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掌佳茗 第三章 喜堂削颜面 作者 : 季可蔷

阳城东边,一条宽直的大路上,陆家的府邸占了整条街,此时府内处处张灯结彩,府外车马络绎不绝,来访的宾客个个都携了重礼来吃喜酒,衣香鬓影,一派喜气洋洋。

新娘子已于一刻前下了花轿、跨过火盆,如今正羞答答地牵着新郎手上的红彩带,两人一前一后,缓缓来到气派敞亮的正厅。

即便是早已走过千万回的自家宅院,陆振雅仍小心翼翼地数着步伐,默默记忆着方向,月娘跟在他后头,偶尔能由彩带的拉扯中感觉到他步履的迟疑,却因为此时自己覆着红盖头,只能专注于眼下的地面,纵然想帮忙,也是有心无力。

正厅里早已挤满了前来观礼的宾客,陆老太太在一群通家之好的老太太与年轻媳妇的簇拥围绕下,高坐于堂上,为儿子与媳妇主持婚礼。

听着众人奉承道喜声不绝,陆老太太表面笑得合不拢嘴,其实暗自有些心慌,深怕自己那个倔强的独生子转念一想,又反悔不肯成亲了,直到看见新郎牵着新娘走进来,这才松了口气,笑得更真心了,脸上折子都显了出来。

陆振雅脚踏红毯,往母亲的方向走了几步,忽然有个小男孩咚咚地朝他脚边跑过来,陆振雅一时闪躲不及,差点撞上,一直在一旁紧盯着的宋青连忙上前,作势抱起小男孩,却是暗暗伸臂扶了陆振雅一把,助他站稳。

“爹!”小男孩约莫四、五岁大,相貌十分俊秀可爱,在宋青怀里挣扎着,委屈地朝陆振雅喊了一声。

陆振雅一震,低声喝斥。“元元,你怎么在这里?”

“元元不要爹娶后娘……”小男孩话语未落,就教宋青掩住了嘴,交给急急赶上来的女乃娘。

女乃娘知道自己没看好小少爷,让他冲撞了喜堂,到时陆老太太还不知会怎么责罚自己呢,一句话都不敢多说,抱着小男孩就慌忙退下。

但这一幕已然落入了宾客眼里,众人纷纷交换着八卦的视线。

月娘也听见了这番响动,猜到这突然闯过来的小男孩就是陆振雅已和离的元配潘若兰所生的儿子陆元,据说还未满周岁,他的生母便丢下他离开陆家,与苏景铭勾搭在一起。

想来也是可怜……

月娘正感叹着,忽然感觉到手中的红彩带一紧,她一时有些莫名。

距离她前方约莫五步处,陆振雅听见宋青上前报告,脸色一凛。

“苏景铭来了?”

“是,已经在前院门口了,他说是上门来贺喜的,王总管不好拦他……”宋青顿了顿,补充一句。“潘若兰也来了。”

陆振雅咬了咬牙,握着彩带的手不觉揪紧。

他想过苏景铭或许会趁着陆家办喜事,上门来一探虚实,却不曾想竟连潘若兰也跟着来了……那女人,怎么有脸!

“元元呢?还在这里吗?”他担心儿子万一与生母相见,幼小的心灵能否承受得住。

“小少爷的女乃娘已将他带回后院了。”

“那便好。”陆振雅稍稍放下心。

“大爷,那苏景铭与潘若兰……”

陆振雅冷冷扬唇。“来者是客,既然他们想来喝杯喜酒,陆家也不是招待不起。”

宋青忧心地瞥了主子一眼,只见主子脸上的血色越来越淡了,显然是身子不好受,但此时此刻自己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暂且退在一旁,掌心一翻,暗暗在指间扣了几根银针。

若是苏景铭胆敢轻举妄动,索性就用这喂了麻药的银针先弄晕他再说!

虽然视线被遮蔽了,月娘仍敏锐地察觉到周遭的气氛起了变化,宾客们原还叽叽喳喳、小声交谈着,此刻已是静声屏息,似乎正期待着什么。

“吉时已到,行拜堂仪式——”

负责引导婚仪的赞者双手摊开一幅书卷,一脸庄严肃穆,抑扬顿挫地念起祝辞来,念罢,高声扬嗓。“……新郎新娘献香。”

“跪,献香。”

“跪,叩首、再叩首、三叩首。”

随着赞声唱响,陆振雅携着月娘一同下跪,献香叩首。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礼成!送入洞房……”

“且慢!”一道温和的嗓音蓦地扬起,懒洋洋的,乍听之下并无攻击性,彷佛只是随口这么喊了一声。

众宾客闻言,却是同时一震,认清来人后,人人眼里皆是燃起了热切的火苗,眼睛一眨也不眨,满心期盼着能看一出好戏。

谁都知道,这两年苏家与陆家在江南的茶叶市场上争得厉害,陆家虽然凭着之前打下的江山,至今仍稳稳地踩着苏家一头,但这苏家少主也不是好相与的,机变百出,手段精明凌厉。

最教人惊奇的是陆振雅和离的前妻如今竟成了苏景铭的女人,两人还携手来贺陆振雅再娶续弦,这其中种种精彩骇俗之处,不说个三天三夜哪能畅快!

明知在场诸人都等着看笑话,陆振雅仍是一派淡定,转头精准地面对苏景铭出声的方向。“苏兄有何见教?”

“见教不敢!”苏景铭笑得温文儒雅。“陆兄,咱俩从前在书院也曾有过同窗之谊,小弟素来仰慕陆兄才华洋溢、足智多谋,今日是你大喜,我怎么能不来讨一杯水酒喝?”

“那便请苏兄稍候,在下将内人送回洞房后,自会来敬苏兄一杯酒……”清亮的眸光扫室周遭一圈。“也谢谢今日所有特意拨冗来参加我陆府喜宴的贵客,在下甚感荣幸,铭感五内。”

“好说、好说。”

陆振雅语气温煦,眼神也看似平静无波,众人触及他的目光,却不知怎地心跳都乱了一拍,略不自在地避开视线。

陆振雅轻轻拉了拉彩带,示意月娘跟他走,月娘正欲举步,只听苏景铭好整以暇的声音又响起。

“陆兄,何必急着入洞房?大伙儿都还没看过新娘子呢!”

陆振雅动作一顿,月娘更是暗恼,用力咬了咬唇。

这苏景铭明显是来挑衅的,故意当着众人的面给陆振雅难堪,偏还一副含笑打趣的口吻,实在可恶!

陆振雅忍着气,淡淡开口。“在下与娘子是依循古礼而成亲,且娘子初为新妇,必是心头忐忑的,不便就此见客,还请各位体谅。”

这话说得客气,其实是暗示苏景铭不知礼数,但苏景铭也不知是听不懂,还是执意挑事,又笑着扬嗓。

“陆兄向来清高,见过的世面也多,寻常女子怕是难以入你的眼,小弟听闻你这位新娘子出身乡野,是个农家姑娘,倒是好奇是否有何特别之处……”说着,苏景铭有意无意地停顿数息,等着自己这番言语在众宾客心中发酵生疑,见火候差不多了,才又继续添柴。“在座皆是亲朋故旧,就让新娘子见个礼又何妨?陆兄如此在意,莫不是怕含在嘴里的宝贝不小心让人给叼去了?”

最后一句话一落,苏景铭当即朗声笑起来,就好像只是交情好的兄弟间随口说了一句无伤大雅的玩笑话。

但这可一点都不好笑啊!

众人看看低着头藏在红盖巾底下的新娘,又看看小鸟依人地偎在苏景铭身旁的潘若兰,莫非这苏景铭叼了人家一个宝贝还不够,还对另一个有肖想?

陆老太太变了脸色,宋青更是为主子感到盛怒,忍不住开口。

“苏大爷,请你慎言!”

苏景铭淡淡睨他一眼。“我与你主子说话,有你这个奴仆插嘴的分吗?”

宋青一凛,气得握紧双拳,扣在手间的银针差点就想不顾一切地发出去,陆振雅彷佛感觉到他的情绪,安抚地拍了拍他臂膀,上前一步,朗声扬嗓。

“阿青从小就跟在我身边,与我同吃同住,我俩虽名为主仆,实则比亲兄弟还亲。且阿青为人端方,重情重义,我对他只有百般信任,不像有些人,明着与你称兄道弟,背后却能阴险地捅你一刀,眼中只有自私自利,何来义气可言!”

陆振雅嘴上固然是在称赞宋青这个好兄弟,却谁都能听出他同样是在嘲讽苏景铭重利轻义,不值得相交。

苏景铭笑容一敛,差点端不住脸上的表情,月娘的脸藏在红盖巾下,悄悄抿唇微笑。

想自己前世是如何匍匐在苏老太爷脚下,祈求着他给自己与母亲留一条生路,此时听陆振雅义正辞严的教训这心机卑劣的小人,她心下倍感舒爽畅快。

见众人投向自己与苏景铭的视线开始带上几分嘲笑,潘若兰不由得有些心惊胆颤,她拉了拉苏景铭的衣袖,想劝他还是算了吧,却见他阴沉冰凉的目光射来,顿时打了个冷颤。

不能教景郎在这种场合失了面子,既然他将自己带来了,想必是盼着自己能派上用场。

潘若兰想了想,硬着头皮,故作委屈地看向陆振雅,柔腻扬嗓。“陆大爷,妾身知道你因为我的事,对景郎不免有些偏见,但感情的事是不能勉强的,景郎一表人才、气度磊落,更待我如珠如宝,我心里也只有一个他,妾身对景郎……实在仰慕,情难自禁……妾身知道自己对不起你,你若是恼怒,就直接冲着我来吧!这辈子就算妾身欠了你的,来世我做牛做马,必不敢有任何怨言。”

这番话,直接将两个男人之间的不和定调为陆振雅被抢了女人,心中不忿吃味,而潘若兰之所以选择苏景铭,也是因为他比自己的前夫更加优秀体贴。

好贱的女人!

月娘气得咬牙,没想到潘若兰竟然这般自甘下贱,借着踩前夫一脚,高抬情郎,不惜弄脏了自己的名声,也要捧着苏景铭。

该说这女人愚蠢呢?还是那苏景铭真的有这么大的魅力与手段,能哄得她晕头转向?

月娘忿忿不平,陆老太太更是胸口发闷、浑身颤抖,起身指着潘若兰,恨得泛红了眼圈。

“贱妇!我陆家当年聘你为媳,真真是、家门不幸……都怪老身与我儿他爹,识人不清,差点误了我儿终生……”

陆老太太一口气喘不过来,眼前一黑,当即软倒。

“老太太,您怎样了?老太太……”陆老太太身边的丫鬟顿时慌张起来,一边替老太太揉着胸口。

陆振雅听见骚动,冷声斥道:“都慌什么?还不快把我母亲扶回房里!”

“是。”

几个丫鬟忙护着陆老太太往后院去,一干来贺喜的宾客亲眼目睹这混乱的场面,皆是瞠目结舌、呐呐无言。

厅堂内一片沉闷的静谧,陆振雅眼睛看不见,却能感觉到所有人看向自己的眼神复杂,似是同情,又带着轻蔑。

他胸口一堵,头更晕了,极力压抑的寒毒又蠢蠢欲动起来。

不好!

见陆振雅身子摇摇欲坠,似是站立不稳,宋青脸色一凛,当机立断朝门口守着的护卫比了个手势,不一会儿,厅堂外便响起一长串劈里啪啦的鞭炮声,如雷般的轰隆巨响惊得众人都吓了一跳。

趁宾客们注意力转移时,宋青原欲上前扶陆振雅一把,月娘却抢先一步,投入陆振雅怀里。

绣着娇艳海棠花的绸巾翩然落下,她如乳燕投林,娇娇地依偎着男人,小脸埋在他胸膛,藕臂紧紧地环抱着他的腰。

软玉温香抱满怀,陆振雅心韵彷佛都短暂地停了一息,强忍着脑门剧烈抽疼,嗓音微哑。“你……做什么?”

“抱紧我。”她踮起脚尖,贴在他耳畔低喃。“我会撑着你,不会让你倒下。”

陆振雅愕然,还来不及反应,月娘已扬起娇脆急促的嗓音。“爷,月娘好怕……”

陆振雅愣了愣,半晌,会意过来,温声安抚。“不怕,只是鞭炮声。”

他顿了顿,微微犹豫着,终于还是抬起双手,捣住月娘如贝壳般莹润细致的耳朵。“我捣着你,这样你就听不见了。”

他语气温柔,面上的神情更是温柔似水,在如雷贯耳的鞭炮声里,男人的手捣住女人的耳朵,一个那么坚实可靠,一个那么柔软娇弱,亲匮又甜蜜的画面就这么安静地定格在四周每个宾客眼里。

潘若兰看得瞪大了眼,心下刹时五味杂陈,她从不知晓陆振雅也有这般体贴的一面,他看着自己的时候,从来是不带情绪的……

不过是一个出身农家的野丫头,能进陆家的门,也只是因为他的病需要冲喜,凭什么那样旁若无人地靠在他怀里,享受他的柔情密意?

凭什么!

自己难道有哪点输给那个野丫头吗?

潘若兰胸口闷闷地堵着,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苏景铭讥讽地瞥了她一眼,接着望向与陆振雅亲密相偎的女人,却是若有所思。

鞭炮声停了,陆振雅的手也缓缓松开了月娘的耳朵,指尖似有若无地抚过月娘耳缘时,激起了她一阵颤栗,耳根也隐约泛红。

她这才感觉到自己这举动有些不妥,当众与他亲密约莫也震惊了堂上宾客,她不自在地缩了缩,下意识地就想躲开,却顾忌着他的身子,并没有立刻放开他,只是悄声低问,“你站得住吗?”

温热的呼息吹在陆振雅颈间,带着一抹女子特有的馨香,陆振雅顿了顿。“我没事。”

他淡淡一笑,接过宋青捡起来的红盖头,刚刚重新替她覆上,苏景铭嘲弄的嗓音便响起。

“陆兄又何必多此一举?许是老天爷的安排,要教我们大家伙儿都见见新娘,小弟实在好奇,究竟是如何如花似玉的小娘子,能得陆兄如此珍爱?”见陆振雅一脸沉冷,苏景铭又连忙说道:“是小弟说错了话,毕竟没有哪个新娘子愿意被拿来跟夫家的前任娘子相比,小弟一时嘴快,请陆兄与小娘子千万勿要介意。”

这分明是在暗示月娘觉得自己上不得台面,比不上陆振雅的前妻,这才不敢在众人面前亮相。

陆振雅剑眉一蹙,正欲发话,月娘轻轻按了按他的胸膛,示意他稍安勿躁,盈盈转过身来,脆声启齿。

“小女子素来听闻阳城书院学风严谨,作育无数英才,本以为苏家大爷曾是我家夫君的同窗,必是有一番风骨的,想不到……”她刻意一顿,摇头叹息。“原来也是良莠不齐,不过尔尔。”

这话一出,不仅苏景铭脸上难看,在场几个还在阳城书院念书的子弟更是感到颜面无光,不觉纷纷望向苏景铭,眼神怨慰,一粒老鼠屎能坏了一锅粥,阳城书院的名声可不能就此败坏。

“苏家大爷既然这般不顾礼节,小女子也没什么好不敢见人的……”纤纤素手一扬,果决地摘落了红盖头,露出一张欺霜赛雪、清丽无双的容颜来。

众人震慑,皆倒抽了口气。

据闻陆家这位新娘是在乡间长大的,既不是大家闺秀,也称不上小家碧玉,还有人碎碎闲言说是陆老太太因为唯一的儿子近日病重,才不得已听了算命的话,聘了这个农家丫头来冲喜。

一个出身乡野的姑娘,德容言功能好到哪里去?必然是粗鄙不堪,也难怪无论苏景铭如何挑衅,陆振雅也坚持不肯让自己的新娘子见了光。

却是令人万万料想不到。这女子不仅言辞犀利,颜色更是一等一的好,丝毫不逊于潘若兰,甚至更胜几分。

数十道好奇审视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月娘毫无所惧,只是嫣然一笑,一时如春夜花开,令人心醉神迷。

苏景铭震惊地瞪着她,这陆振雅续弦的妻子竟是长得如此绝色?

他怔怔地,片刻才察觉自己失了神,顿时郁恼不已,压抑地握了握拳。

长得好又如何?终究是个无知的乡野村妇,小门小户的,想必得不到什么好教养,又如何能做好一个大户人家的媳妇,掌得起一府的中馈!

月娘彷佛看透了苏景铭内心所思,樱唇一扬,似笑非笑,苏景铭一愣,心头登时警铃大作。

自己是怎么了?明明是来陆家踢馆,借着惹恼陆振雅,趁势当众揭破他此刻早已沉祠缠身的真相,怎能糊里糊涂地被他这位新娶的娘子给带偏了方向?

苏景铭定了定神,转向一旁默然不语的陆振雅,表面倒是看似从容淡定,任由自己的媳妇发挥,但那逐渐发青的脸色可掩不住他此刻正受着病痛折磨的事实。

“陆兄,你是怎么了?看来脸色似乎不大好?”他假作关切地高声问道。

月娘见苏景铭目光落在自己夫君身上,暗叫不好,莲步轻移,刻意挡住了陆振雅正苦忍冷颤的身子,一双妙眸却是望向潘若兰,淡淡开口,“这位就是潘娘子吧?”

“是又如何?”潘若兰眼神警惕。

“小女子出阁前,家母曾千叮万嘱,要我嫁入夫家以后,必当遵循三从四德,其实无须家母教导,小女子也必会对夫君全心全意,相夫教子,做好陆家的媳妇。”

两个女人针锋相对,顿时吸引众人注目,一时顾不得观察陆振雅,正好给隐在月娘身后的他一个喘息的余裕。

只见潘若兰脸色难看,嘴唇褪了血色,微微颤抖着。“你说这话……是何用意?”是在嘲讽她红杏出墙吗?

“原来潘娘子听不懂?也难怪了。”月娘似笑非笑,没再多说,却人人都听出了她话中未尽的含意。

潘若兰自然也领悟了,勃然大怒,恨得养得长长的指甲都掐入掌心肉里。“你……”

月娘却是笑容越发灿烂。“如今想想,小女子其实应当感谢潘娘子,若不是你有眼无珠、背信忘恩,也不能让我得了这个便宜,嫁得一个绝世好郎君。”

潘若兰又惊又怒,说不出话来,苏景铭掩下眼底对她的嫌恶,朝月娘一声冷哼。“想不到陆家新任的主母是这么一个伶牙俐齿的女子!倒是很会说话,只不过一个女人要想在这世上安身立命,可不能只凭一张巧嘴。”

“苏大爷说得是,若是镇日只晓得东家长、西家短,拿别人的家事来嚼舌根,自是落了下乘。”

一番话说得在场诸位宾客一个个都讷讷的,神情尴尬窘迫,他们可不就是抱着看热闹的心理在看这出戏的吗?

“我家夫君满腔诚意来求娶小女子,自然不是因为我会说话。”

“那是为什么?”

“因为陆家是茶叶世家,而我朱月娘,担得起做这茶家的主母。”月娘挺直背脊,吐字清晰,掷地有声。

陆振雅刚刚调过息来,听闻此言,不禁心头一震,即便看不见他这位新妇的脸,也能想象得到眼下她的神情该是如何坚毅,闪耀着咄咄逼人的神采。

这女人是哪里来的自信?

陆振雅正疑惑着,潘若兰已沉不住气,指着月娘就尖利地骂道:“你倒是敢大言不惭!就凭你一个农家野丫头?”

“潘娘子若不信,可愿与我比试一番?”

“比什么?”琴棋书画、刺绣女红,潘若兰不信自己哪样会输给这野丫头!

“茶家的娘子,比试自然与茶有关,不知潘娘子可有这胆识,与我斗茶?”

斗茶?

潘若兰愣住,无措地看了苏景铭一眼,而后者早已沉下了脸,眼神阴鹫。

苏景铭踏着重重的步伐离开,潘若兰几乎是一路小跑地随在后头,就连坐上苏家停在陆府的马车时,苏景铭都没有回头拉潘若兰一把。

潘若兰一愣,只得将玉手放上守在一旁的丫鬟臂上,提裙上了马车。

车夫驾地一声喊,马车快跑起来,潘若兰一时坐不稳,扑在苏景铭怀里,慌慌张张地抬头,郎君依旧是那副冷脸,她蓦地感觉更委屈了。

“景郎,你生气了吗?”

苏景铭不吭声。

“我知道方才……让你失望了,可我也没料到那贱婢那般能言善道,把黑的都能说成白的……”

苏景铭淡声打断。“你不会煮茶?”

“我……”

“会还是不会?”

潘若兰一愣,呐呐地应。“从前在家里都是丫鬟奉茶给我的,后来嫁入陆家,你也晓得的,我根本无心与那陆振雅举案齐眉,所以……”

苏景铭冷哼。“连煮茶也不会,怎配得上做茶家的主母?你可是忘了?我苏氏也是种茶、制茶起的家。”

潘若兰听出苏景铭话中含意,顿时大为着急,慌慌地抓住他衣袖。“景郎,你可别不要我,我、我那么听你的话,为你做了那许多伤天害理的事,这辈子、这辈子就只能跟定你了……”

苏景铭听潘若兰又提起前事,心中暗怒,表面却是神情缓和,温声安抚道:“我没说不要你,是我不好,自己心情不好,倒是牵连你也跟着受惊了。”

这番温言软语,说得潘若兰眼眶微微泛红,依向苏景铭怀里抱着他。“景郎,你心情难以舒畅,我是明白的,可你方才对我那样冷淡,妾身实在委屈。”

“对不住,你莫放在心上。”苏景铭大手轻轻拍抚着,心头却是越发冷硬。

其实也怪自己没能沉住气,太急躁了,以为今日就能在陆振雅面前耀武扬威,一举将他打落谷底,不曾想他新娶的娘子竟是个程咬金,杀得他措手不及,反倒在一干宾客前失了颜面。

苏景铭咬牙寻思,脑海里蓦地浮现出朱月娘在众人面前笑意盈盈、侃侃而谈的娇俏模样,一时也不知心头是什么滋味。

俗话说“妻好一半福”,陆振雅倒是命好,即便只是为了冲喜,匆忙之间竟也让他找了个有能耐的,不像他怀里这位……

苏景铭隐含嫌恶地瞥了潘若兰一眼,后者毫无所觉,只是更依恋地搂抱着他。

若不是看她替自己生了个儿子,在陆家那边也留下了一个孽根,尚有几分利用价值,自己又何须与这愚昧的女人纠缠不清?

苏景铭蓦地深吸口气,闭了闭眸,暗暗告诫自己沉下心来。

也罢,无论陆振雅再怎么求医问卜,他身子既中了那样的寒毒,注定来日无多……此仇不报非君子,他只须耐心地等,总能抓住机会,一雪前耻。

苏景铭冷然寻思,眼皮敛下,暂且掩去凌厉锋芒。

因苏景铭上门搅了这一出,陆振雅正好找到借口,说是新娘子受了惊,自己身为丈夫当好生安慰,不方便久坐作陪,宾客们也知主家的兴致被扫了,很识相地只拉了陆振雅喝了三杯喜酒,便放他离去。

前院的喜酒匆匆散了席,陆振雅在宋青的护卫下回到后院,夜深人静,月娘正独坐在喜房内等着,见他进屋,连忙迎上。

“前院的酒席都散了?”

“散了。”

月娘扶陆振雅坐上榻,确定屋里屋外都是自己人,服侍他喝过汤药,见他脸上有了些血色,才低声开口问道:“你身子好些了吗?”

“没事。”

“那就好。”她松了口气,“要不你先沐浴?我去命人打热水进来……”

“且慢。”他扬手止住她的动作,语声淡淡。“你先坐下,我有话问你。”

这么严肃?好像有点不妙啊。

月娘看着陆振雅淡漠的表情,想了想,略过屋内铺着团花锦锻座褥的椅子,直接就上了榻,在他身边坐下,只与他隔了半个人的距离。

陆振雅一怔,感觉到一旁香风阵阵袭来,莫名感到不自在,清了清喉咙,沉声问:“你会煮茶?”

“你是要问我,方才怎么敢当着那么多宾客的面对潘娘子下战帖吧?”她抿唇微笑。

“你是不是怕万一潘娘子真的应了我的赌约,与我斗茶,结果我根本不会煮茶,当众出糗?”

他默了默。“所谓煮茶,可不仅仅只是把茶叶投入沸水里。”

“咦?不是这样吗?”她故作惊讶。“我在家里都是这样煮的啊!”

“所以你这是在使『空城计』?”

“我是真没想到那潘娘子胆子那么小,竟然不敢接我这战帖,就那样慌慌张张地走了。”

她是在说笑,还是认真的?陆振雅发现自己竟有些猜不透这个女子。

“你……究竟懂不懂茶?”

她笑得狡黠。“懂又如何?不懂又如何?”

他又沉默了。

“无论我懂是不懂,夫君也都把我娶进门了,今日是你亲自来迎亲的,可不能反悔。”

她语气轻快而俏皮,嗓音却放得软软的、柔柔的,宛如带着钩子似的,撩人地撒着娇。

陆振雅不觉想起方才在喜堂上,她依在他怀里时那软绵绵的触感,他蓦地站起身。

月娘见状,连忙伸手抓住他衣袖,“你去哪儿?”

“书房。”

她一愣,语带幽怨。“夫君去书房,是要将我一个人丢在这里?”

陆振雅没有回应,感觉到抓住自己衣袖的小手更揪紧了。

“夫君可莫忘了,今日是你我夫妻的洞房花烛夜,这府里四处都是下人的耳目,若是我今夜独守空闺,明日又该如何拜见婆母……”

“你莫多想,我娘知道我这身子的情况,她老人家不会为难你的。”说着,陆振雅欲拂开她的手,她却不肯松开,反而抓得更紧了。

“夫君,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我不是……”月娘忽然羞涩起来。“妾身并非要求夫君与我圆房,我也明白你现下的景况,是不成的……”

不成?

陆振雅心中一滞,无论处在何等境地,只要是个男人,听到自己的女人说出这两个字,那打击还是十分强烈的。

偏偏月娘还看不出他男性自尊受了伤,急促地补充说明。“我不碰你,只要夫君愿意留下来就好。”

这话什么意思?难不成他反倒成了娇弱的那一个,必须提防着她饿虎扑羊?

“夫君,你莫怕,我不会对你做什么,只要让家里人以为我俩同床共枕就好……”

他怕什么?该怕的人是她好吗?陆振雅懊恼又无语,看来自己这病弱的身子完全被这女人给看扁了。

他默默忍着气,冷静开口。“你是担忧家里人认为我厌弃你,因而瞧不起你,坐不稳这陆家主母的位子?”

“是啊。”月娘坦率地承认。“女子嫁人以后,夫君就是她的天,总是要得夫君欢心、婆婆喜爱,在夫家的日子才能过得好。”

“你之前表明要嫁我,不是满口信誓旦旦,说自己绝对能做好陆家的媳妇吗?怎么?现在突然没信心了?”

她一窒,呐呐地低喃,语气带着一抹不易察觉的委屈。“那也得夫君你肯配合才成啊。”

他蓦地抓住她揪着他衣袖的手,反过来握住。“以后莫再说什么成不成了!”

“啊?”她愕然。“夫君的意思,妾身不明白。”

他自己也不明白,但他知道,自己今晚是离不开这间喜房了。

陆振雅顿时有些无力。“唤人打热水进来吧!”

“夫君要沐浴吗?”

“嗯。”

“所以你是愿意留下来了?”

“嗯。”

“夫君,妾身一定说到做到,绝不碰你……”

“闭嘴!”

“喔。”月娘闭了嘴,见男人脸色难看,而自己坐得靠他略近,连忙起身,拉开与他的距离。

其实她是很窘迫的,两世为人,这还是她初次这么大胆又厚脸皮,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子坚持要把一个男人留在自己房里,这得豁出多大的勇气!

就算这男人是她名正言顺的夫婿,她仍不免感到一丝难堪。

她脸颊热着,不敢再多看自己仰慕的男人,眸光怯怯地在这喜房内流转一圈——静静燃烧的龙凤喜烛,床上铺着鸳鸳戏水的被褥,架子床顶雕的蝙蝠与石榴,以及那顶精致的百子千孙帐,在在都说明了陆家确实是用心在布置这间喜房的。

看着这屋里处处精心的摆设,月娘漂泊不安的心渐渐落到了实处,从今以后,她就是这男人的妻了,她会用尽所有的努力,与他白头偕老。

她蓦地瞥见大红绸缎铺着的桌上,有一对分成两半的葫芦瓢,以及一只绘着并蒂莲的酒壶,心韵顿时错漏了一拍。

“夫君。”她鼓起勇气,细声扬嗓。“我们还有一件事没做。”

“什么事?”

她拿起半个葫芦瓢,这才发现两瓢之间有一条红线系着,一时也扯不开,她只好把两瓢葫芦都小心翼翼地放进陆振雅手里。

陆振雅模了一模,感受着形状。“这是……葫芦瓢?”

“是。”她软软地应。“喝了这杯合卺酒,这婚礼才算是『成』……才算是圆满了。”

陆振雅自是没错过她急急改口的慌乱与羞怯,不知怎地,胸口蓦然一动。

“夫君不愿喝吗?”她见他半晌没有回应,有些难过。

他听出来了,心一软。“那就喝一点吧。”

“好。”她欣喜地绽开笑容。

“葫芦的瓜囊极苦,这酒置入其中必然也是苦的,略沾沾唇,图个同甘共苦的寓意就好。”

“这酒苦吗?那你别喝太多。”她拿起酒壶,在他的葫芦瓢里倒了些许,却是拿过自己那半边葫芦瓢,整个倒满。

听着那如珠玉落盘的酒水声,陆振雅剑眉一蹙。“你倒了多少酒?”

“没多少,就一点。”她回到榻边坐下,想隔他远一点坐下,偏偏手上的瓜瓢系了红线。

他察觉到了,蹙了蹙眉。“坐过来些!哪有夫妻喝合卺酒相隔这么远的,不怕扯断这红线吗?”

她一窘。“我可以靠近你吗?”

“你刚刚不是坐得挺近的?”

“那不是因为我才答应了你,绝不碰你的吗?”

陆振雅表情一滞。“只是喝酒,靠近些无妨。”

“嗯!”她开心地挪近身子,一点不够,又挪了一点。陆振雅又闻到隐隐约约的女子馨香。“够了。”连忙喝止。

“喔。”她停住了,含着几许娇羞,双手捧起葫芦瓢。“夫君,我敬你。”

夫妻俩相对而坐,各自执着半瓢葫芦,缓缓饮下。

陆振雅只是沾了沾唇,喝了一小口,月娘却是强自压下喉间的苦涩,将满满半葫芦瓢的酒都喝光了。

“你都喝了?”他惊愕。

“是啊。”

“不觉得苦吗?”

“是有点苦。”

“那你还全喝了?”

她不说话,只是娇娇地笑着。即便这酒再苦,又哪及得上她前世的生活苦?能够重获新生,还能嫁给自己心仪之人,再苦,也是甜。

陆振雅从她的笑声中听出几分傻气,越发觉得自己弄不懂这莫名其妙的女人。

“夫君,我让下人送热水进来。”月娘盈盈起身,越过一扇牡丹富贵的屏风后,只见一面流光晶灿的珠帘隔开了内外室,她还来不及扬嗓,春喜那丫头便神色仓皇地奔进来。

“大女乃女乃!事情不好了,小少爷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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