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史 第二章 作者 : 单炜晴

史今书坊,观书楼,名人录为杜家闻名天下三绝。

历代杜家皆以卖书为业。

杜家的书铺——史今书坊,在长安虽非规模最大,却是最赫赫有名的,里头从闲书到禁书,经书到册,所以喊得出名字、时下最红火的书册全都可以再里头找到。

史今书坊更有一套完善的借阅和二手书换系统,这也是为什么史今书坊并非最大,却人人闻之的原因。

除了史今书坊外,杜家更有座为人津津乐道的观书楼。

杜家的观书楼,里头藏了历代杜家人收藏的书籍,各种各样,分门别类,任何想得到或者想不到的主题都有,比史今书坊还要更丰富的藏书,且尽是失传已久或者绝无仅有的初版珍藏。

若说史今书坊是人人都可以进入的大众书坊,那么观书楼则是王公贵族为了取得收藏,或是别有用途书籍内容的门路,因为觐书楼有着身份识别的规定,并非随便的人都可以进去。

可惜的是和度假住宅不可分的观书楼,于前年被一场大给烧毁。

实际上毁坏的部分只有杜家引以为傲的观书楼,虽有上天保佑他们的损失不多,大部分的书籍都被抢救出来,但在杜家现任当家杜晴春的一声令下,舍弃了就杜府,吧史今书坊留在长安,整个杜家迁至现在位于凤翔的新杜府。

如今的观书楼也和酒观书楼大相径庭。

新建的观书楼。排除旧观书楼内只有一间书库房的设计,将珍藏的书籍划分为珍籍、史料、国图、绣本和名人录五大类,而建成五大书库房。由外头看起来,观书楼是由一间独栋的别致厅堂、五大间书库房连接另一间更小的书房所组成。

这是在凤翔的第一个年头,一切还算顺遂。

“啊——好烦哪。”

杜晴春跷高二郎腿,躺在庭院的巨石上晒太阳,身旁还放着各式各样的甜品零嘴,供他在嘴馋是不予匮乏。

若说这个世上最养尊处优的人,此刻的杜晴春当之无愧。

可本人却不见得这么认为|——

“现在不是春天吗?为何一点春暖花开的气氛都没有?冷死人了!真不是个晒书的好日子,是不?”杜晴春对阮秋色埋怨。

面无表情地站在巨石下,处理杜府上不大小事还得看着没事强说烦的主子,她没有半点不悦,冷静干练地将手中请求进入观书楼的信件分成可以和婉拒两堆,又怞空回答了奴仆请示的问题,最后才说:“如果少爷这么认为,可以把国图都搬回书库房里。”

国图的分类指的是所以由国家发行、制定的书籍。

观书楼藏书众多,书如果不拿出来晒,很容易生蠢虫或有受潮的问题,所以杜家几乎一年四季能晒书的时间都在晒。

“我看把那些旧式的书换上新外皮,加上‘万年红’好了。”懒散的人似乎总想图个一劳永逸的方法。

‘万年红’是一种抹上橘红色涂料的放蠢纸,其涂料中含有铅丹,是为剧毒,蠢虫吃到一口可以立刻道九泉之下参他一本。又因为铅丹在历经漫长岁月仍能保持鲜艳色泽,且具有防蠢功能,才被人称为万年红。

阮秋色误会了他的意思,“少爷是指修复的工作?乐师傅最近次啊修了一套前朝的国书,最近他正在修复几本绣本,之后还有一套《春色十二花阁》。”

修的观书楼内有历史的旧书向来是独家历任当家的职责,可这一代的当家是个懒惰鬼,越是在她的主导下前后任用了几个值得信任,有能力的修复师,目前是日日泡在书堆乐此不疲的乐七海。

“是我要他修复那些的,我当然知道。”杜晴春态度轻浮地挥挥手,捻了一块甜糕送进嘴里,边嚼边说:“我是说重制,用黄纸或是花椒纸重新誉写,这样短时间内都不用晒黑。”

依他保守估算,在有生之年晒书防蠢虫都不会是他的责任。

“如此一来,,便失去收藏那些书籍的意义。”阮秋色停下正在写婉拒信得手,抬头看向巨石,只看见他半边敞开的外袍顺着巨石披下,连他的一根指头也没看见。

她从小所受的教育是推那些书为尊,自然不能苟同主子如此不负责的作法和想法。

杜晴春撇嘴,哼道:“书籍重要的是内容,哪天等墨迹都褪了色,纸张因潮湿而模糊不清时,气海会罢工的。”

只要他想,任何事都可以给他说的黑白不分,是非颠倒,阮秋色早已习惯。偏偏她怀疑,他是在对上次没有立刻修好方扇的事找麻烦。

毕竟,这已经不是这几天以来的第一次,而是第九十八件事。

“这件事外我们可以再谈。”她选择不予理会。

“这个家不是由我做主的吗?为何碰上违背你希望的事,每次都用再谈来敷衍我?”杜晴春探出半颗脑袋,墨润的凤眸闪着异常明亮的光彩。

因为他总是在找麻烦。

“我是希望少爷能多些时间思考,考虑清楚。”没有说出心里话,阮秋色瞟了他一眼后埋首写婉拒信。

杜晴春没有跟着她转移目光,反倒紧紧凝视着她严肃的侧颜。

有多久呢?他的眼追逐她有多久时间?

他从有记忆开始就和她在一起。

打从她会走路起,即寸步不离跟在他身边。他上学堂,她捧着两人的书本跟去旁听;他玩乐时,她提着裙摆也凑上一脚;他吃饭,她拿出碗也有一份;他睡觉,她必须在旁边等到他睡着才离开,有时候干脆和他睡在同一张床上。

总之,他们形影不离。

但是他一点也不嫌烦,尤其是在双亲过世后,有一阵子,他到哪儿都必须有她在,连上茅房也一样。

直到她十四岁,他十五岁后,情况有所改变。

但是改变的原因为何,他始终不能理解。

她确实遵守了誓言,对他不离不弃。在她的父亲——也就是前任杜家总管卸任后,接下杜家总管一职,替他担下所有杜家的责任,让他吃好过好,不用动手做任何事,只要享受就够。

如此一来,他究竟有何不满?

这个问题困扰了杜晴春从十五岁后的面一个夜晚,他自问却得不到答案,倒是和肯定了解一件事——他非常不满!

他不喜欢越来越不了解她内心里的想法。即使他们靠得再近,捉模不定的不确定感只是任由心中的烦躁不安一日日升高,这使得他开始找她麻烦。

一各种方式,就为可能理解她的心思,逼出她除了面无表情和正紧八百以外的表情。

如今他已经分不清自己是为了她才变成一个任性的公子爷,还是天生就有成为纨绔子弟的慧根。

“我一直都是仔细考虑过才会说出口。”杜晴春不悦地咕哝了几句。

阮秋色没当一回事,更甚的可说全然不信。

“阮管家!”一名小厮匆匆忙忙跑了过来,急促地喊着。

阮秋色抬起眼,印上来人。

“何事?”

“外头、外头来了两个人,自称带着太府寺卿大人的金令,想进观书楼、”

所有被准许进入观书楼的人都持有银令,能进入观书楼并在楼内的书童帮忙下寻找五大书库内想看的书;金令则是能够进入和杜家人有更密切往来之人才知道的禁书书库房的通行证。

阮秋色和杜晴春对此事有不同的反应,前者略感怪异,平时不说话便抿着的嘴唇,如今抿得更薄,眼里闪着若有所思的光芒;后者则连眉也不皱一下,由巨石上坐起身,一脸兴味盎然。

“乐师傅在观书楼,他见过金令了吗?”她先开口。

“尚未,已经请那两位公子先到主宅的前厅候着了。“在精明能干的阮秋色底下工作,奴仆们也被训练的懂得判断事态。

“那两人看起来如何?”阮秋色继续问。

“他们看起来很规矩。”

“要是我拿到金令也会很规矩。”杜晴春莞尔一笑,他爬下亘石,站姿依然挺拔,可衣裳依旧乱七八糟。

他一手斜举着上头有着修补痕迹的方扇遮住半边嘴角,眼神高傲,半眯着她说:“我要去看看。”

明白主子的意思,阮秋色随即靠了过来替他整理仪容。

杜晴春垂眸望着她的头顶。

只有这种时候,她会主动靠近他。这也是为什么他从不愿意把衣服穿好,每件事都仿一半,剩下的由她来完成的原因。

有一种预感自她开始为两人间划出主仆的明确分野后开始成形——他总觉得她随时可能离去。

而为了留下她,要他多蛮横霸道都行。

察觉仆人注目的视线,杜晴春迎向他,蓦地露出恶意十足的自信微笑,吩咐道:“沏壶铁观音,准备一些酸蜜饯,我得好好招待他们。”

阮秋色端着茶水和蜜饯进到前厅时,差点踉跄。

虽然早了解她的少爷随便到底的个性,但是在自家前厅,尤其还是他亲口说要招待客人的,却任由外衫内袄敞开,露出面容等着主子开口。

站没站样,坐没坐相,杜晴春简直就是不像样的代表。

倒非说主子站得歪七扭八,而是他永远整理不好的仪容,至于坐姿……不提也罢。

阮秋色在放下托盘时想着,究竟是什么原因造就她的少爷养成这副德行,然后在替两名客人倒茶时想到……

对了,是她宠成的。

“两位,请喝茶。”再一次的,她找不到生气的理由,倒好茶之后,比了一个请的动作,退回主子身后。

“杜公子,在不是文阙,这位则是曾凡轩,我是符大人亲随,不过今日是来替太府寺卿的胡大人办事的。”自称为文阙的男人客气地喝了口茶后开口。

“凤翔府尹大人的亲随。”杜晴春意兴阑珊地重复。

“是的。”文阙点点头,继续说:“我家大人耳闻天下有名的杜公子于去年搬至凤翔,原想找个机会邀请杜公子到府中作客,可苦无机会……”

“我又不认识他,他邀请我干嘛?”杜晴春挑明了没兴趣,尤其是对别有来意的人。

文阙脸色微僵,但很快又回复了神色,“我们家大人和胡大人是为故友。原本胡大人委托我家大人前来帮忙,但符大人日日所要处理的府内事有如繁星众多,遂命我俩前来。”

“嗯哼。”轻哼了声,杜晴春捻起一颗蜜饯放进嘴里,从容不迫开口问:“那么金令呢?”

阮秋色见主子伸出刚拿完蜜饯的手,向在座的两位客人讨金令。

唉,她的少爷从不拐弯抹角,是吧。

她掏出帕子,为主子擦手。

“我等是奉胡大人的命令前来——”文阙话还没说完即被截断。

“我说。”杜晴春沉下声,眼角却还上扬着,方扇遮住了他的唇,令人分辨不出喜怒,“金令呢?”

两名客人面面相对,另一位身材富态,挺着一颗大又圆的肥肚子的曾凡轩,笑眯眯地说:“杜公子,我俩真的是胡念直胡大人的命……”

杜晴春放下方扇,温文儒雅的书生面容覆满不悦的陰影,兽般狂妄的眸光加深了他给人的怒火感。

此刻,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不耐地颅着他们。

一个万能的总管,知道何时该插话,于是阮秋色开口了:“我们已经知道两位奉胡大人的命令前来,现在,请将金令借我家主子一看。”

冷若冰霜,向来是冠在“阮秋色”这三个字之前的最佳形容词,即使她说话的态度客气,但是外人没那么容易看出来,听在不认识的两人耳里,和杜晴春的话差不了多少,尤其她的文化内容同样不给人拒绝的余地。

除了一个是冷,一个热。

“这只是形式上的确认。”阮秋色又捕了一句。

曾凡轩和文阙家换眼色,最后由曾凡轩拿出一个小小的锦袋,阮秋色在杜晴春的眼神示意下上前接过锦袋,而后交到主子手中。

杜晴春动作粗鲁地拆开锦袋,倒出里头薄薄一片金制的签令,上头刻着复杂的纹案,难以分辨其形。

垂下细长的墨眸,杜晴春状甚随兴地眯着上头的花纹,修长的指头轻抚着,未几,便倒:“你们可以走了。”

随便挥了挥手,他压根不在乎他们两人。

“那么金令……”文阙见他没有把金令交还的意思,语带暗示提醒他。

将金令搁进阮秋色不知何时奉上的小盒中,杜晴春露出敷衍的虚假笑容,又举起方扇,扬呀扬,“胡大人想要的东西,我们知道,请两位安心离开吧。”

曾凡轩和文阙看得出来,即使他笑着,但脸上只有赶人的烦躁。

听见主子的话,阮秋色已站起身预备送客。

“那就麻烦杜公子了。”

拿杜晴春的强势没辙,曾凡轩和文阙只得在阮秋色的护送开。

待她重新回到前厅,杜晴春已经拿凭几当枕头,气质尽失,毫无顾忌地半躺在厅上。

“那金令是真的。”阮秋色劈头就说。

“那又如何?”杜晴春看向他,凤眼此刻闪烁着狐狸般狡诈的光彩。

“应该给胡大人去封信,问问看他的金令是否遭窃。”阮秋色说出身为总管认为适当的作法。

“秋儿,我问你,倘若今天是你盗了某人的金令,会怎么做?”杜晴春捻着一颗有一颗的蜜饯,酸甜的滋味能帮助他思绪清晰。

“自然是赶在还没被发现时用上。”阮秋色直觉回答,忘了纠正他对自己的称呼。

“你不认为应该等到风头过了以后再用?”

“时间拖得越久,被发现的可能性越高。”

“但,倘若真是盗来的,谁会诚实的说出金令是从谁手中来的呢?咱们的金令上又没属名。”杜晴春提出一点最明显,也容易被忽略的重点。

“少爷的意思是,金令并非胡大人的?”阮秋色恍然大悟。

墨色眼眸往上一飘,他用方扇轻怕自己的额头,怪声抱怨:“这我怎么会重点!调查这件事情应该是你的职责所在。”

她感到错愕,发现自己再不自觉中依赖一直以来依赖自己的人。

至少刚才那一瞬间,她确实顺着他的话在思考,照着他给的方向走,完全不怀疑。

她怎么会对她从来就懒得、也不愿动脑思考,而把一切都交给她打理的主子有所期待呢?

阮秋色不禁对自己感到有些失望。

处变不惊,临危不乱向来是她告诫自己必须做到的,虽然情况并未处于危急,但仍证明了她的少爷有多么的不可靠,而她需要更坚强冷静些。

“真是的,就是有这些烦人的事,搞得我头都疼了。”杜晴春碎念着,翻过身背向她,似乎准备就地睡去。

“少爷回房歇息较为适当。”她提出合宜的建议。

“我累了,懒得动。”他的语气尽是“你能奈我何”的无赖,下一瞬又转了音调问:“还是你要背我?”

时不时闪耀狐媚轻佻的凤眸对上她的,有着挑衅的意味。

“如果少爷真的想回房的话。”阮秋色自然不会将他这点小的反抗当成麻烦。

应付各种情况,是她的工作。

杜晴春二话不说坐起身,高高举起两手等着她。

阮秋色也很干脆,来到他面前蹲下。她从小习武,力气自然比一般女子来的强,要背他绝对不是件难事。

瞪着她的后脑,杜晴春心不在焉的想——寻常女子……就算是丫鬟,再碰到这种情况,定业是娇嗔喊他欺负人,怎么这个正在欺压的人一点反应也没有?

唉,他还真期待看到她除了“唯命是从”以外的反应。

在他把双手圈上自己的肩劲时,阮秋色听见主子咕哝的埋怨声。

“老鼠,真是赶也赶不完。”

时近二更,观书楼的小书房里,伏在案前的阮秋色,迟迟无法认真看进眼前记录着金令拥有者的名单。

因为杜晴春的一句话,她开始寻找所以金令拥有者的名单,并检查打从她接收杜家总管后,招待过多少拿着金令上门请求进入禁书书库房的人……

可是她的心思完全被之子那句分不清是有心或者无意的话给打乱。

老鼠,一直是她用来形容那些侵入观书楼别有目的的下流之徒的称呼,从主子口中听见这个词之时,不能讳言的,她确实有些讶异,冷静思考后,又觉得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毕竟他们相处在一起的日子等同于活在这世界上的时间,又朝夕相处,有同样的想法也不奇怪,可她不懂得是,他似乎察觉了某些异样的地方。

可能吗?

那个凡事不求甚解出了名的少爷,发现了连她也参不透的部分?

阮秋色不否认杜晴春是聪明的,但她更清楚他有多得多且过,懒得追究,厌恶“身体力行”这四个字到了极点。甚至是世人皆爱谈论的杜晴春笔下的名人录,都是出自她捉刀代笔始得完成,而她的少爷仅需要摆个舒服的姿势好好躺着,吃着零嘴,如同在说市并八卦般随口说着不知带从哪儿听来的耳食之闻。

更甭提那些食衣住行上会遇到的生活问题了,她可说是顺利把少爷培养成一个完美的纨绔子弟。

通常她听从主子一些无关紧要的命令或者顺应情势下的决定,大事该何去何从向来由她定夺。这像铁则得规矩在杜家没人质疑,毕竟他们的少爷可不爱被这些事躁烦,于是遇到麻烦事就找阮秋色,已经是不成文的规则。

她几乎还没当上总管,便已替他处理大小事。

所以她熟悉他,在一定程度上,从他的眼神、指尖上扬和方扇振动的小动作,她能立刻了解他的需要,但不包含理解他的想法。

“唉……”微恼地瞪着眼前的名单,她不喜欢自己被影响到这种程度。

明明只是薄薄一张纸而已啊……

越是忖度,思索杜晴春白天所说的那句话的意思,反而想起越多细枝末节,她感觉自己宛如陷入五里雾里,模不着头绪,于是她只手撑着额际,决定暂时闭目养神一会儿。

每晚,杜晴春都知道该上哪儿去找阮秋色。

平时白天都是乐七海霸占的小书房,到了夜晚便是他和她的私人空间。他们总会利用睡前的时间写名人录。

稍早他已经和阮秋色说过今夜休息,但是下午睡了不算短的午觉,害他此刻精神奕奕,一点也不想睡,即便没改变休工的主意,左思右想后,杜晴春还是决定来找她。

虽然不想承认——一天的尾声没有她的陪伴,他怪心神不宁的。

“秋——”推开房门,杜晴春到了嘴边的呼唤才刚吐出,随后戛然而止,风眸从微愣很快转为怪异。

喔,他的总管正在打盹呢。

作风直来直往,天不怕地不怕的杜晴春突然迟疑了,在门边踌躇不前。

儿时的阮秋色时常陪着他一起睡,他却从未见过她的睡颜。

也许是因为他总爱要她承诺不能比自己早闭上眼,拉着她天南地北的聊着一天内发生的有趣事情,即便她也参与其中,和他寸步不离,他还是喜欢和她说话,天马行空的计划着隔天的冒险。

虽然她总是听着,很少说话,但他从不会无聊。尤其当她偶尔露出浅浅的、难以分辨是不是微笑的笑,一股成就感马上充斥心中,把那颗总是在和她一起时听得见跳动声的心脏,涨的满满的。

他喜欢那种感觉,只是很久没尝过它的滋味了。

来到案前,杜晴春迟疑片刻才坐下,难得端正坐姿,双手放在屈起的腿上,像个乖巧的孩子,瞬也不瞬地盯着她。

在他心中,阮秋色一直有着神圣不可侵犯的气势。

这么说来或许有点贬低自己,她确实是个能干的总管,而且,比起其他富贵人家的总管,她会的更多,也更了不起。

她自小习武,是为了保护他;她和他一同念书识字,是为了能看懂杜家所拥有的书籍;她在他的父母过世的隔年,促使他开始写下名人录;她在他束发的年纪,已经接手史今书坊的管理;她在接下杜家总管一职后,除了打理他的生活,更要接管整个杜家的产业。

她身兼数职,能力强的吓人,也为自己树立了不苟言笑的冰冷形象,连带他也被排除在这个形象外,像个愚人观看她的一切。

但是此刻,她单纯的睡着,神情虽然和平时的面无表情没什么两样,可是他能分辨出不同。

杜晴春挺直优雅的坐姿维持不久,很快就向前,下颚搁在交叠的双手上,趴伏在案上,目光有种纯然的仰慕。

如果阮秋色醒着,一定会被这样的眼神给吓到。

“有些话……难道非得说出来,你才懂?”他喃喃念着,闪耀着狂炽的眼神瞬也不瞬直瞅着她,接着一手撑在下巴,一手探向她,在即将碰上她的面容之际停了下来。

美丽的秋儿,冷漠的秋儿,他心系已久的秋儿啊……总是把他当成孩子的秋儿。

思及此,杜晴春沉下脸,停在她面前的手转了个钫巷,撩起她颈便得发把玩着,突然响起了《洛神赋》里的一段内容,下意识月兑口吟咏——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耀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涤波。穠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咸,腰如约素、延劲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眯,靥辅承权。玫姿艳逸,仪静休闲。绰柔情态,媚于语言。”

话刚落,他猛一震,仿佛看见她在听见这些话时,抖动了一下,手忙脚乱地拉开距离,涨红了脸,像个偷吃被抓包的孩子,屏息等着她清醒过来。

好半响她都没有任何动作,仍然维持同样的撑着脑袋打盹的模样,杜晴春按压被惊吓如擂鼓般大力拍打胸腔的心跳,轻手轻脚靠向她,聆听那平顺的呼吸,犹不能肯定,于是深深吸了口气后屏住,小心翼翼伸出右手避开她托腮的手,不轻不重地放上绣着飞鸟纹的左胸,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他双眼大瞠,紧张地瞪着她。

阮秋色睡的很沉,完全没有感觉。

他能感觉自己的心跳比刚才还要猛烈,几乎快要穿破胸膛,让他无法辨认出她的心跳有无加快,足以更加用手贴偎她的心房。

怦怦、怦怦、怦怦……

猛然发现自己说是在观察她的心跳迹象,倒不如说是盯着她的脸等待一丝一毫变化,也意识到自己掌下触模着的纯女性柔软,杜晴春脸红得厉害,仓惶收回手,恢复原本襟危坐的乖巧坐姿,沉寂一会儿,偷偷在桌案下伸出右手,出神的望着。

虽然不是故意的,但是……好软。

原来这就是女人。

想着想着,他又抬头去看她——不得不说,她今天真的睡得很熟。

视线向下滑,触及饱满的红唇,一股吻她的来的强烈急远。对自己摇头,他边斥责自己,边不由自主靠近他,一如那夜他们被困在书堆中的距离。

他能感觉到她浅浅的沉稳呼吸和自己的相互交融。

杜晴春和其他女人相处过,一直认为女人身上都有着甜甜的,或是好闻的香气,每个女人不尽相同没错,可怎么她身上的味道全身观书楼里用来除虫的麝香味?

“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无良媒以接欢兮,托徽波而通辞。”引用《洛神赋》的句子,如梦死缓吟喃着,末了,他将吻印在她覆盖额际的发丝上,伴随着浅浅的叹息。

就是知道不会有回应,才敢说这些话,他懦弱得没有当面听她拒绝的勇气。

“我只是不希望你和甄宓一样,最后从我手中溜走。”他小小声的咕哝了句,随即站起身,绕道书桌后,抱起她。

即使他是个不讨人喜欢的主子,也知道一直睡在桌前不知会累,更有可能受寒,小书房的旁边有个用屏风遮起的小里间,平时是给乐师傅休息用的,现在正好给她睡。

“少爷。”乐七海没有声息的出现在门边,一脸兴味盎然地瞧着杜晴春抱着阮秋色。

喔唷,是谁说他们主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现在看来杜晴春或许纤细,可不少力气。

杜晴春稳稳地抱着阮秋色,半侧面容,警告性瞪了乐七海一眼,示意他乖乖闭嘴不要出声。

乐七海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的姿态,闭紧嘴,表示不会吵醒阮秋色。

杜晴春并非不在意乐七海脸上的揶揄,但是现在他只想先让她躺下。

片刻后,杜晴春和乐七海来到门外,待主子关拢门扉,乐七海随即开口。

“想不到少爷是这么的温柔,您抱着阮总管的动作即温柔又充满了男子气概。”

“少胡说八道,这么晚了,你不回房睡觉还来干吗?”杜晴春没有随他的嘲弄起舞,仿佛不当一回事。

“我有东西忘在书房,所以回来拿。”乐七海耸耸肩。

闻言,杜晴春忍不住犯嘀咕:“还真巧。”

乐七海失笑,问:“我请人温了一壶酒,少爷要一起喝一杯吗?”

杜晴春没搭腔,但已经背过身表示拒绝。

留下来继续被乐七海挖苦?他又不是傻了,别人挖洞还往里头跳!

“少爷,夜安。”乐七海也不在意,道了晚安后往另外的方向走。

“七海。”杜晴春猛地唤住了他的步伐。

乐七海回过头,笑着问:“决定要喝一杯了?”

杜晴春掏出方扇,斜掩住唇,目光定定地望着他,沉默须臾,才开口:“你曾经希望什么是永远不变的吗?”他脸上有着难以明辨的别扭。

乐七海顿了顿。

他来到杜家工作也快两年的时间,除了很满意工作的环境之外,也对他的主子感到好奇。

一个能写不闻名四海的名人录的男人,竟是如此的随兴不拘,霸道任性,将家业丢给外人管理,实在也好玩得紧。

乐七海认真的想了想,“如果可以的话,大概是希望永远都能做这份工作吧。”

“我指的不是这种事。”杜晴春的语气高傲,仿佛责备他听不懂自己的意思。

“那么是?”乐七海眨眨眼。

他只是想套话而已。

确定这件事,杜晴春很干脆放弃自己的问题,也不说一声,扭头走人。

“少爷。”乐七海在他背后叫,可杜晴春恍若未闻,跨出去的步伐一点迟疑也没有。

“这世上没有恒久不变的事物,我们只能接受改变,跟着改。”乐七海的话追上了他的脚步。

“我今天才知道自己如此痛恨改变。”杜晴春终于停下步子,语气听不出半点情绪。

乐七海愉快地笑了,“有时,改变并非更差啊!”

这句话令杜晴春陷入沉思。

“请少爷想想,好在事物改变的同时,我们也能跟着做出改变,才能让事物变得更好;如果一味逃避改变的话,也是一种停滞不前,不是吗?”乐七海又说。

“我不觉得停滞不前有何不好。”杜晴春撇唇反驳。

乐七海笑着摇摇头,“当你碰上想改变却改变不了的事情时,就会了解停滞不前的痛苦了。”

“若真有机会能碰上让我烦恼的事,我肯定大笑。”杜晴春的话扬着浓浓的讽刺。

毕竟他有个全能的总管,不是吗?

“会有那么一天的。”乐七海的语气变得呢喃,仿佛在预言着什么。

杜晴春举起方扇,重新扬起下巴,高傲的留下最后一句话——

“这么想和这些死书一辈子相处的话,我成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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