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君请负责 第三章 于氏盗例钱 作者 : 唐欢

重阳节之后一连了几天雨,阴阴的,董慕妍觉得全身像患了风湿,肌酸骨疼,懒洋洋的没了力气。

自从见了澹台浚一面之后,她便总是忆起那日的情形。

那日他与她说过话没有?彷佛不发一言,只是那般嫌弃地看着她,虽然陪着她们姊妹烧了香,还送她上马车,可终究没跟她道一语。

他倒是跟董慕丽说了几包客气话,惹得董慕丽嫣然一笑,就像他俩才是未婚夫妻,而她在旁只是碍眼的路人。

有什么办法呢?事已至此,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给董慕丽了,不论董慕丽使了什么手段,赢就是赢了。

嫉妒也好,羡慕也罢,总之这辈子,这个男人大概与她无缘。

“小姐,暖手炉。”莲心递过一个小手炉道,打断了她的沉思。

“天还没有多冷,这个时候就用暖手炉太浪费了。”董慕妍回神道,“那些炭得等到冬天用才是。”

“小姐放心,”莲心道,“重阳节府里发了过节的例钱,我娘新置了一篓银霜炭,够用的。”

“哦?”董慕妍终于宽了心,“那便好。”

本以为在发例钱的事上,庆姨娘又要苛待她这个小院,没料到这次庆姨娘倒大方,让她甚感奇怪。

“这北院是全府最冷的地方,”莲心抱怨道,“小姐病时,庆姨娘擅自作主将您挪到这里来,说是大夫往北进出方便,其实不过是想占南院那几间气派的屋子罢了。”

“这里挺清净的,离她们又远,”董慕妍倒想得开,“我宁愿独自住这儿。”

“一到晚上,风一吹,外头的树叶沙沙地响,奴婢都不敢轻易到院子里去……”莲心打了个寒颤,“她们都说,这里闹鬼……”

“鬼?”董慕妍听着新鲜,“瞎传的你也信?我们不是在这里住了大半年,哪里见过鬼?”

“小姐不知道,这里曾经是三太爷的居所,”莲心道,“三太爷一辈子都没娶亲,一直寒窗苦读,想求取功名,可惜最后抑郁而终。听闻他在世时,每晚这屋里都会传出女子的笑声,他也并无待妾与婢女,只有两个书僮为伴,大伙儿皆奇怪那女子的声音从何而来……大概樱非妖即魅,定是狐仙。”

“不许胡说!”董慕妍瞪她一眼,“神神鬼鬼的,自己吓自己,依我看,那不过是老一辈的人闲着无聊编出来的故事。”

“奴婢本来也这般想,可今日打扫,从侧屋里竟搜出了这个。”莲心捧出一本书来,“藏在那旧柜子里头,是三太爷留下的东西。”

“一本书罢了,”董慕妍瞧了一眼,“有什么稀奇?”

“这上面的字也不知是用什么笔写的,特别纤细。”莲心道:“奴婢虽识得几个字,可这通篇古古怪怪,也看不懂写了什么。”

“哦?”董慕妍顺手拿过来,只看了一眼,不由一愣。

这……这是来自现代的钢笔字?

她怕自己眼花,赶紧对着灯仔仔细细又看了一遍。

果然,这笔迹绝非毛笔所书,真真切切,属于她那个时代的产物。

霎时如他乡遇故知,董慕妍眼中涌起一片湿热,心绪起伏不平。

“小姐,恐怕是那狐仙留的?”莲心瞧着她神情有异,紧张道,“小姐,您可别吓奴婢!”

“别怕别怕…”董慕妍努力镇定道,“一本书罢了,有什么可怕的?”

“这上面到底写了什么?小姐的神情如此惊骇,奴婢怎能不害怕?”莲心十分紧张。

“若真是妖魅留下的,这大概就是她日常所书的手札吧。”董慕妍胡乱敷衍。

“妖魅也写手札?”莲心大为困惑,“写什么?莫非是勾引三太爷的法子?”

“待我仔细读读再说,”董慕妍苦涩地笑道,“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

“哦……”莲心呆了呆,又道:“小姐,若真有勾引男人的法子,你可得好好学学,把澹台公子的魂勾过来啊。”

噗,这丫头,都这个时候了,还有闲心提这个?

说来,莲心母女待她真算尽忠尽责,只怕世间再也找不出第三个待她如此好的人了。

“大小姐——”

伴随着这声叫喊,外面传来笃笃的敲门声,像是董老太太房里金嬷嬷的声音。

这么晚了,金嬷嬷缘何来此?

董慕姸与莲心诧异地对视一眼,莲心连忙将门打开,果然是金嬷嬷肃然地站在那里。

“嬷嬷,”莲心打招呼道:“何事啊?”

“老太太想请大小姐到她房里去一趟。”金嬷嬷答道:“莲心,你也一并过来。”

“祖母为何唤我?”董慕妍总觉得金嬷嬷的神情透着些古怪。

“大小姐去了便知,”金嬷嬷只道:“赶紧动身吧。”

这语气不太客气,但董慕妍与莲心顾不得多想,便匆匆往东院去。

此刻已过亥时,东院却依旧灯火通明,想来确实是出了大事。

董慕妍入了东院的厅堂内,就见董老太太端坐在其间,庆姨娘也陪侍在侧。而最令她意外的,是莲心的母亲于氏正跪于堂下。

“娘!”莲心大吃一惊,低声唤道:“娘,这是怎么了?”

“你们来了,”董老太太道:“刚审了于氏,她承认偷了账房的例钱,说是拿去买了银霜炭,送到你们北院去了。”

“什么?”董慕妍骇然,“祖母,怕是有误会吧?好端端的,我女乃娘她断不会做这样的事啊!”

“于氏伺候你多年,手脚一向干净,我本来也不敢相信,”董老太太道:“可她亲口认的,不如,你亲自问她?”

“女乃娘,这究竟是怎么了?”

董慕妍急步上前依扶起于氏,然而于氏却长跪在地不肯起来。

“老奴对不住大小姐,”于氏泪流满面的地道:“那日去库房领过重阳节的例钱,看到桌上多了一份,一时没忍住便顺手藏到了袖子里,老奴是想着给大小姐过冬用的……”

“你这老货!”董老太太喝斥道:“自己贪心认贪心便是,为何要攀扯慕妍,说是为了她?”

“老奴确实是为了大小姐——”于氏执意道:“老太太,说来怕您不信,这年来,庆姨娘苛刻太小姐,月例处处克扣,东西从不给足!老奴若再不想些办法,只怕这个冬天大小姐就要冻死了。”

“你胡说!”庆姨娘变了脸色,“我何曾敢怠慢大小姐?你一个贼奴的话,谁会相信?”

“大小姐请替老奴作证,这年来,我们北院缺食少衣的,这可有冤枉了姨娘?”于氏呼道。

“大小姐,请替我娘作主!”莲心在一旁听了,扑通跪下道:“我娘向来忠心,若非为了大小姐,断不会做这等糊涂事啊!”

董慕妍心中火气翻腾,脑中嗡嗡铮鸣,好半晌没了言语。

“大小姐、大小姐!”于氏和莲心不断地唤她。

“祖母……”董慕妍哑声道:“女乃娘确实是为了我,还请从宽发落。这一年来,北院领了多少例钱,置办了多少东西,莲心都有记账,我们北院的确入不敷出,祖母若不信,可亲自查查。”

“对了,买银霜炭的钱,奴婢也一并记了账的,”莲心连忙道:“老太太,若我娘亲真是为了她自己偷的钱,大可私藏了,哪里会用来添置北院的所需呢?”

“姨娘说要给我们做冬衣也一直没做,”董慕妍看了庆姨娘一眼,“我身上这件,还是三妹妹送的。”

“真有此事?”董老太太凝眉,转头问道:“庆姨娘,果真如此?”

“老太太——”庆姨娘心虚地身子一颤,“都怪妾身平素忙昏了头,没照顾好大小姐,有些事情本以为交给下人去办就可,东西原也是给足的,谁知道下人们个个倦懒,从中谋私,不仅骗了妾身,更委屈了大小姐的院里。”

她这张巧嘴真会推卸责任,三言两语就把自己给摘出来了。

“到底是谁从中谋私,克扣了北院的东西,你可要查仔细了,给我交代清楚,”董老太太道:“这件事,不能就这样糊里糊涂的就混过去了。”

“是,是,”庆姨娘点头哈腰,“妾身连夜去查。”

“于氏,”董老太太思忖了片刻,道:“你为着你们大小姐做了这等偷盗之事,虽情有可原,但罪不可恕,就罚你在柴房关上三天,打二十板子,好好思过。”

“是。”于氏伏地感恩道:“谢老太太轻罚,奴婢罪该万死!”

董慕妍总算松了口气,然而想到于氏年迈,还得受二十板子的刑,又忍不住隐隐担忧。瞧着莲心那焦虑的眼神,大概与她一样忐忑,然而,这已经算是不幸中之万幸了。

马车在董家大门前停下,澹台浚思忖了一会儿,命车夫驶到北边的侧门去。

今日,他来见董老太太,正式提退婚的事,毕竟这不太光彩,为了董家的颜面,还是低调些从侧门进出比较妥当。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今日董家连侧门外都如此热闹,也不知发生了什么,熙熙攘攘挤着一群下人,私语纷纷。

没多久,便见一口棺材从府里边抬出来,一个小丫头全身缟素,扶着灵柩,双眼肿得像核桃,大概是哭得太久,再无半分掉眼泪的力气。

“公子,”车夫开口道:“估计是董家哪个奴婢刚死了,真触楣头,咱们方才不该走这条道的。”

“不碍事,你过去跟门房通报一声。”澹台浚吩咐,“请董公子出来接一接咱们。”

车夫点头,领命飞快地去了。

澹台浚在马车中等待之余,细细打量了车窗外的情形。

他发现董府这情况甚是奇怪,死了个仆婢,一众围观的人好歹曾与之相处过,却无半分悲戚表情,倒有闲情指指点点闲言碎语,也不知道什么缘故。

那个身穿孝服的小丫头大概是棺中人的女儿,她孤零零站在太阳底下,一无兄弟姊妹相互扶持,二无亲眷好友慰问,楚楚可怜,也不知她是哪一房的丫头?

澹台浚庆幸自己早已决意与董家退亲,家风如此薄凉,这家的主人能好到哪里去?

当然,慕暄还算不错,毕竟身为男子,不必埋在这深宅大院里被拖累,泯灭了天真。

“浚哥哥——”

忽然听到董慕暄的声音,原来他已得了通报,从大门后绕道快步而来。

“浚哥哥,”重慕暄见了他,急道:“这里是下人进出的地方,你如何能在此?”

“无妨,”澹台浚微笑道:“本想省些麻烦,倒是没料到今日这北侧门似乎也不太方便。”

“死了个嬷嬷……”董慕暄顿了顿,犹豫片刻才道:“是我大姊姊的女乃娘。”

澹台浚一怔,颇为诧异,“怎么这般突然,记得你说过,大小姐生病后一直是女乃娘在照顾,我还以为这位嬷嬷身体很好。”

“这于嬷嬷患有哮症,但在我家多年,一直瞒着,想来是怕我们嫌弃她有病,会催她还家。”董慕暄解释,“前两天她犯了事被关在柴房里思过,没料想柴房灰尘重,还藏了几只野猫,而不知她是吸了尘灰,还是猫毛钻进鼻子里,一口气便没喘过来。”

澹台浚恍悟道:“我听说过这哮症,确是如此的,平时倒没什么,就怕这些尘埃。”

“我大姊姊也是命苫,”董慕暄叹了一口气,“大伯母去世没多久,这女乃娘便算是她跟前第一亲近的人了,竟然也去了……”

“大小姐现下如何了?”澹台浚不由关切,“方才我看到个扶灵柩的丫鬟,可是这于嬷嬷的女儿?”

“对,那是莲心。”董慕暄道。

马车的位置挡住了董慕暄大半个身子,侧门外一群下人皆在看热闹,没注意到他近在咫尺。

莲心依着礼仪,先磕头烧了纸,待和尚念了往生经文,便与几个汉子将母亲的灵柩扶上灵车,一路洒泪往郊外的坟地而去。

尽管是下人,这丧事办得还算像样,想来于嬷嬷好歹是大小姐的女乃娘,又死于非命,再不济董家也得出些银两,以免生了闲话,落人口实。

“今日真是不凑巧,”澹台浚有些心软,便道:“不如我改日再来给董老太太请安吧。”

“浚哥哥,来都来了,先喝杯茶再走吧。”董慕暄拦住他,“我祖母也等了半日,不提别的,见一面也好。”

澹台浚思忖片刻,终于点了点头,“也好,反正事情总要说的,迟早都一样。”

这门亲事迟早要退,他也不想再惺惺作态,让董家还存有希冀。有时候心中一时的慈悲,或许会招来日后更大的怨恨。

当下了马车,随着董慕暄一道入得府门,绕过三进三重的庭院,长长的回廊后便是董老太太居住的东院。

“给老太君请安——”澹台浚见了长辈,行了大礼。

“澹台公子快请起。”董老太太亲自上前扶住他,“公子是贵客,不必如此客气。”

“今日登门拜访,实在是唐突了。”澹台浚道:“刚从江左回来,也没备什么礼物,不过有些江左的特产,据说有助养生,还望老太君不要嫌弃。”

“公子就是心细,”董老太太赞赏道:“慕暄也刚从江左回来,却不曾给老身我带回点什么。”

“祖母不是说过我人回来就好吗?”董慕暄在一旁呵呵笑。

“慕暄,把你大姊姊叫过来吧,”董老太太道:“难得澹台公子在此,他俩有什么话,可当面说说。”

“是,”董慕暄与澹台浚递了个眼神,“浚哥哥请先喝杯茶,我一会儿就回来。”

澹台浚自然懂得,这意思是让他趁这机会把退婚的事向董老太太道明,以免一会儿董慕研来了,当面启齿,增生尴尬。

“澹台公子,”董老太太见他托着茶盏凝神不语,便道:“可是这茶泡得不对味?”

“味道甚好,”澹台浚直言道:“还请老太君见谅……今日晚辈的来意,想必老太君早已知晓了……”

“嗯,是为了退婚的事吧?”董老太太也不罗嗦,“按理呢,老身我该劝一劝的,不过这是你们两个孩子的事,还是你们自己先说清楚的好。”

这推出去的舟又被推了回来,对方言明不作主,要他自己去对董慕妍讲,显然并不希望他退婚,若他脸皮薄些,意志动摇,怕是今天也开不了口了。

“当年定这门亲事之时,曾有我母亲的鸳鸯玉佩为聘,”澹台浚道:“老太君别怪晩辈小器,若别的聘礼倒罢了,可这玉佩是我母亲的陪嫁之物,如今父母皆已亡故,晚辈想留个念想。”

董老太太没料到他态度如此坚决,面露迟疑。

“那玉佩并不值什么钱,”澹台浚道:“晚辈真的只是想留个念想,还望老太君成全!”

董老太太脸色一沉,想说不出其他反对的话来,只淡淡道:“东西不知搁到哪里了,想来是在慕妍房里,老身还是那句话,你们两个自己先说清楚,若慕妍肯了,老身我自然不会为难你们。”

若董慕妍不愿意呢,这门亲便卡着不退了?

澹台浚发现,他往日在朝廷上说话进退得宜,偏偏在这董家,或许因为理亏心虚,听到这话,半晌都吐不出一个字。

“那玉佩寻不着了。”忽然门外有个女子道。

婢女们打起帘子,董慕妍缓缓步入屋内,她竟然也是一身素服,几日不见,脸上瘦削了一圈,神情尤其憔悴。

“慕妍!”董老太太甚不悦,“来了贵客,你怎么穿得这般?”

董慕妍远远立在门边,并不上前,只施礼道:“祖母,女乃娘去世,我受她养顾之恩,不能不报,但祖母在堂,我这一身打扮确实不敬,还请祖母成全。”

“你既如此念及恩情,我也无话可说,”董老太太叹息一声,朝她招手,“过来吧。”

“素服不祥,怕冲撞了祖母,”董慕妍并不上前,“祖母有什么吩咐,只管说便是。”

“我让你过来,是想让你见一见澹台公子,”董老太太道:“你既然在屋外已经听见了,我们也不必多言,那玉佩究竟在哪里?”

“本该在我房里的,可我病了这一场,却怎么也寻不着了,”董慕妍道:“今天听闻澹台公子要来,我早想着该把它还给澹台公子的。”

“怎么会寻不着了?”董老太太诧异,“你仔细找过没有?”

“原是女乃娘替我收着的,”董慕妍道:“她这一去,东西我也不知搁到哪儿了,等莲心从山上守灵回来,我再叫她寻一寻。”

她真的打算还给他吗?或这只是拖延退婚的借口?澹台浚瞧着那张雪色的脸,却猜不出答案。

“这样吧,你带澹台公子去你那北院再仔细寻寻,”董老太太道:“也怕澹台公子多心,疑你诓他。”

“晚辈不敢——”澹台浚连忙道

他明白,董老太太这个提议是想让他俩单独相处一会儿吧?可惜事已至此,又能改变什么?

若说他态度真有改变,或许是因为今日对董大小姐多了一分同情。往昔她刁蛮傲慢,与此刻的楚楚可怜大相径庭,他确实有些不忍心。

但就算如此,退婚之事他绝不会犹豫。

董慕妍迟疑道:“我那屋里没收拾呢,怕怠慢了贵客。”

“不碍事,”董老太太却执意道:“不过小坐片刻,一盏茶的功夫,我知道莲心不在,你那里诸多不便,但澹台公子既然来了,不能让他白来一趟。”

“是……”董慕妍只得点了点头。

澹台浚瞧着她似有难言之隐,彷佛不太愿意请他到北院去。按理说,他也不该与她单独相处,然而这般拖延下去,对双方无益,既然董老太太允许了,不如就爽快些,也顾不得礼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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