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等女茶师 第一章 改头换面 作者 : 阳光晴子

夜色如墨,穆城方家笼罩在一片静谧的黑暗中,庭院深深,在柏轩院的屋子里,夜风拂入,将桌上烛火吹得忽明忽灭。

拔步大床上,姜岱阳睁开眼,一愣,看着床顶的承尘,有些恍惚,他不是死了吗?

他下意识的模了模脖颈,好好的?

姜岱阳飞快坐起身,低头看着身上盖着的绣着瑞草云纹的被褥,眉头一皱,再抬头看向正前方茶几上方的一只包袱,又是一怔。

他再环视屋内,圆几上方有一只三彩山水瓶,再过去则是楠木雕花衣橱,这越看越熟悉的屋子不正是他年少时在方家的房间?

他眼睛倏地睁大,想也没想就跳下床,冲到铜镜前,看着镜中青涩少年的俊美面孔,神情恍惚,这、这是怎么回事?

他看着镜子、看着自己的手,在狱中的自己多日未进食又被严刑拷打,伤痕累累,骨瘦如柴,人不似人,鬼不似鬼。还有,他被斩首了,利刃砍进皮肉的剧痛,他一想到头皮仍旧发麻。

然而,他怎么——怎么就回到年少时?

作梦吗?是梦也好,他想再见见养父母,见见他心尖上的人儿。

顾不得光着脚,姜岱阳转身就往门口走,手背不经意划过什么,传来一丝痛楚,他皱眉低头,看到桌边有一小瓷片,再低头,地上有摔破的茶杯,抬起手背,只见那道割伤很浅,但渗出血丝,痛感很真。

他的心跳陡地加快,这……不是梦吗?

姜岱阳再次奔回镜前,望着镜内少年眉宇间隐隐的戾气,眼眶红了,热泪一滴滴落下,滴落在手背上的感觉是那么清楚,双手不由捂着狂跳的胸口。

他活了,不,他重生了。

姜岱阳从镜子内看到那只包袱,是了,就是这一夜,养父又狠狠训他一顿,说他好高骛远,性格不能经商,他大为光火,想离家独自闯出一片天,让瞧不起他的方家上下都知道他们错了。

但要离开,他唯一舍不得的就是吕芝莹。

吕芝莹不是方家人,却是方家中唯一看得起他的人。

她是茶农吕森的女儿,养父初时创业时,一批茶叶出了问题,是吕森及时救援才没损及商誉,也是那一次,“晨光商行”在业界站稳,后续的发展更为顺利,及至后来成为穆城数一数二的茶商之一。

只是吕森与妻子一次外出,马车坠崖,双双离世,仅留吕芝莹这个三岁稚女。

养父念恩,收她当童养媳,视若亲女,方府下人莫敢轻视,对她极为尊敬。

他年长她四岁,在亲生父亲将他扔给养父抵债后,成为她名义上的二哥。

时光如箭,这一年,他十六岁了,她十二岁。

他从下人口中得知养父准备在她及笄时让她跟大哥成亲,也就是说,他只有三年时间可以让他们刮目相看,将她许配给他。

大哥都二十二了,仍体弱多病,怎是她的良配!

他急于做出一番丰功伟业,仗着晨光茶行的光环,硬是以低价签约五年,收购岭南几家茶农的茶叶。

此破坏行情之举引起其他茶商不满,这几家茶商遂联合起来去抢购其他茶山的茶叶,引发一连串的茶价波动。

养父劈头盖脸的当着不少人的面前狠训他一顿,让他脸面尽失。

他气忿不满,要离家出走,可他舍不得吕芝莹,想到了私奔,于是找了她,急呼呼的吼走她屋里的丫鬟,跟她说他喜欢她,想娶她,只要她愿意跟他走,他一定会让她成为富太太,享受一生的荣华富贵。

十二岁的吕芝莹婷婷玉立,已跟着养父打理茶行,在外一贯沉静内敛,但对亲近的家人仍如幼时的慧黠灵动。

可在听完他的表白后,她娇俏神情收起,变得严肃,口气更是硬邦邦,“二哥今日的胡言乱语,我会全部忘记。”

她严正拒绝了!他似被人由头浇了一盆彻骨冰水,难堪又难受,更多的是不甘及怒火,一路冲回房间,一股脑的收拾行囊,因口干舌燥喝杯茶水,又气不过的砸了茶杯出气,落在桌上及地上的瓷片就是因此而来。

姜岱阳低头看着干涸的伤口,巨大的喜悦冲进心房,眼中滚烫的泪水落得更凶。

这一晚,便是离家的那一晚。

后来他成功了,意气风发,毫不在乎的舍了方家人,根本就不知道他丢失的是无价之宝,也不知他的成功之路最初就是由方家人为他铺陈帮扶,若没有他们,他根本没有能力成为一大富商。

眼下什么事都还没发生,姜岱阳知道他有了重来一次的机会。

经过上辈子的历练,他有手腕本事,但他要做的更多,绝不再骄恣自满,自以为是,行事高调处处惹祸,得罪更多人。

他深吸一口气,拭了泪水,走过去将包袱塞回衣柜,穿好鞋子,这才开口喊了小厮袁平进来,“将地上收拾了。”

袁平是养父给他的随侍,十七岁,忠厚木讷,不善言词,他对袁平的态度一向不好,但袁平却是个忠心的,上一世他遇难入狱,在其他管事都怕事远离时,他仍想尽办法要进牢探视。

袁平边收拾边皱眉,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总觉得主子看他的眼神不太一样?还有,眼睛红红的,是哭了?

姜岱阳一见他困惑神情,想着自己的表情,心里一惊,神情瞬间一变,如往常一样不耐烦的粗声道:“动作快点,去弄水来,少爷我要洗澡睡了。”

“是,少爷。”袁平不敢再打量,急急的出去忙活了。

姜岱阳一夜未睡,他心里开始计较,重生的日子要怎么过。

翌日,用完早膳,姜岱阳步出柏轩院。

方家经营茶行已有十余年,占地宽广的老宅院因此扩建多回,认真说来,占了宝庆大街六个铺面,茶行的店面、库房等都划在前院,中庭的亭台楼阁则为品茶雅间,用来招待贵客。以居中的人工湖为界,湖后方则为方家私宅,造景假山及满园的葱郁花木,曲桥旁的一片芍药开得正盛,景色一如姜岱阳记忆中的模样,每走一步,他就觉得心跳如擂鼓。

此时姜岱阳站在曲桥上,目光落在东边养父母所居的沧水院,大哥住在西边的轩格院,吕芝莹则住在离沧水院不远的湘南阁。

各院间桃李成荫,但开朗疏阔,间以花园、回廊、奇石造景及花架石桌椅,处处皆是风景。

袁平站在姜岱阳身后,偷偷觑他一眼,怎么主子又失神了?

姜岱阳眼眶微红,深吸一口气,循着记忆前往沧水院。

养父严以律己,即使成为大茶商,依然不好,与养母感情极好,府里没有任何妾室庶子。大哥出生体弱,近年来由叶瑜这个女大夫为他调理治病,身子骨虽说好了不少,然而染病的消息依然不间断。

商场逐利,有些人为讨好养父,搜罗美人相送,都被养父不假辞色的拒绝了,几回后,外人识相的不再送美人。

心思翻转间,他已来到沧水院。

一见到混不吝的二少爷,院门前的青衣婢女连忙上前行礼,一名嬷嬷更是快一步掀帘进屋,再出来时才对着姜岱阳道:“老爷、夫人请二少爷进屋子。”

这位古嬷嬷是方辰堂的妻子孙嘉欣的女乃娘,总是笑眼瞇瞇。

姜岱阳性子硬,上一世总是爱理不理,眼下他下意识的向她点个头,惹得她一愣。

他脚步未歇的越过古嬷嬷进屋,袁平则留在屋外,与她大眼瞪小眼。

主屋的摆设富丽雅致,姜岱阳知道这屋里的一切都是养母亲手布置。

方辰堂夫妻已经用完早膳,圆桌上也已收拾干净,添了茶香。

姜岱阳看着正在为养父整理衣服的养母,即便已有心理准备,此时再见,他喉头哽结,眼睛鼻酸,连忙低下头掩饰此时的激动。

“阳哥儿这么早就过来请安了。”

孙嘉欣明眸丹唇,言谈举止磊落大方,不似一般拘礼的夫人。

她一手为丈夫整理衣襟,不忘给丈夫使个眼色,要他态度稍微放软些。

这养子与贴心的养女大不同,心高气傲,听不得丈夫说的实话,不屈不挠,时而顶撞,她虽努力打圆场舒缓氛围,但养子的牛犊子脾气实在不是普通的暴躁,与同样严谨好面子的丈夫硬碰硬,养子吃亏多,但仍是撞墙不回。

方辰堂下意识轻哼一声,却接收到爱妻的挑眉一瞪,他瞳眸微闪,想到爱妻昨晚提醒,他这当老子的再这么叨念下去,桀骜不驯的二子铁定会收拾包袱逃家,到时候不知是谁会牵肠挂肚,悔不当初?

又想到一大早柏轩院送来的消息,臭小子昨晚还真的整理了包袱,他抿抿唇,淡淡的开口,“用过膳没?”

姜岱阳待内心翻腾的情绪平稳些,方才哑然开口,“父亲、母亲,川玉用完膳了。”

闻言,夫妻俩飞快对视,这小子说话都是用“我”自称,川玉是他生父为他取的字,他从没掩饰他有多讨厌这二个字,现在怎么?

方辰堂蹙眉看着养子,姜岱阳屏息不敢说话。

方辰堂五官极为精致,比女子还漂亮,因而刻意蓄胡,在外形象气势慑人,皆是一派强人风范,不好靠近。

在姜岱阳眼里,养父一双狭长凤眼一瞪,这气势就够让人怯懦,再加上脾气硬,油盐不进,不好相处,交好的友人不多,不过他做生意有诚信、有原则,童叟无欺,连带的也将茶行商誉带到极高的位置。

孙嘉欣回身示意浑身紧蹦的姜岱阳坐下,让他喝茶,随即跟丈夫谈起接下来几日与几家夫人出游等生活琐事。

姜岱阳静静听着。

孙嘉欣是个很特别的人,性格爽朗,广交来自五湖四海的朋友,不止商界,就连官场的夫人小姐都特别爱来找她喝茶聊天或商量事情、讨主意,可以说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她出身大户商家,因得父亲宠疼,父亲出外做生意皆将她带在身边,故比寻常锁在深闺的女子眼界都宽,历练也多,随口一来就是故事。

出乎夫妻俩意料,两人谈着事儿,在过往,这小子可没多大耐心,这回竟静静坐着,再见他那双漂亮狭长的凤眼微红,带着点思慕及愧疚?

孙嘉欣一挑眉,想也没想就看了窗外一眼,没下红雨啊。

姜岱阳自然看到养母那半开玩笑的一眼,暗暗调整呼吸。

重生不过几个时辰,他思绪起伏太多,更有许多难以形容的复杂情绪,此时此刻可以静静的听着他们话家常,他感谢上苍给他再来一次的机会,也在心里再次起誓,这一次他绝对要当个好孩子,不让他们担心。

夫妻俩仅是顿了一下,又聊起吕芝莹,今早天刚泛鱼肚白,小姑娘就带着两个丫鬟及茶行二管事出发到青州,五天后才会回来。

闻言,姜岱阳眉头一拧,听来这是早就排好的行程,而他人在方家却丝毫不知,昨夜还缠着吕芝莹说了那些话……

他的确太自私,也太自以为是,口口声声说着喜欢,但连她在做什么都不清楚,难怪她拒绝了他。

姜岱阳捧起茶杯喝了口茶,咽下口中的苦涩,放下茶杯,起身向养父行礼,“昨日川玉冲撞父亲,怒不可遏下收拾包袱想离开,可收拾完才发现天下之大,竟无川玉容身之处……”坦言自己昨晚的所为,因为他知道再来的改变必得有个合理的借口,“川玉一夜无法入眠,思及过去种种,愧疚袭来,反思一晚,决定痛改前非,请父亲、母亲原谅川玉过往幼稚莽撞之言行,川玉日后一定谨言慎行,务实的学习商道。”

“你这小子是魔怔了吗?一口一个川玉。”孙嘉欣一挑柳眉,半认真半开玩笑的说。

姜岱阳俊脸有些烧红,但仍拱手回答,“小子是澈悟。”

哎哟,孙嘉欣忍俊不住笑了,“好,很好,不过可别只澈悟一天喔。”

“一定。”

方辰堂错愕的瞪大眼,这要是以前,爱妻调侃,这小子绝对像被点燃的炮竹,气呼呼的转身就走,现在却执礼不动?

他忍不住暗暗给爱妻使了眼神,这小子莫不是中邪?

姜岱阳看到养父母交换的神态,内心苦笑,前世的自己是惹祸大户,什么道理都听不进去,时不时就得罪人,还因自卑心作崇,自己错了却比别人凶。

“川玉再三深省,过去辜负父亲及母亲的教养,川玉不愿如此混不吝的虚度光阴,故而想请父亲将杜师傅再找回来教习武功。”语毕,他再一次抱拳行礼。

夫妻俩对视一眼,眸中都是讶异。

由于长子体弱多病,他们找来镖局的杜师傅教他习武,锻炼身体也好,无奈一年年过去,长子能不生病就好,哪有气力练武?

后来年仅六岁的姜岱阳进了方家,小家伙长得虎头虎脑,还随着护院学了拳脚功夫,因被生父丢包,脾气坏,动不动就出手揍人,下手又没个分寸,方辰堂几回惩罚下也怒了,请来杜师傅压着他学武,让他累到没力气去闯祸。

姜岱阳心不甘情不愿,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后来又察觉到学功夫好,还能取巧逃过一些惩罚,日后还真的扎实学起功夫学。

只是他心思重,对外人敏感,又带着戒心,武功越来越好,一次在外跟一家茶行少东打架,差点没将人揍死,方辰堂便让杜师傅离开,就怕他再学下去真会出人命。

“习武又要学经商之道?你这小子真正想的是习武吧。三年前我让杜师傅离开,你就将一屋子的茶壶杯具全砸了,大吼着我就是见不得你好,要将你喜欢的人事物都推得离你远远的,因为我是被迫收养你的。”方辰堂面无表情的看着养子。

姜岱阳头越垂越低,是浓浓的羞愧啊。

“我昨天说了那么多,你就想到一番冠冕堂皇的话来敷衍我,顺你的意让你继续习武,是怎样?以后不想听训,施展功夫就走人,反正我也打不过你。”方辰堂眼里是浓浓的失望。

长子先天体弱,且对茶行经营没兴趣,因此尽管收养一事是被迫的,他却是真的用心在栽培这个养子,可养子却像扶不起的阿斗,一次次让他失望。

“父亲,我是认真的,不管习武还是学习商道,日久见人心,请父亲给我机会,定能看到我的决心。”姜岱阳神情更为诚挚,但紧紧攥拳的手还是不小心透露出他的紧张与渴望。

若照前世轨迹,他有信心及把握能创造前世荣景,可是他舍不得离开方家,眼下能与他们说话,是上苍再给他一次机会,让他能享受亲情,他想多留在他们身边两年,享受这样的幸福。

习武亦是他深思一夜的考虑,前世在经商应酬中,他因脾气暴与人打过几次架,也遭了几次暗算,他受的伤其实都不算轻,一次甚至离死不远,当时他就想着,若继续习武,便不会这么凄惨,眼下有机会重来,当然得好好把握,何况那几个人日后若有机会碰到,他当然得“回报”他们。

方辰堂就着透过窗棂的阳光打量着养子,姜岱阳正值年少,心高气傲,眉宇间总是带些桀骜之色,周身气息也带着难言的孤傲,对人满是防备。

然而此时,他那张俊俏脸上虽仍有未曾月兑去的少年稚气,但眼神平静而诚挚,气质也大不同,不过一夜啊……

“罢,你所求,为父准了,你先回去,为父做好安排。”

“谢父亲、母亲,我先出去了。”

姜岱阳再行一礼,走出去后,想到养父那双洞察世事的眸子,他只觉得后背湿了一大块,他知道自己处事得更稳妥些,重生的事太匪夷所思,这个秘密是谁也不能说的。

“怎么回事?这小子变得很不一样。”方辰堂忍不住抚须道。

“你骂那小子那么多年,他也差不多该被你骂醒了。”孙嘉欣说得理所当然,但心里其实还有另一个答案。

方辰堂外头还有事待办,便先离去。

孙嘉欣移身到偏厅,家里人口再简单,她也得管中馈,让各院管事嬷嬷来禀事后,她吩咐一番,便让众人散了。

夏风暖暖,她懒洋洋的斜靠在软榻上,古嬷嬷有一下没一下的替她搧着风。

“夫人稍早回答老爷问题时,心里不是真的认为二少爷是被老爷骂醒的吧?”

“知我者,嬷嬷也。”孙嘉欣嫣然一笑,“少年情怀总是诗,他在莹丫头那里栽了个大跟头,应该是爱情让他成长了。”

方府上下就没什么事能逃出她的耳目,昨夜少年剥心表白的情话早已传到她耳里。

古嬷嬷微笑,她自然也是个知情者,只是……“夫人不准备插手?”

姜岱阳内在敏感自卑,对外莽撞霸道的个性,认真说来,一点也不适合早熟纯善的吕芝莹。

“我插手做什么?儿孙自有儿孙福,何况哪个少年不思春,莹丫头相貌好,个性好,又有才情,小子年少气盛,要没动心才是他没眼光呢。”她口气满是骄傲。

古嬷嬷执扇的手一顿,月兑口问出,“夫人是乐观其成?”

孙嘉欣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没有正面回答。

轩格院的主屋里,叶瑜坐在床边,拧眉看着喝了药,好不容易才睡着的方泓逸。

她一直都知道他长得极好,即使病中憔悴,也有一种病弱的柔美,一个男人长成这样已是麻烦,但个性更麻烦,不喜出门,不想接触外人,她这几年也问了师兄,这种自闭也是一种心病,恐惧外界的心病。

她有心治疗,却无从下手,更何况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留在他身边的时间不长了。

此时,屏风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她一抬头,就见她的丫鬟夏荷绕过屏风,进到内室,先是一福再轻声说:“姑娘,二少爷过来探望大少爷。”

叶瑜蹙眉,本想说什么,可一想到姜岱阳风风火火的个性,拦阻也没用,便点点头。

不一会儿,姜岱阳进到屋内,空气中有着淡淡的药汤味,在他印象中,这间屋子长年都是这样的味道。

“二少爷。”叶瑜朝他一福即直起身。

他微微点头,直视着面无表情的叶瑜,她相貌清丽,肤色极白,一双明眸清淡,身上亦带着淡淡药香,但周身透出明显的疏离感,摆明不爱亲近人。

这样一个对世俗之事不在乎,一门心思钻营医术,只想治病救人的女子,最后却嫁给几乎足不出户的大哥?他还是难以相信。

“大少爷一夜难眠,好不容易入睡,二少爷有事还是待他醒来再说。”叶瑜极轻的嗓音响起。

姜岱阳回了神,想到这院子自他有记忆以来一直都是静悄悄的,下人们凝神屏气,走路极轻,就是怕吵到方泓逸。

“我不会吵他。”他声音亦轻,静静站在床前,看着熟睡的方泓逸。

当年养母怀胎七月,在前往庄子的路上遇上一辆失控的马车冲撞,因而受惊早产,养母也因此折损身子,再难怀孕。

从小到大矜贵药材补品不断,但大哥先天落了病根,身体时好时坏,眼下眼窝微陷,神色苍白,就连唇都不见一丝血色。

年少时的他什么都想跟大哥比,跟大哥争,他就是不平,明明大哥整日病歪歪,可是所有人都围着他打转。

为此他曾经装病,然而药汤太苦,镇日躺着也太难受,他才不再假装。

可以说,自从住进方家开始,他就讨厌这个大他六岁的大哥,明明是茶行大少爷,对经商、茶叶都没兴趣,没病时也只好丹青,每每见他悠哉执笔作画,再想到吕芝莹才豆丁大就跟着养父进进出出的学习一大堆有关茶的事务,他就觉得大哥自私、没半点责任心。

书云,夫乃妻的天,依此下去,身为童养媳的吕芝莹未来肯定得扛起茶行的重责大任,让大哥可以风花雪月的养病画画,养父养母没去要求自己的儿子,反而竭尽所能的压榨吕芝莹,他为她心疼,为她忿忿不平,但这丫头却从不放心上,他也气极了她的软弱、不争气。

“二少爷到底想做什么?大少爷体虚,需要静养。”

叶瑜刻意压低的声音再次打断他繁杂的思绪,他的视线离开方泓逸病态的俊颜,缓缓对上她冷清的明眸。

重生一回,他总算读懂她藏在冷眸底下的不以为然。也是,他对大哥的确不算好,更从未心疼过大哥一丝一毫。

上一世,每每气不顺,自卑心作怪,觉得被低看,他便会去找吕芝莹取暖,被她以学习茶道赶走后,他实在无处可去,便又来这里窝着。

大哥总是看他一眼,脸上不见嫌弃,仅吩咐下人备上茶点茶水,当时的他只觉得大哥是懒得理他,但经历一世才明白,那是沉默的守护,让他每每无处可去时,可以自由在这里来去。

叶瑜觉得烦躁,不明白他到底想做什么,正要再开口赶人,却见他转身走出去。

她对他这过分安静的诡谲行为不解,顿了一下,还是跟在他身后出了内室,来到花厅。

见他一路走到门口,她停下脚步,他却转过身来,静静的看着她问:“大哥他身体一直没有比较好?”

她柳眉微蹙,这口气也太过温和。“尚可,不过天生底子不好,所以天气一变化,稍一疏忽,风邪容易入体,另外,他有心病,不喜接触外人,这一点二少爷应该是清楚的。”

“多谢叶姑娘照顾大哥了。”他向她施以一礼。

她想也没想的就半侧过身避开这个礼,对他这诡异的言行感到有点头皮发麻,“二少爷客气了,医者仁心,职责所在。”她的声音仍冷。

他沉沉的吸了一口长气,知道她已不耐与他说话,再次点头,走出屋子,没注意到院里的小厮、丫鬟都是低着头不敢看他。

依往例,这炮仗似的二少爷来这里没有骂骂咧咧的吼上几句是不会走人的,但……

静悄悄的走了?奴仆间讶异的互看彼此,以唇形说着——二少爷吃错药了?

甭说这些奴才,就连最亲近的袁平也觉得不对劲,过去主子心情不好,第一先找莹姑娘,在她那里没法子撒气后,就往大少爷这里来,阴阳怪气的说些难听话是常有的事,不过他刚刚在屋外竖直耳朵,居然半点声音都没有!

接下来五天,不止柏轩院,就连方家其他院子,还有晨光茶行的掌柜伙计,都察觉到说风就是雨的二少爷变了,脾气变好,对人也客气多了。

就不知这种转变能维持多久?毕竟以前也曾经有过这种破天荒的变化,但最多维持一天,如今都已五天了。

姜岱阳知道自己在他人眼中太有主见,桀骜不驯,重活一世,他再回头看,方知自己大剌剌,不自觉得罪人,难怪落难后也不曾有人施予援手。

此时的他站在亭台前,看着柏轩院的花团锦簇,奼紫千红,再抬头看着湛蓝的天空,前世的记忆如涨潮般一波波涌上来。

他任由记忆翻腾,让那刻在骨血里的痛与悔在四肢百骸间流窜,任由炽热的骄阳刺痛他的双眸,如此他才能感觉到自己是真正的活着。

月明星稀,一辆马车达达的来到方家侧门停下,接着,吕芝莹主仆下车,进了方家大院。

吕芝莹一去青州五日,眼下返家,已过晚膳。

她脚步未歇,先去沧水院见养父母,本想告知这五日与该地茶农的交流所得,但方辰堂大手一挥,“回屋里吃个饭,好好睡一觉,明日再说。”

“是啊,我们也累了,妳乖。”

孙嘉欣亲密的用指轻轻戳了吕芝莹白玉般的额头,笑着将她转个身,又叮咛晓彤、晓春两个丫鬟好好侍候主子。

吕芝莹的确累了,福身退下。

晓春提了灯笼,一行人经过垂花门楼,来到典雅精巧的湘南阁。

进了屋子,吕芝莹简单吃了碗面,让晓彤服侍洗漱后,穿着一身居家常服软软的靠在软榻上,看着一本茶经。

这是她睡前习惯,脸蛋清秀的晓春轻声走到桌前,拿剪刀剪了烛心,微暗的房间顿时又明亮起来。

屋外突然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随即听到守在外头的晓彤喊了一声,“二少爷,姑娘休息了。”

晓春低头无声一叹,二少爷又来了!

绣着缠枝荷花的布帘随即被掀开,姜岱阳已经快步走进来,但脚步倏地一停,他唇一抿,看着眼前连接主卧的蝴蝶厅,入目是圆窗下的大茶几,上面置放一整套茶具及几款吕芝莹喜爱的茶品,他知道,只要平日有闲,她就爱坐在那里烹茶。

他再透过珠帘间隙望过去,就见到花梨木的六层抽屉柜,右侧有同款的大衣柜,居中则是楠木雕花的拔步床,两旁垂着金边床帐,然后,他终于看到她——

他穿过珠帘,屏息看着半坐卧在临窗长榻上的吕芝莹。

她头发没有梳发髻,松松的以发带束起,一双黑白翦水明眸,娥眉轻敛,神情带着无奈。

吕芝莹见二哥又惯性的闯进来,下意识的坐正身子,然赤果的小脚半掩在裙襬,露出一小截如玉的脚趾头。

见状,姜岱阳一时恍惚,脑海闪过片段画面——

“二少爷,姑娘歇息了,还是奴婢先进去通传一声,二少爷再进去——”

“啰唆!滚开!”

上一世,他就像浑身长满刺的刺猬,那是他自以为是的保护色,以为如此就无人得以窥视他内心的自卑与软弱。

一恍隔世,记忆涌现更多。

吕芝莹自小就跟着方辰堂学习茶叶相关的大小事,即使有成为茶师的天赋,依然勤奋好学,骨子里那股倔强不服输的韧劲,在在都令养父赞赏不已。

他见她每日忙碌学习,心疼之余总想拉着她出去玩,她越是执着认真,他越觉得她可怜,也担心她身子受不住,要她不要那么拚命。

“二哥,我喜欢茶的所有事物,我做着喜欢的事,你就别再闹我了,成吗?”

还有着婴儿肥的小姑娘板着一张俏脸,认真的扯回被他拉住的小手。

当时的他无法理解那些事情又杂又多,她怎么会喜欢,肯定是被逼的,可后来偏偏是她这认真到执着的拚劲吸引了他,从此将她刻在心坎上,再也无法拔除。

此时微风拂来,鼻尖传来记忆深处久违却熟悉的淡淡清香,那是属于她的味道,在他耍着性子的那些年,她也一年年长大。而今,在外,她内敛沉静、端庄大方,只有在亲近之人面前才能看到她灵动俏皮的模样。

望着她无奈又微嗔的娇俏模样,他不由得鼻酸,喉头更是哽结。

见他怔忡不言,吕芝莹在心里叹息,男女七岁不同席,大哥在她七岁后就鲜少往内院来,身体病弱是其一,也是守规矩。而二哥百无顾忌,仗着是青梅竹马,时不时就往她屋里跑。

她不是没提过,但他听而未闻,总是这么没有顾忌就闯进来,久而久之,她也不再说了。

眼前他这般恍神是怎么了?“二哥又被爹爹叨念了吗?”她走向他,会这么说,是因为他每每毛躁的往她这里跑,十有九次是心情不好。

他深吸口气,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却还是说不出半个字来。

“忠言逆耳,爹爹是为二哥好。”她亲自为他倒了一杯温茶。

他接过手,突然有些不自在,他内在已二十多岁,与娇俏妍丽的十二岁少女同处一室,没来由的竟觉得尴尬。

见他还是没说话,只是低头喝了口茶,又喝了一口,头也未抬。

这闷葫芦样与过去大剌剌的样子南辕北辙,连两个丫鬟都忍不住互看一眼,不知道二少爷又发什么疯?前几天才凶巴巴的将她们赶出屋外,不知道跟姑娘说什么,又气呼呼的冲出去。

“二哥?”吕芝莹不由得担心起来,毕竟五天前,他情不自禁的表白,她担心个性冲动的他会一气之下就离家出走,还特别派名小厮去盯着,好在他没有做傻事。

“没事,只是太久没见到妳——”姜岱阳声音低哑。

“不过五天不见,二少爷的时间跟别人的总是不一样。”晓春想也没想就嘀咕出声。

晓彤直接对她使了个眼色,要她收敛点。晓春性子直,仗着主子性子好又护短,没过度治人,眼下都敢呛二少爷了。

晓春一出口就后悔了,每次都这样,但她总是管不了自己的口,硬着头皮等着脾气暴躁的二少爷朝她一顿臭骂,没想到他竟看也没看自己。

姜岱阳正深深看着吕芝莹,努力压抑那翻腾的心海,不止五天,是生离死别啊。

“我……我知道妳回来没多久,累了,我马上出去,妳好好休息。”他急急说了话,突然转身走人。

晓春、晓彤一愣,视线相交,怎么回事?每每二少爷见到主子,总是要纠缠一番,也不管时间对不对,早也好,晚也罢,不是要她泡个茶喝,就是要求她下回去找哪个茶农,不许甩下他,他也要同去。

吕芝莹也觉得二哥行事奇怪,再一想,也许五天前的事,让他明白两人不会有任何结果,若真放手了,也是好事。

姜岱阳快步出了屋子,仰看星空,深深的做了一个深呼吸。

袁平提着灯笼看着这几日特别沉默的主子,杵在一旁,不敢出声。是他看错吗?主子眼中似有泪光?

夜风拂来,带了点甜蜜的花香味,隐隐的还有点茶香。

姜岱阳努力压下眼中湿意,他终于见到她了!

隔了一世,重生的这一年,他年仅十六,她十二岁。

姜岱阳双手倏地握拳,他一定会一步一步慢慢走进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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