——不过,依照目前情势的发展,就算欧森突然能用两脚站立大跳踢踏舞,我也不会感到吃惊。

“没有人在跟踪作。”罗斯福放下望远镜说道,随即取回他的猪枪。“孩子,跟我来。”

我跟着他穿过甲板来到位于右舷上的船舶进出口。罗斯福停下脚步回头观望,他的视线越过我头顶上,直盯着码头边的栏杆,欧森还在那里裹足不前。“过来这里。来啊,狗狗。”

这只狗之所以不踉上来,并不是因为它察觉到码头上有任何异动。它每一次都这样,一看到罗丝福就一反常态地变得又害羞、又别别扭扭地。

接待我们的主人平日以“动物沟通学”为嗜好——这个新世纪提倡的核心理念已经在各类电视访谈节目形成一股旋风,可是,罗斯福对自己的专长一向不张扬,只有应邻居或好友的要求才偶尔露两手。

光是提到“动物沟通学”这个名词,就足以让巴比口吐白沫,早在琵雅宣布自己是寻找卡胡纳的冲浪女神之前就是如此。罗斯福宣称,凡是被带上门求助的宠物,他都能够感应它们内心的焦虑和期望。他的这项服务不收取任何费用,但是巴比始终不相信他不贪财:搞什么,雪诺,我从来没说过他是骗人钱财的江湖郎中。他是一片好心。

只不过是有些急功好利罢了。

罗斯福说,这世界上他唯一无法交谈的就是我的狗。他把欧森当成是给自己的一种挑战,一有机会就试着与它沟通。“过来这边吧,老狗狗。”

欧森满不情愿地接受了他的邀请。它走路时爪子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

罗斯福背着猪枪钻进敞开的船舱口,走下玻璃纤维合成的台阶,唯一的照明是台阶最底端泛黄的微弱灯光。他低着头拱着背,两双手臂紧贴在身体上尽量缩窄自己的身体,即使如此,看起来还是随时有被狭窄的楼梯口卡住的危险。

欧森迟疑了一会儿,不得已地夹着尾巴跟在罗斯福后面走下去,我殿后。走下楼梯后来到的是一个阳台形式的船尾甲板,顶上架着悬臂式的露天甲板。

欧森起初看起来好像不要进入尾舱内,尽管尾舱里面只亮着微弱的灯光,看起来十分舒适宜人。可是,等到罗斯福和我一走进去,欧森立即用力将身上凝结的霜气甩掉,甩得甲板上满地都是水,然后兴冲冲地跟着我们后面进入尾船。我简直不敢相信它居然会为了怕把我们溅湿而故意殿后。

欧森一进来,罗斯福立即把门锁上。他试一试门,确定门已经牢牢锁住。然后又不放心再试一次。

从尾舱再往里面走就是主舱,里面有几个淡色桃花心水的展示相,与之搭配的深色桃花心木地板,餐厅,和一个占地宽敞的客厅。

为了表示对我的尊重,客厅里只亮着玻璃展示柜里的一盏内藏式小灯,橱柜里摆满了琳琅满目的足球赛奖杯,以及小餐桌上两个盛装在小碟子里的绿色胖蜡烛。

室内的空气弥漫着现煮咖啡的浓浓香味。罗斯福端了一杯咖啡给我,我立即欣然接受。

“很遗憾听到你父亲的事。”

“嗯,至少他不用再受苦了。”

他扬起眉毛:“是真的吗?”

“我指的是他。”

“不是你。尤其在价目睹了这么多事情之后。”

我忍不住皱起眉头问:“你怎么会知道我看见了什么?”

“话已经传开了。”他神秘兮兮地说。

“你这话是什么——”

他举起像轮轴盖般大的手掌示意要我暂时打住。“我们待会儿再谈论这个问题。这就是我要你来这里的原因。但我还在考虑到底该向你透露多少。让我用我自己的方式把事情辗转告诉你,孩子。”

他替自己倒了一杯咖啡,把运动夹克月兑下来,挂在其中一张超大型的座椅靠背上,然后不吁不喘地坐在餐桌旁。他示意要我坐在他的斜对角,随即用脚推出另一张椅子。

“狗狗来,这个给你坐。”他说,请欧森坐在第三张椅子上。虽然这是我们每次见面的惯例,欧森还是故意装糊涂,退自走到冰箱前面的地板趴下。

“不许这样。”罗斯福轻声地向它提示。

欧森打了一个哈欠。

罗斯福用一只脚轻轻摇动那张特地推出来给欧森坐的椅子。

“乖,做只听话的好狗狗。”

欧森打了一个更不自然的哈欠。它的兴味素然表现得有点夸张。

“狗狗,不要逼我过来把你抓起来放在椅子上。”罗斯福说:“那样做会让你的主人很丢脸,他希望你做个有礼貌的好客人哦。”

他说话的时候面带微笑,不带一丝威胁的语气。方头大耳的他看起来就像是尊黑色的大佛像,眼睛里充满和蔼和喜悦。

“做只好狗狗。‘罗斯福重复说道。

欧森的尾巴在地上扫动了两下,然后像是突然警觉到自己的行为似的,猛然停止摇尾巴。它满脸害羞地将眼神从罗斯福转到我身上。我耸了耸肩。

罗斯福再度轻轻地摇晃那张椅子。欧森从地上爬起来,但是却不立即走到餐桌旁。

罗斯福从挂在椅背上的运动夹克口袋里取出一块形状像骨头的狗饼干。他故意把饼干凑近烛光,让欧森看个清楚。夹在他大拇指和食指之间的饼干,感觉起来就像手环上的小装饰品一样袖珍,虽然那其实是一块不小的饼干。罗斯福故意装出很宝贵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将饼干放在那张椅子正前方的桌面上。从运动夹克的口袋里,罗斯福又取出第二块狗饼干。他把饼子举到烛光旁边,像是在欣赏稀世珍宝似的慢慢转动饼干,然后将它放在第一块饼干旁边。

欧森满脸垂涎地嚎吟了一声,但是依然不愿意就范。它害羞地低着头,从眉头底下抬起眼睛望着饼干的主人。这是欧森唯一不太愿意正眼凝视的对象。

罗斯福从夹克口袋拿出第三块饼干。他将饼干拿在他那又大又宽而且不知撞断过几次的鼻子下方,陶醉地大口吸气,假装品味饼干令人垂涎欲滴的香味。欧森也抬起头,试着捕捉空气中的饼干香味。

罗斯福露出狡猾的微笑,朝欧森眨眨眼,然后一口把狗饼干丢进自己的嘴巴里。他卡毗卡毗地大快朵颐,畅快地灌下一口香浓的咖啡,心满意足地大呼一口气。

这令我感到相当诧异。我从来没见他这么做过。“那尝起来味道如何?”

“味道不错。吃起来跟燕麦饼差不多。要不要尝一个?”

“不用了,先生。不用了,谢谢。”我连忙婉拒,心满意足地轻啜我的咖啡。

欧森的耳朵竖起来;看来罗斯福已经完全掌握它的注意力。假如连眼前这位身材虎背熊腰、说话轻声细语的黑皮肤彪形大汉都这么享受这块饼干,想必狗辈更无法招架它的魅力。

从垂挂在椅背上的运动夹克里,罗斯福又取出另一块狗饼干。

二话不说地又将饼干拿在鼻子下方,纵情地大口吸气,连在场的我都唯恐有缺氧之虞。他陶醉地闭上眼睛,愉悦之情洋溢在脸上,激动得近乎晕厥,露出一副随时要把饼干大口吞下的模样。

欧森的焦虑全写在脸上,它赶忙从地上跳起来,跃上在我对面,也就是罗斯福为它准备的椅子上。它用后半身坐着,使劲把脖子向前伸,直到它的鼻子和罗斯福的鼻子只有两英寸的距离。然后他们共同嗅着这块濒临绝迹的狗饼干。

罗斯福并没有把这块饼干送进自己的嘴巴里,相反的,他心翼翼地将它放在桌上,和原先已经摆在欧森座位前方的另外两块饼干并排。“狗狗真乖。”

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罗斯福具有与动物沟通的能力,但是我觉得他无疑是个一流的动物心理学家。

欧森忍不住猛嗅排在桌上的饼干。

“啊,啊,啊。”罗斯福用警告的语气说。

狗狗连忙抬起头来看着他。

“没有得到我的准许前不准偷吃。‘”罗斯福说:“否则从今以后就

再也没有饼干给你吃了。“

欧森发出一丝状似哀求的声吟。

“我这个人一向说话算话,狗狗。”罗斯福用坚定的语气低声地说。“如果你不想跟我说话,我也无法勉强你。但是我至少可以要求你在我船上表现出应有的礼节。你不能像个野狗似的,随随便便进来我这里把饼干粮吞虎咽吃掉。”

欧森注视着罗斯福的眼睛,试着窥探他对这项不准偷吃的规定到底有多认真。罗斯福眼睛一眨也不眨。在确信这不是空袕来风的规定之后,欧森低着头注视着眼前的三块饼干。它那垂涎欲滴的表情,让我几乎忍不住想尝一尝那玩意到底是什么味道。

“好乖。”罗斯福说。他随即从餐桌上拿起一只遥控器,按下一个按钮,虽然他的手指粗得很难不一次同时压到三个按钮。在欧森背后,一道电动门向上卷进看不见的地方,隐藏式的橱柜里放着两堆叠得密密麻麻的电子仪器,两极真空管不时发出亮光。

欧森意兴阑珊地回头看了一眼,随即又将注意力的焦点集中在那三块想吃又不能吃的饼干上。

橱柜里的大型监视器荧幕紧接着开启。荧幕分割成四个题示区,从荧幕上可以模模糊糊地看见被浓雾笼罩的玛莉娜港区,和诺斯楚莫号四周围的动静。

“这是什么玩意?”我忍不住问道。

“保全系统。”罗斯福放下遥控器。“移动物体侦测仪和红外线感应器能立即捕捉任何接近物体的讯息,向我们发出警告。紧接着,在对方尚未抵达之前,望远镜会自动将焦点集中在人侵的物体上并且将影像放大,让我们知道我们要对付的对象是谁。”

“我们要对付的对象是谁?”

他优雅地轻啜了两口咖啡,然后开口说:“你可能已经知道得太多了。”

“这是什么意思?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除了我自己之外,什么人都不是。”他回答。“只是老罗斯福。

佛斯特。假如你怀疑我是这件事的背后主谋之一,那你就大错特错。“

“什么背后主谋?到底是什么事情?”

他看着四个监视幕说:“运气好的话,他们可能还没察觉我知道他们的事。”

“他们是谁?是卫文堡的那些人吗?”

他回头看着我。“‘他们’指的已经不再只是卫文堡的人了,现在连一般老百姓都牵涉在内。我不确定人数,或许几百人,或许五百人,但是应该不会超过这个数字,至少现在还没有。可以确定的是,这件事还在蔓延当中,有愈来愈多的人卷入……而且早已经蔓延到月光湾以外的地区。”

我听了很懊恼。“你是不是故意不把话说清楚?”

“尽我所能,是的。”

他从座位上站起来,伸手拿起咖啡壶,一语不发地在杯子里注入热腾腾的咖啡。他显然想用对付欧森的那套方法对付我,要我像欧森等吃饼干那样慢慢等他一口一口吐出事情的片段。

狗狗恬着三块饼干四周的桌面,但是它的舌头始终不敢沾到饼干。

罗斯福一回到座位上,我就问道:“假如你和那帮人不是一伙的,你怎么会知道他们的事情?”

“我知道的并不多。”

“显然比我多。”

“我只知道动物们告诉我的事。”

“什么动物?”

“噢,当然不是你的狗喽。”

欧森从饼干上抬起头。

“它是个谜。”罗斯福说。

虽然我一直不自觉,但是自从日落以来,我就像从诡异的魔镜前走过一样。

我决定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的方式玩这场游戏,于是我说:“依你这么说……除了我这只神秘的狗之外,其他的动物都和你说了什么呢?”

“你最好不要知道全部的真相。你只需要知道你最好忘了你在医院停车场和殡仪馆目睹的一切。”

我整个人坐直,仿佛被自己紧绷的头皮拉直一般。“你跟他们是一伙的。”

“不是。孩子,放轻松点,你在我这里很安全。我们认识多久了?

从你第一次跟你的狗到我这里至今已经两年多了。我相信你知道你可以信任我。“

事实上,我心中对罗斯福仍有那么一点信任,虽然我对自己看人的眼光已经不像从前那么有自信。

“假如你不试着忘却你所见到的一切,”他接着说:“假如你试图和城外的政府上级通报,你将会威胁到许多人的生命安全。”

我愈听胸口愈紧绷,忍不住破口大骂:“你刚才明明说我可以信任你,现在你却反过来威胁我。”

他露出受伤的神情。“孩子啊,我真的是你的朋友,我不会威胁你,我只是想告诉你——”

“我知道,还不就是你那些动物朋友跟你说的话。”

“不惜任何代价要把这件事压下去的是卫文堡的人,不是我。不论如何,反正你个人暂时不会有任何危险,就算你跑去外头向政府机关报告,他们也不会加害于你,至少一开始不会。他们不敢碰你。不是你。你是受到尊敬的对象。”

这是他到目前为止说过最奇怪的话。我百思不解地眨着眼确认我没听错:“受到尊敬?”

“没错。他们都很敬畏你。”

我发现欧森正聚精会神地望着我,仿佛连它的饼干都忘得一干二净。

罗斯福所说的话不仅令人百思不解,简直就是一派胡言。“他们为什么要尊敬我?”我质问。

“因为你的身份。”

我的脑筋像盘旋的海鸥般天旅地转。“我有什么身份?”

罗斯福眉头深锁,像在深思似地用手拉着脸。“真该死,我也不知道。我只是重述我听到的话。”

动物跟你讲的话。哼,你以为你是杜立朵医生(Dr。Dolittle)吗?

巴比讲过的一些骂人的话一字一句爬人我脑海。

“重点是,”他说:“卫文堡的人不会杀你,除非你逼得他们别无选择。”

“你今天晚上见到萨莎的时候,你跟她说这是一件攸关生死的事。”

罗斯福面色严肃地点点头。“的确是。对她和其他一些人来说的确是。据我所知,这些混帐东西将会杀害你所爱的人来达成控制作的行动的目的,直到你打消进一步追究这件事的念头,忘记你所见到的事,继续过你的生活为止。”

“我所爱的人?”

“萨莎。巴比。甚至欧森都难以幸免。”

“他们会为了要我闭嘴而杀害我的朋友?”

“直到你闭嘴为止,一个接着一个,他们会一个接一个杀,直到你为了挽救剩余的人而闭嘴为止。”

为了把父母亲的死因查个水落石出,我甘愿冒个人生命的危险,但是我木能拿朋友的性命做睹注。

“他们简直是禽兽不如。竟然不择手段滥杀无辜——”

“这就是你对付的对象。”

我气得脑压直线上升,仿佛要崩裂似的:“我对付的对象到底是

谁?光知道是卫文堡的人还不够,我必须多知道一些细节。“

罗斯福轻啜着咖啡,默不作答。或许他真是我的朋友,或许要是我照着他的话去做,真的可以救萨莎和巴比一命,但是我仍然忍不住想给他一拳。我可能真的会这么做,假如我有机会不被打断手的话,我甚至想毫不留情地连续给他几拳。

欧森将一只前脚放在桌上,目的不是为了将饼干拨到地上然后趁机吞掉,而是在侧身往我身后张望时籍以保持身体的平衡。大厅里有个东西吸引了它的注意力。当我转身循着欧森的目光向后张望时,我见到一只猫坐在沙发的扶手上,背后衬着奖杯展示柜发出的微弱光线。它的毛色看起来及发的。它的脸被陰影蒙盖,两只眼睛发出泛着金色斑点的绿光。

它有可能是我今晚稍早在寇克殡仪馆后山遇到的那只猫。

那只猫如同法老王坟墓里的埃及雕像般正襟危坐,似乎打算一辈子坐在沙发扶手上一动也不动。

虽然它只是一只小动物,我还是不习惯背向着它。我换坐到罗斯福对面的椅子上,从那里,我可以将我右手边的整个大厅和尽头的沙发尽收眼底。

“你什么时候开始养猫的?”我好奇地问。

“那不是我的猫。”罗斯福说。“它只是来这里玩玩罢了。”

“我觉得我今天傍晚好像见过这只猫。”

“是的,没错。”

“就是它告诉你的,哼?”我带着巴比惯用的轻蔑语气说。

“蒙哥杰利跟我谈过,是的。‘罗斯福用肯定的语气回答。

“你说谁?”

罗斯福用手指着沙发上的猫。“蒙哥杰利。”他一字一字说给我听。

这个名字相当罕见但是听起来分外熟悉。受到父亲的遗传和多年来的熏陶,我只要一下子就能想出这个名字的出处和来源。“这是(老博森的猫场现形记)(OldPossum‘sBookofPraticalCats)里其中一只猫的名字,是缇。思。艾略特河(T。S。Eliot)的诗集。”

“这些猫大部份都很喜欢艾略特书里的名字。”

“这些猫?”

“像蒙哥杰利一样的新品种猫。”

“新品种猫?”我很吃力地试着理解他的意思。

罗斯福回避这个名词的定义,只是淡淡地说:“它们比较喜欢那些名字。但是我不能告诉你原因——也无法告诉你它们怎么取这些

名字。我还认识一只名叫荣唐泰格的猫。另外一只叫荣裴泰泽。还有寇里寇巴和葛罗泰格。“

“比较喜欢?听你的语气好像它们替自己取名字似的。”

“大致可以这么说。”罗斯福回答。

我忍不佳摇头。“太扯了。”

“虽然我已经从事动物为通工作长达多年,”罗斯福说:“有时候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置信。”

“巴比。海洛威说你的脑袋瓜八成在年轻的时候被撞坏了。”

罗斯福笑着回答:“这么想的人不只他一个。不过,你们要搞清楚,我是足球队员,不是拳击手。所以你觉得呢?克里斯?你也觉得我的脑袋瓜有一半装着浆糊吗?”

“我不这么觉得,先生。”我坦白表示。“你跟我认识的每个人一样聪明。”

“再者,聪明和荒谬原本不是非此即彼的两件事,你说不是吗?”

“我知道我父母亲不少学术界的同事会和你争辩这一点。”

蒙哥杰利继续从客厅望着我们,欧森没有露山一般狗对猫的强烈敌意,反而对它展现极度的兴趣。

“我跟你提过我是怎么踏入动物沟通师这一行的吗?”罗斯福问我。

“没有,先生。我从来没问过你这个问题。”我觉得点出别人的怪解就踉道出别人身体的残疾一样不礼貌,所以我始终假装接纳他的这个嗜好,即使我心里非常不以为然。

“这件事,”他娓娓道来:“大约发生在九年以前。当时我有一只真的很棒的狗,名叫史拉比。深黑色的毛皮,大小大概和你的欧森差木多。虽然它只是一只杂种狗,但是它很特别。”

欧森将注意力从沙发上的猫转到罗斯福脸上。

“史拉比的性情温顺极了。它是一只喜好玩耍、脾气很好的狗,对它来说每一天都是愉快的好日子,后来,它的性情突然转变,它变得畏怯、容易紧张,甚至严重地沮丧。那个时候它已经十岁,不再是个活蹦乱跳的小狗,所以我带它去看兽医,当时我心里还很担心会听到我最不想听到的诊断结果。结果兽医检查不出它有任何毛病。史拉比有轻微的关节炎,上了年纪的足球后卫最清楚这是什么毛病,但这毛病显然几乎不影响它的行动,而这是检查出来唯一的问题。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它变得愈来愈消沉。”

这时蒙哥杰利开始移动。它从沙发的扶手爬到沙发靠背,然后偷偷模模地朝我们接近。

“于是有一天,”罗斯福继续说道:“我在报纸上读到一则副刊的新闻,介绍洛杉矶一位自称动物沟通师的女士。她的名字叫葛洛莉。

陈。她上过大大小小的电视访谈节目,替许多人提供宠物港商,并着手写书。那篇文章的记者把葛洛莉捧得跟好莱坞电影明星似的。我想,他一定拿了什么好处。你还记得吗?我告别足球生涯之后,拍过几部电影。在那当中,我见过无数的社会名流、演员、摇滚歌手、和喜剧明星,还有不少导演和制作人。他们有些人相当不错,有些人非常聪明,但是老实说,他们当中有许多人,还有大多数和他们厮混的人大部疯狂得吓人,如果你身上没有携带够威力的武器,最好不要和他们鬼混。“

在缓步爬过长长的沙发靠背后,猫扑跳到接近我们这一侧的沙发扶手。他骤然俯蹲体,肌肉紧绷,低头着引颈向前,耳朵平贴在头上,做出即将纵身飞越六英尺鸿沟、从沙发跳到餐桌上的姿势。

欧森警觉起来,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蒙哥杰利身上,俨然已经把罗斯福和狗饼干统统抛诸脑后。

“我在洛杉肌有一些生意,”罗斯福说:“于是我带着史拉比一起去,我们坐船下去,沿着海岸巡游,那时候我还没买诺斯楚莫号。我驾着一艘很帅的六十尺克里斯精制游艇,把船停靠在玛莉纳德瑞港,租了一辆车,花了两天的时间处理公务。我从一些演艺圈的朋友那里取得葛洛莉的电话,她欣然地同意与我见面。于是我找了一天和

史拉比驱车前往她位于帕里萨迪斯的住所。“

沙发扶手上的猫依然俯蹲着身体,摆出准备跳跃的姿势,它全身的肌肉显得比刚才更紧绷。看起来严然像只小灰豹。

欧森全身僵直,跟猫咪一样一动也不动。它先是发出一种尖锐恼怒的声音,然后随即安静下来。

罗斯福接着说:“葛洛莉是第四代的华裔美国人。她身材娇小,看起来就像个洋女圭女圭。很美,真的长得很美。秀丽的五官,水汪汪的大眼睛。就像中国的米开朗基罗从晶莹剔透的黄玉雕刻出的工芜蓉。见到她的人,你会以为她说话的声音想必就跟小女孩一样,但是她却有罗蓉。巴寇(LaurenBacall)的嗓音,想不到这娇小的女子竟然这样低沉富有磁性的嗓音。史拉比马上就跟她熟稔起来,我还没回过神呢,它就已经安安稳稳地坐在她的大腿上。她和它面对面,跟它说话,拍拍它,然后她一五一十地将它情绪低落的原因告诉我。”

蒙哥杰利从椅子上跳起来,不过不是跳到餐桌,而是跳到甲板。

然后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从甲板跳到我刚才为了盯着它而离开的座位上。当这只矫健的猫跃上座椅时,欧森和我都不自主地身体怞动了一下。蒙哥杰利后脚站在椅子上,前脚趴在餐桌上,聚精会神地盯着我的狗看。

欧森再度发出尖锐恼怒的短暂叫声——然后两眼死死盯着猫咪。

毫不理会蒙哥杰利的举动,罗斯福又继续说道:“葛洛莉说史拉比感到非常沮丧,主要是因为我变得完全没有时间陪它。‘你总是跟海轮一起出游。’她说。‘而且史拉比知道海轮一点也不喜欢它。它觉得你迟早必须在它和海轮之间选择其中之一,而且它知道你必须选择海轮。’孩子,当时我听到这里,我整个人都愣住了,因为我那个时候的确正和月光湾一位名叫海轮的女孩子交往,葛洛莉无论如何绝对不可能知道这件事。老实说,我那时真的很为海轮着迷,一有空闲的时间就和海轮在一起,而且她的确不喜欢狗,所以史拉比老是被我们冷落往一旁。我以为她会渐渐喜欢史拉比,因为我相信就算铁石心肠的希特勒也会被这只小杂种狗给感动。结果,海轮始终对它心怀不满,对我也是,只是我一直被蒙在鼓里。”

蒙哥杰利死命地盯着欧森,不停露出它的牙齿示威。欧森从椅子上坐直,唯恐那只猫会出其不意地跳到它身上。

“然后葛洛莉又告诉我一些有关史拉比的事。其中一样和我新买的福特小货车有关。虽然它的关节炎很轻微,但是这只可怜的狗没有办法像进出一般小轿车一样上下卡车,它很害怕会不小心跌断骨头。”

猫咪嘶嘶地叫,依然不甘示弱地露出它的尖牙。欧森的身体抖了一下,发出又尖又细的怯懦声,听起来就像沸腾的茶壶里窜出的蒸汽。

罗斯福对这场正在上演的猫狗大战显然完全视而不见,迳自专注地述说他的故事:“那天葛洛莉和我共用午餐,之后我们聊了一整个下午,谈的全是有关动物沟通术的技巧。她告诉我她其实没有什么特殊的天分,动物沟通术也不是神通灵媒的把戏,而是每个人与生俱来对动物的敏锐知觉,只是人们通常把这种潜能压抑下去罢了。

她说任何人都办得到,我也办得到,只要我愿意花时间学习当中的诀窍。当时我觉得她的说词简直荒谬逐项。“

蒙哥杰利的嘶吼声愈来愈凶猛,欧森再度吓得抖了一体,然后,我发誓我看见那只猫露出满意的微笑,至少十分接近猫能露出的微笑。奇怪的是,欧森竟然也露出一大排牙齿微笑——这不需要运用想像,因为每只狗都会露齿微笑。它开怀地喘着气,露出牙齿对着微笑的猫咪微笑,犹如它们的对峙从头到尾都是一场游戏。

“我问问你,这种玩意儿谁不想学?”罗斯福说。

“对啊,谁不想学?”我心不在焉地回答。

“于是葛洛莉决定教我,苦心花了好长一段时间,几个月几个月的时间一直过去;终于让我学得跟她一样好。第一个大挑战就是要

相信自己能够做得到。把你的怀疑、轻蔑和你过去对可能与不可能的定义统统抛到一边。最重要,也是最困难的是抛弃害怕自己看起来像白痴的恐惧,因为你愈是害怕被人羞辱,你的潜能就愈无法充分发挥。很多人都过不了这一关,我竟然能办到,连我自己都感到很惊讶。“

欧森坐在椅子上,倾身向前凑近餐桌,露出犬齿对着蒙哥杰利示威。猫咪吓得瞪大眼睛,露出非常害怕的表情。欧森用无声但是充满威胁的气势对着猫咪咬牙切齿。

罗斯福的伤感洋溢言表:“史拉比三年后就过世了,天知道失去它我有多伤心。不过那的确是既美妙又神奇的三年,我们彼此是如此的契合。”

欧森依然不甘示弱地露出牙齿,对着蒙哥杰利低声嘶吼。猫咪哀求似的声吟。欧森又再度发出吼叫,猫咪吓得只能发出可怜巴巴的前瞄叫声——然后它们两个又彼此露齿微笑。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莫名其妙地说。

欧森和蒙哥杰利似乎也被我颤抖和紧张的语气弄得莫名其妙。

“他们只不过是玩玩罢了。”罗斯福说。

我对他眨了眨眼睛。烛光中,他的脸庞泛着光,就像磨得发亮的深色柚木。

“拿一般人对它们之间关系的刻板印象来开玩笑。”他解释说。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所听到的话,我一定完全听错他讲的话,看来我应该用高压喷水管冲洗耳朵,然后再用水电工清理水管秽物的铁线圈把耳朵刮干净。“拿它们之间关系的刻板形象来开玩笑?”

“是的,一点都不错。”他上下点头用肯定的语气说。“当然罗,它们自己不会这么说,但它们的表现即是如此,狗和猫原本就应该水火不容,这两个家伙就拿这个刻板印象开玩笑当作娱乐。”

现在连罗斯福也加入猫狗的行列一起对我露齿傻笑。他暗红色的嘴唇红得发黑,看起来简直就是黑色,而他的牙齿就和方糖一样洁白。

“先生,”我不以为然地告诉他说:“我收回我先前说过的话。经过一番审慎的思考之后,我觉得你根本就已经神志不清到无药可救的地步,简直怪里怪气到了极点。”

他上下点头,继续对我露齿微笑。然后一瞬间,他的脸就像放出黑光的黑色月亮一样浮现狰狞的表情。他恨恨地说:“要是我是白人的话,你就不会有什么混帐该死的理由不相信我所说的话。”当他近乎咬牙切齿地讲出最后几个字时,他一个拳头重重地担在餐桌上,差点把咖啡杯从碟子里震翻。

要是我当时可以坐在椅子上向后倒退的话,我绝对毫不犹豫地会那么做。因为他的指控就像晴天霹雳般令人震惊。我自小到大从来没听我父母讲过一句贬低其他种族的俚语,或发表任何种族歧视的言论,我从小就被教养成不怀任何歧视的性格。老实说,假如世界上还有什么极端的异类,那就是我。我自己就自成一个少数民族,只有单一人口的少数民族:午夜怪客,我小时候就常被小太保这样称呼,早在我遇到巴比和萨莎之前。尽管我不是白子,而且我的肤色一切正常,但是在许多人眼中,我永远都是个怪胎,比狗脸的男孩波波还奇怪。对某些人来说,我是个不洁的人物,仿佛我无法照射紫外线的遗传会经由一个喷嚏传染给他们。有些人则对我又恨又怕,仿佛我比嘉年华游行里常见的三眼赠殊怪人还要恐怖,只因为我住在他们隔壁。

罗斯福从座椅上微微站起,俯身越过桌面,挥动他那哈密瓜般大的拳头,用一种让我既震惊又反胃的语气恨恨地大吼大叫:“种族歧视份子!你这个种族歧视的混蛋小白脸!”

我几乎发不出声音来:“我……我什么时候在乎过种族的差异?

我怎么可能会在乎种族的差异?“

他狠狠地看着我,好像随时要超过桌面一把将我从椅子上抓起,把我掐到舌头触地为止。他露出牙齿示威似的对我发出类似狗吠的

嘶吼声,听起来非常像狗吠声,简直就是狗吠声。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已经被搞糊涂了,因为我居然向坐在一旁的猫狗询问这个问题。

罗斯福又对我发出一声嘶吼,我只是张目结舌傻傻地望着他,不知如何是好。他用挑衅的语气说:“来啊,小子。假如你骂不出脏话,至少也得给我点吼声。来,叫几声。来啊,小子。我知道你办得到。”

欧森和蒙哥杰利用期盼的眼神看着我。

罗斯福又对我大吼一声,结尾还加上额外恐吓的音效,我最后忍不往朝他回吼了一声。然后他又叫得比原来大声,我也不甘示弱地叫得更大声。

他突然面露开怀笑容地说:“水火不容,狗扣猫,黑人和白人,只是拿世俗的刻板印象开开玩笑罢了。”

当罗斯福坐回椅子上时,我原先的困惑突然迎刃而解,化为满心惊喜的悸动。我感觉到一种莫大的启发,一种将会永远撼动我心的启发,它让我体验到过去从来未曾想像的世界。可是,不论我再怎么费劲地想抓住这种感觉,它依然渺渺茫茫地巍峨耸立在让我勾不着边际的远方。

我看着欧森墨水般水汪汪的黑色眼睛。然后我看着蒙哥杰利。

它对我露出尖牙。欧森也对我露出它的犬齿。套用亚文河畔的诗人(“theBardOfAvon”,即莎士比亚)的词句,一阵模糊的恐惧冷冷地窜过我全身的血脉,不是担心被猫狗咬,而是因为这露出烧牙的游戏背后隐藏的暗示。在我体内颤抖的不只是恐惧,还有一股啧啧称奇的惊喜。

虽然他不像是会做这种事的人,但是我忍不住怀疑罗斯福是不是在咖啡里动过手脚,不是白兰地,而是掺了幻觉剂。我同时感到前所未有的迷糊和清醒,仿佛处于意识高度的清醒状态。

猫咪对我嘶吼,我也对猫咪嘶吼。欧森对我嘶吼,我也对欧森嘶吼。

在我此生最令人惊叹的一刻,人类和禽兽围坐在餐桌旁,彼此露齿微笑,我忽然联想起曾经热门一时的一种可爱但有些老掉牙的图画,刻画的是几只玩桥牌的狗。当然,我们当中只有一只狗,而且没有人手中有牌,所以我的联想其实并不完全符合此刻的状况,但是我加入它们的时间愈长,离顿悟也就愈接近,过去这几分钟内发生的事情和其代表的含意愈来愈柳暗花明。

我的思路随即被餐桌旁电子保全装置的哗哗警报声打断。

当罗斯福和我回头注视监视器的荧幕时,荧幕上的四个显示区已经结合成一个。自动对焦放大装置镜头对准侵犯者,在夜视镜诡异的光线中显示出对方的形象。

浓雾中,我们的访客站在诺斯楚莫号停泊点的码头顶端。它看起来像是直接从佛罗纪时代飞到我们这个时代的怪物,大概有四尺高,长相和翼手龙相仿,而且有一支又尖又邪恶的长喙。

我满脑子都是关于这对猫狗的疯狂揣测,加上今晚的各种恐怖遭遇,我不自觉地把普普通通的事物看成惊天动地的怪物,即使根本没有这回事。我的心跳加速,嘴里感到苦涩又干燥。若不是突然被吓得愣住,我可能会从椅子上摔到地上。若再拖延五秒钟,我大概会做出让自己事后感到丢脸的举动,还好罗斯福的沉着救了我。假如不是他天生就比我冷静,就是他惊天动地的场面看多了见怪不怪,所以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区分到底是真的怪物还是虚惊一场。

“是蓝苍鹭。”他说:“来这里抓点鱼当消夜吃。”

体型巨大的蓝苍鹭就跟月光湾的其他鸟类一样,对我来说并不陌生。被罗斯福这么一点,我才认出它的模样。(请取消与史匹柏导演的电话联系,这里没有什么拍电影的题材。)

我自圆其说的解释是,尽管这只蓝苍鹭体态动作高雅,但是它带有一种邪恶的杀气,和恐龙时代爬虫类的冷酷眼神。这只苍鹭站在码头的顶点,朝着水底窥视。突然间,它倾身向前,头往下栽,长长的嘴喙插入水里,叼起一条小鱼,然后头往后一甩,将鱼吞到肚子里。

有死才有得生。

想到我竟然在仓皇中盲目地将超自然的特质附会在这只平凡的蓝苍鹭上,我忍不住开始怀疑自己对刚才这段猫狗大战的重要性,是否也有过度渲染的嫌疑。原本很笃定的事再度陷入怀疑。顿悟的大波涛才掀起,还没破浪,就无疾而终地消退,留下阵阵疑惑的潮水向我袭来。

罗斯福开口说话,我的注意力转移到他要说的话。“自从葛洛莉向我传授动物沟通术之后,我的生命变得无可言喻地多来多姿,诀窍其实很简单,就是好好倾听宇宙的声音。”

“倾听宇宙的声音……”我喃喃自语,心想巴比若听到这句话,是否还会滔滔不绝地发表噱头十足的讽刺高论。或许猴子的事已经对他讽刺和凡事怀疑的态度造成永久伤害,我希望不至于如此。虽然改变是宇宙不变的定律,有些事物注定不会因时间而改变,巴比坚持生活应该只包括沙滩、海浪和阳光这几个基本要素的人生态度就是一例。

“这些年来,我一直很高兴有这些动物朋友来找我。‘罗斯福平静地说,说话的语气好像一名兽医退休前的回忆演说。他伸出手轻轻抚模蒙哥杰利的头,抓抓它的耳朵。猫眯撒娇地倚靠在他的大手里咪咪地叫。”但是,过去这两年来我遇到的这些新品种猫……让我对动物沟通术有了令人兴奋的崭新体验。“他转头对欧森说:“而且我相信你跟这些猫一样有趣。“

欧森张着大嘴伸出舌头喘着气,装出一副标准的呆狗样。

“听着,狗狗,你骗不了我的。”罗斯福用肯定的语气对它说。“看了你刚才和猫咪玩的那一场游戏之后,我看你也不用再装下去了。”

欧森不管蒙哥杰利,专心地看着眼前放在桌上的三块狗饼干。

“你可以装成一只贪吃的狗,装出一副世界上除了这些美味可口的狗饼干之外什么也不量要的模样,但是我知道这不是你的本色。”

欧森目不转睛地望着饼干,发出渴望的声吟。

罗斯福说:“第一次就是你把克里斯带来这里的,假如你不想谈又为什么要来?”

两年多前的圣诞夜前夕,我母亲过世前不到一个月,欧森和我一如往常地在夜里四处游荡,那时它只有一岁大,还只是小狗的它,展露了活泼爱玩的天性,但是它始终没有像一般的小狗那样过度活跃。

然而,年龄只有一岁的它,常常无法控制自己的好奇心,也不像现在这样守规矩。我们当时正在高中后面的篮球场,我和我的狗一起,我去那里射篮。我告诉欧森说麦可。乔丹应该庆幸我患有天生的XP症,无法在灯光下上场比赛,说时迟那时快,小欧森突然从我身边跑上。我不停叫它的名字,但是它只停下来回头看我一眼,然后继续大步往前奔跑。等到我发现它不会回头的时候,我连把球塞到绑在脚踏车手把上的球袋里的时间都没有。我踩着脚踏车跟在那个毛茸茸的小混球后面,它带着我展开一场疯狂的追逐,从大街到小巷又到大街,穿过魁斯特公园,一路来到玛莉娜港,最后沿着码头把我带到诺斯楚莫号。它一向不爱乱叫,那夜当它从码头直接跳上船尾甲板的时候,居然疯狂地乱吠。等到我在码头湿泞的地板上紧急煞车时,罗斯福已经从船里走出来安抚欧森的情绪。

“你想要跟我谈谈。”此刻罗斯福继续对欧森说。“你来这里的目的原本是想谈谈,但是我怀疑你压根就是不信任我。”

欧森一直低着头,眼巴巴地盯着饼干。

“即使在经过两年之后,你还是怀疑我和卫文堡的那帮人有挂钩,所以你才故意装得狗模狗样,直到有一天你觉得可以信任我为止。”

欧森嗅着饼干,又把饼干周围的桌面恬了一圈,一副不知道有人在跟它讲话的样子。

罗斯福把注意力转到我身上,他对我说:“这些新品种的猫,它们都是从卫文堡来的。有些是第一代,最早逃出来,有些是第二代,出生在自由的环境里。”

“它们是实验室里的动物?”我问道。

“第一代是,没错。它们和它们的后代跟一般的猫咪不同,很多方面都不一样。”

“比较聪明?”我说,想起那些猴子的行为。

“你知道的比我还多。”

“今天晚上发生太多事情了,它们到底有多聪明?”

“我不知道怎么测量。”他说,我看得出来他是故意回避这个问题。“但是它们除了比较聪明之外,还有许多不同点。”

“为什么呢?它们在那里被动了什么手脚?”

“我不知道。”他回答。

“它们怎么逃出来的?”

“我的猜测不一定会比你准确。”

“它们为什么没有被抓起来?”

“打死我也不知道。”

“我没有恶意,但是,先生,你真的不太会撒谎。”

“我向来都有这个缺点。”罗斯福面带微笑地说。“听着,孩子,我也不是每一件事都知道。我只知道动物朋友跟我说的部份。但是连那部份对你来说都算知道得太多。你知道得愈多,就想知道更多——别忘了你必须顾虑到你的狗和你那些朋友的安危。”

“听起来像是在恐吓我。”我不带敌意地说。

当他耸动宽厚的肩膀时,四周被震荡的空气应该发出如雷般的隆隆响声。“假如你认为我已经被卫文堡的人收买,那么这就是恐吓。但假如你相信我是你的朋友,这就算是忠告。”

虽然我很想相信罗斯福,但我跟欧森一样心存怀疑。我很难相信他会做出伤天害理的事,但是站在诡异的魔镜前方,我必须假设每一张脸都是一张虚伪的脸。

受了咖啡因影响,我忍不住想多喝一些,于是我拿着咖啡杯走到咖啡壶前把林子注满。

“我可以奉告的是,”罗斯福说:“卫文堡除了猫之外还有狗。”

“欧森不是从卫文堡来的。”

“那么它是打哪儿来的?”

我背对着冰箱站着,轻轻啜饮我手中的咖啡。“我妈妈的一个同事送给我们的。她们家的狗生了好多只小狗,她必须替它们找人认养。”

“是你母亲在大学教书的同事?”

“对啊,是灰敦的一位教授。”

罗斯福两眼发直,一语不发,一抹同情的惨云掠过他的脸庞。

“怎么了?”我问,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不情愿的颤抖。

他张开嘴欲言又止,想了想,又把话吞回去。突然间,他似乎想要回避我的眼神。这会儿,他和欧森两个都死盯着狗饼干。

那只猫对饼干一点兴趣也没有,它只是盯着我看。就算现在有一只纯金打造、眼睛镇珠宝的描,在守护金字塔最神圣殿堂的同时,突然在我眼前后蹦乱跳起来,都比不上这只眼神沉着、古朴的猫来得神秘。

我对罗斯福说:“你不认为欧森是这么来的吗?不会是卫文堡吧?我母亲的同事为什么要对她撒谎呢?”

他摇摇头,仿佛他什么也不知道,但是他其实什么都知道。他在泄密和保密之间摇摆不定,让我感到无所适从。我不明白他在玩什么把戏,猜不透他为什么一下侃侃而谈,一下又三缄其口。

在灰猫守护神似的注视下,在微微颤动的烛光中,和凝结着重重疑团的空气里,我说道:“要唱完这场戏,你还需要一个水晶球、一对大银圈耳环、一条吉普赛头巾和一点罗马尼亚口音。”

我没有办法要他开口回答我的问题。我回到餐桌旁,试着用我知道的一点点内幕让他误以为我知道得很多。或许他会因此多透露些秘密,假如他以为那对我来说已经不是秘密的话。“卫文堡的实验室里不只有猫狗,还有猴子。”

罗斯福没有回答,他依然在回避我的眼光。

“你知道猴子的事?”我问。

“我不知道。”他说着,眼光不自主地从饼干转移到保全监视器。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一听到猴子就注视监视器的举动露出破绽,连忙又将注意力放在狗饼干上。

玛莉娜的外海区只有一百个停船位,虽然把船停在那里之后必须搭另一艘船回到港口相当不便,但是那里的停船位就跟港口内的一样一位难求。罗斯福从一位名叫迪特。杰索的渔民那里承租了一个船位,迪特自己的拖网船停靠在其他渔船聚集的北清角外海,只在玛莉娜外海的船位里放了一艘小艇,准备退休时休闲用。谣传罗斯福付给迪特五倍的钱租下他的船位。

我从没问过他这个问题,因为这其实不关我的事,但既然他自己提起来,我也就没什么好避讳的。

我说:“每天到了晚上,你就把诺斯楚莫号从这个船位开到外海的船位,然后在那里过夜。夜夜如此,没有一天例外——除了今晚为了在这里等我之外。大家都以为你准备买第二艘船,一艘体积比较小、比较刺激的快艇,纯粹只是为了好玩。结果你并没有这么做,你只是每个晚上到那里过夜,于是人们又说‘好吧,反正,老罗这个人本来就怪里怪气的,他连跟人家的宠物对话这种事都做得出来,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他依然闷不吭气。他和欧森对同样自不转睛地盯着那三块狗饼干,仿佛他们其中之一随时有可能不顾规矩,把饼干粮吞虎咽吞到肚子里。

“经过了今晚之后,”我说:“我终于知道你每天到那里过夜的原因了。因为你觉得那样比较安全。因为猴子不擅长游泳——至少它们不喜欢。”

他好像没把我的话听进去,他说:“好吧,狗狗,你不想跟我说话就算了,你可以吃你的点心了。”

欧森胆怯地与它的审问官眼对眼,寻求他的确认。

“吃啊。”罗斯福督促。

欧森半信半疑地看着我,仿佛在问我罗斯福的许可是不是骗人的。

“他是这里的主人。”我说。

它随即叼起第一块狗饼干,“嘎吱嘎吱”开心地嚼起来。

罗斯福终于又把注意力转到我这里,他的脸和眼神带着令人害怕的同情。“卫文堡这个计划的幕后策划人员……他们原先或许是出于善意。至少当中有些人是如此。而且我也认为他们所做的一切可能会带来一些正面的结果。”他再度伸手抚模猫咪,它此时完全瘫软在他的手里,虽然它锐利的眼神始终未曾从我身上移开。“但是这桩勾当也有黑暗的一面。极为黑暗的一面。根据我听到的消息,这些猴子只是整个计划的一部份而已。”

“只是一部份?”

罗斯福静静地凝望着我良久,直到欧森吃完它的第二块狗饼干。

当他再度打破沉默时,他的语气显得比刚才柔和许多:“那些实验室里不是只有猫、狗和猴子而已。”

我不明白他话中的含意,我只是悻悻然地说:“我猜你指的不是天竺鼠和白老鼠。”

他将眼神移开,仿佛凝视着船舱外的远方。“很多的改变即将来临。”

“他们说改变是好事。”

“有些是。”

欧森吃完第三块饼干,罗斯福从椅子上起身。把猫咪抱到胸前,轻轻地抚模,仿佛在考虑我到底需要知道些什么,以及是否该让我知道更多。

当他再度开口时,他的态度又从坦然转为神秘。“我累了,孩子。

我几个小时前就该上床了。我只是应要求警告你如果你不立即闪

开,坚持继续调查这件事的话,你的朋友们就会有生命的危险。“

“是这只猫要求你警告我的。”

“没错。”

当我起身时,我才比较明显地感觉到船身的摇晃。刹那间,我像是中了暴眩的符咒似的,必须扶着椅子才能站稳。外在的晕眩和内心的混乱里应外合,我试着抓住现实的手变得愈来愈层弱。我觉得仿佛身陷漩涡的上缘,正被快速地往下拉,速度愈来愈快,愈来愈快,直到我整个人被卷入涡流的最底端——类似桃乐丝的龙卷风遭遇——只不过我到的不是奥兹王国(OZ),而是夏威夷的威美雅湾,与琵雅。柯里克大谈转世化身的长处。

虽然意识到这个问题的荒谬,但我还是照问不误:“所以,这只猫,蒙哥杰利……它和卫文堡那帮人不是一伙的。”

“它是从他们那里逃出来的。”

欧森恬拭舌头,确定没有宝贵的饼干屑残留在嘴鼻附近,然后从椅子上跳下来走到我身边。

我对着罗斯福说:“我今天晚上稍早的时候,才听到有人把卫文堡的秘密计划描述得惊天动地……说是世界末日。”

“我们的世界末日。”

“你真的这么认为吗?”

“结果有可能会是那样,是的。但是假如事情搞砸了的话,负面的改变将远远超过正面的改变。我们心目中的世界末日不一定就是世界的末日。”

“把这些大道理讲给慧星撞地球之后的恐龙们听吧。”

“我也有迷糊的时候。”他坦白地说。

“假如你怕到必须每天晚上到外海的泊船口去睡,假如你真的觉得卫文堡进行的计划十分危险,为什么不干脆搬离月光湾?”

“我有考虑过。但是我的事业,我的生活全在这里。再说,我不可能逃得掉的,这么做,只是拖延一点时间罢了。到最后,没有一个地方是安全的。”

“你的评估很悲观。”

“我猜吧。”

“但是你看起来一点也不沮丧。”

罗斯福抱着猫咪带领我们走出主般来到尾舱。“孩子啊,人生的起起伏伏,只要是有趣的,我一向都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这辈子过得多采多姿,已经够了,我只怕日子过得太无聊。”我们走到甲板上,被重重的浓雾拥抱。“这个中部沿海之珠或许有沦落的危险,但是不管事情最后的发展如何,可以很确定的是,我绝对不会感到无聊。”

罗斯福和巴比之间的共通点比我原先想像得还多。

“嗯,先生……我猜,还是应该谢谢你给我的忠告。”我坐在栏杆上,从船上跳到下面几尺的码头上,欧森纵身一跃在我旁边落地。

大苍鹭早已不见踪影。浓雾在我身边回旋,黑色海水在船身下起伏,除此之外,所有的一切就和死亡的梦境一样死寂。我才在码头的通道上走了两步,就听见罗斯福叫住我:“孩子?”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

“你那些朋友们的性命真的危在旦夕,你这一生的幸福也在你一念之间。相信我,知道更多内幕对你没有好处,你的问题已经够多了……必须这样过一辈子。”

“我的生活没有任何问题。”我肯定地答复。“只是和一般人生活的优点、缺点不同而已。”

他的皮肤黑得让他看起来像是浓雾中陰影导致的幻象。他手里抱住的猫除了那对眼睛之外整个身体都看不到,两颗亮晶晶的绿色光球在半空中漂浮,既神秘又恐怖。“只是优点不同而已……你真的这么认为吗?”

“是的,先生。”我说,虽然我不确定我之所以这么认为是因为事实如此,还是因为我从小到大总是试着这么说服我自己。很多时候,

现实其实是你自己营造出来的。

“让我多告诉你一件事。”他说:“因为这样才可能让你打消念头,心甘情愿继续过你的日子。”

我等他开口。最后,他用难过的语气说:“他们当中大多数的人之所以不愿意伤害你,宁可用伤害你的朋友来控制你,以及他们之所以尊敬你,全是因为你的母亲。”

突如其来的恐惧感,就如同耶路撒冷惨白冰冷的蟋蟀般,在我背上缓缓爬行,在那一刻,我的肺部紧缩到几乎无法呼吸,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罗斯福谜样的一番话会对我造成如此深刻的打击。或许我不应该知道得太多。或许谜底早已经在潜意识的峡谷或心灵的深渊里随时准备揭晓。

当我喘过气来的时候,我问道:“你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假如你认真想一下,”他说:“真的很仔细地想一想,或许你就会明白追究这件事对你没有好处——只有坏处。孩子啊,知识带给我们的往往不是宁静。一百年前,我们对原子的结构、遗传基因或黑洞一无所知,但是我们现在的生活有比从前快乐充实吗?”

当他说完最后一个字时,重重的浓雾已将他所站的位置团团围住。我听见舱门轻轻关上:一个较大的响声紧接着传来,是门闩上锁的声音。

浓雾慢动作似的在嘎嘎作响的诺斯楚莫号四周翻腾涌动。

恶梦中的怪兽从迷蒙的雾气里乍然现形,膨胀,随即又烟消云散。

受到罗斯福最后一道提示的启发,我脑海中的迷雾不断出现比雾中怪兽更骇人的景象,但是我不愿意把注意力集中在这个焦点上,于是我坚定地告诉自己。或许他说的没错,就算我把每一件事都弄清楚,到最后,我可能宁愿自己什么事都不知道。

巴比曾说,真理虽然甜美却极端危险。他说假如人们必须坦然面对生活中每一个冷酷的事实,人们可能会因此丧失活下去的勇气。

当时我回答他,假如是那样的话,那么他绝对不会有自杀倾向。

欧森和我从走道往上走,欧森走在我前面,我考虑各种的可能性,试着决定接下来该到哪里做什么事。一阵刺耳的警笛声传来,只有找能听出这迫切的乐声中潜伏的危机;我虽然害怕撞死在真理的岩石上,但是这催眠似的旋律让我无法抗拒。

当我们走到通道的顶端时,我对欧森说:“这个……任何时间,只要你想跟我解释这一切,我随时愿意聆听。”

此时就算欧森有回答的能力,它显然也没有进行沟通的心情。

我的脚踏车依然斜斜的靠在码头的栏杆上,橡皮的手把凝结了一层水气,变得又冰又滑。

在我们身后,诺斯楚莫号的引擎隆隆响起。当我再度回首时,船上的灯光已在白雾中渐渐模糊,化为隐隐约约的光环。我看不见舵房里的罗斯福,但是我知道他在那里。尽管黑夜只剩下几个钟头,他依然不惜在能见度如此低的情况下,将船开到外海的船位停泊。

我牵着脚踏车穿越玛莉娜码头往岸上走,停泊在两旁的船只轻轻

地摇晃,我忍不住回头张望数次,心想是否会在码头微弱的灯光中看见蒙哥杰利的身影。假如它跟踪我们的话,一定是基于谨慎的理由。

不过,我猜测它大概还在诺斯楚莫号上。

……他们当中大多数的人之所以尊敬你,其实是因为你的母亲。

当我们向右转回到码头主干,开始往玛莉娜港的出口前进时,一阵难闻的气味从水面浮上来。显然是被潮水冲上码头边的死鸟、死人或是死鱼发出的恶臭。这些腐烂的死尸一定是被船底浮箱锯齿状的外壳卡住后带出水面。这股浓烈的恶臭不仅仅沾在空气上,简直就调和在空气里,那味道闻起来比恶魔餐桌上的肉汤还要令人作呕。

我憋住呼吸,闭着嘴唇将笼罩在雾气里的恶臭紧紧地排除在外。

诺斯楚莫号的引擎声随着抵达停泊位置渐渐消逝。此刻伴随着潮水传来的韵律鼓动声,听起来一点也不像引擎,反倒像大海怪慑人的心跳声,仿佛海底深处的大海怪随时会浮出玛莉娜港的水面,击沉所有的船只,摧毁整个码头,将我们打入冰冷潮湿的坟场。

当我们走到码头主干的中途时,我再度回头看了一眼,确定没有猫或其他更恐怖的跟踪者。

我忍不住对欧森说:“真该死,觉得愈来愈像世界末日了。”

它嗔了一声表示同意,我们走着走着将死尸的恶臭抛在身后,继续朝码头入口处的灯光走。

警察局的史帝文生局长从玛莉娜办公室旁的阴影走出来,他仍穿着制服,和我稍早看见他的时候一样,他走到灯光下,说道:“我今天很有心情。”

当他从阴影里走出来的那一瞬间,我注意到他身上一件很诡异的现象,诡异到让我觉得一阵冷颤像瓶塞钻般钻入我的骨髓里。无论我看到的是事实——还是幻象——这玩意儿晃眼即逝,时间虽然短暂,却已经足以让我毛骨悚然,端惴不安。我被眼前不可思议和邪恶的超自然现象完全慑住,却又无法明确判断让自己产生这种感觉的原因。

史帝文生局长右手握着一把外型吓人的手枪。虽然他没有摆出准备射击的姿势,但是他握枪的神态并不轻松。他的枪口瞄准了站在我身前几步的欧森。它正好站在圆弧形的灯光外缘,而我则还站在阴影当中。

“你想猜猜我今天是什么心情吗?”史帝文生问道,并在距离我们不到十英尺的地方停下脚步。

“想必不太好。”我冒险地说。

“我刚好有不想被人捅娄子的心情。”

局长说话的语气听起来不太像他。他的声音依然很熟悉,音质和口音也没变,但是他以往沉静的权威感却被一种严厉的语气所取代。平时,他讲起话来就跟行云流水一样顺畅,让听者觉得飘飘欲他,语气冷静、温暖、让人很有安全感,但是他现在讲话的时候,就像是湍急的乱流,语气冷酷而尖锐。

“我今天觉得不太爽。”他说。“我觉得非常不爽。事实上,我的心惰跟狗屎一样糟糕,我没有耐心跟任何会让我心情更糟的事瞎磨菇。你听懂我的意思了吗?”

虽然我不全然懂他的意思,但是我赶忙点头回答:“是,是,长官。

我了解。“

欧森仍然像石头一样一动也不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局长的枪口。

我很清楚这个时间的玛莉娜比任何地方都来得荒凉。办公室和加油站六点之后就没有人上班。除了罗斯福。佛斯特之外,只有五名船东住在船上,不用说,他们这个时候都正在熟睡当中。整个码头就跟圣柏纳墓园里长眠的铺位一样孤寂。

浓雾掩盖了我们说话的声音。不可能有人注意到或听到我们的对话。

史帝文生局长继续将注意力放在欧森身上,同时对着我讲话:“我得不到我需要的东西,因为我根本就不知道我需要的是什么。你

说这气不气人?“

我感觉到这是一个濒临崩溃、拚了命试图保住自己的亡命之徒。

他已经失去了往日高贵的一面他的脸上因愤怒和不安皱成一团,连往日焕发的英姿也断然消逝无踪。

“你曾经历过这种空洞的感觉吗,雪话?你有没有经历过这么强烈的空洞感,让你觉得假如不把它填满,就只有死路一条,但是你却不知道这个空洞在哪里,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来填补它。”

现在我是真的完全听不懂他讲的话了,但是我并不觉得他有心情向我解释,所以我做出严肃的表情,深表同情地点点头。“是的,长官。我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他的眉毛和双颗显得有些潮湿,但不是由于湿泞的空气;油油的汗水让他的脸庞发亮。他的脸惨白得相当不自然,仿佛有白雾正从他的脸上倾泻而下,冷冰冰地从他的皮肤表面蒸发出来,看起来严然像是一尊雾神。“一到晚上感觉更严重。”他说。

“是的,长官。”

“这种感觉随时都会发作,但是夜里最严重。”他的脸显得有些扭曲,或许是因为极度厌恶的缘故。“这是什么烂狗?”

他握着手枪的手臂忽然变得僵直,我觉得我好像看见他几乎要扣下扳机。

欧森露出牙齿,但是不乱动也不狂吠。

我连忙打圆场:“它只是只普普通通的拉布拉多混种狗。它很乖,连猫都不会欺负。”

史帝文生莫名其妙地勃然大怒,他说:“只是一只普普通通的拉布拉多混种狗,哼!叫它下地狱好了,没有任何事物只是普普通通的事物,不是这个地方,不是这个时候,再也不是了。”

我考虑是否要伸手取出夹克口袋里的手枪。我左手扶着脚踏车,右手是空着的,而手枪正放在我右侧的口袋里。无论史帝文生的情绪再怎么混乱,他毕竟还是个警察,要是我做出任何具威胁性的举动,他势必会职业反应地做出致命的还击。我不能太过指望罗斯福说我被人尊重的说法,就算我让脚踏车倒下转移他的注意力,他还是能在我拔出手枪前让我一枪毙命。

另外,我也不能对警察局长开枪,除非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就算我击中他,我等于也被宣判死刑,日光死刑。

史帝文生猛然拍起头,他的目光短暂离开欧森。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接着又短促地吸了几口,就像是跟踪猎物气味的猪犬。“这是什么味道?”

他的嗅觉显然比我敏锐,因为我现在才在几乎感觉不到的微风中闻到从码头主干那里传来一丝若有似无的死尸恶臭。

虽然史帝文生到目前为止的举动已经足够让我头皮发麻,他此刻的反应更为奇怪。他肌肉紧绷地拱起肩膀,伸长脖子,脸朝上。像是在品味这份恶臭似的。他苍白的脸上露出激动的双眼,他说话的语气不再像警察审问犯人那样沉着,而是近乎变态地激动、紧张和好奇。“这是什么味道?你闻到了吗?闻起来像腐尸的味道,对不对?”

“是从码头下面传来的。”我予以确认。“大概是什么死鱼吧,我猜。”

“死的!死的!腐烂的东西!闻起来像……真有趣,不是吗?”他显然垂涎得几乎要舌忝舌头的样子。“对!对!的确很有趣。”

他想必听见自己声音中夹杂的怪声,要不然就是他注意到我的反应,因为他忽然担忧地看着我和欧森,挣扎着把持住自己。说他挣扎一点也不夸张,他显然陷入一场情绪崩溃边缘的拉锯战。

最后,局长终于找回他自己的声音——至少是近似原来的声音。

“我必须跟你谈谈,达成共识,就是现在,今天晚上。你现在就跟我来吧,雪诺。”

“去哪里?”

“我的巡逻车就停在前面。”

“那我的脚踏车——”

“我没有要逮捕你,只是很快地谈一谈,让彼此心里都有个共识。”

我最不想去的地方就是史帝文生的巡逻车。但是假如我拒绝的话,他可能会采取更激烈的手段扣留我。另外,就算我尝试拒捕,要是我骑上脚踏车用最快的速度逃逸——我又能跑多远呢?再过几个小时太阳就出来了,我顶多只能逃到沿海的邻近城镇。就算我有充裕的时间,我的XP症也无法允许我离开月光湾,只有在这里,我才能够赶在日出前回到家,或者找到知心的朋友收留我,给我黑暗。

“我今天很有心情。”史帝文生再度说。他咬牙切齿,说话的语气又回复原先的严厉。“我今天真的有心情。你要不要跟我来啊?”

“好的,长官。我毫无异议。”

他拿着手枪作势要我和欧森走在他的前面。

我牵着脚踏车走向码头人口的尽头,心不甘情不愿地让拿着枪的史帝文生走在我们后面。就算我不是动物沟通师,我也知道欧森跟我一样紧张。

码头的厚木板路走到尽头,紧接着的水泥走道两旁种植着非洲雏菊,白天花朵盛开,到了夜晚花瓣则自动合起来。微弱的光线中,触角发亮的蜗牛在人行道上爬行,留下一道道黏滑的银白色黏液,有的从右边的花圃爬到左边看起来一模一样的花圃,有的则吃力地从左边到右边反方向爬行。看来这些不起眼的软体动物也跟人类一样具有不满和不安于现状的劣根性。

我牵着车曲折前进避免压到蜗牛,欧森边走边嗅地上的蜗牛,小心翼翼地从它们身上跨过去。

在我们身后,“嘎吱嘎吱”的蜗牛壳粉碎声不绝于耳,伴随着柔软的蜗牛身体被踩成烂泥的声音。史帝文生不是见到就踩,他只踩碎正好挡在他路上的蜗牛。有些蜗牛壳被他轻快地碾碎过去,有些则被他用力蹬好几下,他的鞋底重重地踩在水泥地上,听起来就像是铁梯的敲击声。

我不忍心回头看。我怕看到的是残酷的冷笑,童年时期的我受尽小太保欺负,~直到我有智慧和体力反击才月兑离那段日子,但是他们当时脸上的表情,至今依然历历在目。将那种表情放在一个小孩脸上就已经够令人丧胆了,但是同样的表情——阴险狡诈的眼神、被浪意胀红的双颊、冷血嘴唇往后一咧露出牙齿的嘲笑——若放在大人脸上,那种恐怖立即膨胀无数倍,更不用说是个手上有枪、身上挂有警徽的警察局局长。

史帝文生黑白相间的警车停靠在玛莉娜出口处左侧三十尺的红砖上,不仅照不到路灯,还有高大的印度月桂树阴影庇荫着。即使在如此阴暗的光线中,我依稀可见他脸上那种我最怕见到的表情:怨恨、丧失理智,加上节节高涨的愤怒,足以让一个人变成世界上最残暴凶猛的野兽。

史帝文生过去从未展现过恶毒的一面。他似乎连刻薄别人的事都做不出来,更不用说怨恨别人。假如他突然告诉我他不是真正的路易斯。史帝文生,而是乔装成局长模样的外星人,我大概会毫不犹豫地相信。

史帝文生拿枪作势要欧森听他的命令:“你这个家伙,给我进车子里去。”

“它在外面不会有事的。”我说。

“进去广他不耐烦地催促。

欧森满脸狐疑地往敞开的车门内窥探,发出不信任的申吟。

“让它在外头等吧。”我说:“它从来不会逃走。”

“找要它进车子里去。”史帝文生冷冷地说。“这个城镇有链狗的强制规定,雪诺。我们从来没要求你硬性遵守,我们总是把头撇开,假装什么也没看到,因为……因为残障者的狗有豁免权。”

我不想为了驳斥“残障”两个字和史帝文生起争执。无论如何,我对这两个字没有多大兴趣,让我感兴趣的是他几乎月兑口而出的六个字:因为你的母亲。

“不过这一次,‘驰说:“我不打算坐在这里看着那只烂狗在附近晃来晃去,任意在人行道上大小便,炫耀自己不用上链。“

假如他觉得残障者的狗于法应享有豁免权,为什么又宣称欧森炫耀自己不用上链,虽然我注意到他的语病,但是我继续保持缄默。

当他充满敌意的时候,与他争辩对我只有百害而无一利。

“要是我叫不动它,”史帝文生说:“你就要负责把它弄上车。”

我不禁踌躇起来,试图寻求其他可行的办法。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们之间的局势愈来愈紧张。我觉得早先在湾角受到猴子滋扰时都没有现在的情况危急。

“把这只混帐东西给我弄上车,就是现在!”史帝文生用命令的口吻说,他甚至不需要用脚踩,光是他恶毒的语气就足以杀死那些蜗牛,单单他的声音就够了。

由于他手里已经握着枪,我依然处于劣势,唯一可以令我稍微感到安慰的是他显然并不知道我身上配有武器。然而此时此刻,我除了尽量配合之外,别无选择。

“上车吧,伙伴。”我告诉欧森,试着装出若无其事的语气,不让我怦怦的心跳在我的话里留下半点颤抖的痕迹。

欧森不情不愿地照我的话做。

路易斯。史帝文生砰一声重重地将后门关上,然后打开前门。

“现在轮到你了,雪诺。”

我坐火前座的乘客座位里,史帝文生则绕过黑白相间的警车来到驾驶座分,坐进方向盘后方的座位。他把门一拉关上,并叫我也把我这边的门关上,虽然我一直故意不这么做。

平常,即使我处在狭隘的空间里也不会有幽闭恐惧症,但是此时警车里的空间感觉起来比棺材还要局促。压迫在窗户上的浓雾,在心理上,比梦见自己未来的丧礼更令人感到窒息。

车子的内部似乎也比车外夜晚的空气潮湿和冰凉。史帝文生发动引擎,目的是为了启动暖气。

警车的无线电呼叫器叽喳作响,警方调派中心人员充满杂音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沙哑的蛙鸣。史帝文生切断呼叫器。

欧森站在后座前方的地板上,前脚趴在隔离前后座的安全铁栅栏上,忧心忡忡地从中窥探我们的动静。局长用枪托压下车门内侧的按钮,电动中控锁随即自动将两个后门锁上,门柱下沉的声音听起来就和断头台铡下的声音一样绝望。

我原本以为史帝文生上车后会将手枪收到枪套里,没想到他居然继续紧握着不放。他把武器靠在大腿上,枪口朝着仪表板。从仪表板放出的微微绿光中,我觉得他的手指好像环绕在扳机护环上,而非直接扣在扳机上,但是这丝毫未降低他的优势。

有好一会儿,他低下头闭上眼睛,像是在祷告或整理自己的思维。

凝结在月桂树上的雾水,一滴一滴地从树叶尖端滴落下来,“砰。

磅、砰‘不规则地打在车顶和引擎盖上。

我泰然自若地静静将双手插入夹克口袋里,右手紧紧握住葛洛克手枪。

我不断告诉自己。一定是我想象力过剩,其实眼前的状况并没有想象中的严重。史帝文生心情很恶劣是没错,而且根据我在警察局后门所见到的事实,他其实并非大家长久以来心目中的包青天。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有动粗的意图。他或许,真的,只是想谈一谈,等到他把话说完之后,他可能就会毫发无伤地把我们放了。

最后,史帝文生终于抬起头来,他的眼睛就像盛满苦酒的骷髅杯。当他的目光转向我时,我不禁被他眼神中一种非人的怨毒吓出一阵冷颤,就跟他早先从玛莉娜办公室旁的阴影里走出来时的眼神一模一样,不一样的是,这一次我非常明确地知道自己心惊胆战的原因。在那一瞬间,从我的角度看过去,他水汪汪的眼睛泛起一阵黄色的光,就跟很多动物园展示的夜行动特一样,那种冷酷而神秘的内在光源,我从未在正常的男人或女人眼睛里看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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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香门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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