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嫁良缘 第六章 找到人生新方向 作者 : 千寻

裹住一身风尘,卫晟高坐在衙门大堂,肃厉眸光逐一扫过跪在堂下之人。

惊堂木敲响,衙役上前,将获罪的官员士绅押入狱中。

他出京是因为消息传来,有人在此看见卫慕棠,今上让他特地跑这趟,不料人没找到,却撞上一件民逼官死的案件。

讽不讽刺?圣贤书啃过千遍万遍,终于考上进士当上官,却半点人情事故都不懂,到地方上,啥事都没做,只忙着将地方官员与仕绅逐一得罪。

那些人是吃素的吗?得罪一回尚且能睁一眼闭一眼,然一旦让他们感觉这初来乍到的县官根本是处处针对,谁还能坐得住?于是连环计一出接着一出演,把个七品芝麻官搞到头昏脑胀,泥淖深陷,最终扛不住压力上吊身亡。

卫晟不愿轻视读书人,但这样的案例不会只有这一件,今日他凑巧遇上,折腾一通,把犯罪者全数送入监狱,但没遇上的呢?岂不是白死啦?

他没有心思同情这群只会啃死书,不懂庶务、不知变通的傻官,但他担心,倘若科举选仕,选出来的都是这种人……最终不是同流合污就是得上吊挂脖子,日久年深的,朝堂上还有几个人才堪用?

“将军,夏夫人求见。”柳师爷上前禀报。

夏筠的妻子见他做啥?别有冤情吗?他犹豫片刻后道:“带上来。”

柳师爷道:“将军,这样似乎不太好,夏夫人是女眷,遭遇这等祸事已经是有苦说不出,再将她传上大堂……要不留她两分颜面,在后堂接见?”

卫晟尚未回话,只见王捕头冷声轻哼,“柳师爷这是睁眼说瞎话?哪儿来的夏夫人,夏夫人半年前就死啦。”

半年前就死了?那这位“夏夫人”是借尸还魂,还是别有隐情?卫晟的视线对上柳师爷,他尴尬一笑,脸红了。

沈氏塞的银子还在兜里热着呢,他不过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卫将军那个眼神,好像他与沈氏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奸情似的,他哪里敢啊,家中有只河东狮,他可不想被撕了。

柳师爷伸手入怀,将五两银子掏出来,往案桌一摆解释道:“夏夫人自落胎后带着一身病症,只能长年卧床,打夏大人就任,后院以及人情往来都是沈氏张罗的。半年前夏夫人过世,大人便收了沈氏,久而久之大家便认了沈氏为夏夫人。”

王捕头又重重从鼻孔哼一声,他就是看不惯沈氏那态度,连个正式婚礼都没办,说穿了不过是个通房姨娘,还老拿自己当碟菜,指挥衙役像指使自家下人般,真真教人瞧不上眼。

“行了,柳师爷把银子收回去吧,让沈氏过来,王捕头与我一起会会沈氏。”卫晟挥手。

不管是正妻或姨娘,再怎么说死了能够依靠的男人心慌难免,若是能够帮上忙,他倒不介意伸伸援手。

“将军仁慈。”银子又重新收回兜里,柳师爷脚步轻快,转身唤人去。

卫晟狠狠定了数息才回过神,他万万没想到,夏筠的妾室竟是沈惜若,高青禾不是口口声声说她死了吗?不是临死托孤,连碑坟都立了吗?怎会出现在这里?

被卫晟这般注视,沈惜若心头一凛,卫将军……也瞧上她了吗?

瘦弱的身子裹在一件厚重的披风里,这样的穿着并不适合这个季节,可自从小产之后她总是怕冷,怕得厉害,但她知道自己委屈的模样很能吸引男人,于是她低下头,泓然欲泣。

她是真可怜、真委屈,还以为怀上孩子就能换来一场婚礼,就能顺理成章当上夏夫人,没想到夏筠把自己给弄死了,她受到惊吓,已经三个月的孩子硬是没保住,那可是男胎呀,夏筠始终盼着能有个儿子……

见卫晟迟迟没有动静,沈惜若抬起头,一眼便被他俊逸非凡的容貌给惊了心,如此英武伟岸的男子,又是个堂堂大将军,不知家中有妻妾否?她心动了,为加深自己楚楚可怜的样貌,她低下头,眼泪溢出眼圈,一颗颗掉在地上。

这是……勾引?卫晟心底有了几分了然,眼角扬起春风,口气分外亲切。“沈惜若,你怎么会在这里?”

沈惜若一愣,要落未落的泪珠挂在脸颊,更令人怦然心动,只是……她不记得见过对方呀!“将军认得贱妾?”

扬眉笑开,态度更添几分温柔,身子往前倾,他轻声道:“我与陈建禹有几分私交。”

是因为陈建禹?那个她极力想从记忆中抹除的男人。

成亲之前,爹爹告诉她,“我明白你属意高青禾,可高家贫穷,且今年高青禾秋阐失利,三年后能不能攒足银子再考一次乡试都很难说,难道你想当一辈子的秀才娘子?”

父亲的理智分析最终让她点头嫁给陈建禹,她以为等着自己的是好日子,没想到……

“你怎么会成为夏大人的妾室?建禹呢?陈家伯父伯母还好吗?”卫晟催促她往下说。

“公婆在我成亲不久后双双过逝,为了守丧,相公错过那年的会试,无法一鼓作气进入仕途,之后相公变得颓靡,他开始酗酒,接着又染上赌瘾,偌大的家业在他手里慢慢衰败,渐渐地相公脾气变得暴躁不已,每回心情不好,对着我们母女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生活让她痛苦不已,她愤怒抱怨,她将所有的不幸转嫁在女儿身上,当时她曾想过抛下一切,投靠高青禾。

但是回到家乡,方才听说他成亲了,有孩子了,她不认为清贫的高家还能负担多一个自己,就算跟了高青禾也不见得能过上好日子。

“你为什么不逃,为什么要让自己吃尽苦头?”他眼里与口气里有着满满的怜惜,只差没明说“当时我要是在就好了,你便不会吃尽苦头”。

卫晟没明说的话,沈惜若感受到了,她连忙回答,“后来相公死了,他被赌坊的打手活活打死。”

她没去收尸,她对陈建禹只有恨,那种男人死不足惜,她分毫不在意。

“天,快告诉我,建禹死后,你们母女怎么生活?”他表现出无比自责的样子。

她对卫晟的眼光很熟悉,不会错的,他是在心疼自己!既然如此,要不要再说得更可怜一点?或许他会因此收了自己,若有机会成为将军的枕边人……心底升起一股希望,她将故事往惨里说。

“我一个弱女子带着女儿,根本无法活下来,幸而遇到许山成,他是个衅夫,年纪虽然大些,但名下有几间铺子,身边只有一对年迈父母,他说愿意照顾我一辈子。在那样的情况之下,我别无选择,只能带着婉儿嫁进许家。”

“许山成是个好人吗,他有没有好好照顾你?”卫晟口气又温柔下几分。

她抽出帕子揉揉泛红双眼,摇头道:“谁知刚出狼窟又进虎穴,许家公婆脾气大,他们看不上带着拖油瓶的我,日日对我冷嘲热讽,经常把婉儿当成出气桶,稍有不满就咒骂毒打。成亲半年后,老迈的公公过世,婆婆竟说我克夫,逼着许山成贬妻为妾,另娶张氏为妻。”

一拳击向桌面,卫晟怒道:“岂有此理!”

那样生气呀,他定在为自己不值,沈惜若心头欣悦,脸上却不露半分,不会错的了,他定是对她有心!

心中笃定,她脸上更添哀愁。

许山成贬妻为妾令她憎恶极了,但她不敢表现分毫,反而对许山成更加温柔小意,处处体贴婉顺,幸而她容貌瑰丽,既识字又能背上几首诗,可以带得出门,硬是将粗鄙的张氏甩过几条街,否则恐怕她早早就流落街头了。

都说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果然,虐待她们母女的恶婆婆死了,怀上孩子的张氏也因为生产不顺母子双亡。

家人的陆续死亡让许山成心情恶劣,生意屡屡遭到挫败,最后到处欠债,家里连下锅的米都没了。

那个晚上许山成同她说话,口气温和,面带亲切,可是他却说:“不听老人言,是我最大的报应,当初我真不该娶你的。”

她不懂他怎会突然说这种话,但是隔天她明白了——许山成吞金而亡。

趁着债主上门之前,她卷走家中细软,带着婉儿趁夜逃跑。

沈惜若缓缓吐气,垂下眉睫,柔弱道:“不怪许家,是我命薄。”

“后来呢?”

她略过中间一大段,直接跳到最后,“士可杀,不可辱,我虽不是铁骨铮铮的男子汉,却也有几分骨气,我决定带着女儿离开。”

走投无路的她,下定决心投奔高青禾了!

一路迢迢,终于来到京城,她打听到高青禾在哪,也打听到他能干的妻子改换了高家门楣,就在她探听好所有事情,准备成为高家一员的同时……她遇见夏筠了。

夏筠是新科进士,正在等着派官,身边没有父母亲人,只有一个长年卧床的病妻,他正在找人照顾妻子。

在多方谋算后,她认为到高家作妾不如跟在夏筠身边,于是下定决心取代夏夫人,成为夏筠的妻子。

她作了一辈子官夫人的梦,有这么好的机会怎能不把握?

于是她探听到高家庄园在雾山山脚下,探听到每个月高青禾会带亲人到庄子上住两天,她便在附近租一间茅草屋,并在高青禾带妻儿出游时使了银子托人想办法交给他一张纸条,约他见面。

她其实很庆幸高青禾心里还有自己。

他依约来了,她告诉他自己病重将亡,欲将婉儿托付给他。那天他抱着她哭得很伤心,他说:“我从来没有背叛过你。”

他说:“我的妻子只是一个错误。”

他说:“请让我来照顾你……”

他说了很多,每句都情真意切,那是她第一次对他有了些许罪恶感。

决定将婉儿托付给他有两个原因,其一:拖油瓶的经历让她痛定思痛好生反省,如果她要成为夏夫人,就不能让婉儿在身边坏事。其二:她希望透过婉儿让高青禾永远记得自己,毕竟他曾经是她年少时候的梦想。

相交多年,她了解高青禾,他对自己说过的每句话都会实践,因此他承诺会将婉儿养大,就一定会做到。

于是高青禾离开之后,她便开始布置一切,她用五十两银子买通邻居,帮她演一场暴毙身亡的戏,邻居为她建坟立碑,再将婉儿带回家中暂养。

果然不到半个月,高青禾找来了,他给邻居二十两,并带走婉儿。

而自己也顺利跟着谋得官职的夏筠南下,她每天为夏夫人熬药,不是多添一点就是少加一点,使得夏夫人的病情不见改善。

半年过去,她终于生生把夏夫人给熬死,她在夏筠思念妻子喝得酩町大醉时与他有了夫妻之实,然后顺利接管他的后院,她知道自己早晚会成为官夫人,没想到夏筠竟把自己给作死了。

“你的女儿呢?”卫晟问。

“我必须挣钱养活自己跟女儿,只好把女儿托给朋友照顾,然后到夏大人身边帮佣。”

卫晟脸上笑着,心中却道:不尽不实,谎话连篇啊,帮佣直接帮到主子床上去?这种下人不直接打死还给收房?夏筠此般胡涂,死得不冤呐。

不过,他不介意她怎么胡说,反正早晚会揭穿真相。

“可我听说你是夏夫人。”卫晟刻意刺她两句。

沈惜若闻言,心下陡然一惊,不行!夏筠已死,断断不能让他坏了自己的好事,她急急辩驳,“绝对不是!那只是外人的猜测,我与夏大人只是主仆。”

“好吧,你求见我,想我怎么帮你?”

他终于提出来,太好了,接下来,她只要待在他身边,再主动两分,可怜三分……他会是她未来的倚仗,对吧?

忍不住扬高嘴角,官夫人算什么,如果能嫁给他,她就是将军夫人了呀,从此麻雀成凤凰,俯瞰世间美景。到时她一定要回到小镇上,回到娘家,让娘家父母看清楚,她是如何翻转命运的。

她柔声道:“如果卫将军方便,能不能带我入京,我想去找女儿。”

找女儿?她会吗?如果心里存了非分念头,她还会上高家把女儿给认回来?

他猜,不会的。

只是看着她,卫晟的目光越发柔和,笑容越发和蔼,他弯着眉,口气中捎带上些许暧昧,柔声道:“你想要我做什么,我都能为你办到。”

清晨醒来,发觉枕边仍有湿意。

总是在深夜时分,那些不愿意回想的人和事,会自动跳进脑海中,挑拨着你的心弦,促使你的哀伤。

她知道的,却不愿意躲开。

她想,也许要彻底伤心后才能浴火重生,所以她在夜深人静时放任情绪,哭一回,痛一遍,让眼泪敷着伤口,让知觉习惯疼痛,那么有朝一日,再想起过往,她便能不怨慰愤恨,便能以平常心看待人性自私。

推开被子,翻身下床,却发现……昨晚她不是关上窗户了吗?

想过半晌,总觉得没开,但,谁晓得呢,也许是自己忘记吧。耸耸肩,走到窗边,她把花瓶里的残花抽出来。

盥洗过后走进厅里,早膳已经摆在桌上。

卫晟回去的隔天,将军府送来一厨娘马嫂子和数不清的食材。

新爹爹感叹,“真是及时雨啊,要是再让榕丫头多做几天菜,你们就得为爹爹办丧事了。记住,墓碑上一定要刻着——死于中毒。”

慧榕听完后,呵呵一笑回答,“放心,就算整个墓碑都刻满这四个字,我也不会感到罪恶,做饭本就不是女儿的专长。”

“那你的专长是啥?”

“不知道吗?是半路认爹呀!”

那是新爹爹和姊姊的斗嘴日常,她每听一次笑一回,他们是对有趣的父女俩。

马嫂子又端两道菜过来,往桌上一摆,道:“我去请老爷和大姑娘用膳。”

“你去忙吧,我叫就好。”

慧槿快步往外走,经过爹爹房间时,窗户正开着,他背对着窗在洗脸,慧槿探头往里看,本想大声一喊吓吓人,但是,没想到被吓的人是她!因为桌子上正摆着的竟是新爹爹的胡子,所以他是易容的?

心下一悚,她捣紧嘴巴,退开两步,却一不小心碰到窗子旁的花盆,她飞快反应过来,一面跑一面丢下话。“爹爹吃饭,我先过去喊姊姊。”

老人家身形一顿,在听见这两句时松口气,放下肩膀,在确定脚步走远后,快步来到窗前,将窗户关上。

槿丫头……没看见吧?

慧槿加快脚步,跑到姊姊房前时弯下腰,抚着喘息不定的胸口。

没看错,她始终觉得哪里不对劲,若不是满头银发及那把胡子,那声“爹爹”她怎么也叫不出来。

所以他乔装改扮有什么目的?他图姊姊什么?

正准备敲门时,门从里面打开,慧榕看见妹妹脸色苍白,忙将她拉进屋里,递给她一杯水,问:“怎么了?吓着了?”

慧槿舌忝舌忝嘴唇,片刻后道:“姊姊,你知道『爹爹』的胡子是假的吗?他的年纪肯定没有外表看到的那么大。”

慧槿闻言,失笑道:“你发现了?”

“姊姊早就知道?”

“知道呀,胡子是黏上的,如果没有那把胡子,『爹爹』大概只有三十三、四岁吧!”

“既然知道,姊姊为什么还要留下他,不担心他别有所图?”

“别担心,听我慢慢道来。”她看着慧槿把水给喝下,才道:“小时候你总佩服我很会默书,可你知不知道,比起默书,我更厉害的是什么?”

“什么?”

“过目不忘,不仅仅是诗词文章,对于人脸,只要看过一眼,就不容易忘记。”

“所以,『爹爹』他……”

“对,我认得他,他是宫中太监吕公公。”她第一次进宫便是吕公公领的路,虽只见过一回,但她印象深刻。“他是贤妃娘娘身边的人,很得娘娘重用,在路边遇见他时,我猜想他应该是在宫变之后,贤妃娘娘入罪,而后被发送出宫的吧。”

“所以呢?”

“能力不足,我能为娘娘做的不多,就当为她看顾一下旧人吧。”

拿个太监当爹,姊姊的胆量真不是普通大。慧槿叹道:“姊姊打算一直这么心照不宣下去?”

“没什么不好,至少当公公的不会有多余心思,比起找个正常男人当爹更安全一些。”

看妹妹紧张兮兮的模样,慧榕笑着掐掐她的脸颊说:“别担心,别多想,人与人若不是有那么点缘分,是无法凑在一块儿的。走吧,吃饭去!”

慧槿闻言失笑,是啊,缘来聚,缘去散,缘分来去之间,主导了许多悲欢离合,也许吕公公和姊姊之间缘分未尽。

“好,吃饭去。”她起身与姊姊手牵手往外走。

“东西都备好了吗?”

“备好了。”她花了几天时间做了点胭脂,也进京买了些许,有这些工具辅助,帮人改头换面不是什么太大问题。

“用过早膳后,就去『美人关』走一趟,之后去看看几处铺子,如果有喜欢的就先订下来。”

“嗯,我合计过了,铺面不需要租太大的,既然决定卖顶级的昂贵胭脂,会进来逛的人就不会太多,我更需要的是能够上名门大户向贵人们介绍胭脂及指导用法的年轻小娘子。”

“你打算买人还是雇人?”

“先看看,如果牙行里找不到合适的就先雇用几个,反正制作胭脂这事我不打算假手他人,自然不会被学走。”

“不会太累?”

“这会儿对我而言越累越好,够忙就没有心情胡思乱想。”

“这话在理。看完铺子如有时间再去牙行走走吧,不过若有买人的想法,铺子不妨租大一点,最好后面还带个院子,以后好方便安置人。”

“可以考虑。”

两姊妹一面讨论一面走,进大厅时,新爹爹已经坐定,他带着几分心虚望着姊妹俩,见她们神色自若、毫无异色之后才悄悄地松口气。

“快来吃饭,不是说今儿个有事要忙吗?”

“是啊,待会儿要出门。”慧槿上前,帮爹爹和姊姊添饭。

卫晟犹豫着要不要敲门。

回宫复命后已近黄昏,他有点累,本想好好休息的,但是躺到床上,却翻来覆去辗转难眠,心无端的躁动着,最后实在是烦了,于是下床,带着令牌叫开城门,一匹快马来到闵家门外。

然后他又当了一回梁上君子,然后看见昏黄灯下那张恬静脸庞,再然后,躁动的心瞬间安定下来。

她在读书,读得认真而专注,他看着看着傻笑起来。

他飞身上树,寻根粗枝干靠着、望着,淡淡的幸福感浮上心头。

夜深人静,她吹灯睡着,他下树,确定她的呼吸沉了,他大起胆子推开窗户跳进屋里,借着三寸月光凝望那张睡颜。

他都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只觉得看过千遍也不厌倦,直到一声猫叫响起,他回过神……跳出房间,跃上枝头。

他在闵家大树上待了一夜,难睡得很,又有掉下树之虞,但是天亮时他却觉得精神饱满,心底还带上些许无缘无故的快乐雀跃。

不正常对吧?他也这么认为,但是……好像打从见过慧槿第一眼之后,每次在她身边他都很难正常。

当炊烟升起,他跳出闵家围墙,待在门外,带着一丝期待、一丝盼望,期待重逢时,她会对他说:真想你呀。

这些只是想象……但光是想象,心又满了……

当门打开,慧槿看见卫晟时吓一大跳。

已经过去大半个月他都没来,奇怪的失落感让她自嘲,不过是句玩笑语,她怎就当真了?怎能认定他一定会再到桂花村?

这样的自嘲几乎每天都会出现一遍,但是,他来了……四目相对间,她竟然不知道要说什么。

他先开口了。“要出门?去哪里?”

“去『美人关』。”她没打算隐瞒。

如果是正常男人应该会问吧,问:“良家妇女去那里做什么?”

或是会说:“好好过日子,别惹事生非了。”

但他只道:“我陪你们去。”

让人讶异的回答,但慧槿不觉得突兀,好像他本来就会这么说,至于为什么有这样的认定?她不知道。

“好啊!”慧榕看一眼卫晟和妹妹,也是啥话都不讲,跨两大步率先往前走。

不久,她们坐上阿良哥家的牛车,而卫晟骑马跟在旁边。

慧槿没说话,只是把头抬得高高的,让迎面而来的春风洗涤眉心忧郁,倒是慧榕不避嫌,有话就接,没话就找话聊,一路上与阿良哥和卫晟话搭着话,进了京城。

“美人关”之所以是京城最负盛名的青楼,并非侥幸,它有旁人没有的特色。

不说里面的装潢器物与众不同,连招呼顾客的下人气质都不一般。

有人说,“美人关”的老鸨、龟公和伙计,堪比高门大户的小厮丫头和管家、嬷嬷,至于打手保锣自然是府卫罗。

因为他们用词文雅,举止大方,行礼如仪,规矩让人挑不出半点差错,如果不是招牌上明明白白写着“美人关”三个大字,进到店里,不晓得的还以为是进了哪个公侯伯府呢。

一进门先是间大屋子,里头的伙计会按客人需求领着人到姑娘院子。

“美人关”的姑娘不多,林林总总加起来不过五十来个,每个人都有自己小院落,不大,只有三间房外加一个小院子,但比起其他青楼,姑娘们的房间一个挨一个,这边办事,隔壁还能听见喘息声,两方人马下意识就较量起来自是要好得多。

院子中间围着一个大舞台,舞台前方有二十来个亭子,每月“美人关”会推出一出新戏码,逢十就开演一场。

表演者是“美人关”里的姑娘,而亭子总是新戏刚推就早早被人给预订满了。

“美人关”的姑娘与外头姑娘相比大不相同,不仅懂礼仪、习规矩、多才多艺,还得有演戏的本事,因此敢走进“美人关”的,口袋里不放几张百两银票哪儿说得过去?

现在是大白天,没有客人,有的姑娘聚在舞台前方排戏,有的姑娘坐在亭子里,或练字,或写诗,或两两对坐切磋棋艺,“美人关”的姑娘普遍上进。

慧榕领着妹妹和卫晟穿过舞台,正准备往青窈院子走去时,亭子里一名正在与人对弈的男人放下棋子朝他们走来。

男人相貌普通,是那种看过十遍都很难被记忆的长相,但身材硕长,举止间自有一股气度,他脸上带着温润笑意,未曾言语却让人感觉舒服,想要亲近。

“临阵磨枪?闵先生这是来给青窈信心喊话?”

莫颜一开口,嘴巴臭极了,但这么臭的嘴、这么挑衅的表情,却还是让慧榕讨厌不起来。

“莫公子这话说得……绿眉稳赢了吗?”慧榕下意识抬高下巴,倨傲起来。

“说不上稳赢,但至少有八成赢面。”

绿眉的底子本就比青窈好,上一年的“业绩”是青窈的两倍,若不是后半年青窈决定“弃文从舞”,可能会输更多,更别说绿眉还是去年的花魁娘子,有老客人鼎力相助,躺着选都能赢。

“那么莫公子就等着青窈抢下那两成吧。”慧榕气势不输。

“这么有信心吗?那么闵先生要不要赌一赌,倘若你真能助青窈翻盘……一千两?”莫颜笑道。

一千两?很好,非常好,但是她……没有。

慧榕很想下注,无奈阮囊羞涩的人没有资格呛声。

见她一脸便秘,莫颜笑得眉弯眼弯,硬是生出几分风流洒月兑,让慧槿看呆了。

姊姊曾经评论莫颜,她说:“此人能文能诗亦能谈,雅时有出尘气,俗时有诙谐心,可以令人解颐忘忧。”这样的男人,会很有趣的吧?

慧槿很少盯着一个男人看,但她盯了,因而站在她身后始终没有出声的卫晟冷下脸,他很少对初见的人产生恶感,但慧槿的“看呆”让他对莫颜非常不爽,二话不说,他道:“赌了。”

卫晟的声音让从头到尾目光始终定在慧榕脸上的莫颜分神,转头望向卫晟……莫颜低眉浅笑,当年的京城首霸呀!

慧槿心急,忙把卫晟拉到旁边,低声问:“你干么凑热闹。”

“青窈不会输,有钱当赚直须赚,莫待无钱惹心烦,赌了!”他一面说一面朝莫颜抛出警告目光,警告他别乱招桃花。

慧槿叹息,纨裤子弟都是这样曲解诗词的吗?何况他哪来的信心啊。

“赌博这种事有输有赢,哪是你说不输就不输的。”姊姊赚钱不易,现在又有个爹爹要养,存钱都来不及了,那能说赌就赌,何况……是千两银子呢。

“绝对不会输。”卫晟道。

有慧槿加入,青窈输不了,至于慧槿能带给青窈什么帮助?对不起,他还真的不知道,但他就是对慧槿充满信心。

“说哪门子大话,你和青窈很熟吗?还是那天匆匆一瞥你便看好她,对她存了心思?”她没好气地翻个大白眼,很想训他一顿。

她的大白眼令他心情飞扬,抓住她的手腕急急追问:“你是在意我和青窈相熟,还是在意我对她存了心思?”

他提出问题,她被堵上嘴。他们是什么关系啊,她凭什么在意?这话问得人多尴尬,害得她一口气卡在喉咙,顺不下来,念着了……咳咳咳,她连咳数声。

他抚上她的后背,连忙解释。“别生气,我对青窈没有心思,也不打算和她熟识。”

不解释还好,这一解释,好像他们之间真有什么旁人不知的牵系。

“我没生气!”她回道。

“那也别伤心。”

天呐天呐,她哪有伤心,他把话越扯越远了。好不容易止住咳嗽,她方道:“我没有生气,更没有伤心或在意,我只是你的嫂子。”

他没有哥哥,哪来的嫂子?他憎恨这个称呼,因此从不喊这两个字,不过……她越急,他便越痞,她越想把关系厘清,他就非要搅出一池混水,搞得两人暧昧不明。

“所以你是关心?没事的,别担心,我已经不纨裤了,很少再进这种地方。”

什么关心,他这是要让谁乱想呀!

不能再往下扯了,越扯越乱,她急忙澄清,“我只是担心银子,别忘了我身无分文。”

“如果是这个就更别操心了,输了算我的,赢了算你的。”他从怀里取出银票,拉起她的手,打开她的掌心,摆上!

还真的是一千两?“你的银子是大风台来的吗?这么没成算,就算金山银山也会被你挥霍一空。”

闻言,他受教,认真点头,却回答得很痞。“你说的对,我对银钱没成算,家中库房又没人管,我还真不知道自己有多少身家,要不,你帮我管着吧。”

这、这……这种话能够随便说的吗?垮下肩,她不知道他怎么了,怎就是会把话题扯到让人胡思乱想的地方?

另外一边,有卫晟的准话,慧榕底气十足,有挑衅资格了,扬眉道:“我赌!”

两成胜算?那是谦虚的说法,有慧槿出手,两成就能迅速膨胀个三、四倍。

“真要赌?那么这回闵先生可得愿赌服输。”

“我哪次没有愿赌服输?”

花魁娘子可不是他们之间的第一场赌约,过去的赌局两人互有输赢,更别说她那幢新宅子的青砖还是从他口袋掏出去的。

“两个月前的棋局。”他略略提醒。

“两个月前,我不是……”慧榕突地住嘴,想起来了,她难得地脸红。

那次下棋,她输了……她知道莫颜棋下得好,否则棋艺老师就不会是他,但是从小学棋,能赢过自己的人寥寥无几,她便是凭着这股意气硬是同他拼上一局,没想竟会输到三子,那是天大的打脸啊。

她输了,他有权提出一个要求。

他说:“我要闵先生亲手做一顿饭请我。”

她做的饭菜要是能入口,“爹爹”就不会上吐下泻,生生瘦掉一圈肚子。

但对方要求已提,她只能硬着头皮应下,可是……两个月过去了,她的厨艺如逆水行舟,不进反退,还一路退到大海边儿。

“能换个要求吗?”她这不是反悔,而是单纯为他好,她真不想担上过失杀人的罪名。

“这是你愿赌服输的态度?如果闵先生都是……”

眼看他就要滔滔不绝往下叨念,慧榕急忙将手臂打直,五指立在他面前,咬牙道:“行,等花魁娘子选拔结束,我立刻兑现赌约。”

丢下话,落荒而逃,她拉着慧槿往青窈院子方向快走。

卫晟跟在两人身后,只是在经过莫颜身边时,一股若有似无的气味钻入鼻息间,他眉眼微动……

经过慧槿的巧手,青窈变成另一个人,揽镜自照,她几乎认不出自己了,如果她天生这副样貌,哪还有绿眉的事。

“天,怎么办到的?闵娘子教教我吧。”青窈恳求,她愿意许以重金,习得这项手艺。

“可以的,不过在花魁娘子大会上还是让我帮你吧,免得出错。”

慧槿心想,要开胭脂铺子,就得将化妆方法给传出去,花魁大赛是个不错的出发点,不过妆容必须有所分别,世家姑娘更喜欢端庄柔美的粉容,而花魁得以艳丽亮眼为重。

“真能教我吗?”青窈讶然,这是门能够赚钱的手艺,寻常人哪舍得往外传。

“当然可以,我今天并没有画得太浓,只是强调眼妆,我在你的眼睛四周画上细细的线条,刷浓睫毛,就会让你的眼睛看起更大更明亮,如果我在你的下巴和鼻梁打上阴影,自会让你整张脸看起来变得比较小,五官更清楚。”

慧槿耐心解释,她已经很久没有和旁人讨论化妆之事。

待字闺中时,不管姊妹们是否嫉妒她,但只要提到化妆、有求于她,姊妹们都会表现出异常的亲切和气。

“闵娘子描眉毛的方式似乎也不太一样。”青窈问。

“对,我在画眉之前先将眉毛修出想要的形状,柳眉、弯月眉、剑眉……眉毛往往会表现出你想被旁人认定的性格,只要眉形略微改变,与人的感觉就会截然不同。”

慧槿在研究这些上头花费不少功夫。

慧榕常笑道:“你只要把花在这上头的时间拿去背书,就不会老是挨先生罚了。”

但……她乐意呀,把女人变得更美丽,会令她心情愉快,所以她也喜欢设计衣服款式、发式,这个“不登大雅之堂”的本事直到洛姑姑进府后才被正视。

洛姑姑告诉父亲,在后宫,所有女人都想尽办法让自己有一身好颜色,用以固宠,从此她便能光明正大研究脂粉霜膏,做出比外头铺子更好的妆品。

“以后要麻烦闵娘子了。”

“能帮得上忙的自然没问题。”

慧榕打断两人的交谈,道:“这事以后再说,你先把比赛的曲子再弹一遍给我听听,我看看还有哪里需要修正。”

就算一千两是卫晟口袋里掏出来的那也是钱,更重要的是,这输的不仅仅是银子还有面子,她从来都不服输的,当然得卯足劲儿准备。

慧槿站到旁边,听青窈弹过一遍之后,慧榕也弹一回,同样的曲子在两人的手指下奏出迥然相异的感觉。

慧槿看着姊姊姣美的侧脸,心道:不一样了呢,当年那个隐忍又城府深沉的女子变得自信,眼底发出的光芒让人心动。所以自己也能变成这个样子吗?

这些天姊妹俩促膝长谈,慧榕说:“你想变成什么样子,就得用什么法子活。”

那次她敷上厚粉,试图遮掩脸上的憔悴。

慧榕说:“妆容就像是面具,只能让人暂时美丽,如果你永远觉得自己不幸,永远觉得世界亏待你,那么你便会怨慰愤怒,心生妒嫉,长久下来,就算戴上再厚的面具也无法阻止自己面目狰狞。如果你永远自伤、自抑、自恨,那么活得畏畏缩缩的你,如何长出一张自信娇容?”

她说:“我也不愿意自伤自郁、怨慰愤怒,可是……”

“很难?我懂。”姊姊拉着她走到窗边,指着墙下的孤挺花。“我们都在花信之期,遭遇一场狂风暴雨,导致花朵凋萎、枝叶分离,但是太阳升起、太阳落下,日子一天天过去,如果我们打定主意留在那个风雨夜,就感受不到微风的轻柔、阳光的美好。慧槿,再难你都得走出来,否则你将会错失重新生意盎然的机会。”

道理都懂呀,因此她总是对自己喊话,她让自己忙碌,不断告诫自己,每个新的一天,都必须比前一天更好。真的,她用尽全力说服自己,她越来越相信她会变成崭新的闵慧槿!

轻轻打开门,她走出青窈的小院,重新来到舞台前,她看着粉墨登场的姑娘们,她们起劲地吊着嗓子、压腿下腰,有人不断旋转跳跃,摔倒了,站起来,再摔,再站,彷佛感觉不到疼痛似的。

这里的姑娘,每人背后都有一篇哀伤故事,但她们依然顺顺当当地把日子往精彩里过,她们比自己都还小呢,她们能行,她必定也行。

再度扬起笑眉,是的,她可以!

“在开心什么呢,走啦。”

慧槿回神,勾出笑脸,对送姊姊出门的青窈道:“下次再见。”

走出“美人关”,热烈的阳光洒在脸上,令她张不了眼,微眯眼睛,她对姊姊笑道:“接下来去哪儿?”

慧榕没回答,却定定地望住她的眉眼,道:“妹妹不同了呢。”

她下意识回答,“我会越来越不同。”

是真想开了?慧榕一笑,握住妹妹的手。“这样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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