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伴君行 第三章 在驿站重逢 作者 : 季可蔷

狂风大作,黄沙滚滚。

一望无际的官道上,人烟渺渺,只有一座驿站孤立于路边,青砖石瓦,屋檐悬挂着几盏红灯笼,门前栽了几棵梧桐树,已是落叶纷纷。

蓦地,两辆马车由官道急驶而来,打破了此刻风雨欲来的氛围,一个男人抢先下车,打起伞来护着随后下车的一行人。

“快!岁岁,带着你弟先进去……沉香,你照顾孩子们。”

温承翰话语方落,不远处便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的声响,几个人抬头一看,只见天空乌云密布,一颗又一颗的冰雹正如天女散花般地往地面砸落。

“爹、姊,这是什么?”温炫好奇地睁大眼,想伸手去接。

温岁岁见状,吓了一跳,连忙拉回弟弟的手。“是冰雹,砸到会受伤的,咱们快进去!”

温岁岁拉着温炫便往驿站院内走去,一个穿着官服的驿丞匆匆迎出来,接过温承翰递给他的官职文书,略扫过一眼,面上就堆起了笑容。

“原来是温大人,快请进。”

“多谢。”温承翰朝驿丞拱了拱手,却没立刻进驿站,而是看着车夫将车辆赶进一旁的马棚,帮着卸下行李。

这回北上,为了轻车简从,温承翰将家里的门房和几个丫鬟小厮都辞退了,除了他们一家人,一同跟随的只有一个徐姓老管家和一位姓刘的师爷,另外于通州下船时,温承翰雇了两辆马车并车夫,一辆载人,一辆拉行李。

温岁岁见父亲与徐管家等人都站在屋檐下有了遮挡,心下安定,拉着弟弟随驿丞上了二楼。

此时正值各地方官回京述职的时节,原本温岁岁还担心驿站里的厢房不够,不过显然他们运气不错,今日整个驿站竟然空荡荡的,只来了他们一家。

既是无人争抢,驿丞便把邻近后院的一栋两层小楼安排给他们,温岁岁谢过驿丞,给了在此值勤的驿卒一串铜钱,请他打些热水过来,再备些热汤热饭。

温炫一进屋就迫不及待地打开窗,惊奇地看着屋外下冰雹,温岁岁却无法同弟弟一般兴奋,心头有些不祥的预感。

这一路回京,他们是趁着河水尚未结冻,从南方最大的港口归海城上船,沿着运河往北在通州下了船,改走陆路往京城。

谁知就在下船前几日,气候突然有了变化,连日降下滂沱大雨,原定的行程也不免有些耽误,见天候实在不佳,温承翰也是没办法了,便和子女们商量在这个离京城尚有百余里的驿站暂歇。

一家人冒着狂风骤雨赶路,好不容易在日落前进了驿站,没想到天空又降下了冰雹,一连下了一刻多钟,教温岁岁都有些忧心这驿站的屋顶能否支撑得住。

总算在天色全暗前冰雹停了,一家人梳洗过,换了衣裳,用过晚膳,便各自回房睡了,一宿无话。

隔天,温岁岁早早便起床,只听窗外风声呼啸不断,大雨哗啦哗啦地落下,打得窗桥似乎都有几分晃动起来。

用过早膳后,一家人坐在花厅内喝茶,温承翰对着屋外的天色叹息起来。

“看样子今日只能在这驿站多停留一日了。”

温岁岁也看了看天色,微微蹙眉,却没多说什么,抓着精神略有些颓靡不振的弟弟,考校他论语的内容。

“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何解?”

温炫一听又要考他读书,登时头大起来。“姊姊,我的好姊姊、亲姊姊,这一路在船上你日日都教我读书,好不容易上了岸你就让我歇两日吧,我这头好似还晕着呢,脚踩在地上都还觉得晃晃悠悠的。”

他小脸皱成苦瓜,大眼睛眨呀眨的,满是祈求撒娇的味道,看得温岁岁一阵心软,差点就要允了他。

只是一转念她又板起脸来,想起原主这个弟弟因早产的缘故自幼便体弱,导致家里谁都不敢十分拘着他,倒把他养成了爬树模鱼、上房揭瓦的顽皮性子,就连之前去书院读书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动不动就装病逃学。

他可是唯一的男孩子,家里未来的顶梁柱,可不能随着他就这样淘气下去,否则将来长大了成为只会斗鸡走狗的败家子,父亲肯定心痛万分。

忆起前世国公府里她那些只会仗着富贵权势欺人的兄弟们,温岁岁咬了咬牙,心下发狠。“再不回答,禁你三日的点心!”

温炫闻言脸色大变,他素来爱吃甜食,宁可不吃饭也要日日吞上几块荷花酥、茯苓糕之类的,禁他吃点心还不如将他关小黑屋算了!

“姊啊,我可是你亲弟弟,你如何狠心这样待我?”温炫假哭装可怜,又转向坐在一旁写信的父亲。“爹,你也替儿子说几句公道话!”

温承翰听姊弟俩这般斗嘴,胸口的沉郁倒是散去不少,捻着一把美髯笑起来。“你啊,不学无术,就该你姊姊来治你,听你姊姊的,乖乖念书。”

“爹——”温炫拉长了尾音。

温承翰继续写信,装没听见。

温岁岁则拿戒尺,轻轻打了下弟弟的手背。“这可是我两日前才教过你的,可莫说忘了,快回答!”

温炫讨不到援兵,没辙了,只得坑坑巴巴地说明起来。“孔子说,用法制、法制禁令去引导百姓,用、用刑法来约束,这样老百姓只是因为怕受罚,才去遵守,就没有了廉耻之心……然后、然后……”

然后后面他就忘了。温炫可怜巴巴地瞧着自家姊姊。

温岁岁差点笑出来,勉强忍住,语声淡淡地提示。“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喔喔。”温炫想起来了。“用道德去教化百姓,用礼仪去统一百姓的言行……嗯,那,百姓就不仅知道廉耻,也会守规矩了……姊姊,我答得挺好的吧?今日能不能多加两块点心?”

“你呀,也不怕甜食吃多了生虫牙!”温岁岁拿手指轻轻点了点弟弟的额头。

温炫笑得傻乎乎的,不知怎地,自从姊姊那日投粮未遂醒来之后,他总觉得姊姊像变了个人似的,性情开朗多了,也会跟他这个弟弟斗嘴说笑,不像从前老是一个人闷闷的,令人难以亲近,他喜欢这样的姊姊。

“那多吃一块行吧?不然半块?姊姊,就许我多吃半块糕点嘛。”

“你想多吃也行,不过你得答应我,将今日香姨炖给你的药膳乖乖吃了。”

温炫才刚惊讶地跳起身,沉香就捧着一个托盘进屋,上头正是一盅散发着浓郁中药味的参竹煲老鸭。

“我不喝药!”温炫吓得往后躲。

“这是药膳,不苦的。”沉香显然很明白这位少爷的脾气,温和地解释。“我用了好些时辰,鸭肉炖得女敕女敕的,少爷试试?”

“不成!就算鸭肉再女敕,里头也满满都是中药的味道,我不吃!”

“少爷……”

一个躲,一个劝,两个笑着看戏,屋里正一团乱时,蓦地从屋外传来一道凄厉的嘶喊声。

“驿丞在吗?快来人!”

屋内众人一凛,面面相觑。

来人是替安州知府送信前往京城的,连续几个日夜不曾停歇,刚到驿站门口,连人带马就整个趴倒在地。

马匹口吐白沫,挣扎不过片刻就力竭而亡,信差也是脸色苍白,身上忽冷忽热,明显是感染了风寒。

驿站内顿时一阵兵荒马乱,驿丞忙着喊人去请大夫,又让驿卒捧来一碗热热的姜茶灌进信差嘴里,温承翰也在一旁帮忙。

待信差好不容易缓过气来,才抖着唇开口,道出一个噩耗。“江北沿岸发、发大水了,安州辖下几个县城都、都遭了灾。”

温承翰与驿丞闻言都是一震,尤其是温承翰,他即将前往就任的清河县,就是在安州知府辖下。

“如今并非汛期啊,怎么就会发大水?”温承翰焦急地追问。

“这场大雨连下了将近半个月,北宁、安康、万家等县的田地淹了大半,清河县还决了堤……”

“清河县决堤?”温承翰大惊失色。

温岁岁在屋内坐不住,悄悄来到前厅探情况,才到门口便听见温承翰震惊的喊声,也跟着胸口一紧。

顾晏然现下该不会也在清河县吧,也不晓得他一切可安好?

温岁岁心口怦怦跳,更加仔细听起父亲与安州府信差的对话。

“如今情况如何?灾民可有得到安置?现任知县都做了哪些安排?”温承翰一叠声地追问。

信差像是被问愣了,打量了温承翰片刻。“不知这位大人是?”

温承翰这才警觉自己有些失态,整了整衣袖,正色回应。“失礼了!在下乃是新接任的清河县县令温承翰,待回京述职后,便将前往就任。”

“原来您就是温大人!”信差大喜。“巧了,我这儿正有一封信,是安州知府汪大人给您的。”

信差说着,勉力撑起尚且虚弱的身子,从怀里掏出一封油纸包裹的信函。

温承翰一凛,立刻接过信函展开细看,脸色越发难看起来。

温岁岁顿时觉得不妙,也顾不得回避了,掀起斑竹帘进了前厅,将父亲拉到一旁低声问道:“爹爹,可是有不好的消息?”

“汪知府在信上说,清河县的县令因祖父去世早已回乡丁忧守制,如今整个县城百姓流离失所,极需有人主事,要我尽快前往就任。”

温岁岁一凛,当地情况已如此危急了吗?

“可您不是先得回京城拿升迁的文书?”

“事急从权,文书可以日后再补。”温承翰面色凝重,长声叹息。“何况如今清河县的百姓也等不得了。”

这倒是,百姓遭逢如此大难,能够倚赖的也只有一个尽心负责的地方官了,尤其是在地的知县,所谓的青天大老爷便是此意。

温岁岁能理解父亲的为难,而父亲未及上任便已开始牵挂起当地百姓,也证明他会是一个心怀百姓的好官。

“爹,那就去吧,我们明日便出发。”

温承翰闻言一愣。“你们也去?”

“那是自然,我们是一家人啊。”温岁岁微微一笑。

温承翰却面色一变。“不成!你方才也听信差说了,清河县决堤,眼下正是一团混乱的时候,爹爹可顾不上你们。”

“我能照顾弟弟。”

温承翰依然摇头,沉思片刻。“这样吧,我写封信给你大伯父,让他派人来此驿站接你们,老徐管家多年,行事颇有章法,我让他留下照应,你们就暂且在此多待上几日。”

“爹!”

“就这么定了。”见女儿一脸不情愿,温承翰拍拍她肩膀。“乖,听爹的话,爹赶去清河县是要做正事的,莫要让我再多了牵挂。”

温岁岁咬唇,许久方颔首答应。

父亲说得不错,若是她和弟弟硬要跟着父亲前往清河县就任,不仅帮不上父亲的忙,还可能徒增困扰。

更何况此时顾晏然也不一定在清河县,即便在,她相信以他的能力不可能避不过此次的灾祸。

他可是沙场上的战神呢,不过是个水难而已,岂能奈何得了他!

连日大雨总算于这日放晴。

黄昏时分,从京城方向来的官道出现了两匹快马,直接来到驿站附近,马下来两个男子,其中一位劲装打扮的大汉身材粗壮,面貌憨厚;另一位约莫二十七、八岁的青年,长身玉立,穿着一袭藏青色的圆领长袍,腰间坠着一枚古朴的玉佩,容貌分明生得端正,眉目之间却颇有些冷意,教人难以亲近。

劲装大汉拿起挂在马背上的牛皮水囊,打开来咕噜咕噜连灌了几大口,接着才畅快地用衣袖抹了抹嘴。

“痛快!”

青年转头淡淡地看了汉子一眼。“你又在水囊里掺烧刀子了?”

劲装大汉脖子一缩,一脸被抓包的尴尬,却是讷讷地将水囊往青年的方向一递。“头儿也来一口?”

青年没理会他,解开自己的水囊喝着,一边打量着周遭的环境,大汉也随着他左右张望。

“头儿你瞧,这天色也晚了,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就前头有个驿站,不如咱们今晚就在那儿投宿吧。”

青年男子不置可否。“你可是忘了?如今我早已不是官身。”

“晦,那驿站虽说只接待官差,但不都是名义上的吗?谁替官家做事还不会私下拿点油水了,咱们老百姓想住,只要多给些银两,想必驿丞也不亏的。”

两人正说着,远处忽然传来一阵车轮声,大汉回头一看,只见一辆双头马车轻快地驶来,两旁还有几个骑在马上的护卫跟随。

大汉啧啧有声,拐起肘子,顶了顶青年。“头儿,你瞧,是温侍郎府上的马车。”

“嗯。”青年应了一声,和大汉往路旁稍稍让了一让。

这辆礼部右侍郎府里派出来的马车之前在道上他们也曾遇过,当时马车的车轮意外陷进烂泥里,他们兄弟俩帮忙抬了一把。

对方是温侍郎家的管事,表面上客气地道谢,实际上却有些看不起他们这样在江湖上行走的平民百姓,言语之间颇有些傲气。

见马车驶进驿站里,大汉惊疑出声。“咦?他们也打算在此处投宿?”

青年白他一眼,一脸嫌他事多的表情。

大汉讷讷地模头。“头儿,我就是好奇,你说这正值江北闹灾的时候,这温侍郎还有闲心派家里的下人出来,看来不像是走商,也不像是去哪儿送年节礼,也不晓得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都不干你的事。”青年淡淡回了一句。“走吧,你不是饿了?难不成想在野外露宿啃干粮?”

这就是要去驿站投宿的意思了。

大汉闻言大喜,巴巴地应了一声,随着青年一起牵马进了驿站。

这一进去才发现里头热闹非常,马车除了侍郎府的还有其他好几家的,据说其中还有个是南部沿海市舶司的大官,任期到了领着家眷浩浩荡荡地回京,行李装得满满当当的,十分招人眼。

驿丞忙着招呼侍郎府的管事,好一会儿才迎向青年与大汉。“请问两位是哪里的大人?”

大汉咧嘴一笑,直接将一锭银子塞进驿丞手里。“这儿还有空房间吗?我和我大哥想住!”

驿丞一看,足足十两重的银子,登时眉开眼笑。“有的、有的,上房是没有了,但中等厢房还有几间,两位看看是否合意,请随我来。”

是夜,驿站内极是热闹,不时有言语笑谈声,驿丞忙着使唤驿卒给诸位大人及眷属们端茶送水,伺候酒菜。

人多嘴杂,温岁岁便不好出门了,只能在屋里躲着,幸而大伯父那边已派了府里的管事及仆妇来接,待明日就可启程回京。

不过只派了家中的下人来接自己的侄子和侄女,可见父亲在这位族兄面前并不怎么得脸,恐怕她和弟弟到了京城侍郎府还得格外谨慎小心地度日。

一念及此,温岁岁自嘲地勾了勾唇,不过无论如何,确定明日便可离开驿站她还是暗暗松了口气。

前两日南方市舶司一个五品官员领着家眷来投宿,一阵纷纷扰扰,她意外撞见了他们家的少爷,差点遭到对方调戏。

那少爷一看就是个贪花的,虽然她此时的颜色并不如前世娇艳,只能算是清秀而已,但也不想无故惹了风波,这两日只得闭门不出。

幸好还有温炫和香姨陪着她打发时间,倒也不至于太过无聊,只是这猴精似的弟弟就没一刻坐得安稳,瞧,此刻又巴着窗户往外看热闹了。

“姊姊,你过来!”温炫一个人看不够,还拉着她一同看热闹。“你瞧那人连自己的马也哄不住,被马踹了一脚,真真好笑!”

温岁岁被弟弟强拉着来到窗边,却是兴味索然。“阿炫,别胡闹了,把窗子关上吧。”

“咦?那人手上拿着的红果子是什么?姊姊你瞧,那又圆又大的,可是你曾跟我说过,从西方传来的红苹果?”

苹果?

这下温岁岁兴致也来了,侧身半隐在帘后,往窗外望去,这间厢房外头正对着驿站的后,邻近马康,有些人便会在此洗马喂马,此时只见一个相貌粗豪的大汉正拿着一颗红果子一匹棕马。

温岁岁睁大眼,仔细辨认那颗果子,蓦地眼角余光闪进另一道修长的人影,她陡然一震,心韵停了一拍。

她屏气凝神,脖颈僵硬着缓缓地转了个方向,望向那个忽然现身的男子,一袭藏青色的倒,眉目清俊,正和那名大汉说着什么。

她的心怦怦跳,血流瞬间沸腾加速,好半晌才寻回恍惚的心神。

是顾晏然!

竟然是他……她以为可能会在清河县,也有几分可能会在京城遇上的男人,竟这么巧也来到了这座驿站。

她必须去见他,现在马上就去!

温岁岁不顾一切地夺门而出,吓了温炫一大跳。

“姊姊,你去哪儿?姊姊!”

明月当空,夜凉如水。

箫声悠远地回旋着,吹着一曲“明月出天山”,大漠独有的壮阔景致彷佛也随着箫声在夜色里徐徐展开。

吹箫的人正是顾晏然,任驿站内如何人声鼎沸,热闹缤纷,他只是岁然不动地坐在后院石墙边,伴着他的只有马廐里几匹嚼着草的牲畜以及正使劲擦洗着爱驹的大汉。

温岁岁躲在角落,望着顾晏然吹箫的侧影。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她依然如他记忆中那般俊美无瑕,气韵淡泊,只是彷佛又更添了几许孤寂萧索。

明明他身边就有人啊!

她认得那个壮汉,在她以囊魂的形式跟在顾晏然身边时曾见过他几次,他是张大壮,是顾晏然在战场上一同出生入死的袍泽。

之后顾晏然组了商队,便将回乡后遭到家人排挤,连仅有的积蓄也被骗得精光的张大壮纳入自己的羽翼之下,跟着他一起四处做买卖,走遍了大江南北。

张大壮性格憨傻,天生乐观,她以为有这个朋友跟在顾晏然身边,能渐渐地将他从孤寂拉出来,看来并没有。

温岁岁神色黯然,从知道他也进了驿站开始,她已经在这儿躲了将近两刻钟了,好不容到借口打发了温炫,却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做。

明明朝思暮想的人就在眼前,她却苦于没有正当的理由能够接近他,总不能上前就打招,说句“公子你好,小女子可否有幸与公子结识”吧?

她能想见,顾晏然的反应只会觉得她是哪来的女疯子!

思及此,温岁岁懊恼地咬了咬唇。

这个世道是不允许女子出格,总是有太多限制,即便前世她身为国公府嫡女,再如何潇洒恣意也得受世俗礼教的束缚,从不曾设想过自己与他会有任何可能。

温岁岁在暗处踌躇,却不知她若隐若现的倩影早已落入了顾晏然眼里,剑眉微拧,浮上些许厌烦之意。

他放下箫管,一旁张大壮正好声好气地哄着今日与自己闹瞥扭的祖宗,忽然惊觉箫声停,拍了拍爱驹,走过来抬头望向墙头。

“头儿,怎么不吹了?”

顾晏然跳下墙,神色淡漠。“我先回房。”

张大壮一愣,蓦地想到什么,往温岁岁躲藏的方向瞥去一眼,对顾晏然挤眉弄眼,压低噪门。“头儿可是被姑娘家看得烦了?我瞧那姑娘挺规矩的,也没敢凑过来。”

说起来头儿也接近而立之年了,至今尚未成亲,也是令人心急,偏偏他天生一张冷脸,吓得那些个大姑娘小媳妇都不敢亲近,难得有位姑娘躲在一旁偷看他,还看得痴了。

说实在的,他很兴奋啊。

“头儿,要不我去替你打听打听那位是谁家的姑娘?说不定……”

张大壮话没说完,就被两道凌厉的眸光瞪回去,尴尬地笑了笑。

顾晏然懒得和他多说,转身欲走,才刚举步就听见角落那处传来一道邪肆的声嗓。

“唷,温姑娘,可真巧啊!”

“齐公子。”这是一道清冷的嗓音,比顾晏然想像得淡定许多。

“不是跟你说了吗?唤我一声齐哥哥就好。”男子的语气越发轻佻。“这夜也深了,你一个姑娘家孤身在此所为何事啊?可是知晓哥哥我会来此处散步,特来等我?”

“齐公子,请自重!”

“生气啦?哥哥就喜欢妹妹你这般气呼呼的模样,你靠近一点,让哥哥仔细地瞧瞧你。”

听着姓齐的男子话说得越来越不像样,顾晏然和张大壮脸色都不好看起来,顾晏然尚且冷淡以对,张大壮却已是忍不住,上前就想替姑娘家解围。

但他还没来得及英雄救美,就听见齐公子发出一声杀猪般凄厉的惨叫,倒教张大壮脚步一顿,顾晏然也好奇地往两人纠缠的方向望过去。

只见那位齐公子握住疼痛的手背,气得跳脚。“你敢拿发簪刺我!”

“小女子一时不慎,误伤了公子,望公子见谅。”

“你、你分明是故意的!”齐公子往前大踏一步,手臂刚伸出去准备逮人,哪知电光石火间又吃了一刺。

这回痛的是另一只手,他简直气到全身要冒烟了。“你、你还来!”

“齐公子,我这发簪是死物,没长眼睛,望你大人有大量,可莫和一支簪子计较。”温岁岁语气很冷。

“贱丫头!区区一个七品地方官的女儿也敢招惹本少爷,你可知本少爷的外祖父在京城是当什么官?只要他一句话,我保证你和你爹吃不了兜着走!”

“齐公子这是黄口小儿叫阵吗?自己打不过就唤家里的长辈出来替你撑腰,小女子长见识了。”

“你……”齐公子还想说什么,蓦地感觉后背一疼,似乎有人拿石头丢他。

“是谁暗算我?”他气哼哼地回头一看,只见一名俊秀青年和一个糙脸大汉都睁大眼盯着他。

他顿时感到面上无光,虽然他总是仗着父亲和外祖之名在外头横行霸道,但心里也明白要是让爹娘知晓他在外头调戏别人家的闺女,自己也讨不了好。

无奈,他只能忍下这口气,忿忿然地拂袖而去。

确定齐公子离去后,温岁岁这才松了口气,可一转头见顾晏然和张大壮都看着自己,霎时心一乱,脸颊染开一抹绯红。

她极力装作镇定地将簪子别回发髻,朝两人盈盈福了个礼。“让两位壮士见笑了。”

张大壮呵呵笑。“姑娘,你方才那招叫什么?男人耍刀剑,你这姑娘使簪子的功夫倒也俐落啊!”

“雕虫小技,不足挂齿。”温岁岁顺着张大壮的口吻开玩笑,一双清亮的妙目却是不由自主地望向顾晏然。

果然如她所料,即便是出手替她解了围,他也不打算与她有什么交集,连看都不多看她一眼,迳自要走。

温岁岁急了,不得不扬声喊。“壮士请留步!”

顾晏然置若罔闻,头也不回。

倒是张大壮颇有些歉意地对温岁岁解释。“姑娘,我这兄弟就是这个脾气,不爱理人,你可莫要嫌他无礼。”

眼见顾晏然越走越远,温岁岁只能压抑住满腔迫切,对张大壮微微一笑。“不会的,两位壮士方才为小女子解围,我很是感激。”

“方才那姓齐的一副急色样,谁见了都看不过眼,我那兄弟也就随手丢了一颗石头而已,姑娘别放在心上。”

温岁岁不动声色地打量张大壮,见他确实是真诚热络,心念一转,向他打探起来。“不知壮士贵姓大名,此番可是要前往京城?”

“免贵姓张,我们不是要回京城,是刚从京城出来。”

他们不是去京城的?难道她和顾晏然就要这般错过了吗?

温岁岁实在心急,偏面上不能流露什么,只能故作冷静。“不知两位壮士意欲前往何处?照理说两位替我解围,我该请家里长辈亲自登门致谢才是。”

“就说没什么,你这姑娘哪来这么多礼!”张大壮有些慌,连连摇手。“我和我兄弟听说江北几个县城发了大水,想赶过去处理些产业。”

温岁岁眼眸一亮。“家父正是新任的清河县令……”

“还真巧,我们的产业就在清河县!”

总算能攀上关系了。

温岁岁暗自欣喜,笑容越发粲然。“既是如此,壮士可否将在清河县的产业告知于我,兴许家父有帮得上忙的地方。”

“帮忙是不需要啦,不过既然你是知县大人的女儿,跟你说也无妨……”张大壮话说到一半,就听见一道清锐的喊声。

“大壮!”

张大壮一凛,回头一看,正是一脸冷漠的顾晏然不知何时又走回来,目光淡淡地望向温岁岁。

“不过是萍水相逢,姑娘的好意在下心领。”语落他也不等温岁岁的反应,暗示地扫了张大壮一眼。

张大壮会意,只得苦笑地朝温岁岁拱了拱手。“姑娘,告辞了。”

两个男人相偕离去,留下温岁岁无奈地伫立于原地。

这可恶的顾晏然,就一定要这样板着张死人脸吗?她可是女儿家,难不成要她厚着脸皮缠着他不放,还是假装跌倒扑进他怀里,含羞带怯地逼他对她的清白负责?

好不容易老天爷赐下良机,让她能与他重逢,偏偏出师不利,她该如何是好?

温岁岁幽幽叹息,樱唇被她咬出了一枚深深的月牙印。

一钩新月,一壶浊酒,一腔相思。

顾晏然坐在窗边独酌,思绪纷纷,脑海中有一幅幅如走马灯的画面闪烁,耳边彷佛又听见那道带着傲气与娇气的嗓音——

顾晏然,你吹箫,我弹琴,我们俩合奏一曲如何?

我的箫艺不佳,当不起与大小姐合奏。

不够好那你就练啊!我就不相信了,凭你的聪明才智连一首曲子都练不好,我还等着和你共效伯牙与子期呢!

伯牙与子期乃举世难得的知音,而我与大小姐只是……只是什么?你话说一半,怎么不说啊?你倒是说个明白啊!

那时她的声音高起来了,明显是蕴含着气恼,可他说不明白,他只知道她是主,他是奴,她是高门嫡女,而他是一个家道中落的流民。

世人都道,知音难寻,他曾有幸遇过那么一个知音,却没有勇气与她唱和。

顾晏然举杯,一口咽下略带苦涩的薄酒,桌上一管箫,在窗外月色掩映下浮掠过莹莹光泽。

“头儿你又一个人喝酒了?怎么不喊我一声?”张大壮一把推开房门就走进来,声若洪钟。

顾晏然头也不抬,自斟自饮。“说过几次了?先敲门。”

张大壮很是随意,“哎,头儿,咱们是什么交情?以前在战场上还盖过同条被子呢,你瞎讲究什么!”

顾晏然抬眸,淡淡瞥他一眼。

“行、行,下回我一定记得敲门。”张大壮讷讷地笑,也不问一声,毫不客气地就在桌边坐下来,拿起另一只空酒盏就为自己倒酒,边喝还边抱怨。“你这才一壶酒,喝得也太不尽兴了,要不我让小二搬个一坛烧刀子过来吧。”

“明日我们还要赶路。”

“才一缆酒,醉不死我。”

“喝酒是怡情,你总是这样猛灌会伤身。”

“伤身也比伤心好。”

顾晏然一怔,举杯的动作微微一凝。

张大壮见状,叹了口气。“头儿,你别以为我这人是个大老粗,就看不出你的心事,你心里有个人对吧?而且那个人早已离开你很久了,你却到如今还放不下她。”

顾晏然默然,半晌才自嘲地勾了勾唇。“别瞎猜。”

“我还用猜吗?”张大壮边说边为两人倒酒。“从前在军营,我就常看你手上拿个香囊出神,后来一次出击,那香囊弄丢了,你还发了疯似的想回去找,幸亏弟兄们合力把你给拦住了……这两年呢,香囊没了,又不晓得从哪里多了一根木头发簪,我都看你拿出来两、三回了。”

顾晏然被说得脸都热了,表面仍端着,彷佛若无其事。“你有时间注意我,不如去找个媳妇。”

“嘿!这是我要对你说的话好吗?上回咱们去清河县办事,隔壁那媒婆就对我说了,下回咱们再去,她肯定会给我介绍个好姑娘……我啊,就是快有媳妇的人了!倒是头儿你,别老是揪着过去的人不放,也该找找自己的好姻缘了,还别说,刚才那姑娘我瞧着就挺不错的。”

“莫胡说!”

“我说真格的,你不觉得那位温姑娘挺有趣的吗?几句话就让那姓齐的下不了台,她的发簪利,嘴巴更利。”张大壮笑咪咪的,越想越觉得妙趣横生。“要是别的姑娘家,遇到登徒子早就吓得大呼小叫了,她没有,也没趁机装娇示弱来向咱俩讨救兵,宁可自己把登徒子逼退,这胆量讲实在的,我张大壮挺佩服!”

顾晏然不回应,脑海不由得忆起当时情景,她的反应的确有些出乎他的意料,或许就算他最后没有出手,她自己也能让那位姓齐的公子知难而退。

只是不管她是柔弱或勇敢都不关他的事,对他而言,那姑娘就是个偶遇的路人而已,他甚至连她的容貌都不曾细看。

顾晏然默默地喝酒,神情是一如既往的淡然,张大壮看着,不禁在心里偷偷叹气。

头儿总是这样,喜怒哀乐都不形于色,没什么情绪起伏,就好像眼下活着只是尽个义务而已。

他老觉得若不是头儿对他们这些在沙场上共同出生入死的弟兄们有过承诺,怕是早已撒手一切,遁入佛门不再管这红尘俗事。

张大壮想着心情也闷了,抄起酒壶要倒酒,却发现酒壶空了,懊恼地撇撇嘴。“这洒还真不禁喝,我再去拿几壶过来!”

语落,他正想起身,顾晏然蓦地按住他的手。

他一愣,欲开口问,只见顾晏然一个眼色使过来,示意他噤声。

他连忙闭嘴,正莫名其妙时,顾晏然已悄悄起身半隐在窗子后,观察外头的动静,好一会儿才回到桌边。

张大壮压低了嗓音,好奇地问:“头儿,你发现什么了?”

“有几个黑衣人在屋顶上。”

张大壮一凛。“是贼吗?”

“不像。”顾晏然摇头。“看样子是来探情况的,或是找什么人。”

“找谁?”

“看看情况,如果今晚没发生什么事,恐怕就是明日。”

明日?会怎样?

张大壮还想再问,却见顾晏然已陷入深思,暗自琢磨着。

也罢,不管如何,反正万事紧跟着头儿就对了,就像从前在战场上一样,兄弟们总是仰仗这个英武又善谋的男子,只要有他在,即便要大伙儿闯过刀山火海都无所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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