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疯狂者 第三章 天意 作者 : 斯蒂芬·金

玫瑰疯狂者--第三章天意

第三章天意

1

接下来的那个星期三,下班以后,罗西和波尔-海沃福特乘眼务员电梯到楼下。波尔脸色煞白,浑身软弱无力。罗西担心地问她怎么了。“我来例假了,肚子疼得要命。”

“你想休息一下,喝杯热咖啡吗?”

波尔想了想,然后摇摇头。“你自己去吧,现在我得回到姐妹之家,趁大家回来之前找个安静的地方睡一会儿,要是能睡上一两个小时,或许还能恢复体力。”

“我跟你一起去。”电梯门开了,两人一起走了出来。

波尔摇摇头。“不,你用不着跟我去。”她勉强露出一丝笑容,“我自己能对付。你是个成年人,不至于一个人喝不了咖啡吧。运气好的话,还能遇着个有趣的人呢。”

罗西叹了口气。波尔所谓有趣的人通常指那种穿一件体恤衫,身上露出像地形图般的肌肉块的那一类男人。而罗西一生都不想再见到这种男人。

而且,她还是个已婚的女人。

走到街上,她低头看着订婚钻戒。这是她丈夫给过她的最贵重的东西。但她从来没有感到它真正属于过自己,如果愿意,她甚至可以毫无顾忌地将它扔掉。

尽管波尔竭力争辩说自己一个人没问题,罗西还是跟她一起来到了离白石旅馆最近的汽车站。她真不希望看到波尔现在这副样子,她面无血色,眼睛下面有青黑色的淤斑,嘴角露出痛苦的皱纹。她扶波尔上了汽车,祝她平安到家。这时候波尔是不会对咖啡和馅饼有兴趣的。

她站在马路边向坐在窗口的波尔摆了摆手。车开了,波尔也对她挥手告别。罗西默默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顺着波利瓦德大街向热茶餐馆方向走去。她的思绪又回到了刚刚来到这座城市的那一天。只有两种感觉记忆犹新,那就是迷路和恐惧。在她朦胧的记忆中出现了两个身影,一个是拐弯时遇到的那位孕妇,另一个是站在维尼酒吧门前举着酒瓶朝她乱嚷嚷的男人。

嗨宝贝儿嗨宝贝儿……

他向她喊个不停。这些回忆有一会儿工夫完全控制了她的头脑,甚至连走过了热茶餐馆都没有觉察到。她无精打采,眼睛里充满了空虚和沮丧,仍在不停地回忆着维尼酒吧门廊里那个深红色胡子的家伙,当他站在那里乱喊一气时,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抖动,他的一举一动都使她想起了诺曼,当时真把她吓坏了。

有人抓住了罗西的手臂,她吃了一惊,差点儿尖叫起来。她看了看周围,以为会看见诺曼,或者维尼酒吧的深红色胡子。她身边站着一位穿着保守的年轻人。“对不起,吓了你一跳吧?”他说,“刚才那辆车差点撞了你。”

她回头看了看,发现自己正站在全城最繁忙的一个交通枢纽之一——希琴斯路和水塔大道的交叉路口,已经走过热茶餐馆三四个街区了。车辆川流不息,形成了一条金属的河流。她突然意识到身边这位年轻人救了她一命。

“谢谢……真是太感谢了。”

“没关系。”他说。人行横道的白色标志灯在水塔大道旁紧靠路边的某个地方闪亮着。年轻人最后好奇地看了她一眼,离开路边,向人行横道走去,很快便消失在其他的行人之中。

罗西呆呆地站在那里,有点模不着头脑,但是她感到了一种从噩梦中惊醒过来的轻松。她想,我真的做过噩梦,而且早已醒来了,可是噩梦其实并没有真正离开我,但愿刚才的片段只是个回忆。她低下头,发现自己很像五星期以前满世界寻找杜汉大街时一样,双手紧紧握着那只皮包。她转过身,拿掉挂在肩头的皮包,努力辨认自己在这里留下的足迹。

水塔大道是通向市中心那些时髦而繁华的商业区的交通要道,罗西从这里往前走,来到一处有许多小店的地方,它们大多肮脏破落,十分不景气。一家旧货商店的橱窗里贴着免税商品的广告,一个挂着五元店广告和打折招牌的橱窗里摆满了墨西哥城和马尼拉制造的芭比女圭女圭,另有一个名叫摩托车妈妈的皮货店,以及其他五花八门的小店。罗西对街道两旁琳琅满目的商品惊叹不已,她恋恋不舍地离开,往街对面走去。她走到离热茶餐馆半个街区远时,决定还是忘掉咖啡和馅饼,直接乘车回姐妹之家。今天这一整天的经历已经够多了。

路口有一个商店,橱窗里的广告牌上写着:抵押、租赁、珠宝鉴定及经营,最后一项业务吸引了罗西的注意力。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订婚戒指,想起婚后不久诺曼曾经说过:罗丝,如果你要戴它上街,就把镶钻石的一面戴到靠手心的一侧。那可是个大钻戒,对于你这样的小女孩来说,它显得过于大了。

他经常这么教导她。她曾问过他这只钻戒值多少钱,他摇摇头,宽容地笑着回答说:为了你的安全起见,最好还是别知道得太多。那表情好像在回答一位想知道天为什么是蓝的,北极为什么有雪的孩子。他曾经对她说:你想知道我究竟打算买普通戒指还是钻戒,好吧,没有关系,就让我来告诉你吧,我决定买一只钻戒。因为我爱你,罗丝。

现在她站在路口,仍然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感觉——那是一种恐惧的感觉,因为你无法不对一个如此挥霍地在钻戒与汽车之间选择了钻戒的男人感到恐惧,同时还有点儿喘不过气来,甚至于产生了一种性刺激的感觉。这的确很浪漫,他居然为她买了这么大的一只钻戒。拿这样一只大得足以炫耀的钻戒上街会很不安全。

也许他真的爱我……但那已经是十四年前的事情了,他所爱的那个女孩曾经有过明亮的眼睛,丰满的胸部,扁平的小月复,还有两条修长而肌肉发达的大腿。当年那女孩的肾脏还没有发生过任何问题,也没有失去过一个孩子。

罗西所处的路口离那间有着明亮的广告牌的橱窗很近。她又低头看了看订婚钻戒。她等待着,想知道它会在她身上产生一种怎样的感情:是恐怖的回忆还是罗曼蒂克。结果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她转身便往租赁商店的大门走去。总有一天她会离开姐妹之家的,假如租赁商店能出一笔合理的价钱,她就用这笔钱付清自己的食宿费用,也许还能剩余几百美元。

她想,哦,我卖掉它也许仅仅是为了摆月兑它,不希望他的任何一样东西再出现在我的视线中。

商店门口的牌子上面写着:自由之城抵押与租赁专营店。她突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想法,她曾经听说过这个城市的一些绰号,它们全都与湖水和气候有关。她清理了一下思绪,推开门走了进去。

2

她猜想商店里一定很暗。出乎意料的是,店堂中一片辉煌灿烂。太阳快要落山了,晚霞的余辉照亮了希琴斯大街,从商店西面的窗口照入商店,暖融融地辉映着整个大厅。一道金色的阳光直射在墙上的萨克斯管上,使它看上去就像一堆燃烧的火焰。

罗西想,这幅景色并不是偶然发生的。一定有人故意把萨克斯管挂在了那面墙上,而且他一定是一位聪明人。不管是不是真的,她感到快要被它陶醉了,甚至商店里那种长年封满灰尘故而神秘莫测的气味也为这幅景色增添了一种魅力。她能听见左侧有许多钟表在发出清脆的嘀嗒声。

她慢慢走进中间的通道,通道的一侧悬挂着一些电声吉他,另一侧则是装有吉他配件及立体声设备的玻璃琴盒。还有许多曾在电视上进行过展示的被称做“轰鸣”的大型多功能音响系统。通道的尽头是一排长长的柜台,柜台上有一只广告牌,写着购买,出售,交换几个字。

罗西走近了柜台,看到里面坐着一个男人,眼睛上戴着一只珠宝商人专用的镜片,他正在用它专心地观察天鹅绒软垫上放着的一样物体。罗西又靠近了一些,才看清楚那是一块只有表芯没有表壳的旧怀表。那人用一只细得几乎看不见的钢探针在表芯里面拨弄着。她想,他很年轻,可能还不到三十岁,头发齐肩,雪白的衬衫外面套了一件蓝色的真丝背心。她觉得这种搭配既不落俗套,又显得十分漂亮。

她听见左边有动静,扭头看去,一位者先生正蹲在写着“怀旧纪念品”广告牌下的书堆旁,提着一只黑色的老式公文包,好像一条充满信心的小狗般耐心地蹲在那里等待着。

“夫人,有事吗?”

她把注意力转向柜台里的那个人,他已经拿掉了眼睛上的镜片,正在向她友好地微笑致意。他那双浅褐色的眼睛非常美丽。她真想知道波尔会不会把他归入有趣的那一类男人。她猜想不会,因为他的衬衫下面没有地型结构图般的肌肉块。

“是的。”她说。

她取下结婚戒指和订婚钻戒,将朴素的结婚戒指放进了皮包里。不戴戒指的手指感觉有些奇怪,她想,她会习惯起来的。假如一个女人能够连换洗衣眼都不带就永远走上了不归之路,她必将能够适应各种各样的变化。她把钻石戒指放在天鹅绒软垫上那只旧怀表的旁边。

“请你看一下,它值多少钱?”她问他。考虑了一下,她又补充道:“你肯为这样东西付给我多少钱?”

他把戒指套在指尖上,将手举向尘土飞扬的光线之中,阳光穿过西侧的窗户照进来,透过他的肩膀,直射在那只钻石上。它在阳光的辉映下反射出五彩缤纷的光芒,照亮了罗西的双眼,就在这一瞬间,她感到了一丝后悔。珠宝商瞥了她一眼,虽然只有一秒钟,却足以使她从那双迷人的眼睛里看到她无法立即理解的东西——那目光似乎在说,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它是什么?”她问,“这到底是件什么东西?”

“一文不值。”他说,“请你再等一下。”他把那只镜片又戴回到眼睛上,对准那件作为订婚礼物的钻石观察了很久。当他第二遍观察它的时候,他的眼神已经很容易读懂了。罗西立即明白了一切,但她没有惊讶,没有愤怒,也没有后悔。她惟一感到的便是厌倦和不安:为什么她以前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怎么会愚蠢到这种地步?

你从来没有意识到过,她的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说,罗西,你真的没有。从某种程度上说,假如你从一开始就知道那只钻戒是假的,你可能早就走出今天这一步了。你难道真的相信,在你二十二岁生日时,诺曼-丹尼尔斯送给你的不是价值几百元,而是几千元钱的戒指吗?你真的相信会有这种事情发生吗?

不,她并不相信。她在他的眼里不值这么多钱,这是其一。其二,她的丈夫在前后门各安了三把锁,院子里装着红外线报警装置,崭新的桑德拉汽车上安着防盗报警器,这种男人绝不会让自己的妻子戴着这么大的钻戒去市场买菜的。

“它是假的,对吗?”她问珠宝商。

“哦,”他说,“它是一块真正的氧化锆,如果你的所谓‘假的’是特指钻石的话,我可以肯定这绝不是一块钻石。”

“我说的当然是钻石,”她说,“难道我还能指别的什么东西吗?”

“你没事儿吧?”珠宝商问道。他的关心是发自内心的。她现在离他这么近,她想,他可能只有二十五岁左右,而不是三十岁。

“见鬼,”她说,“我不知道。很有可能。”

她从皮包里拿出了面巾纸,只是为了防备自己万一会失声痛哭或者放声大笑起来。她无论如何都必须控制住自己,不要发展到这两种极端中的任何一种,至少现在不要。最好让自己保留一点尊严地离开这里。

“但愿如此,”他说,“因为你工作的部门是一个非常不错的地方。请相信我,你迟早会惊奇地发现,有那么多女士像你一样……”

“哦,别说了。”她告诉他说。

她在内心深处听到诺曼的声音。我决定买钻石,他的声音由于激动而发抖,他的灰色眼睛早已湿润。因为我爱你,罗丝。

“难道它分文不值吗?”她问道,“无论值多少钱都行,说不定那是他从树胶机上刮下来的东西。”

这一次他没有戴镜片,只是再一次拿起了那只戒指,在亮光中观察了一会儿。“事实上它还能值几个钱。”他听上去像是要发布一条好消息。“石头值十块钱,至于戒指……零售价大约是二百块钱左右。我当然不会给你那么多,”他迅速地补充说,“我爸爸会说我胡闹。拉比,他是这么说吧?”

“你爸爸总是说你胡闹,”蹲在书堆旁的老人说,“孩子毕竟是孩子。”他甚至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珠宝商看了看他,又回头看了看罗西,然后把手伸进半张的嘴里,做出一副恶心呕吐的模样。罗西自从离开学校以后,再也没有看见过这种滑稽的鬼脸,她忍不住笑了。穿背心的男人也笑了。“我可以付给你五十块钱,这下总该满意了吧?”他说。

“多谢,不用了。”她拿起戒指,沉思了一下,用手里的干净面巾纸将它包了起来。

“你可以去别的商店打听一下,”他说,“如果有人出的价比我高,我也可以以同样的价钱付给你。这是我爸爸的老规矩。他这办法挺合理。”

她把面巾纸扔进皮包,扣上搭扣。“多谢了,不过我不想卖了。”她说。

她可以肯定那位蹲在书堆旁,被珠宝商叫做拉比的老人在用奇怪而专注的神情观察着她。罗西并不在乎。让他尽管看吧,这是一个自由的国家。

“送我戒指的那个人告诉我说,它值一辆崭新的汽车。”她说,“你相信吗?”

“我相信。”他毫不犹豫地回答。她想起他说过她在为一个很好的团体工作,那里有不少女人来这里以后都发现了一些令人不快的事实。他尽管年轻,她猜测他一定见到过不少类似今天这样的事情。

“我以为你一定不会相信世界上竟有这种事情发生。”她说,“既然如此,你就应该理解我为什么要保存这枚戒指了。如果一个人稀里糊涂地被别人愚弄了,她当然想尽快弄清楚这到底是为什么。”

她想起波尔两只手臂上的伤疤。1992年夏天,她的丈夫一怒之下使劲儿将她从双层挡风门里扔了出来,她伸出了双臂以便保护头部,结果一只胳膊上缝了六十针,另一只缝了一百零五针。尽管受到了如此严重的伤害,但是每当她走过建筑工地时,只要那里的工人们朝她修长的大腿吹口哨,她仍然会陶醉在无限幸福之中。她到底是宽宏大量还是愚昧无知?是头脑灵活还是善于健忘?罗西认为她得了某种精神综合症,她暗暗祈祷,但愿自己能够幸免。

“夫人,无论你会怎么想,”珠宝商回答说,“我真的很抱歉,让你听到了坏消息。这可能是商店名声不好的原因。我们所告诉人们的事实总是与他们最初的愿望相反,无论谁都无法接受这样的事情。”

“是的,先生,我确实很难接受……”

“我姓史丹纳,”他说,“比尔-史丹纳。我父亲是艾伯-史丹纳。这是我们的名片。”

他递过一张名片,但她摇摇头,笑了。“我要它没用。再见,史丹纳先生。”

她往大门走去。这一次她选择了第三条通道向外走,因为那位老先生一手拿着书,一手提着皮箱正朝她这边走来。她不能肯定他是不是想对她说些什么,但是她坚信自己这会儿什么也不想说。她只想尽快离开这家自由之城专营店,爬上任何一辆过往的汽车,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忘掉自己曾经来过这里。

她恍榴觉得自己来到了租赁商店里的某个地方,这里落满灰尘的货架上或堆或立着各种各样的雕塑和油画,有一幅油画已经装了镜框。她把头扬得高高的,什么都不想看见。她现在没有一点儿心情去欣赏这些艺术品。她似乎什么都没有看见。

但是,那幅油画却好像在凝视着她。

3

它那超然的魅力对于她来说并不比日常生活显得更加重要,也没有看到有特别能打动她的异常之处。她已经隐姓埋名地生活了一个多月了。结婚十四年来,她一直过着一种与世隔绝的生活,她并不知道衡量正常与不正常的标准是什么。对她来说衡量一切的惟一标准便是电视剧和诺曼偶尔带她去看的那些电影(诺曼看遍了科林特-伊斯特伍德主演的每一部片子)。无论是电影还是电视剧,人们总是流着泪看完。但是它们实际上并没有任何意义。这幅油画才是真正有意义的,它让她忘掉了那只钻戒带来的烦恼,让她忘记了刚才她还急于离开这里,让她忘掉了来到这座城市以后所遇到过的类似维尼酒吧这样的不愉快的回忆。她脑子里只有一件事:瞧啊!这难道不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一幅画吗?

这是一幅油画,周围镶了一圈木质画框,大约三英尺长,两英尺高,镜框的一边斜靠在一只停摆的座钟上,另一边靠着一座小天使雕塑,周围还放着许多风格迥异的画,她对那些画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一眼。罗西所欣赏的只是画上那个坐在小山顶上的女人,仅此而已。和任何一幅可以随意讨价还价的街头画作相比,租赁商店里的一幅收藏品从主题到绘画技巧上都不会有太多本质上的区别,这一点在全国甚至全世界都是如此。而这幅画的区别恰恰在于,它给她的眼睛和心灵带来的是只有艺术品才能够令人产生的那种清新的、展示性的兴奋感。艺术品能够深深地打动我们,那是因为歌曲使我们落泪,故事使我们站在别人的角度更加清楚地看待世界,诗歌使我们为生活而感动,舞蹈使我们暂时忘记有一天我们将不再成其为我们自己。

她激动的反应爆发得如此强烈和突然,更由于和她的日常生活无关,才使她那早已习惯于平静的心灵整个都乱了,面对这场意外点燃的干柴烈火显得那样束手无措。

这幅画正是我想为我自己的房间里添置的那样东西,这就是它令我激动的原因。我要让它变成我的。

她急切地抓住了这个想法。她将会拥有一个单人房间,她向自己保证,那将是一间很大的房间,是里面带有厨房和浴室的那种。在任何情况下它将只属于她个人。这个房间对于她太重要了,因此为它所挑选的一切东西都变得重要起来。当然房间是第一重要的。有了它里面的一切才成为可能。

拥有一个单独的房间是所有低收入阶层的独身者一心向往的美好理想,在她之前和之后都有许多人有此奢望。无论它漂亮与否,对她来说都将是一个最重要的地方。按理说,只有当她搬进了那所想象中的房子以后,她的崭新生活——单身生活才能算是真正的开始……而眼前这幅属于她个人的、诺曼从来没有见过的油画,就成为崭新生活的一个标志。

4

所有的油画中只有这一幅是镶了镜框的,罗西认为油画一般是不镶镜框的,因为它们需要呼吸。镜框的下端贴着一个黄色的价签,上面写着:75美元,或者,问号。

她伸出微微发抖的双手,抚摩着镜框,又将它小心翼翼地从画架上举起来,向通道里走去。那位提着一只老式皮包的老人还站在原地观察着她,而罗西几乎没有感觉到他的存在。她直接走到柜台前,轻轻地把画放在比尔-史丹纳面前。

“找到你喜欢的东西了吗?”他问她。

“是的。”她轻轻拍了拍贴在油画一角的价签,“上面写着,75美元或者问号,刚才你说过可以花50美元买我的订婚戒指。你愿意做个交易,用这幅油画交换我的戒指吗?”

史丹纳从柜台里走出来,用对待那只戒指一样的神态仔细地观察着这幅油画……不过这一次他似乎带着浓厚的兴趣。

“我不记得这幅画,而且从来没有见过。一定是那位老先生帮你挑选的,他出身于艺术世家,而我只是一个为艺术品增色的修理师。”

“你好像不太愿意——”

“以货易货?你最好什么都别说!如果你非要问的话,我就直说了吧,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不过这一次可以例外,我同意以你的方式成交,也就是说,一物换一物。这样我就不用再看你的脸色了。”

罗西想都来不及想就伸出了手,搂住比尔-史丹纳的脖子,给了他一个简短而热烈的吻。她喊道:“谢谢你!太谢谢了!”

史丹纳笑了。“哦,朋友,别客气,”他说,“我还是第一次在这样神圣的大厅里被一位女顾客亲吻。女士,请再看一眼,也许还有其他使你中意的画?”

那位被史丹纳叫做拉比的穿外套的老先生也走了过来,他看了看这幅画。“试想一下大多数顾客怎样对待你吧,今天你真是交好运了。”他说。

史丹纳点点头:“你说得太对了。”

她几乎没有听见他们在说些什么。她正在皮包里乱翻一气,寻找那个包着戒指的面巾纸包。它花了她过多的时间,因为她一直在不停地抬头欣赏那幅放在柜台上的油画。那是她的画。她打开面巾纸,拿出戒指递给史丹纳。他什么也没有看到,因为他正在研究那幅画。

“这不是一张印刷品,而是一幅原作,”他说,“我觉得这幅画并不怎么好,所以才用玻璃镜框镶了起来,好让它看上去漂亮些。山脚下是一座什么建筑?是烧毁的花房吗?”

“我猜是一座神庙的遗址。”老先生平静地说,“有可能是希腊神庙。不过很难判断。”

确实很难,因为那座建筑已经倒塌,地面上只留下了断壁残垣。前面四根石柱上爬满了青藤,第六根倒在地上,断成了几截。这根断裂的石柱旁边还有一座同样倒在地上的石雕像。

她并没有注意到背景的画面,她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油画中央的人物身上。那人坐在山顶,转过身遥望着山下的神庙遗址,从后背可以很容易判断出这是一个女人。她的棕色长发编成了一条发辫搭在背后,那只线条匀称的右臂上戴着一只金色的臂环。她举起左手,好像要挡住自己的眼睛。她身穿一条充满活力的玫瑰红色短裙,罗西猜想是那种古希腊式的露出肩膀的裙式束腰外套。看不清她脚上穿的是什么,因为她站在草地上,没膝深的青草掩盖了她裙子底下露出的小腿。

“你把它叫做什么?”史丹纳问道。他在对拉比说话。“古典主义还是新古典主义?”

“我把它叫做差劲的艺术。”拉比咧着嘴笑了,“我大概能猜到这位女士为什么会喜欢这幅画了,它有一种非常动人的气质。可能有某种古典派的因素,但是给人以隔世的感觉。事实上作者只画出了主人公的背影,这很奇怪。总之,不能说这位女士挑选了最好的一幅,只能说是最奇怪的一幅。”

罗西仍然没有听见他们在说些什么。她在画面上专心致志地寻找那些吸引着她的东西,例如,黑色天鹅绒腰带和无袖束腰外套十分相称,那只举起的左手下面隐隐约约能够看到她的胸部。那两个男人只是在胡说八道,其实这是一幅非常美妙的油画。她觉得自己甚至能够长达几小时地欣赏它,等她有了自己的住处,一定要好好地欣赏一番。

“没有标题,也没有署名,”史丹纳说,“除非——”

他把画转了过去,油画背面的硬纸板上用碳笔涂着几个有点模糊的印刷体字:罗丝-麦德,意即玫瑰红。

“哦,我猜这大概就是作者的名字吧,”他不太肯定地说,“这名字很有趣,可能是个假名。”

拉比张开嘴刚要说话,却感到看中了这幅油画的女人似乎有更高明的见解。

“这是作品的名字,”她说,并不十分情愿地解释道:“罗丝是玫瑰的意思,其实我的名字就叫罗丝。”

史丹纳完全迷惑不解地看着她。

“其实没什么,这只不过是个巧合。”真的是巧合吗?她感到有些奇怪。她又将油画轻轻地掉转过去,隔着玻璃抚摩着那个女人身上的裙式束腰外套。“这个女人穿了一件紫红色的衣服,其实这种颜色的正式名称应该叫做玫瑰红。”

“她说得对。”拉比说,“油画的作者或者它的最后一位主人有可能用玫瑰红这种颜色为作品起了个名字。”

“我们把手续办完好吗?我得赶快走,已经有点儿晚了。”她对史丹纳说。

史丹纳原来还打算再询问一次,以便确定她是否真的要买这幅画,现在显然已经没有任何必要了。他简短地点了点头,说:“戒指换油画,直接交易,双方满意。”

“对。”罗西说,给了他一个迷人的笑脸,这是十四年来她第一次真心实意地对人这样笑。他被她灿烂的笑容彻底陶醉了。“我们双方满意。”

5

她在商店外面站了一会儿,对开过去的汽车下意识地眨眨眼,有一种小时候跟父亲走出电影院时有点儿眼花缭乱的感觉,头脑里一半是真实世界,一半仍停留在虚幻的世界中。那是一部完全可以乱真的电影。她不断地看一眼胳膊底下的包裹,判断自己究竟是在哪里。

身后的门打开了,那位老人走出了商店。现在她对他充满了好感,甚至向他笑了笑,那是一种只有共同分享某种奇妙体验的人之间才会有的微笑。

“夫人,能帮我一个忙吗?”他说。

她的笑容变成了一种警惕的眼神。“那要看是什么忙,不过我不习惯帮助陌生人。”其实这样说并不够充分,她甚至不习惯与陌生人谈话。

他看起来有些尴尬,这使她消除了疑虑。“我想这听起来有些奇怪,但是这件事可能对我们都有好处。我叫利弗茨,罗伯-利弗茨。”

“罗西-麦克兰登。”她说。她想伸出手来,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她甚至后悔不该告诉他自己的姓名。“我真的没空给你帮忙,因为我已经耽误了太多的时间。”

“你瞧,”他放下磨旧了的皮包,伸手从另一只棕色包里拿出一本曾经堆在商店地板上的平装书。书的封面显然表达着主题,那是一个身穿黑白条纹囚犯服装的人正在往山洞或隧道里走。

“我想请你读一下这本书的第一段,是朗读。”

“在这里?”她往周围看了看,“就在大街上吗?以上帝的名义,这到底是为什么?”

他只是不断地重复着“请你读一下”。她接过书,暗想,我照他说的读完以后就可以走了。也许这个人只是有点不正常罢了。不会有什么危险。假如他真的对我造成威胁,这里离抵押商店和史丹纳也不算太远。

书名是《黑暗的历程》,作者名叫戴维-古迪斯。她翻到有版权说明的那一页,发现这本书是她出生前十六年,即1946年出版的,难怪她没有听说过这个作者。

她抬头看着罗伯-利弗茨。他焦急地对她点点头,几乎有些激动,是对她抱着一种希望吗?这怎么可能呢?但是他的脸上明显地带有期望的表情。

现在连罗西自己也感到有点激动。第一段并不很长,她开始朗读起来。

“打击来得如此突然。帕瑞是无辜的,不仅如此,他还是一个非常正派的人,从来不给别人添麻烦,只想过平静的生活。可是,你越是不想要的东西越能得到很多,想要的却一样也得不到。陪审团认定他有罪,判了他终身监禁。他被送往圣昆廷。”

她抬起头来,合上书,递给他。

“读完了。”

他笑了,看来他很满意。“非常非常好,麦克兰登女士。请你等一会儿,”他迅速地翻到另一页,又递给了她。“请把这段对话也读一下。这是帕瑞和出租车司机之间的一段对话。从‘哦,这很可笑’开始。你找到了吗?”

这一次她不再犹豫了。她已经看出利弗茨不可能对她构成危险,也不是头脑不正常。但她仍能感觉到一种不同寻常的激动,好像什么有趣的事情即将发生,或者已经在发生了。

是的,一点不错,她内心深处有个愉快的声音说,这种激动是那幅画产生的,罗西,你还记得吗?

那还用问。那幅画只要想想就会使她心花怒放,觉得自己太幸运了。

“真奇怪。”她笑着说,她忍不住地想笑。

他点了点头。“对,这看起来是有点奇怪。你找到我要你读的那一段了吗?”

“找到了。”

她迅速地将对话浏览了一遍,想了解一下这些人是谁,他们在说些什么。出租汽车司机并不陌生,她脑子里立刻出现一副杰奎-格里森的图像。她清了清嗓子,开始朗读了,她很快就忘记自己是站在最繁忙的交通要道上,胳膊下面还夹着包装好的油画,甚至对于他们两人所招来的好奇眼神丝毫没有觉察。

“‘哦,这很可笑,’司机说,‘我能从人们的脸上看出他们在想什么,他们做什么工作,有时还能看出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例如你。’”

“‘好,那你就说说我吧。我怎么样?’”

“‘你是个遇到麻烦的家伙。’”

“‘我还不知道麻烦是何物。’”

“‘兄弟,你别告诉我,’司机说,‘我知道自己对人十分了解。知道吗,你的麻烦跟女人有关。’”

“‘这话真诱人。可惜我的婚姻很美满。’”

突然,她换了一种声音,那是帕瑞的声音:他是詹姆斯-伍兹,神经过敏,容易激动,但有点儿幽默感。这使她感到高兴,继续顺畅地读了下去。她的头脑里出现了一幅从来没有过的图景,像打斗片里的情节那样,杰奎-格里森和詹姆斯-伍兹在疾驰的汽车里拳打脚踢。

“‘你没有结婚。你曾经结过,但是并不幸福。’”

“‘哦,我明白了,你大概一直藏在我家壁橱里。’”

“司机说,‘我跟你谈谈她吧。她不是个容易相处的家伙,她喜欢占有,占有得越多,她就越想要,而且她想要的东西最终总是能够得到。她就是这样一种人。’”

罗西念完了最下面的一行。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默默地把书递给了利弗茨。他高兴得双手抱在了胸前。

“你的声音简直太奇妙了!”他告诉她,“深沉而不单调,音调优美悦耳,清晰流畅,没有明显的口音。我一听你说话就知道了,你一定能够朗读得很好!”

“我当然能,”罗西说,她不知道是被他激怒了还是逗乐了,“难道我看起来像是在虎狼窝中长大的吗?”

“一般来说,并不是每一个好的读者都会大声朗读的。很少有人能够这么有感情。对话比叙述更难一些。这是一次测试。我从你的朗读中听到了两个完全不同的声音。我真的听到了。”

“是的,我是在尝试着那样做。利弗茨先生,我真的该走了。我……”她打算调头离开时,利弗茨伸出手轻轻地碰了碰她的肩膀。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什么叫做试听测试。罗西完全被利弗茨后面的话惊呆了。当他清了清嗓子,向她提供了一份工作时;她吃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6

当罗伯-利弗茨站在路口静听诺曼-丹尼尔斯的流浪的妻子朗读小说时,他本人正坐在警察局的四层楼上那间不算太大的三维空间里,双脚搭在写字台上,两手放在脑后。几年来他第一次把脚搭在了桌子上,平常他的桌上堆满了表格、快餐盒、写了一半的报告、公函、备忘录,还有其他一些分类垃圾。诺曼不是那种喜欢随手扔垃圾的人,罗西在家时房间干净得一尘不染。在罗西走后的这五星期里,家里已经变成了龙卷风过后的迈阿密。虽然他一贯不整洁,但如今办公室里又多了一丝悲凉和苦涩的味道。他花了几乎一整天的时间打扫这间办公室,终于把三只装满残羹剩饭的大塑料袋扔进了垃圾站,为的是不想让黑肤色的清洁女工半夜三更或者周末凌晨六点来搞卫生。他的父亲曾经告诉他,黑人并不懂得怎么工作,这是非洲人的本性决定的。

诺曼盯着桌子看,现在只能看见电话机和他的双脚。他又把目光转向右边的墙上。许多年来,墙上贴满了通缉令、搜捕令、实验报告,甚至餐馆的定餐菜单,还有一幅用红笔在出庭日期做上了记号的日历。现在那面墙是空的。他把目光又转向了门口,那里放了几箱酒。他一边观察,一边思忖着,生活是多么不可预料,他的脾气极其暴躁,他早该意识到这一点。假如他早在一年前就让自己的办公室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的话,他当时就能够得出一个简单的结论:他的坏脾气已经给他带来了不少麻烦,使他陷入困境,不可自拔。他得到一大堆本部门发送的授权免职起诉书,他还因为伤害罪被逮捕过。他确实伤害了雷蒙-桑德斯,这类事情会不会对你造成影响,那就要看你是否遵守游戏规则,至少不要在违反它的时候被人当场抓住。

现在他终于月兑身了,办公地点也更换了。自从布什当总统后他就把这间该死的三维空间当成了家,现在终于要搬走了,要搬进一间真正的办公室,地板、墙壁和天花板都符合设计标准。

“冰箱里堆满了电视食品和姜汁酒……”诺曼唱着,笑着,这是一种开心的笑,除了罗西以外,所有人都会以同样的笑脸来回报他的。这笑容会使罗西浑身发抖,使她发疯似地想从他面前消失掉。她觉得诺曼笑里藏刀。

这的确是一个非常美好的春天,而对于诺曼来说,它却糟透了,完全是个活见鬼的春天。准确地说,罗丝是这一切的根源。很久以前他就打算处理她的事情了,可是他还没有来得及,她至今仍在离他很远的某个地方逍遥法外。

他在公园里审问过那位朋友雷蒙-桑德斯之后,当天就去了长途汽车站。他是带着罗丝的照片去的,但他一无所获。当他提到太阳镜和鲜艳的红头巾(这是他在雷蒙-桑德斯的审讯记录中发现的最有价值的细节)时,大陆快运的一位白班售票员大喊一声:我知道。惟一的问题是,售票员不记得她买了去哪儿的车票,而且无法查询,因为她没有留下任何可供查询的记录。她付的是现金,也没有登记任何行李。

大陆快运的发车时刻表提供了三种可能,诺曼排除了第三种可能,即下午1:45开往南方某座城市的长途汽车。他估计她绝不会去那么远的地方。这样就有两座城市可供选择:一座是距此大约二百五十英里远的城市,另一座是中西部中心的大城市。

他渐渐感到,他确信不疑地那两种选择都是错误的。这已经至少花去了他两个星期:他原以为像她这样胆小如鼠的人绝不可能远远地离开家庭和她成长的这块土地。可是现在……诺曼的手掌心有一道半圆形的白色印痕,是他自己的指甲掐出来的,但是这种伤害实际上来自他的大脑,那里面好像有一只烤箱,他一生都在经受着它的炙烤。

“你要是害怕就好了,”他喃喃自语着,“如果你现在还没有感到害怕,我敢保证不会让你等得太久了。”

是的,他非找到她不可。这个春天里发生的一切,那尊为他塑造的迷人的半身塑像,令人兴奋的新闻媒体,那些毕恭毕敬的记者所提问的有关他得到提拔的问题,这些令他感到眩晕……但是没有罗丝,这一切都将毫无意义。罗丝的离去,使那些跟他鬼混的女人变得一钱不值。糟糕的是,他对她的出走毫无觉察,更加无法容忍的是,她竟然为了微不足道的三百五十美元拿走了他的信用卡。而这还不是问题的关键。她恰恰忘记了不该忘记的事情,她拿走的是我诺曼的东西,她忘了我他妈的是个无耻之徒,她得为此付出代价。而且是很高昂的代价。

惊人的代价。

罗丝走后,他掐死了一个与他鬼混的女人,把她的尸体扔到了湖西边那个谷仓的塔楼上。难道这也应该归咎于自己脾气不好吗?他不知道。你这白痴,到底这是为什么,就因为带她出外吃了顿午餐吗?他记得,他带那女人逛完熟食排档来到福莱蒙德大街时,还觉得那个穿了一条浅褐色厚短裤,有着棕色皮肤的婊子挺可爱。他并不清楚她到底像不像罗丝,虽然他跟自己说她长得很像她,而且他居然也相信了。他在用了四年的逐猎牌汽车后座上跟她亲热时,她转过了头,离这里不远有座谷仓上的灯光恰好照在了她的脸上。就在这一瞬间,这个妓女在他眼里完全变成了罗丝,那个连声招呼都不打就抛弃了他的狗杂种,甚至连他妈的一个字都没给他留下。他连想都没想,就拿起一只三角背心,套在了那妓女的脖子上。她的舌头从嘴里伸了出来,眼珠像玻璃弹子一样从眼窝中向外鼓着。最糟糕的是,那个妓女死了以后,看起来竟一点也不像罗丝。

他并没有惊慌失措……他怎么可能惊慌呢?毕竟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罗丝知道这事吗?难道她有预感吗?

难道她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跑得远远的吗?因为她害怕他可能也会对她……

“别再愚蠢了。”他嘟哝着,闭上了眼睛。

这主意并不怎么样。他眼前出现的是他近来经常梦到的情景:那只商业银行信用卡变得巨大无比,像一只徐成钞票颜色的飞船在黑暗的夜空中漂浮着。他立刻睁开了眼睛,发现手指破了。他伸开了手掌,冷静地观察着流血的伤口,他已经习惯了坏脾气爆发时他在自己身上留下的种种痕迹,也知道该怎么应付它:那就是重新控制自己。这就意味着思考和策划,开始实行计划前需要事先预演一下。

他给近处那两座城市的警察局打了电话,说明了自己的身份,并说罗丝是个携带巨额信用卡潜逃的重要嫌疑犯。一切事件之中最为糟糕的莫过于这张信用卡了,它从来就没有从他的头脑中消失过。他告诉他们她的姓名是罗西-麦克兰登,因为他确信她已经改用婚前姓名了。如果将来发现她没有改名,可以向他们简单解释说,嫌疑犯正巧和办案人员的名字相同。同名同姓的事有时经常会发生。

他还将罗丝的照片传真给他们。一幅是她坐在后门台阶上,这是他的警察朋友路易-福斯特去年八月拍的一张黑白照片,拍得并不好。另一幅是一位警察艺术家奥-凯利,一位他妈的天才,应诺曼的邀请给她拍的,她头上戴了一条头巾。

那两个城市的警察问了一些相关的问题,找遍了所有她可能藏身的地方——无家可归者收容所,流浪者暂住旅馆,两镇之间的旅店等等。他们在可能性较大的几家旅馆里还查通了旅客住宿登记簿。可是这一切都毫无结果。诺曼一有时间就根据自己所掌握的蛛丝马迹不停地打电话,他变得越来越灰心丧气,甚至要求对方传真一份全市新近申请驾驶执照的汽车司机名单给他。仍旧一无所获。

他仍然不认为她真的能够从此音信杳无,彻底逃月兑应有的惩罚,特别是拿走信用卡这件事最应该受到严惩。但是他开始怀疑她是否逃到了其他城市,她太畏惧他了,以至于二百五十英里还不足以远离他的视线。

过不了多久她就会知道,即使八百英里也不算太远。

此外,他在这里已经坐得太久了,现在该去收拾一下新办公室了。他把脚从写字台上拿下来,电话铃正好响了。他拿起话筒。

“请找探员丹尼尔斯。”对面的人说。

“我就是。”他回答说,同时不愉快地想到,事实上是一级探员丹尼尔斯。

“我是奥利佛-罗宾斯。”

罗宾斯?罗宾斯,这名字很耳熟,可是……

“我是大陆快运公司,记得吗?我卖给那位你想找的女人一张长途汽车票。”

丹尼尔斯在座位上直起腰来。“是的,罗宾斯先生,我记得清清楚楚。”

“我在电视上看到了你,”罗宾斯说。“你抓走了那些坏人,这太棒了。那些鞭炮真可怕。你知道吗,汽车站一带经常有人在玩那些玩意儿。”

“我相信。”丹尼尔斯说,尽量不使自己的声音里暴露出不耐烦的痕迹。

“这些家伙真的会进监狱吗?”

“我想多半会。我能为你效劳吗?”

“实际上我倒希望能对你有所帮助。”罗宾斯说,“我记得你说过,如果我又想起了什么就给你打电话,我指的是关于那个戴深色墨镜和红头巾的女人。”

“是的,我说过这话。”他的声音仍旧友好而镇静,但是没拿话筒的手已经紧紧地攥成了拳头,指甲使劲地挖进了手心。

“哦,我以为我早就忘了,可是今天早晨我洗澡时突然想起了什么。这件事我反复考虑了很久,我敢肯定没有记错。她确实是那样说的。”

“是怎样说的?”他问道。他的声音仍然那么理性和冷静,甚至有点愉快的语调,但是紧握着的拳头缝里已经明显地渗出了血迹。诺曼拉开一个怞屉,把手放在上边。在他后面使用这间该死的老鼠笼的是一位新教徒。

“请听我说,我告诉她,她没有告诉我她要去哪里。很可能这就是我想不起来的原因。丹尼尔斯探员,你上次问我时我一点也不记得了,虽然我的大脑通常对于这类事情十分管用。”

“我不懂你说的是什么。”

“人们买票时一般都要说明自己去哪里,”罗宾斯说,“例如,他会说:‘一张去那什威利的往返车票’,或者‘请给我一张去兰星的单程车票’。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懂。”

“这个女人没有这么说。她没有说出地名;只说要几点的车票。所以今天早上洗澡时我终于想起来了,她当时是这样说的:‘我想买一张十一点五分的车票。那辆车还有座位吗?’好像她对于去哪里并不关心,而只关心……”

“……能不能尽快离开,离得越远越好!”诺曼喊道,“对呀!当然是这样!多谢你了,罗宾斯先生!”

“很乐意为您效劳。”罗宾斯的声音听起来似乎为电话另一端流露的激动情绪感到吃惊,“你们一定非常希望抓住这个女人。”

“一点不错。”诺曼说。他又发出了一声能使罗西浑身起鸡皮疙瘩的冷笑,每当她听到这种笑声,只想立刻背靠墙壁以便保护自己的肾脏。“我们绝对需要抓住她。罗宾斯先生,那辆十一点五分的汽车开往什么地方?”

罗宾斯告诉他后,又问道:“你要找的那个女人跟你抓的那些家伙是一伙的吗?”

“不是,这是一起信用卡犯罪。”诺曼说。

罗宾斯显然很喜欢跟人聊天,他正打算做出反应时,诺曼已经放下了话筒,把对方刚刚挑起的好奇心给掐断了。

诺曼把脚又搭在了写字台上,斜靠着椅背,眼睛盯着天花板。“信用卡犯罪,”他说,“但是法力无边。你是知道的。”

他伸出左手,张开紧握的拳头,暴露出血迹般般的手心,弯曲的手指上也沾满了鲜血。

“法律无敌手,狗杂种。”他说,突然大笑起来,“你绝对逃不出他妈的法律的手心,所以还是相信为妙。”他弯着手指,毫不在意地让血滴到写字台上。他疯狂地笑着,感觉好极了。

一切都开始变得有条不紊起来。

7

当罗西回到姐妹之家时,发现波尔坐在接待室的折叠椅上。她的膝盖上放了一本书,注意力正集中在格特-肯肖和刚来这里十天的叫做辛西娅的骨瘦如柴的小家伙身上。辛西娅梳着一头既华丽又俗气的朋克发型,一半绿色,一半橘黄色,她看上去最多只有四十多公斤。她的左耳朵上笨拙地贴着一块邦迪,衬衫上有一行醒目的大字:永不放弃!每当她动一动身体,超大的短袖里便露出她茶杯般的侞房及草莓色的侞头。她气喘吁吁,满脸是汗,但是看上去高兴得发疯。

格特-肯肖与辛西娅两个人有着天壤之别。罗西永远搞不清楚,格特-肯肖到底是一位顾问,还是姐妹之家的长期住户,或者仅仅是董事会的一位朋友。她每次来到这里以后只露几次面,住上几天,随后就消失了。姐妹之家每天有两次治疗时间,这里的住户每周必须参加四次这种治疗。她经常坐在参加治疗的人群中,但是罗西从没有听她说过话。她长得人高马大,至少六英尺一,深棕色的肩膀宽大而柔软,甜瓜一般大的侞房,大月复便便,三个×的超大号体恤衫被她穿得走了样,盖住了下面那条百穿不厌的运动裤,头上是辩得乱糟糟的卷发辫。如果不算她那硬梆梆的二头肌和旧运动裤下面那双长满赘肉富有弹性的大腿,以及那对在她走路时不停上下跳动的巨大侞房,她看上去和那种坐在干洗店里嚼着零食,翻着最新一期《国内查询》的女雇员没有什么两样。罗西惟一听到她说话多一点的时候是在这种接待室里举行的讨论课上。

格特向姐妹之家那些长住的妇女中所有感兴趣的人传授自我保护术。罗西已经上了几次课,还打算实践被格特称为制伏男人最厉害的六种办法,至少一天练习一种。她并不长于此道,无法想象如果在一个真正的男人,例如维尼酒吧门廊里那个长着深红色胡子的家伙身上练习的话,会产生什么效果。尽管如此,她还是很喜欢格特。她特别喜欢的是那张肤色很深的大脸盘,每当讲课时她都会一改往日那种陶罐般永久不变的面孔,变成一副生气勃勃,隽永智慧的神情,实际上这使她变得漂亮了。有一次罗西问她教的到底是跆拳道、柔道、空手道,还是其他拳路。格特只是耸耸肩膀,说道:“只不过是东拼西凑的大杂烩。”

乒乓球台被抬到了一边,接待室的地面铺上了灰色的软垫。在陈旧的立体声音响和过时的电视机之间,靠着松木围墙放着八九把折叠椅,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是浅绿色和浅粉色的。只有波尔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她用一根蓝色棉纱将头发系在脑后,两只膝盖规规矩矩地靠在一起,膝盖上还放着那本书。她的模样看上去完全像是一个高中舞会上选出来的校花。罗西紧挨她坐着,把那幅精心包扎的油画靠在腿上。

大约270磅体重的格特和不到她体重三分之一的辛西娅两个人面对面站着。辛西娅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在开怀大笑。格特沉默不语,保持着冷静,轻轻弯体中间本应是腰的那个部位,胳膊向前伸出。罗西既感兴趣,又有些不安地看着她们,好像在看一只松鼠,准确地说应该是金花鼠,正在小心翼翼地接近一只大黑熊。

“我真为你担心。”波尔说,“事实上我曾想过搞一次交友晚会。”

“我度过了一个妙不可言的下午。你怎么样?觉得好点了吗?”

“好多了。你这是怎么了?看上去光彩照人。”

“真的吗?”

“不骗你。能透漏一点吗?是怎么回事?”

“哦,是这样,”罗丝说,她边说边搬着手指计算,“首先,我发现我的订婚戒指是假的,我用它换了一幅画,一旦我有了自己的房间,我要把它挂在里面;其次,我得到了一份工作……”她停顿了一下,表现出一种深思熟虑的神情,然后补充说,“我遇到了一个挺有趣的人。”

波尔睁圆了双眼:“你在瞎编!”

“我对上帝起誓,绝对没有。不过你别那么激动,他已经六十五岁了。”虽然她说的是拉比-利弗茨,记忆中却出现了身穿蓝色真丝背心,长着一双漂亮眼睛的比尔-史丹纳的形象。这真有些可笑。多年以来,她对爱的感觉就像对癌症一样,完全是冷漠的。此外,史丹纳至少比她小了七岁,一点儿也不难看出,他还不过是只雏鸟。“就是他给我提供了一份工作。他名叫拉比-利弗茨。我们忘掉他好吗,现在来看看我的画。”

“喂,大家一起练吧!”格特站在房子中间说道,她的声音亲切和蔼,但略带一丝不满,“这可不是什么中学舞会,宝贝儿。”最后几个字听起来甜润极了。

梳着庸俗发型的瘦小女孩儿猛推了她一把,她身上那件不合体的衣服摆动起来。格特躲开身体,并用小臂将她拦腰抱住,向空中一抛,使辛西娅两脚朝天翻了过去,最后背朝下落在了软垫上。“哇哦!”她喊道,像只皮球似地跳了起来。

“不,我不想看你的画,”波尔说,“除非画的是那家伙。他真的六十五岁吗?我才不信你的鬼话!”

“也许还要更老一些。”罗西说道,“不过,除他以外还有另外一个人。就是那个人告诉我,我的订婚钻戒其实只是一只氧化锆戒指。他用这幅画换走了我的戒指。”她停了一会儿,又说,“这个人不是六十五岁。”

“他长得怎么样?”

“他的眼睛是浅褐色的……”罗西把油画放了下来,“等你告诉我你对这幅画的看法以后我再告诉你。”

“罗西,别装神弄鬼!”

罗西开心地笑了。她早就忘记了善意的玩笑给人带来的乐趣。她继续撕着画外面的包装纸,那是比尔-史丹纳为她精心包装的、象征着新生活的第一件东西。

“好了!”格特对围着她转圈的辛西娅说。她的胸部鼓了起来,像海浪般在白色体恤衫下面汹涌澎湃。“你已经知道怎么做了,现在再来一遍。记住,你不能背我,你这样无足轻重的家伙要想背翻我这辆重型卡车,只能把你自己拖倒。不过你可以巧妙地利用我自身的劲儿来把我摔倒。准备好了吗?”

“为我加油!瞧我的!”辛西她说道。她的笑容更加开心了,暴露出整洁的牙齿。罗西觉得她的牙齿更像是某种类似蠓的危险的小动物。“格特路德-肯肖,倒下来!”

格特推了一把。辛西娅抓住她多肉的小臂,转过扁平的、像男孩似的婰部顶住格特侧面的突出部位,那种自信真令罗西羡慕不已……突然,格特好像一个身穿白衬衫灰运动裤的幻影一样飞了起来,翻到了空中。她的衬衫撕破了,露出了罗西有生以来见到过的最硕大的侞房。那只米色的力克拉奖杯很像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的炮弹壳。当格特终于被摔倒在软垫上面时,整个房间都震动了。

“万岁!”辛西娅尖叫着,双手在头顶拍着,欢快地跳起了舞,“老妈妈被摔倒了!万岁!万万岁!倒记时!见他妈的鬼,倒计时啊

格特脸上出现了难得一见的笑容,看起来十分可怕,她两腿像树杈一样分开,一把抓起辛西娅,在头顶上举了一会儿,然后像螺旋桨般,旋转了起来。

“妈呀,我要吐啦!”辛西娅一边大笑一边尖叫着。她头上半边绿色半边橘黄色的头发和荧光衬衫由于飞快旋转而变得模糊不清。“哎哟,我真的要吐出来啦!”

“格特,闹够了。”一个声音平静地说。是安娜-史蒂文森的声音,她正站在楼梯口。罗西很少见她穿别的衣眼,这次她仍然穿着黑白套装,一条黑色萝卜裤上面配了一件白色真丝高领套衫,她的高雅气质总是令罗西羡慕不已。

格特有点不好意思,轻轻地放下了辛西娅。

“安娜,我一点没事儿。”辛西娅说着,摇摇晃晃地在软垫上站不住,刚走了几步就摔倒了,她趁势坐了下来,咯咯地笑个不停。

“我看得出来。”安娜冷冰冰地说。

“你刚才看见了吧,”她说,“我把格特摔倒了。说实话,真够刺激的。”

“毫无疑问。不过格特会告诉你,她其实是自己摔倒的,”安娜说,“你只不过帮了她一把。”

“是;吗?我想这大概是真的。”辛西娅说。她吃力地站起来,扑通一声又倒在地上,笑得更厉害了。“天哪,我刚才被她转得昏天黑地的。”

安娜来到罗西和波尔身边。“你这里有什么好东西?拿出来看看。”她对罗西说。

“今天下午我买了一幅画。是为我未来的住处买的,总有一天我会拥有一个自己的房间。”然后,罗西又敬畏地问她道:“你觉得怎么样?”

“我不知道……咱们拿到亮处看一看。”

安娜把油画放到了乒乓球台上。罗西一抬头,看到五个,不,七个女人围在画的周围观看。罗宾-圣詹姆斯和康苏洛-德尔加多刚下楼梯,也加入到她们中间来。她们透过辛西娅骨瘦如柴的肩膀往里看。罗西等待着有人打破沉默……她敢保证这一定是辛西娅。可是半天役人说话,罗西开始紧张起来。

“这幅画到底怎么样?谁能说两句。”

“这是一幅很奇怪的画。”安娜说。

“完全正确。”辛西娅补充道,“它有一种神秘感。我以前见过一幅跟它一样的画。”

安娜看着罗西。“罗西,你为什么要买这幅画?”

罗西耸了耸肩膀,心里更加紧张起来。“说真的,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好。我好像被这幅画迷住了。”

安娜的话令她吃了一惊,她确实给了她很大的安慰。安娜点点头,笑着说:“我认为,这就是艺术的魅力所在,它不仅仅存在于画中,而且还存在于书籍、小说、雕塑,甚至沙漠城堡之中。艺7忙品的作者好像在对我们说话,它们使我们着迷,事情就是如此。不过话说回来,罗西,你认为这幅画漂亮吗?”

罗西注视着它,试图用那天在商店里的欣赏方式,感受到那种无声的语言对她所产生的不可抗拒的魅力,使她不再感到寒冷,她的头脑中除了这幅画,不再有任何杂念。她看到身穿玫瑰红古希腊式紧身短裙的金发女郎站在小山顶那片没膝深的草地上,她又一次注意到她头上那条笔直地垂在背后的发辫以及右臂上那只金色的臂环。这时她的目光转向山脚下已经毁坏的古希腊神庙和倒塌了的《哦,上帝!》神像。身穿无袖短裙的女人正在注视着它们。

你怎么能够知道她正在注视着这些雕像?你凭什么会这样认为?你是无法看到她的面孔的!

你当然看不到。但是除了雕像她还能看什么呢?

“不对,”罗西说,“我买它不是因为它漂亮,而是因为它有一种魅力。当时它非常强烈地吸引着我。你们真的以为只有漂亮的画才是好画吗?”

“并非如此。”康苏洛说,“想想杰克森-鲍罗克吧,他的东西并不漂亮,但是有一种生命的活力。还有戴安娜-阿伯斯,你觉得她怎么样?”

“她是谁?”辛西娅问。

“是一位摄影师,专门拍摄长胡子的女人以及怞烟的矮女人。”

“哦,”辛西娅使劲想了想,好像想起了什么,她的眼睛突然一亮。“我在一次聚餐会上见过一幅画,当时我在吃开胃菜,那是在一个美术馆里,有一个名叫罗伯特-艾泼索普的人,他专门抓取别人的幻想!不骗你们!这可不是在那些骗钱的杂志里做些假画的勾当,那家伙够卖力的,他超时工作,以便做好生意。你们想象不到,一个人怎么能够从一把用旧的笤帚把上得到那么多的……”

“美泼索普。”安娜冷冰冰地说。

“谁?”“他叫美泼索普,不是艾泼索普。”

“哦,对了。大概是叫这个名字。”

“他已经死了。”

“啊,真的?”辛西娅问道,“怎么死的?”

“爱滋病。”安娜心不在焉地回答,她仍在看罗西的那幅画。“这种病有些地方叫做笤帚把病。”

格特低沉的声音说:“你说你以前见过罗西这幅画,年轻人,你在哪儿见过?那个美术馆里吗?”

“不是,”刚才讨论有关美泼索普的话题时,辛西娅显得很兴奋,现在她的脸颊变成了粉色,嘴角上的酒窝显出了带有防御性的微笑,“不是同一个美术馆,但是……”

“接着说。”罗西说。

“我父亲是加利福尼亚贝克斯菲尔德的卫理公会牧师,”辛西娅说,“我就是从那儿来的。我们住在教区牧师的住所,楼下的那些客厅里挂着各种各样的旧画。有州长,有花儿,还有狗。没人在乎那上面画的是什么,它们挂在墙上,房子里就显得不那么空旷了。”

罗西点了点头,想起了这幅画在商店里时它周围落满灰尘的画架上摆着许多画——威尼斯的平底船、果盘中的水果、狗和狐狸等等。它们挂在那里,只是为了使房间看起来不太空旷。像一只没有长舌头的嘴巴。

“里面有这样一幅画……它叫做……”辛西娅眉头紧皱,努力在回忆着,“我记得它叫做《迪索托遥望西方》。它展示了这位身穿防水帆布裤和平顶帽的冒险家站在悬崖顶上,周围站着这些印第安人。他从茂密的树林往远处的大河望去。我猜这是密西西比河。不过听我说……其实……”

辛西娅犹豫不决地看着她们。她的脸颊越来越粉,笑容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耳朵上那一大块十分醒目的白色邦迪好像变成了移植到脑袋旁边的奇怪附件。罗西经常感到好奇,自从她来到姐妹之家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为什么男人都如此刻薄。他们这是怎么啦?暴力是遗传造成的吗?还是他们内在固有的,不可理喻的个性,就像安装在电脑里的坏掉的集成电路板那样?

“接下去,辛西娅,”安娜说,“我们不会笑你的。对吗?”

大家都点了点头。

辛西娅把手放在背后,好像一名小学生要在全班同学面前背诵课文。“是这么回事,”她接着说,比她通常的声音要小得多,“那条河好像在流动,这件事让我着迷。这幅画原先挂在一间房子里,我父亲在那里讲复活节前的《圣经》课,我也去上课,就坐在那幅画前,有时一坐就是一个小时,像看电视一样看着那幅画,很可能想看那条河会不会流动。那时我只有九岁或十岁,记不清了。有件事我记得非常清楚,我想,如果它能流动,迟早就会有印第安皮筏子或小船从这里划过,到那时我就会知道。直到有一天,当我进去后,发现那幅画不见了。噢,一定是我妈发现我总是坐在那里看,就……”

“她担心你,就把它拿走了。”罗宾说。

“对,很有可能扔进了垃圾箱,”辛西娅,“我当时只不过是个孩子。罗西,你的画使我想起了这些往事。”

波尔走近了一些。“真的,”她说,“难怪你那么喜欢它。我能感受到你失去爱物的心情。”

所有人都理解似地笑了。罗西也跟着一起笑。

“不仅如此,”辛西娅,“它看起来像那种老式的……像教室里贴的那种画……光线也很暗。除了云彩和她的裙子以外,颜色太暗。我那幅迪索托的画也很暗。除了河流以外,河流闪着银色的亮光。这是整个画面上最引人注目的地方。”

格特转过身对罗西说:“谈谈你的工作吧,听说你有了一份工作。”

“把一切都告诉我们!”波尔说。

“对,”安娜说,“等你说完后,能不能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就几分钟?”

“是不是……我朝思暮想的那件事?”

安娜笑了:“实际上,我想是的。”

8

“这是一间条件适中的房间,是列在我们名单上最好的一间,但愿你会跟我一样喜欢它。”安娜说。在她的写字台一角摇摇欲坠地放着一沓传单,上面号召姐妹之家积极行动起来,参加夏季聚餐会和音乐会,这次活动部分为酬集资金,部分为维持社会关系,还有部分是庆祝活动。安娜拿起一张,翻到背面,迅速地画起来。“厨房在这边,这里是内藏式睡床,这儿还有一个小起居室。这是浴室,小得转不过身来,要想坐在马桶上,就得把脚放在淋浴下面。尽管小了一些,但它却是你的。”

“是的,”罗西低声地说,“我的。”几周以来从来没有过的,觉得这只是一场美梦,迟早会在诺曼身边醒来的感觉悄悄地溜进了她的心里。

“景色很美,虽然不是湖滨大道。但布莱茵特公园也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地方,特别是在夏天。你的房子在二层。邻居是八十多岁的老两口,有点好事,不过现在已经好多了。”

“好像你自己在那里住过似的。”罗西说。

安娜耸耸肩膀,完全一副苗条优美的姿势,在房子前面又画上了门厅和一排楼梯。毫不夸张地说,她的草图完全像是绘图员画出来的。她低着头继续说:“这房间我已经去过许多次了。”她说,“当然你并非真这么想,对吗?”

“对。”

“每个女人离开时我都要去跟她们告别,这听起来很过时,但我不在乎,因为这样做很重要。你怎么认为?”

罗西感情冲动地拥抱了她,发现安娜很僵硬,立即就后悔了。我真不该这么做,罗西松开后想。安娜很善良,这一点毫无疑问,而且很圣洁,但有一种奇怪的傲慢,她不喜欢别人在她的空间里。安娜特别不喜欢别人碰她。

“对不起。”罗西退后一步说。

“别犯傻了,”安娜唐突地说,“你喜欢它吗?”

“我喜欢。”罗西说。

安娜笑了,笑容里带着几分尴尬。她在起居室那个惟一代表窗户的矩形旁边画了个“X”。“你新买的画……你一定要放在这个位置。”

“我一定会的。”

安娜放下铅笔说:“罗西,我很高兴能给你一点帮助,也很荣幸你来找我们。瞧,你又落雨点了。”安娜自上次在这间房子里接见她以来,这是第二次递给她面巾纸,但已经是另一盒了;她想,这间房子里一定消耗掉大量的面巾纸。

罗西拿起一张,擦了擦眼睛。“要知道,你救了我。”她嗓音嘶哑,“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是你救了我。”

“过奖了,”安娜仍是那种枯燥冰冷的声音,“我救了你跟辛西灰摔倒了格特一样,实际上并非如此。你只是抓住了机会,离开了伤害你的那个男人,所以是你救了你自己。”

“无论怎样,我还是要谢谢你。感谢你收留了我。”

“别这么客气。”安娜说。罗西自从来到姐妹之家以来,这还是第一次看到安娜-史蒂文森的眼睛里有眼泪。她笑着将面巾纸隔着桌子送给了她。

“瞧,你自己也落雨点了。”

安娜笑了,她用面巾纸擦了擦眼睛,然后把它扔进了纸篓。“我讨厌哭,这是我内心深处的秘密。我经常有这种想法,我已经断绝了念头,结果我又重蹈覆辙。这就是我对男人的看法。”

罗西发现自己一直在想比尔-史丹纳和他那双浅褐色的眼睛。

安娜又拿起铅笔,在刚才画的草图底下草草地写了几笔,递给了罗西。上边写着地址:春藤大街897号。

“这是你的住址,”安娜说,“几乎穿过整个城市,不过你可以乘汽车,知道怎么坐吗?”

罗西含着热泪,微笑着点点头。

“你可以给在这里认识的朋友留地址,将来还可以告诉外边的人,不过现在只有咱们俩知道。”对罗西来说,安娜就像在进行一次精心排练的告别演讲。“别让任何人知道怎么能从这儿到你那里,在姐妹之家人们一般都用这种办法。我跟受虐待妇女一起工作了近二十年后才知道这是惟一可靠的办法。”

以前波尔,康苏洛-德尔加多和罗宾-圣詹姆斯都告诉过她,那是在每天晚上的大快活时间里,这是她们给杂务工作起的名字,其实就是一些治疗课程、社交礼仪一类事情。这是安娜日程表上的内容,也是她订的规矩。罗西觉得没有必要参加。

“你还担心他吗?”安娜问。

罗西有些心不在焉,她定了定神,开始有点不明白她指的是谁。

“你丈夫——你很担心他吗?刚来这里的一两个星期里,你很担心他会追踪到这里,用你的话来说就是‘当场抓获’,现在感觉怎么样了?”

罗西仔细地考虑了这个问题。首先,害怕这个词远远不足以表达她对诺曼的感情;甚至恐怖也太微不足道,因为她感情中涉及到他的部分被其他感情淹没了,这就是:由于婚姻失败而产生的羞耻感、对心爱之物的思念和眷恋(例如摇椅等)、每天都有新鲜内容的自由所带来的欣块感、一个走钢丝者保持着平衡,提心吊胆走过峡谷时的轻松感……

毫无疑问,害怕是她内心感情的主旋律。在姐妹之家的头两个星期里,她总是不停地做着同样的梦:当一辆崭新的红色桑德拉汽车开到路边,停在她面前时,她正坐在门口的一把摇椅里,车门打开了,诺曼走了出来。他穿着一件印着越南南方地图的黑色体恤衫。有时地图下面写着:心在哪里,家就在哪里;有时又写着:身患爱滋,无家可归。他的裤子上溅满了血迹,耳朵上悬挂的是类似手指骨头做成的耳环,一只手上拿着血肉模糊的面具。她努力挣扎着,却像瘫痪了似地无法站起来,只能坐在那里看着他慢慢从人行道上走过来,耳朵上的骨制耳环不停地上下跳动。她按照他说的那样,跟他紧紧挨在一起谈谈。他笑了,牙齿上血迹斑斑。

“罗西?”安娜轻声地叫她,“你好像有点神不守舍?”

“不,”她有点激动得喘不上气来,“我没事。你说对了,我还在怕他。”

“其实这并不奇怪,我想,从某种意义上说,你会一直害怕他,不过只要你记住,你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什么都不用害怕……甚至连想都不用想他,你就会没事的。我要问你的并不是这件事,我想知道,你是不是还怕他会找到你?”

是的,她还是怕。不仅是怕的问题。在过去十四年中,她曾经无数次听他在电话上谈工作,听他和同事们讨论过大量的案子,有时在楼下客厅里,有时在院子里。当她给他们送去喝啤酒和咖啡用的小点心时,几乎没人注意过她。大多数都是诺曼在谈,当他弯下腰,巨大的手掌心里几乎握住了半只啤酒罐,他急躁不安地催促其他人快点说完,压制他们的怀疑,拒绝考虑他们的推断。偶尔他还会跟她讨论案子。当然,他对她的意见毫无兴趣,只想借用他人来反映他的自我。他总是想在绝无可能的时间内得到结果,当一个案子拖到三个星期还没有结果时,他就对它失去兴趣。如同格特在教防身术时所称呼的那样,他把他们叫做杂烩。

她现在还是他的杂烩吗?

她尽可能地相信。她尽了最大的努力。可是……她仍做不到。

“我不知道。”她说,“我头脑的一部分认为,他真想找我的话,早就找到了。另一部分却认为,他可能还在继续寻找。他不是出租车司机,也不是搬运工,他是警察。他知道怎么找人。”

安娜点点头说:“是的,我知道。这就意味着他更加危险,你要特别小心才行。还有一点你必须牢记,你不是孤立的。罗西,过去的你已经永远成为了过去。记住我的话,好吗?”

“好的。”

“真的吗?”

“真的。”

“如果他真的出现,你怎么办?”

“当着他的面把门撞上,锁好。”

“然后呢?”

“打911。”

“毫不犹豫?”

“绝对如此。”她说,这是真心话,但她仍会害怕。为什么?因为诺曼是警察,她叫来的人也是警察。因为诺曼是只阿尔法狗,她知道他能逃月兑。还由于诺曼一遍一遍又一遍无数次告诉过她,所有的警察都是兄弟。

“打完911后,你还干什么?”

“我会给你打电话。”

安娜点点头。“你会完全没事儿的。”

“我知道。”她信心十足地说,但是她仍感到有些疑惑,当她在某天黄昏打开门发现是诺曼在敲门时,她在过去一个半月中所有的生活——姐妹之家,白石旅馆,安娜,她新交的朋友们——会淡化为一场白日梦,这种事情会发生吗?

罗西将目光转移到油画上,斜靠着办公室的门,她感到不可能发生。她的油画面朝墙放着,所以只能看到背面,但她仍旧能够看见它,多雷雨的小山顶上那个女人的形象以及山下一半已被烧毁的神庙在她的心里已经变得通体发亮,这一切绝对不是在梦中发生的。她感到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把她的画变成一场梦。

幸运的是,永远不会有人问我这些问题,她露出了一丝笑容。

“安娜,房租多少钱?”

“每月320元。你能在那里住至少两个月吗?”

“没问题。”安娜当然知道,假如罗西没有足够的方法确保她安全地外出,她们就不会有今天的谈话。“这看起来合情合理。即使为了交房租,我也得尽快开始工作。”

安娜手托住下巴,用热切的目光看着罗西。“咱们换个话题,谈谈你的工作。听上去非常不错,不过……”

“这工作太不确定吗?还是来得太偶然了?”其实她在回家的路上已经反复考虑过这件事……与此同时她还想,尽管拉比-利弗茨显得非常热情,但直到下周一之前,她是无法知道是否能得到这份工作的。

安娜点点头。“我不会那么说的。准确地说,我并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才好。关键在于,你离开白石旅馆后,再想回来就很难了,不提前通知的情况下临时回来找工作就更难。正如你所了解的那样,总是有新人加入姐妹之家,我不得不优先安排她们。”

“那当然,我完全理解。”

“我自然会尽力帮助你的,但是——”

“如果利弗茨先生这份工作不行的话,我去做女招待。”罗西平静地说,“我背部的伤已经好多了,我能干得了。多亏了唐,我还可以找一份晚间秘书工作。”她指的是在后排一间房子里教文秘入门课的唐-佛里克。罗西是一位专心的学生。

安娜仍在热切地看着她。“不过,你仍对那份工作寄予希望吗?”

“是的。”她又看了一眼那幅画,“我相信会成功的。总之,我欠你的太多了……”

“你知道该怎么做?”

“别去注意,继续往前走。”

安娜点点头:“完全正确。”

“安娜,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尽管问。”

“我想知道为什么你父母当时要创建姐妹之家?为什么你要继续做这件事?”

安娜拉开一只怞屉,在里面翻了一会儿,拿出了一本厚厚的纸皮书,隔着桌子扔了过来。罗西拣起书,注视了片刻,眼前出现了倒叙似的生动回忆。这短短的一刻里,她不仅回忆起大腿内侧鲜血淋漓的场面,而且又重新体验了一遍那种感觉:诺曼在打她之前从她手里抢走那本纸皮书,撕成了碎片;她从他的影子看见他一边打电话,一边无休止地神着缩成一团的电话线;她听见他对话简的另一端说事情确实很紧急,他的妻子怀孕了;她看见他回到房间,从地上拣起一片片的碎书,书的封面上印着一位红发女郎。

安娜扔给她的书封面也是一位红发女郎。

这事真麻烦,诺曼说。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我对这种垃圾没兴趣!

“你怎么了,罗西?”安娜担心地问。她的声音像是来自遥远的地方,又像是在梦中听到的声音。“罗丝,你没事吧?”

这本书的标题《苦儿的情人》同样也镀着红色锡箔,标题的下边写着:保罗-谢尔顿最畅销的小说!罗西从那本书上抬起头来,勉强露出笑容。“是的,我挺好。这是一本热门书。”

“内用按摩器是我的秘密嗜好,它比巧克力好,因为它不会使你发胖。这玩意儿比真正的男人好,因为它不会在凌晨四点钟把你叫醒,喝点儿酒,跟你再来一次。但它们是垃圾。你知道为什么?”

罗西摇摇头。

“因为这整个世界是按照他们设计的,是由他们解释的。世界上一切事物都有原因,他们就像超市小报上的故事一样胡编乱造,在一本像《苦儿的情人》这种书里,安娜-史蒂文森毫无疑问会管理姐妹之家,是由于她本人也是一位受过侮辱的女人……或者她母亲是。但是实际上我从未受到过侮辱,据我所知,我妈妈也从来没有过。我的丈夫经常忽略我的存在,但他从来没有侮辱过我。不知格特和波尔告诉你没有,我已经离婚二十年了。”

罗西轻轻点了点头。她想起了诺曼打她,伤害她,使她哭泣的那些日子……他会在某一天晚上毫无理由地送她半打玫瑰花,并带她出去下馆子。她若问他这是什么日子,为什么这么做时,他通常总是耸耸肩膀,说不为什么,只是“很想款待她一次”。毫无疑问诺曼会以这种偶尔为之的狂风暴雨般的方式款待她,以弥补自己的一切不足。抵消他称之为“坏脾气”的所有过失。他决不会想到,这种行为比起他的一次狂怒来更加令她害怕。起码她知道她应该怎么对付。

“我不喜欢为报答别人而做事情,”安娜平静地说,“这引不起我的共鸣。不过在保罗-谢尔顿这类书里这么写完全可以理解,它能给人以安慰。相信我的话,上帝是十全十美的,人们喜爱的书中主人公决不会有事。请把书还给我,今晚我要一杯接一杯地喝着热茶读完它。”

罗西笑了,安娜也回报了她一个笑脸。

“罗西,你会来参加艾丁格码头的野餐吗?我们需要尽可能多的帮助。我们做事总是这样。”

“好的。除非利弗茨先生认为我是个奇才,叫我周末上班。”

“不会的。”安娜绕到桌子这边来;罗西也站了起来。谈话结束后,她才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

“安娜,我什么时候能搬进去?”

“如果你愿意,明天就可以。”安娜弯腰拿起那幅画,她深沉地看着油画背面硬纸板上的碳笔字,然后翻过来。

“你为什么说这幅画很奇特?”罗西说。

安娜用食指抚摩着镜框上的玻璃。“因为这女人在画的中间,却只有背影。这种画法对于这种传统手法的画作来说是一种极其奇特的尝试。”她看着罗西,开始略带歉意地继续说,“顺便说一句,山下的神庙没有透视感。”

“卖给我这幅画的人也注意到这一点了。利弗茨先生说,作者很有可能是故意这样做的。否则会丢失一些东西。”

“他说得很对。这里面的确是有些东西,一种充满的感觉。”

“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安娜笑了。“其实我自己也不懂……只感到里面有些东西使我想起我读过的浪漫小说来。进发着荷尔蒙的强壮男人和旺盛的女人,充满是我所能想得起来的惟一能准确表达我的意思的字眼。天空给人一种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感觉。”她又把镜框翻了过去,更仔细地研究背面的碳笔字。“是不是你的名字在上边才引起了你的注意?”

“不,”罗西说,“我已经决定要买这幅画以后才看到背面写着罗丝-麦德几个字。”她笑了,“这只是个巧合——这种事情在你喜欢的浪漫小说里是绝对不允许出现的。”

“我知道。”安娜的表情看上去一点也不像知道了的样子。她的大拇指从碳笔字上划过。它们极容易弄脏。

忽然,罗西没来由地感到烦躁不安起来,好像在黑夜已经降临的另外一个时区里,有人在挂念她。“不过,罗丝毕竟是个通俗的名字,不像伊万吉蓝或者佩特罗尼拉等那么少见。”

“你说得有道理。”安娜把画递给她,“不过碳笔字也很有意思。”

“怎么?”

“碳笔很容易被抹掉,如果背面的字一直没有保护起来,它早就被弄脏了。所以玫瑰红这几个字一定是后来加上去的。可是为什么要这样做呢?画本身不像是近期的作品,它至少有四十多年了;应该有八十到一百年左右。它还有些奇怪的地方。”

“什么?”

“没有画家的署名。”安娜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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