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过天青 第九章 作者 : 杜默雨

周朝,春秋未年,鲁国,曲阜城郊。

河水滔滔,往太阳升起的方向奔流而去;河畔绿草青青,野花摇曳。

一个姑娘坐在草地上,双手正在捏塑一团泥巴,指掌之间沾满了湿黏的陶土,她挪举右臂,以肩头抹开飘飞到脸颊上的发丝,同时转头望向了东方初升的朝阳。

她喜欢在无人的清晨来到水边,捏她最喜欢、也最擅长的陶碗、陶盆或陶俑;更喜欢仰起脸,让阳光晒着她清亮的眉眼,晒着她微扬的小嘴,也晒着她右颊一大片醒目的深褐带黑斑块。

那斑块几乎占据了她右颊的一半,还往下蔓延到她的颈子,伸入了衣领之内;那颜色,晦暗灰败;那形状,丑陋狰狞,像是一只盘踞下去的怪兽,以它庞大的陰影夺走了年轻姑娘的娇颜。

唯独太阳公公不怕她丑,总是正视她,晒得她脸蛋热乎乎的,身体也暖融融地十分舒服。

“泥泥儿,丑妖怪,没人爱!”对岸传来了嘻笑叫嚷。

她顿时失去笑容,赶紧低下头,将脸蛋压得低低的,嘴唇抿得紧紧的,双手不住地团捏一只已然成型的泥壶。

“泥泥儿,捏泥巴,捏出脸上一块疤,嘎嘎一只大乌鸦。”

对岸两个孩子背了竹篮,叫闹不休,还捡了石头往这边丢过来,水面宽广,有的石头噗通落了水,溅出水花,也有石头直直往她砸来。

她并不闪避,头仍是压得低低的。她很习惯让人丢石头了,这么远的距离,石头扔来已失去了力道,即使砸到也不会痛的。

“泥泥儿,烂泥巴,鬼也怕,不长苗,不开花!”顽童又嚷着。

“走啦!”他同伴扔完石头,拖着他就走,嫌恶地道:“有泥泥儿的地方,只有泥巴,哪能采到荇菜!别在这儿找了,我们走!”

“滚回你的山洞,不要出来害人!”顽童不甘心,又扔出一颗石子。

“哎哟!”突然冒出一个男人的声音。

她吓了好大一跳!她不怕顽童丢她石头,倒是惊惶地看着身边左侧约十步之处,缓缓从草丛里坐起来的年轻男子。

“谁大清早的扰人清梦?”声音懒洋洋的,似醒未醒。

男子举起手搭在眉毛上方,眼睛眯眯地望向曰头;他长发散落,凌乱地披在肩头,衣襟微掀,衣裳的袖口和肩背有朝露濡湿的水痕。

水边芦苇长褶很高,偶尔会藏有水鸟或狐狸小启,天还没亮她就来到河边,捏那么久的时间了,竟没发现这里藏着一个活生尘的男人!

她受到惊吓的心脏还在怦怦乱跳,却很快地低下了头一一男人固然吓到了她,但她也不愿意吓人。

“好像被什么砸到?”男子狐疑地模模头,望向河的对岸。只看到两个跑掉的孩童背影,又转头四处张望,这才看到近在咫尺的姑娘家。

“咦!姑娘你见到了吗?”男子站起身,拍拍微湿的衣袍。“是那两个孩子砸的吗?好像在唱什么泥巴的?”

她没有答话,只是将头压得更低、更偏向右边,手指出了力,将手里的陶壶开口边缘捏得变形了。

“你在捏陶?好有趣的泥人。”男子说着便走了过来。

她的视线移到眼前两个捏好的泥人,一男一女,眼睛笑得弯弯的,嘴巴也笑得弯弯的,快乐地看着她,她却是更加惊恐而不知所措。

男子踩踏青草,一步步走来,震动着坐在地上的她。

“前面就是曲阜城吧?还要走多……”

他话未说完,她丢了手上的陶壶,起身就跑。

越是想逃,越是跑不快,加上她久坐压得小腿发麻,才跑了两步,便整个人趴跌在地。

“姑娘!姑娘!你要不要紧?”男子急忙追上,扶起了她。

男子的碰触让她簌簌颤抖,只怕下一刻他就要摔开她、咒骂她。

“我不是坏人,你别怕。”男子因她的颤抖而急急解释。

她欲挣月兑他的扶持,无奈力不从心,还是像团泥似地摊着。

“你脸上沾了泥巴?”男子反倒靠了过来。

她立刻用力压下右脸颊,然而男子的手掌已经伸了过来。

“啊?”男子本想帮她拂掉脸上的“泥巴”,凝目看去,愣了一下,又问道:“你的脸受伤了?”

她使劲摇头。

“是天生的胎记?”他又问。

她仍然低着头,必须用力绞紧双手指头,这才不会止自己持续发抖。

她不敢看他的目光。有人会怜悯,有人会害怕,但更多人是嫌恶鄙视,当她是妖魔鬼怪,朝她吐一口水,踢她一脚,再丢她一把泥沙或石头,待完成了“避邪仪式”,这才会快快跑掉,或是赶她离开。

男子终于放开了她。她恐惧得不知如何是好,全身肌肉紧绷着,已经准备承受任何踢打或辱骂。

“你听过盘古开天辟地吗?”男子忽然说了莫名其妙的话,然后就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她低着头,目光只及自己微颤的沾泥双手和灰扑扑的衫裙,心绪仍是混乱惊恐,无法回应他的问话。

“盘古分开了天地之后,女娲觉得大地空荡荡的。有点无聊,便取了泥土,捏成我们人的样子。”男子自顾自地道:“她捏了千千万万的人,放他们到人间去,到了最后一个女女圭女圭,她看着很喜欢,很疼惜,很舍不得将这个可爱的女女圭女圭送出去,于是她模了模女女圭女圭的脸,祝祷女女圭女圭一辈子幸福快乐。可她没留心,将指头上的泥上给抹到女女圭女圭的脸上,所以,这个女女圭女圭就带着女娲送给她的祝福印记来到了人间。”

他讲话带着奇异的口音,软软的,柔柔的、好似天上一团云,又似平静时候的河水,缓慢地流着,水浪轻涌,耀动出点点柔光。

她看到自己绞紧的双手松了开来,平放在裙布上,低垂的视野也渐渐地开展,由小而大,由近而远,她看到了眼前的红花绿草,晶莹朝露,以及更远处像条白练似的婉蜒河水,还有头顶的晴朗蓝天。

右颊温热的感觉回来了。太阳公公依然绽放热力,大方地给予她阳光和温暖;男子坐在她的左侧,并没有挡住她的阳光。

她怯怯地转头看他,仍不敢和他目光接触,只看到他带笑的嘴角。

“你还想听夸父逐日的故事吗?”

他说他叫吴青。她摇头。他拿树枝在地上画了两个字,她还是摇头。

他笑说,他是吴国人,从南方来北边找生路。

那是很多个日出以前的事了。那天,水边初遇,他又讲了夸父、蚩尤、上古洪水的神话。她听得着迷,直到他肚子咕噜一声,她这才惊觉他饿了,便收拾好她的捏陶篮子,起身频频回头,示意他跟她走。他提了包袱,跟她回去小山头的山洞住处,她煮了一盆野菜,放进她珍藏的一条干肉,烤了山薯,看到他大口大口满足地吃着,她也轻轻地绽开一抹微笑。

吃饱了,他向她道别,往曲皋而去。

他有一双很亮的眼睛,就像此时亮丽的晴空,天青,云白,初夏暖风吹过荒郊山头,远方的曲阜城隐约可见。

她蹲在山洞边的小土窑,拨开冷掉的土堆,小心翼翼地从窑里拿出一件件烧好的陶器,再拿着细竹小别,仔细地刷掉上头残留的泥尘。

“这不是你那天捏的壶吗?”身边突然蹲来一个身子,那个奇异又好听的吴地口音同时响在她耳畔。

她被吓到了,抱着陶壶一跤坐倒在地,呆愣地着着他。

“我老是吓到你。”吴青扶起她,露出不好意思的微笑。

她摇头,心脏跳得很快,比上回初次被他吓到还要惊慌失措。

他又来了,带着他如朝阳般的笑容来到她身边,灼得她不知要往哪里跑,不自觉就偏过右脸,想藏起那块令人嫌恶的胎记。

“我给你带来刚煮好的新鲜猪肉,谢谢你那天请我吃一顿。”吴青举起他手上的皮袋,随即就要去拿她地上刚烧好的陶碗,喜孜孜地道:“新碗装新肉,正好。”

“不……”她忘了躲脸上的疤,立刻掇起陶碗,不让他碰。

“原来你会说话!”吴青惊喜地看她。

她慌忙站起,将烧好的陶器搬到山洞里,来来回回地忙碌着。

“城里的人说你叫泥泥儿?”吴青也跟着她忙进忙出,又问道。

她摇头,因为她根本不知道白己叫什么名字,可能有人问她名字,她握着手里的泥巴,半天才蹦出一个泥字;也可能是他们见她满身泥巴,又会捏泥巴,终日与泥为伍,便喊了她泥泥儿。

她不会表达,只能默默地接过客人带来的皮袋,取来她平时盛菜的陶盆,将一块足足有七、八个拳头大的肉块倒了进去。

“来,我帮你切成小块,你快趁热吃。”吴青从腰间取下一柄带鞘短剑,切割好猪肉,肉汁沿着切口流下,在盆底积成一汪肉汤。

她抬眼看他,不同于那日懒睡河畔、衣衫不整、好像走了很远的路、略显倦意的他;今天他束起发髻,穿上干净的衣袍,神采飞扬,笑意明朗,也依旧是那浓黑的眉、星亮的眼、微笑的唇……

她脸蛋热热的,身体热热的,好似太阳公公晒着她的感觉。

她忙转过头,朝右侧压下了脸蛋,捧起陶盆走进山洞,放在一块她用芦苇编成的坐垫上,又拿来一个小陶碗,用筷子夹出一小块肉,先搁到一边,再去外头窑边挖出两颗焖着的山薯,刷洗去泥土,另外倒下一碗煮过的干净清水,也一并送到芦苇垫上。

她忙碌做她的事,始终不敢抬眼看他;但她知道,他在看她的一举一动,也在看她栖身的这个小山洞。

山洞很小,但她一个人住已经很舒适了。最靠里边的山壁边,铺叠厚厚的芦苇和干草,权充她的睡床;除了贮放食物外,山洞地面几乎让她烧好的各式陶器占满了,一件件整齐地摆放着。

“坐。”她指了干草床,又指了芦苇垫上的食物。

“你不用请我,全给你吃的呀。”他笑道。

她又指了一遍,拿起放着小块肉的碗,迳自走到洞口坐了下来。

垂下眼帘,肉香扑鼻而来,她咽了下口水,以两根指头捏起肉块,轻轻地咬了一小口。

好美的滋味!这肉不只以盐调味,还有其它说不出来的香料,又软,又甜,又香,跟她将干肉放进水里煮过的口感味道完全不一样。

她不知道要如何形容她的心情,就像是看到了大雨过后的彩虹,也像是等待远方天际跳出来的红红日头,或是听到一群鸟儿在树上啁啾啼鸣,是一种喜悦的、惊奇的、能让她绽开笑容的欢喜感觉。

“你的陶器做得很好。”身后传来吴青的赞叹声。“这云纹刻得这么细致,好像白云在天上飞。”

她转头看去,他蹲在地上,左手拿着吃了一半的山薯,歪下脖子,斜眼瞧一只陶壶,像个好奇的孩子拿指头去抚模上头的云彩纹饰。

她擦了手,拿来另一件陶碗仔细擦拭,再递给他,递一件,他就看一件,里里外外仔细瞧过,啧啧称奇。

“狐狸跑起来了!”他盘腿坐下,将一个盆放在腿间,不住地转动着,惊喜地看上头维妙维肖的狐狸图纹。

“你烧的红色好看,图案生动,这不单是盛物的陶器,也是可以赏玩传家的宝贝了。”

“上好。”

“上好,也要技巧高超,你在哪里学的……”

“泥泥儿!”外头传来一个粗嘎嗓子。“泥泥儿在不在?”

她知道是谁。那是在吴青之前,唯一会来小山头找她的人。

她走出洞口,便见远处站了一个中年胖爷,后头有四个家奴拉了四辆牛车,家奴一见到她,有志一同地皱了眉,转过脸往地上吐口水。

“我要的陶,好了没?”中年胖爷不耐烦地高声叫嚷,随即看到山洞走出来的吴青,惊讶地道:“咦!你这里竟然有人?”

“你来买陶?”吴青问道。

“我没事来这儿见鬼吗?”来人没好气地道:“你谁啊?”

“在下吴青。”

“吴青?这名字挺响亮的,最近常听到……”中年胖爷失声大叫,直瞪着他道:“你就是阳虎大人新收的家臣吴青?吴王的儿子?”

“正是在下。可我不是吴王的儿子,是侄儿。请问先生你是?”

“我、我、我、我是卖陶的季孙陶。”胖爷慌张回道。

“你姓季孙?‘三桓’其中的季孙家?”

“没啦,那是远亲,很远的远亲。”季孙陶完全失去气焰,胖脸冒出汗珠。“季孙家几千个子孙,现在遇到同姓的都不认识了。”

“一百年前,鲁桓公三个儿子分出仲孙、叔孙、季孙三家,号称三桓,原来先生你乃鲁国名门之后,失敬失敬。”吴青拱手致意。

“不敢不敢。”季孙陶拱手回礼,腰弯得都快折成一半了,咧出一张笑脸道:“吴公子不是在阳大人那边忙着,怎有空到这里来?”

“我初到鲁国,承蒙泥泥儿姑娘赠饭,今天特地过来答谢。”

“吴公子受恩不忘,是有义气的好男儿。”季孙陶满嘴好话,一双眼骨碌碌转着。

“此地瘴疠污秽,不宜久留,吴公子若不嫌弃,不如一起坐我的牛车回曲阜。”

“要说瘴疠,吴国多沼泽,那湿热一蒸腾上来,瘴气才薰人呢。”吴青伸展双臂,有如掬风,微笑道:“这里山高,风凉,清爽,好!”

“是是是!这里的风很好。”季孙陶简直不知所云。

在他们说话的同时,泥泥儿已经来回山洞和牛车之间,将陶器一件件搬上牛车,而那四个家奴只是看她独自搬运,并不去帮她。

“我帮你。”吴青见她忙,走过去想帮忙。

她摇摇头,又进洞去取陶器。

“给她自己来,她知道怎么放,才不会颠坏陶器。”季孙陶道。

她并没有什么特殊技巧,只知道往牛车填塞更多的稻草保护陶器;就像寒冷的冬夜,她会紧紧地抱住自己以抑下发抖,不发抖,就不会倒下去。

摆满一辆牛车后,季孙陶过来亲自检视,再由家奴叠上更多的稻草,铺上一层草席,以绳子将一车稻草包填的陶器扎扎实实缚车了。

待四辆牛车装备妥当,她搬出一个陶盆放在地上,一个家奴走上前,往里头倒下两碗粗麦,一小碟拇指粗的盐,再摆上两条细瘪干肉。

“你下次多烧十个陶碗,知道吗?”季孙陶命令道。

她点头。

“我说季孙公啊。”吴青脸色严肃,目光从陶盆里的食物转了过来。

“你四辆牛车少说也装了二十几件陶器,怎就这一点点酬劳?”

“唉,呆公子你就不知道了。”季孙陶一脸哀怨。“这年头陶器不值钱啊,我小老儿要开店,要缴赋税,要养奴隶,要给儿女吃饭,还要喂牛吃草,万一不小心摔坏了陶器,那碎掉的可是血!是汗啊!”

“喔。”吴青淡淡回应。

“这会儿忙完了,吴公子一起走吧。”季孙陶又涎着笑脸邀约。

“不急。我既为阳大人的家臣,应该花些工夫熟悉鲁国的山川,我这里瞧瞧再走。”

“呵呵,阳虎大人有吴公子襄助,真是我鲁国之福啊。”

季孙陶又是哈腰鞠躬,又是满口好话,这才呼喝家奴,一行人拉着牛车慢吞吞地走了。

她以为吴青也要走了,拿起陶盆进洞,却见他也一起进来。

“天黑。”她蹲下来收藏她的新食物。

“天黑没关系,我认得路回去。这边还有剩下的肉,你快吃。”

她摇头。觉得这样表达还不够,又道:“肚子小。”

“你不是肚子小,是吃得太少。”吴青很坚持,自己坐到干草床上,拿起吃了一半的山薯继续啃着。“我看着你吃完再走。”

她拿来她的小碗,还是只拣了一块肉。他见了,立刻仰手取过她的筷子,夹了三块肉堆满小碗,再将筷子塞回她的手里。

她捧着变得沉重的碗,抓着筷子,愣愣地看着他,心里想讲的话就来到了嘴边。“好吃,你吃。”

“我住城里,常常有机会吃新煮的肉,这给你吃,别放太久,最迟明天一定要吃完,不然味道变了、坏了,就可惜了。”

她痴痴看着他的笑脸,那眼眸明亮如星……不,那不是星子,是太阳,是她不敢逼视却又喜欢晒着的太阳。

她慌地低下头,眼热热的,脸热热的,身热热的;她想到了送进窑里烧制的陶俑,大火焚身后,便是月兑胎换骨,从泥巴变成栩栩如生的人俑;但,也可能烧制不成,崩裂毁坏,连泥巴都不是了。

每过一个日出,她就在山洞外壁上刻一条线,四条直线,再划一横,这样就过了五天,待划满六个五天后,季孙陶如期来了。

他的脸色臭得可怕,那样子像是有人往他那张胖脸涂了一层粪,憋得他眉眼鼻嘴都挤成一团。

“我看在吴青的面子,这次多给你几条干肉,吃撑你了!”

她这才发现有一辆牛车不是空的,家奴正搬下几个陶瓮和陶钵,有满满的米,满满的盐,满满的干肉,还有满满的干果和面饼。

“什么吴国公子!还不是被吴王和伍子胥赶出来的流浪汉!”季孙陶的火气很大,唠叨个不停。“南蛮野人!粗鄙不文!不懂礼乐!听说吴国人成天光着身子跑来跑去,光天化日之下就男女交媾……天啦!这还像话吗!鲁国是有教化的礼义国度,也只有阳虎那个天诛地灭的叛徒才会收留吴青这样的野人!”

她听得出他很不高兴,似乎是在骂吴青,她忽然觉得他很吵。

“吓!”季孙陶终于发现走来走去搬陶的她,忙喝道:“泥泥儿,你站住!你该不会学了我的话,再说给吴青听吧?”

她摇头,她根本学不来那么多复杂的话。

“不能说啊。”季孙陶紧张地道:“我今天说的,你一句也不准跟吴青说,你要敢说,我以后就不跟你买陶了。快!跟我说,你不说。”

“不说。”

“绝对不能说,说了你脸上的黑斑会越长越大,最后会丑死喔。”季孙陶恐吓够了,稍微安了心,又转为倨傲脸色,丢下一块布。“仲孙家死了个老叔叔,一个月后,我要六十个陶俑,男三十,女三十,就照你以前捏的一样奴隶衣色,背部要刻有这个家纹。”

她捡起布,点点头。她擅捏陶俑,六十个可以如期交出。

“呜!”一转身,季孙陶看到那几瓮食物,又是槌胸顿足。

“我的堂哥哥,你快回来啊,我们季孙家活在阳虎脚下,好比蝼蚁苟且偷生,抬不起头来呀。”甚至他的南蛮家臣都爬到我头上来了,想我季孙陶是谁,五代以前还姓姬,我可是周天子、鲁桓公一脉相传的正统王室子孙啊!”

季孙陶在嚷些什么,她不懂,那些贵族和政事不关她的事,他们在城里怎么杀伐、怎么吵闹,她这个小山头依然日出日落,平静安好。

季孙陶拉了牛车离开,山头恢复安静,她将食物陶瓮搬进山洞,再坐到干草床上发呆。

山洞又空了,只留下几尊陶俑,扯开微笑看她。

除了不说话的陶俑,只有一个人会对她笑,她想他。

想了又如何?她最后还是摇摇头,提起两只木桶,走下山去打水。

昨晚下过雨,小路泥泞,她刻意踩下最多泥水的洼坑,感受那湿润软泥的完全亿覆;后来索性月兑下草鞋,光着脚丫子,一路趴跶趴跶踩着泥泞,辟着泥土清香,像只奔跑的小鹿,轻快地来到了河边。

她扔开木桶,直接走下水,稳稳踩住河底软泥,让流动的清水冲洗她的一双泥脚。

水草款款舞动,河岸芦苇苍苍,原野一望无际,满眼生绿。

“怎地站在水里,衣裳都湿了。”吴地口音响起,有如绵绵白云。

他来了!她心脏奇异地怦怦跳动起来,转头看去,他站在那里,笑脸迎着阳光,她顿觉天空更蓝,原野更绿了。

“风吹,干。”她望向远方,那是风吹来的方向。

“是南风,夏天了。”吴青也望了那个方向,眸光似乎黯了下,随即用力晃了晃头,绽开笑脸道:“啊!我也来玩水吧。”

他卷起裤管,踢掉布鞋,一脚猛地踩进水里,溅起好高的一朵水花。

“哇,好凉快!”他惊喜地笑道。

风吹舒爽,流水沁凉,她看着他的笑,心怦怦跳着,脸又热了。

“我总想过来看你,偏偏府里忙。你这个月来可好?”

她好吗?她不知如何回答,日子照样过,只是会常常想起他。

“季孙陶今天来过了吧?”他抬起脚,踢了踢水花。

她点头。

“我吩咐他,一定要给你应得的工钱。你可知道,上回你烧的狐狸盆,他摆在店里开价二十刀币。二十刀币啊,鲁国没几个人买得起!”

她摇摇头。她不懂二十刀币有多少,对季孙陶也无好恶,此人固然鄙夷她,讲话傲慢不客气,但他会来买她的陶,给她活儿做,她就不必再走很远的路到城里卖陶,还被顽童丢石子,伤痕累累地回来。

至于他给多少干肉和盐米,她都接受,只要能活下去就好了。

“季孙,他好。”她试图表达。

“他待你好,也是利用你赚钱。贱价收你的陶,再高价卖出。”吴青皱起眉头。“他还跟客人说,狐狸盆是他陶坊工匠做的,他不诚实。”

“泥泥儿,人不要。”她很努力地说明。

别人当她肮脏不祥,连带也怕她碰过的东西。过去她独自卖陶时,会戴竹笠遮住脸蛋,有一回不小心让风给吹掀了,客人一看到她的脸,吓得摔下陶器,不住地抹手、吐口水,就怕染上她脸上的怪疤。

她还想找些字词让吴青了解她的意思,却看到他一双眼睛深深地凝视她,里头闪动着星光,也晃漾着一个愣愣看他的她。

“我明白了。就让季孙陶卖你的陶,我再帮你留心工钱。”

他懂了?他似乎总能理解她简短的话,此时他脸上的笑容有一点点不一样,好似脚下的水草柔柔地触模她的脚踩,微痒,却很舒服。

她低下头,水草流晃,模过了她,又从这边摇到了他那边。他的脚好大,毛好多,小腿上还有一道长长扭曲的疤痕……

“脚?”她语气里有了惊惶。

“喔,那是旧伤。以前跟楚国打仗,我跟一个前锋大战好几回合,本以为他倒在地上死了,不留神又被他砍一刀。”他轻松道。

“痛!”他还没说完,她已蹲了下去,模上他小腿的伤疤。

她懂得伤疤,她手脚身体上就有很多。伤口越深,越是疼痛,新长的肉疤也越难看;而他的伤疤扭得肤肉变形,当初一定将肉都翻出来了。

好痛!她的心好像也被砍了一刀,忙掬起水,将掌心里的一捧水抹上他的伤疤,欲借清凉的河水消除他撕裂的痛楚。

水珠晶莹,掬起,滚落,再掬起,再滚落,指头也一再轻抚他的伤疤,柔柔地按压,仿佛这样做就能将那疤痕按回肉里消失。

“泥泥儿……”他嘎声呼唤她。

她抬起头,从下而上看他,那双有星光的眼里,有河水,也有她。

“我伤口已经愈合,不痛了。”他握住她的臂膀,将她扶起,柔声道:“别蹲在水里,这会儿衣裳全湿了。”

“湿,会干。伤,不好。”她看着他,急急地说明。

“我现在不打仗,不会再受伤了。”他也是凝望她,目光好柔、好柔,有如从南方吹来的暖风,告诉她,天气暖和了,夜里不再寒冷了。

风轻吹,水流动,两人站在河里相望,她的长发扬起,拂上了脸颊,他轻逸微笑,伸手为她拨开乱发,顺到耳后,衣袖便滑落了下来。

“啊!”她瞧见他手臂上的血痕,再度惊心。

“哎呀,我倒忘了这道新伤,让你瞧着了。”他刻意举高手臂,上上下下抬了几回,笑道:“皮肉伤而已……”

“痛!”

几道深浅不一的伤痕爬满他的右臂,有的结了细细的血痂,有的犹有未收拢的裂口,正在渗出点点鲜红的血珠。

她惊疑地瞪住伤口,又抬眼看他,想问怎么伤成了这样。

“他们说我吴国人不会驾车。”他还是笑得轻松,语声愉快。“我说,怎不会呢,我还驾车打赢楚国,我这就驾给你们看。嗳,我是会驾车,却忘了已经好几年没站上战车,北方的马又壮又肥,我初上手,不懂习性,驾驭不来,翻了车,又让他们笑了好久。”

他们是谁,她不知道。但她看过平原上跑过的马车,四匹马儿拉着站了神气军士的车辆,跑得好快好快,扬起好高好高的灰尘,轰轰隆隆地不知要去哪儿打仗。她站在小山头遥遥观看,差点就让那气势给震得站不稳脚,而他从那么快的马车上掉下来,应该就像她从山坡摔落,一路滚到了谷底,擦了满身血痕,痛得她几乎爬不起来。

“这里的青铜车身打造得很坚固,幸亏没被压到,我没事。”

受伤就是受伤,怎会没事?她不再迟疑,低头便吮上他的伤口。

她常常受伤,白日忙活儿还不觉得痛,到了夜晚,当她安安静静躺在干草床时,伤口便一阵阵地发疼;那疼,不只在伤口,也疼入了心底,往往疼得她掉下眼泪,不知如何是好。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蜷缩起身子,以唇含住自己的伤口,吸走脓血,再细细恬舐,直到不再流血。

此肘,此地,她也同样吮着他的伤口。她知道刚吸吮时,伤口会痛,所以她尽可能放轻动作,唇办轻轻含着,舌头柔柔恬着,将那腥味一口口恬走,再以唇熨压,拢合剥裂的皮肉,只盼能稍稍减少他的疼痛。

他整条手臂都是伤,她一处处慢慢吮恬过去,唇舌始终轻柔。

感觉有一只大掌在抚模她的头发,也是慢慢的,轻柔的,温温热热的,她愣了下,抬起头看他,再一次看到他眼里的水波、星光,还有她。

风依然轻吹,水依然流动,站在水里的两人,心情已经不一样了。

吴青常常来看她,带来好吃的熟肉,帮她打水,看她捏陶,跟她说话,通常是过了正午来,黄昏就走。

这天,他却是快近黄昏才来,她在陶盆里多放了一把米。

他站在山壁边,跳望远方,沉默不语,看了很久,这才转过身。

“你每天打水,来回走很远的路,没想在水边盖间小屋吗?”

她摇头。她从来没想过另外盖屋,这里很好。

“这山头的确好风景,附近没人走动,很平静,不像城里乌烟瘴气。”他终于吐出了心事。

“今天跟‘三桓’辩论。我说他们过去不该为求自家的利益,挟鲁君以自重;他们却说我不是鲁国人,别管他们的家务事。我说,我既为鲁国臣,就是鲁国人,想的、做的也是为鲁国百姓;他们又说,他们才是正统的鲁国人,这里没有吴国人说话的余地。”

他累了。她取来为他新编的芦苇垫,示意他坐下来休息。

“很远很远看不到的那一头,是我吴国的家乡。”他盘腿坐下,又望向日暮暗红的南方,语气黯然。“谁不想为自己的国家效力?可只要伍子胥一天在吴国,我就一天没有立足之地。”

她也坐在自己的芦苇垫上,盯住冒出滚水泡泡的陶盆。

“伍子胥是楚国人,楚公杀死他的父亲和哥哥,他逃亡到吴国,鼓动我王伯对楚国用兵。我可以理解他报仇的心志。吴国赢了,他也挖出楚公的尸体鞭尸,可这样还不够吗?他还要继续出兵,欲借吴国的力量消灭楚国;他要报仇,我王伯要扩张领土,可他们有没有想过,吴国立国不到百年,却是连年征战,疲于奔命,能不能喘口气让种出来的稻米给老百姓吃,让男人留在家园陪伴妻儿,也让孩子学点诗书?”

她怔忡听着,他说的不是遥不可及的神话,而是他的亲身经历。

“我王伯不听我的劝,叫我回家守我爹的墓,我不愿当作是被放逐,便出来看这世面;到蔡国、郑国、宋国,见过几个国君和公子,盘桓几个月,又走了。原来,到哪里都一一样,在上位者只想要自己的好处。”

他轻叹一声,她绞着的指头不觉用了力,指甲掐进了肉里。

“总算在鲁国遇上阳虎。他是非常人,得用非常人的手段赶走自私专断的季孙斯,这才能为鲁国百姓做事。我们谈得来,有相同的治国看法,我愿意帮他,大概就永远待在鲁国,再也不会回去了。”

应是实现抱负了,但为何他的语气还是忧伤呢?

“可我想家。出来三年了,怎会不想家?”他垂下头,脸庞不见笑容,只有黑夜到来的沉沉暗影。“泥泥儿,你懂吗?”

她懂。但没她点头,也没摇头,看到陶盆里的野菜汤滚沸了,她举瓢为他盛上满满的一碗热汤。

他捧起碗,慢慢啜饮;她又去盛了两碗白饭,挖来两颗山薯,两个人守在炉边,默默地吃完这顿饭。

“回去?”她指向隐没在黑暗里的曲阜城。

“我今晚不想回去,反正那也不是我的家。”他依旧语气低沉。

他在曲阜很辛苦吧。她望向他显得疲惫的神色,她是可以吮他的伤口,但她又要如何吮走他看不见的满腔心事?

她焦急四望,只见夜幕低垂,星光点点,太阳公公早回家困了。

天黑了,人累了,也该是好好睡觉的时候了。

她起身走进山洞,推出她的干草床到洞外空地,拿手掌拍了拍,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也拍出了清新芬芳的野草气息。

“咦!”他惊讶地问道:“你将床搬出来?”

“热。”她收拢散落的干草,理了理床面。“外面。”

“你夏天都睡外头吗?”

她点头,开口问道:“吴国,北斗七星?”

“有。吴国也有北斗七星。”他抬头仰望夜空。“不管你走到哪里,头顶都是这片苍天,同样的日月星。”

“天。”她比了一个大圆圈,顿了下右手道:“鲁国。”再顿了下左手。“吴国。”

“哈哈!”他笑了,伸手柔柔她的头顶。“没错!你说的对,既然都在这片天底下,鲁国的北斗,也是吴国的北斗,男儿豪情,四海为家,这片天就是我的家啊。”

听到他恢复开朗的语气,她也笑了,又拍拍干草床,微倾身子,示意他躺下,再抬起眼,指向夜空。

“躺下能看见什么?”他不解,但仍伸展手臂,往后仰躺在干草床上,当身体哗哗挤压干草的同时,他不可思议地长长吁出一口气。

“好舒服!筋骨全松了。”他满足地道。

她掩掉炉火,四野再无亮光,夜空原已星光闪烁,此时一颗颗星子更如引燃了火种,轰地绽出光芒,热热闹闹地在天上竞相时动星辉。

“好亮!好美!”他语气兴奋,惊叹不已,伸长手似要抓下一把星星。“原来躺着看和坐着看不一样,像你说的,星星就在头上。呵,天为被,地为床,我这条被子还镶了珍珠宝石,任谁也没有的!”

她拿来放泥巴的陶盆,坐在他脚边,抬眼看星,想要捏星。

捏出星星,给他带回城里去,无论晴天雨天,他都能瞧着星星,既在鲁国,也在吴国,他就不会再去想那些不开心的事了吧。

可该怎么捏呢?泥巴不会发光,即使烧成了陶,那光泽也不像星星;她想了又想,索性撑起下巴,痴望星空,也恍惚坠入了满天星海里。

繁星点点,无声移转,天际更远处,有一条起了轻雾的茫茫天河,她不知那儿是否有潺潺水声,但她听到了身畔如河水呜咽般的吟唱声。

她侧耳倾听,那是她不懂的方言,想必是他吴国的歌谣吧;然而,她却听得懂那幽凄的曲调,就像暗夜的旷野里,受了伤被同伴抛弃的狼所发出的悲鸣,沉重,哀伤,无助,随着夜风绵绵缈缈地钻入她的耳际,揪住了她的心,令她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星光黯淡了,黑暗席卷而来,他唱着唱着,声音渐微弱,渐哽咽,曲不再是曲,而是转为低低的怞泣;原是仰躺吟曲的他,侧过身子蜷曲起手脚,将头脸深深埋入,压抑住那断断续续、不愿号出的哭泣声。

她忧伤地看他,他是受伤了,他的伤口在很深很深的身体里面,她恬舐不到,但她可以像抱住受伤或畏寒的自己,去拥抱也是轻轻颤动的他。

她躺到干草床上,伸手从他背后环住他,握住他紧捏成拳的手掌,脸颊偎上他的后颈,胸口亦紧紧贴住他的背。

夜风轻抚而过,如水清凉,洗涤他曾有过的伤口,水掬起,滚落,洗了一遍又一遍,带走他的男儿泪。

两人静静偎依,终于沉沉睡去,满天星光灿烂。

她,无名无姓,不知多大年纪,也不知从何而来。

她只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她生长在陶窑边,她有饭吃,有一个小角落可以睡觉,也似乎有爹娘,但就是没人理她;陶窑的人看到她就绕过去,不然就转过脸,当作没看见。

她一天天长大,学人说话,也看烧陶师傅捏陶,跟着一起听如何辨识黏土、调和水分、刻划图纹、烧制陶器,她恍惚听着,似懂非懂,却也捏出了好多碗盆和泥女圭女圭,以及她所看到的牛、羊、猪、鸡各种牲口。

在一个黑漆漆的夜晚,她缩着身子睡觉,忽然被人用力扯了起来。

“走!这里你待不下去了!”一个女人拖着她走。

“娘!娘!”她记得喊过她娘,仍是惊惶地喊着娘。

“我不是你娘!我不会生出你这个怪胎!”女人很凶,拖着她一直走,走得好快好急,嘴里也没停过:“你什么不好捏,去捏那牛啊羊啊?巫师说,你捏泥牛,使妖法害死村里耕作的牛只牲畜,只有将你献祭,这才能阻止牲口继续死下去!”

她脚步小,完全跟不上女人奔跑的步伐,跌跌撞撞的,好几次都要仆倒在地,又让女人猛拉了起来。

“还不快走!再不走,他们要扔你到窑里烧死啊!”

她吓得流出眼泪。窑很热,她才碰了下,就烫出一个好痛的水泡。

“走!不要回来,永远不要回来!”

她被女人扔进一艘小船,她哭喊着想爬出来,又让女人推跌进去。

小船飘了起来,河水湍急,一下子将她带离岸边,她吓得大哭,也听到女人凄绝的嚎哭,她伸出小手,想抓住那哭声回去,哭声却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下她的哭声和呼啸风声……

她哭累了睡,醒了又哭,如此哭哭睡睡,迷迷糊糊地过了许多白天和黑夜,直到她的小船搁浅在岸边泥滩,她才摇摇晃晃地爬出小船。

饿了,捡野果,嚼青草;累了,蜷缩起小身子,靠在树边睡;她走了又走,哭了又哭,也不知道渡过几条河流,穿过几个城镇。有人拿石头丢她,也有人丢给她硬饽饽,渐渐地,她不哭了,因为哭红了眼,号干了喉,她也回不到原来的地方,见不到她的娘。

她团起地上的泥巴,捏了泥人陪她;她的泥人是不哭的,她看着泥人笑,也傻乎乎地跟着笑了。

她笑,可人们不想看到她笑,他们怒声骂她,拿棍棒赶她,孩童拍着手,高唱道:泥泥儿,丑妖怪,没人爱。泥泥儿,烂泥巴,鬼也怕。

生为人,死为鬼,人不爱她,鬼也怕她,她还能去哪里呢?

她只能躲起来,想办法过每一天的日子,即使饥寒交迫,或是受伤生病,她都不怕,因为她可以对着水里的自己笑,对着太阳公公笑,也对着走进她生命的他笑……

她睁开眼,眼前有好近好近的星光,触手可及。

“为什么哭了?”他为她拭泪,声音很柔。“你梦见什么?”

她摇头。梦太长,太乱,她讲不出。

“不哭。”他仍轻轻地揩拭她的泪痕。

指月复温热,轻柔地滑过她的脸颊,可越是抚拭,她越是掉泪,好像心底深处下了大雨,哗啦啦地落进眼睛;眼睛小小的,容纳不下那么多水,便涨溢了出来,流呀流,在她脸庞汇成了许多小河流。

“唉!”他轻声叹息,伸臂拥住她,同时以唇贴上她的泪痕。

好软好热的唇啊!她闭上眼,感觉他的唇柔柔缓缓地游移着,每个吮恬,每个停留,皆深刻地从脸上肌肤熨入身体,明明是那么轻柔的吸吮,却是重重地敲击她的心脏,怦怦怦怦,像击鼓似地剧烈跳动了。

他的舌头亦是一恬再恬,热热的,湿湿的,经过她的眼,也经过她的唇,温热气息所过之处,她的心伤愈合了,泪水干了,眼睛亮了,她再度睁眼,痴痴凝望他眼里熟悉的星光。

犹记得入睡前,她抱着他的背,怎么他现在转过来与她面对面呢?

她从没跟人一起睡过,但她喜欢这种互拥的感觉,那么温暖,那么舒服,令她毫不迟疑地伸出手臂抱住他,渴望将自己更贴向他。

“啊……”他让她一挤,低低吼了一声,随即更加用力拥紧了她。

他的唇又回到她脸上,这次不再轻怜蜜爱,而是激狂地烙下一个又一个热吻,在彼此唇办相叠的那一瞬间,他翻身压上了他,同时他的舌也迅速探入,一寻到她的,便猛烈地交缠起来。

他喘着气,双手在她身上游移,亲吻也密密地落到她的脸颊。她忽然意识到他的唇移到右颊,心头一慌,立刻转头,竭力偏过右颊,欲将那块黑斑往干草里压去,扭得脖子隐隐生疼,就是不愿他瞧见她的丑陋。

他的手掌移到她的颈间,五指张开,完完全全包覆住她的右半边脸蛋,再轻轻地将她的脸转正,让她得以面对他。

“天空有时出大太阳,有时也会飘来乌云。”他轻柔地以拇指抚模她的胎记,声音也如云絮般轻柔。

“这朵云飞了好远的路,累了,停在你脸上,不肯走了。”

他以前说,那是女娲给的印记;现在,又变成赖着不走的云;但她没有怀疑,脸上的黑斑块怎么来的,已不再重要了。

她朝他绽开笑容,他凝望她,以指头描绘她扬起的唇,手掌再往下柔抚,掀开她的衣襟,亲吻也来到这里深深地印了上去。

身颤动,心迷乱,两人再度紧密相贴,她承受着他的重量,听到了压折干草的脆响,哗哗簌簌,曦唏沙沙,很快地,草扯乱了,发披散了,他不住地探寻,终于深深地陷入了她的柔软里。

结合的疼痛令她咬紧了唇办,他亲吻不竭,柔声轻哄,在长长的唇舌缠绵后,他以柔缓的绿动往她体内沉坠进去、再进去……

仰躺的她,迷蒙睁眼,看到他眼里的星,也看到他背后的星,星光交织,辉映夜空,她徜洋在这片星海里,欢喜地笑了。

那夜过后,往往她才划了两、三道刻线,吴青就来小山头找她。

星月下,山洞里,绿树边,河岸畔,他的热情比窑火还灼烫。他笑,她也笑;他喘息,她也喘息。肌肤相亲,汗水相融,分不出是谁的气息、谁的汗水;直到最后,他像一团熊熊烈火爆燃开来,倾注全力进入她的深处,两人同时战栗,烧烫了彼此的身与心。

仍是一个欢畅累极的夜晚,两人互拥沉睡;当东方略现鱼肚白时,她起身为他煮食。

他原先卧在干草床上看地,突然跳了起来,蹲到她身边。

“泥泥儿,我已当你是我的妻子。”

“妻子?”她困惑地眨眼,她不懂。

“妻子就是和我作伴的女子,我们要一起生养儿女。”

“作伴?泥女圭女圭,给。”她有泥女圭女圭,他也有,这不是很好吗?

“唉呀!”他苦恼地搔搔颈子,瞧见装了黏土的陶盆,眼睛一亮,便坐下地,以掌铲起一把泥。“先来捏个我。”

他两手抓抓捏捏,很快团出两个泥球,再安上四只肥短的手脚。

她笑了出来,摇摇头,这一点也不像他。

“我技不如你,让你笑话了。”他也笑了,又团起泥巴,捏了一个较小的泥人。“这是你。”

一大一小两个女圭女圭躺在地上,没眼没嘴,她想取来重新捏塑,却见他将两个泥女圭女圭面对面叠放一起,就像他们夜里互拥相合的姿势,她的脸蛋陡地燥热起来,轻轻惊呼一声。

“本来是两个泥女圭女圭,可你瞧了一一”

他指掌用了力,将两个泥女圭女圭往对方压挤进去,两块泥变成了一块。

“咦?”好好的女圭女圭,为什么要压坏呢?

“我是丈夫,你是妻子,我们结合在一起。”他望定疑惑的她,目光灼灼,语声笃定:“就像这团泥巴,我在你里面,你在我里面,我们生也守,死也守,永远不分开。”

她亦是痴塑着他,每当他很认真说话的时候,眼里就会有星光。

她努力弄懂他的话:生也守,就像他们此刻并坐偎依;但,死也守,是什么意思呢?

死了,就不再吃饭,也不再呼息,变成了鬼,到了那时,他仍然和她在一起?像河水永远滔滔奔流,也像太阳永远在东方升起,不会突然水不流了,太阳不出来了?

她痴痴地凝望他,因深刻体会到永恒而震撼不已。

“将来,我们一起回吴国,我要将我所学到的典章制度和诗书礼乐带回去,再带你去看那雾水茫茫、神仙天界一般的太湖。当然了,还要在有山有水的地方结一间小屋,我们的孩子在那里奔跑玩耍……”

她偎进他的怀里,帮他剥拿指掌间的泥巴,听他昂扬的话声。

他伸掌与她交握,两人十指紧密相连,已是相和的一团泥了。

北风刮来枯萎的落叶,她呆坐山壁边,细数上头的刻痕,距离他上回来,已经过了二十天。

入秋后,他来的次数渐少,话也少了,常常皱着眉头,一下子看天空,一下子拿树枝乱划地面。看着烦心的他,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渐凉的夜晚里,与他紧紧相拥,为他取暖;然后,他的鼻息又会变得浊重,在她身上的轻柔抚触也会转为猛烈的冲击,直到彼此汗水淋漓,累极睡去。

她轻抚胸口,那里的吻痕已经淡去不见了。没有他的日子,她变得容易疲倦,烤了山薯也吃不下。

脚边立着两个憨笑的泥女圭女圭,那是她依照彼此的相貌捏就的,一个他,一个她,准备等他来时,再让他那双大手压合成一团泥。

季孙陶来过,她试着问他,支吾了半天说不出话,却是红了脸。

“你去找他啊。”季孙陶明白她的意思,只是冷笑。

又等了好几天,她寝食难安,担心他可能生病还是受伤,于是拾起许久未戴的竹笠,快步往曲阜而去。

进城时已是黄昏,她稍微放了心,戴着竹笠在城里游走。

他住哪儿呢?大街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都往一个方向走去。

“吴公子这场婚礼真是盛大,三桓有头有脸的大人都来了。”

“还不是看在阳虎的面子,不得不来,还得装笑脸恭贺呢。”

“嘘,现在阳虎当权,谁有兵,谁就赢,大家都要活命啊。”

“那谁啊?都天黑了还戴竹笠,莫不是见不得人的逃跑奴隶?”

她跟着人群走,听他们说话,来到了一座灯火通明的宅第前,正挤在人群间不知所措,突然有人掀了她的竹笠。

“这不是丑死人的泥泥儿吗?我呸!”一个宾客立刻吐了口水。

“呸呸呸!我来赴喜宴,倒是撞上妖怪了,快滚!”

有人踢她,她跟枪了好几步,有人赶快避开,也有人拿石头丢她。

“吴公子,这丑妖怪不祥,她会秽了你的昏礼啊。”

“抓下去关了。”熟悉却变得冰冷的声音传来。

被踢跌在地的她抬起头,惊愕地望向吴青那张没有表情的脸孔。

“今天是我的好日子,才完成净邪祭礼,又给她给污秽了。”吴青口气显得很不高兴。“来人啊!泼水,扫街,我的新妇就快来了。”

“这地我先帮吴公子抹了。恭喜吴公子,贺喜吴公子,人逢喜事,大吉大利,您的婚礼有神灵庇佑,妖怪见了都要远远避开啊。”

“快走!”满地的灰尘里,有人拿木棍顶她,示意她起身。

她不明白什么是婚礼,更不明白吴青怎么变了一个样,她张了嘴,却是问不出话来,只能让人不断地戳顶她的背部,被迫进到一间屋子里。

房门猛地关上。这是一间小石屋,没有点灯,只有墙上高处开了一个小洞,透出几不可见的星光。她不喜欢待在黑暗的屋子里,顿时慌了。

她推木门,拍石墙,双手都敲疼了,脚也站酸了,却没人理她。

她颓然坐倒,又饿,又累,又冷,只好缩到墙角抱紧双臂取暖。

想着变得奇怪的吴青,她昏昏沉沉,似睡非睡,外头突然变得很吵,好像很多人跑过去,也有很多人在叫喊,还有铁器相击声音,忽地小洞外亮起红光,她闻到了大火燃烧的味道。

外头有人撞门,传来了季孙陶亢奋的叫声。

“我堂哥哥打回来了!这会儿阳虎完蛋了,我这就放你出来!”

谁回来了?谁又完蛋?她不知道,她只担心吴青。

“可恨的吴青竟然囚了你,哼!他是怕被人家知道睡过你吗?”

木门被砍破一个洞,她立刻钻了出去,推开季孙陶就跑。

火光熊熊,猛烈燃烧屋宇,有人奔跑号叫,有人刀剑厮杀,她找到路就跑,军士见是一个姑娘,也不管她,她就穿梭在混乱的杀伐阵仗里,四处寻觅吴青。

陆续有军队进城,她朝人少的地方找,大街尽头,她看到了吴青。

他新衣残破,浑身血污,手上拿着短剑,瞪视着倒在地上的士兵。

她的跑步声惊动了他,扬臂举剑,一见是她,顿时凝住不动。

大滴大滴的血流下他的手臂,她惊慌地上前,伸掌捂住,又见他脸上也有血迹,正想再拿手去拭,他蓦地握牢了她的手腕。

四目相对,他眼里的火光不断窜燃,好似要将她给彻底烧了。

“你走!”他猛力推开她,转身就跑。

她慌了,他去哪里?他们不是结合的一团泥土,永远不分开吗?

他跑得好快,天上的乌云挡住北斗七星,她辨认不出方向,但她不怕,她唯一的方向,就是前面他那模糊不清的黑影。

跑出了城,黑夜无边,北风狂扫,风里夹带冰凉的冷雨,吹得她脸颊发疼,久未进食的她上气不接下气,仍是紧紧追随着。

野地凹凸不平,她不是磕了石头,就是踩进土坑。她头好晕,气好乱,双脚止不住地痉挛着,每踩下一步就麻痛不堪,蓦地左腿筋绷紧,再也迈不出脚步,碰地一声重重跌落,栽进了一滩泥水里。

她不敢稍停,忍着脚痛,用力按住泥地,想要撑起身子,才稍微支起寸许,又不支趴落,让泥水溅了一头一脸。

远远地似乎听到吵嘈人声和脚步声,那些坏人追过来了。

“你快回去!跟来做什么?”急促的吼叫声从头上传来。

她慌张地抬起头,他那么高,天那么黑,她看不到他的脸孔。

“吴国……”她想跟他呀,跟他一起回吴国。

“你没听到他们追来了吗?我命都没了,怎么回吴国?”

那是她没听过的凶恶口气,冷似冰,硬似石,令她心寒。

她慌乱惊恐,伸长手就想去抓他的袍摆。

“滚!”不料他一脚踢了过来,那强劲的力道不但踢开她的手,也踢跌她的身子,他暴雷似地吼道:“你这样死缠不放,我一下子就会让人追上,你是害死我啊!”

她被踢倒在泥坑,全身剧烈颤抖。她懂,他跟她解释,她就懂了。

趴趴趴!他的靴子踩过泥水,唰唰唰!他的衣袍擦过野草;她惊惶地听他快步离去的声音,明白了耗尽力气的自己,是绝对不能跟着他的。

可她想告诉他,尽量跑吧,逃离了后面坏人的追杀,她会循着他的足迹慢慢找到他;再不然,她也可以往南边走,一直走,一直走,一定会走到他的吴国家乡,然后再去有山有水的小屋寻他……

这么长的话,教她如何一口气说出来?她能做的,就是忍住全身崩裂似的疼痛,使尽全力站起来,拖着跛行的腿,跌跌撞撞地跑向前。

至少,她要看清楚他离去的方向。

“你还来?”他陡然停下脚步,随着他的暴吼,黑暗中银光一闪,她身上某个部分顿时撕裂了开来。

她闷哼一声,仍是全身疼痛,根本不知伤在何处。

那是他随身携带的短剑!闪亮,锋利,他拿来帮她割肉,切碎野菜,削整木柴,也在她的泥胚上刻划出简单的流水纹。

她捏陶,他刻纹;他是一块泥,她也是一块泥,他们在彼此的里面,生也守,死也守……

“丑妖怪!叫你滚就滚!不要像块烂泥巴黏住我不放!”

他穷凶恶极地狂吼,双手用力一挥,毫不留悄地将她推跌倒地。

好痛!这是总是温和微笑的他吗?莫不是天色太黑,她认错人了?

“吴青?”她虚弱地仰起脸,头一次喊了他的名字。

他没有回头,急促的脚步践踏着她的心,杂沓而去。

她再度爬起来,踉跄走了两步,却见夜色墨黑,伸手不见五指,他早已隐没在暗夜里,她看不到他离去的方向,也寻不回小山头的方向。

大地黑暗,她浑身泥污,只身孤立,好渺小,好卑微;寒风如刀,穿透她的肌肤,直直刺入了骨肉深处,淌出了血……

兵丁抓到了她,却嫌她污秽,不敢碰她。他们做了一个绳圈,套到她脖子上,像拉牲口一样地扯曳,一路将她拖进了曲阜。

“说!阳虎往哪儿逃了?”一个威严的男人凶恶地问她。

她摇了摇头。她根本不认识阳虎。

“吴青呢?”

她也摇头。他们要杀他,他不逃怎么行?

“什么都问不出来,给我杀了!”

“请问大人,该怎么杀她?任谁碰了她都会倒霉长疮啊。”

“笨!不会射箭吗?拖去外头,别污了我的宅院!”

“堂哥哥!杀不得!杀不得啊!”一个胖胖的身形跑了进来。

“咦!这不是咱季孙家最不长进的卖陶阿陶吗?”

“是,就是阿陶弟弟我。”季孙陶拿手背抹泪。“堂哥哥啊,你去国三年,教我好生想你。老天有眼,你总算回来赶走阳虎逆贼了。”

“你好像不是来看我的吧?”季孙斯凉凉地问道。

“这个……呃,她是我陶坊的女奴……”季孙陶哈腰陪笑。

“你怎养了这个丑八怪?看了就想吐!”

“哥哥啊,你别看她又丑又脏,那手……吓吓,真是一双神鬼也赞叹的巧手,捏出的陶可是上等名器,还有陶俑……”

“好啦好啦,不就是被吴青玩腻的贱奴!杀她还秽了我的兵器,你带回去关好,别让她出来吓人。”季孙斯不耐烦地挥挥手。

她脖子一紧,脚步不由得跟着往前走,前头的季孙陶一边快步走,将她扯出了门。一边迭声问候季孙斯,说要再带好酒过来看哥哥。

天色仍早,雨雾绵绵,乱了一夜,曲阜已恢复平静,烧毁的屋子笼罩在灰暗朦胧之中,几个早起的行人惊疑地看着他们。

“我不拉你了,你不会自己拿掉绳子吗?”季孙陶没好气地道。

她模向脖子的绳圈,才刚碰触就生疼,原来已被扯擦出伤痕。

“你这傻瓜,以为吴青喜欢你呀?错了!他怕人家说他野蛮没教养,碰也不敢碰我们送过去的歌妓,只好去找你泄火。再说他跟阳虎……吓吓吓!我都不敢说了,太肮脏了。听说两个躲进房里就好几个时辰不出来,天啦!礼教崩坏!礼教崩坏啊,鲁国都教这群人给玩坏了。”

她扔掉绳圈,跟着前头肥胖抖动的身子,蹒跚前行。

“而且呀,他是吴国公子。公子是什么你懂不懂?是贵族的儿子!对啦,我是瞧不起吴国那个蛮荒部落,可王族就是王族。吴王是他伯父,在我堂哥哥回来前,阳虎帮他说好媒,昨天就是他迎娶叔孙家女儿的好日子。还好、还好,赶走了他,咱姑娘还可以嫁给其他世家。”

她竟忘了,曲阜城里有很多美丽的女子,她们有身份,会说话,懂礼乐,还有一张白皙无瑕的脸孔。

“哼,你泥泥儿算什么啊!又笨又丑!给我当奴都不配!瞧瞧你那张丑脸,是抹了老鼠屎还是牛粪啊……咦!你的脸怎么了?”

不就那块丑黑斑吗?她微抬起脸,迎上季孙陶审视的眼睛。

“哇吓!”季孙陶惊叫,猛指着她,“你你你……你的脸!那不是泥巴,是刀伤啊!老天!是吴青砍的吗?还在流血啊!”

他砍在脸上吗?她甚至没力气抚模伤口,反正都丑到天怒人怨了,也不差这一刀。

“吓!看不出他如此狠心!可那是你自找的,他都忙着逃亡了,你还抱住人家大腿不放,他当然一刀砍死你,免得被你拖累!”

她好累,眼皮好沉重,步伐也很沉重,好像踩进很深的烂泥里,难以拔出脚,还慢慢地被底下看不见的怪手给拖了进去。

她一跤跪倒,抱住绞痛的肚子,人也蜷缩成一团。

“血啊!哪里来那么多血?来人啊!救命啊!”

季孙陶惊恐的呼叫声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很远,很远,那是他奔去的方向,是天涯,也是海角,她永远也到不了……

她流掉一个尚未成形的死胎。

耳边还是季孙陶滔滔不绝的唠叨,但不再骂她,而是不住地叹气。

“唉!你傻!傻不愣登的笨丫头啊,流掉了也好。他既然狠心砍你一刀,又不知逃哪儿去了,你就忘了他,以后自个儿好好活下去。你就是这样的命,没爹没娘,无夫无子,注定孤苦一生,不要怨!”

她是笨,竟不知他可以找她欢爱,也可以另外娶妻,一旦她拖累了他,就踢她砍她,横竖她是烂泥巴,他能塑她成型,也能将她摔掷在地。

“呼呼,好冷!这山洞真不是人住的地方,我找人帮你打造一扇挡风的木门,给你食水和药草,至于能不能捱过去,就看你的造化……不行、不行,你千万不能给我死掉,没你的陶,我还做啥生意啊!”

大把大把冷风灌进山洞,尖锐的刮擦声刺得她耳朵发疼,她睁开眼。季孙陶已经离去,又是一个黑暗寒冷的夜晚。

她抓来更多的干草,想为自己御寒,突然惊觉这是他曾躺过的床,心头顿时紧绞,痛得她翻身滚了一圈,跌落冷硬的地面。

浑身疼痛不已,她分不清那是摔的、跌的、踢的、打的、还是被刀划的,随着泪水滑落,曾经让他柔情吻过的脸颊更是刺痛难耐。

她蜷缩起身子,却是恬不到脸上的伤口,只能一缩再缩,紧紧咬住唇办,忍住那持续撕咬般的剧烈痛楚。

痛到底了,会死吗?虽说死后和生前一样过活,但有谁看过?又有谁经历过?生都不能守了,遑论那虚无缥缈的死后相守?

没人想死,活着还是好的。没有她的拖累,他终于逃走了。好,这样很好,也许他已经回到吴国,去帮助他的伯父,她好为他高兴。

眼泪不断地流呀流,浸蚀伤口,渗入泥地,终将像那深秋的河水,渐流,渐竭,草枯黄,泥干裂,再也滋润不了大地了。

她熬过了这个最寒冷的冬天。

她一小口一小口啃下硬饼,身子也一天天好转。冬天过去,她不再需要那道木门遮风挡雪,但她没有搬开,向来最爱晒太阳的她躺在幽暗的洞袕里,痴望木门和洞口间隙透进来的亮光,才看片刻便觉得刺眼,又转过身,缩起身子,面向陰暗的山壁。

日子恢复以往,她仍去河边挖泥、打水、捏陶、烧陶,季孙陶也照样过来拿陶,给她食物,似乎从来就没有吴青这个人存在过。

但曾经单纯过活的她已经不一样了。从前,她会悲伤,会疼痛,会哭泣,但她也会笑,会看云,会晒日。她不知道什么叫做孤苦,也不懂得怨,没爹没娘无夫无子一样可以过活,只要能每天看见日出,挖到山薯,她就心满意足,别无所求。

可如今,她左脸颊多了一道刀疤,也懂得了贵贱、美丑、好坏、爱恨……以及孤独所带来的那种揪心蚀骨的苦楚。

她还是不会怨。谁肯听她怨?是跟她一样不会说话的老天吗?

“你的盆啊壶啊怎么没有鸟兽花草?这样价钱差很多耶。”季孙陶又来唠叨了。

“罢了罢了!等你想刻花草,再来刻吧,现在你就捏泥人,越多越好,那是要送进坟墓里去的,工匠嫌晦气,没几个人愿意捏,就你跟那死人陶俑一样晦气,命忒硬,死也死不了!”

她听他话,只捏泥人,不知捏过了几千几百个陶俑,看过几千几百个日出日落,季孙陶的胡子白了,讲话不再大声,也没力气唠叨了。有一天,他儿子季孙涂拉了牛车过来,要她为他爹捏陪葬的陶俑。

“这四个老家奴跟了我爹一辈子,就让他们进去服侍吧。”

四个家奴坐在她前面,让她可以照着他们的脸孔特微捏塑陶俑。

什么时候他们也老了?昔日乌发,今日白霜;健壮的背驼了,明亮的眼也垂了,脸上一道道有如刀斧劈开的纹路,拉下了他们干瘪的嘴角。

她为季孙陶烧了三十个陶俑,也默默放进一个有黑斑特徵的自己。

“呸呸呸!丑泥妖!你怎么连我也捏下去了?”

季孙涂来取陶,一看到站在最前头的华服陶俑,两眼一瞪,立即破口大骂,拿起陶俑用力损落。

轰!那尊有着孝子季孙涂脸孔的陶俑四分五裂,破碎在地。

她捡起碎片,丢下山谷,顺便扫下弃置山壁边烧坏的陶俑,忽然见到两个尚未烧制的泥女圭女圭,断手断脚躺在一起。

她记得,那是等待相和成团的他和她。

但她只是看着,不愿去拾,便拿树枝去拨,才一碰触,干燥的黏土立即碎裂成块,模糊的脸孔也化为泥尘,随风飞逝。

讨厌她的,就走了。季孙涂不再找她,却来了更多人找她捏陶俑,他们带来婢妾、家奴、乐工、舞伎……所有亡者生前所喜爱的、不舍的活人,都由她重新塑造一个栩栩如真的替身,跟着亡者进到坟墓里。

每个被捏面貌的,或惊吓,或忿怒,没人愿意一模一样的自己跟着陪葬,他们全部板着脸孔,她也捏出一个又一个表情平板肃穆的陶俑。

她这才发现,很久很久以前,她的陶俑早就不笑了。

北边山头有人抬来棺木,挖了坟坑,一个,两个,十数个,坟头日渐多了起来,她不以为意,她本来就是住在死后的世界。

有一天,她发现自己的头发白了,曾经像流水般滑顺的秀发变成了稀疏银丝,而握住头发的同时,她也看到了自己细瘦的干枯手掌。

当她脸上肌肤渐枯槁,皱纹渐深刻,右脸的黑斑块和左脸的刀疤似乎也不那么可怖了;人们不再怕她,越来越多人要她捏更多的陶俑。

她却没力气了。她老了,看不清天上的星,捏不稳手中的泥,往往提了水桶或捏泥篮子,从早上走到黄昏,才能走到水边去。她累得走不回来,便躺在草地睡觉,隔天再拖着佝凄的身子,慢慢走回小山头。

这天,太阳已爬上中天,炙热地烤晒大地,她仍窝在陰凉的水边芦苇丛里,隐约听到很多人说话走动的声音,她还是疲累得爬不起身。

“宰我,你别睡了,小心又让夫子骂。”耳畔传来低声警告。

“唔喔……”那是将醒未醒的黏糊声。

“你课堂睡,郊游也睡,莫不是昨夜跟你家娘子……嘿!”

“别胡说!我去洗把脸。”那个叫宰我的终于醒来,来到水边,不料一跤绊到她,跌了个狗吃屎。

“哇吓!这里有一个死老太婆啊!”宰我一爬起就惊声尖叫。

她终于睁眼,费力地抬起手,柔柔被踩痛的腰。

“她会动,没死啦。”一群男人围拢过来,有人好心扶起她。“老婆婆,你还好吗……吓哇,妖怪婆子啊!”

扶她的人吓得放手,她摇摇摆摆片刻,倒也坐稳了身子。

“怪力乱神!大白天哪来的妖怪!”一个白胡子老翁走过来,才斥责一句,也是瞪了眼,吃惊地看她。

“吓!竟有如此貌丑老妪!”

“夫子!我认得她。”一个学生忙道:“她是山上的泥婆婆,上回我祖父过世,就跟她买了十个殉葬陶俑。”

“殉葬?”胡子老翁显得很不高兴。

“啊!那是我爹的主意啦,他说泥婆婆以前是阳虎的奴隶……”

“你别再让夫子生气。”有人扯着那学生,不要他提阳虎。

她依稀听到一个名字,随即心底又跃出另一个名字,许久不曾波动的心竟然重重揪了一下,她抚向心口,用力摇了摇头。

这群人很吵,噜哩噜嗦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他们不走,就她走吧,于是她收拾搁在身边的两尊捏好泥俑,放回篮子,准备带回小山头烧制。

胡子老翁始终不发一语,就皱着眉头注视她那两尊泥俑。

“太像、太像了!简直像活人一样。”他不是赞叹,而是带着愠怒指责的口气,随之转为尖锐严厉:“不仁啊,失德呀,你将这活人似的泥俑送进坟墓,等同推着活人去殉死。在你手上到底害死过多少人?你模模良心,你做这种杀人勾当,不怕断子绝孙吗?”

她自幼捏泥人,从来没一个泥人活过来跟她说话玩耍,胡子老翁凭什么说它们是活人?打从它们成了型,就是死人了。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小子们,切记、切记,引以为戒啊。”

这群看起来很有学问的人走了,她呆坐原地,想要辩说,已经多年不再开口说话的她却一个字也蹦不出来。

她闷头捏泥,个管人间是非,却有人咒她断子绝孙;诚如她好好地晒太阳,却来了一个男子,先给她更强的光与热,接着夺走她所有的阳光。

她做什么都不对,是否打从一开始,她就不该被生下来?

她不祥,她晦气,她本不该存在,既然存在了,便注定孤苦一生,怀了胎,又流掉。胡子老翁说得没错,这就是断子绝孙。

她颤危危地站起,吃力提起捏泥篮子,颤危危地走回她的小山头。

直到天色全黑,她才回到山洞口,篮子掉落地,泥俑滚出来,砸坏了头身,她也倒了下来。

她再无力气起身,但仍能睁开眼睛,望向天空,那里雾茫茫一片,应是星光璀灿,耀眼生辉,但她看不清、抓不到,只能颓然闭上眼,回到她的黑暗世界里。

飘飘渺渺,似梦似醒,依稀仿佛有个温柔的声音在她耳畔倾诉着:泥泥儿,我是丈夫,你是妻子,我们生也守,死也守;永远不分开……

干涸数十载的泪水涌了出来,流进了嘴里,苦涩无比。

她为谁守?谁又为她守?有人,便有伤害;有情,更是锥心痛苦。不如这样吧,她生是一个人,死为一只鬼,在那个未知的鬼界里,她愿独自来去,自生自灭,不知悲喜,不解忧欢,依然捏她的泥巴,晒她的太阳,就这么混沌过活,再也不要尝那苦涩至极的孤苦了。

夜空里,一道流光划过,微乎其微亮了一瞬,随即灭寂不见。

星子殡落了,一缕破碎的魂魄也坠进了大地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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