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妃秘史 第六章 另许五皇子煜镛 作者 : 千寻

天未透亮,十数名太监、宫女捧着圣旨与孝服进入冷宫。

小纹被吵醒,她揉揉惺忪睡眼,随意用冷水抹把脸、绾了头发,匆匆走出屋外,方走几步便看见太监们站在李萱门外。

一行人的动静闹得很大,几个嫔妃走出自己的房间,围在李萱屋子外头,向里面张望。

小纹凑上去,看见那么多人,满月复疑惑。怎么回事,这种事不曾在冷宫里发生的呀。

她扯了扯夹在人群中的敏容,低声问:“姊姊,是怎么回事,公主要被放出去了吗?”

“皇后娘娘驾崩,要怀玉公主至灵前尽孝。”

敏容望着笔直站在门口的太监,心想,提早离开冷宫,是皇后娘娘给公主的最后恩惠吧。

“公主不会回来了,是吗?”小纹低声问。

敏容点头,一时间,两人陷入沉默。

不多久,李萱身着一身白色丧服走出房门,惨白的脸色在素衣映衬下更显出几分憔悴。

敏容望一眼李萱,冷宫岁月磨练出她的沉稳气息,一双本就清亮的眼睛更加澄澈、充满智慧,她的五官精致细腻,彷佛是天上飘然而下的仙子,曾经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而今,岁月磨去了她的骄傲,只余下淡淡的清高。

一头长发披在身后,像飞瀑似的,风微微扬起带起一阵发瀑,脸上的疤痕并没有削减她的美丽,只是过度沉静的脸庞,让人看不清她的喜怒哀乐。

看见敏容,李萱停下脚步,朝着她略略点头,干净的双眸里透出坚定,敏容猜想,她是让自己别忘记两人的约定。

李萱没等到敏容做出反应便低下头,随着宫人移往皇后的慈禧宫。

跨出冷宫那刻,她胸口一阵翻腾,李萱回首,望一眼这住过三年的地方。

冷宫不大,几步便能走到尽头,狭隘的空间困着一群没有明日的女子,不过一扇门之隔,熟悉的霉味消失,苍凉的破败景象不见,充斥在冷宫里的沉重哀伤淡去……她缓缓吐气,手指头微微颤抖。

她没想过自己能提早离开冷宫,更没想过出宫的理由竟是皇后娘娘的薨逝。

想起皇后的欢笑、她的蹙眉、她的忍耐,那三年的公主生涯再度在李萱脑中盘旋,像是谁把手伸进她心窝似的,一阵狠戻地揉搓、挤压拧扭,令她疼痛得几乎不能呼吸。

怎么会呢?她以为她们可以各自平安生存,以为她们已从后宫的脏水中月兑身,以为她们都是不重视荣利之人,可以安然度过荒凉岁月……

李萱轻咬下唇,干净的双瞳泛出浓浓的心痛,她的指甲紧紧掐住掌心,抿得发白的双唇微微颤抖。她想不明白为什么,皇后娘娘还那样年轻啊,她不是该千岁千岁千千岁的吗?

李萱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觉得这一路漫漫迢迢、永无尽头,那些过往的曾经随着周遭景物,一幕幕在她脑海里再度明亮鲜活。

在宫里几次偶遇时,她瞧见周旭镛的冷漠;通往慈禧宫的道上,她与周月屏大动干戈;御花园里,她看见五皇子萧瑟的背影……

片片段段的画面飞快自心中掠过,好快……三年、六年似一层层的关卡,她蒙着头就这样闯过,酸的甜的苦的涩的彷佛尚未来得及品味,便已经成了过往云烟。

慈禧宫到了,李萱抬头,看见那块龙飞凤舞的牌匾,回想起那年,回想起皇后娘娘端庄秀丽的容颜,想她的慈蔼、想她的亲切,想她的温婉,如今……再不得见……

一阵酸意袭击双眼,她仰起头强忍住泪水,她知道皇后娘娘期待看见她的笑颜。

宫里宫外,嫔妃、皇子皇女跪满堂,不管真心或假意,人人都哭得尽心尽力,像在集体合演一场大悲剧似的。

这么大的阵仗,是皇上下的令吗?以一国之母的名义发丧,而非以犯错臣妃的名头,只不过,娘娘在天上看见这些会因此而快意?

李萱从中间走道穿入,缓行进屋,一路上不时有人偷望她,她虽目不斜视,却也明白那些眼光里有鄙视、有冷讽、也有嫉妒。

但她不会因此退缩,娘娘肯定想再看看她骄傲的小凤凰,而不是被冷宫生活熬得只余卑微性情的李萱。

头抬得高高的,她将头发顺在耳后,不介意将脸上的伤疤示人。

李萱深吸气,所谓的凤凰便是在灿烂中死去,在灰烬中重生——如今她重生了,她不怕旁人的眼光或批评。

皇后的寿棺停在大厅正前方,案上燃着香烛,鲜花散放着淡淡的芳香,那是皇后最爱的含笑花。

含笑花必须在清晨第一道阳光照射时摘下,那时花瓣微开,香气沁人心脾。

皇帝坐在棺柩旁,脚边跪着德妃、淑妃以及周敬镛、周旭镛,后方有其他皇子、公主依顺序跪着。

李萱向周旭镛投去一眼,他如她记忆中的丰神俊朗,身形更加挺拔,浓眉斜飞入鬓,一双深邃眼眸散发出勾魂魅力。

岁月很公平地对待每个人,它磨砺了他也砥砺了自己,抬起清澈目光,她坚定地看向德妃与淑妃,没有半分畏怯。

厅里一片肃穆,皇上脸庞刻划着浓浓的疲惫与哀愁。

她想起娘娘以前曾说,皇上与她情深义重,他们相扶相携走过无数风雨,即使房里有几个妾室,可皇上仍敬她、重她、爱她,当她是那个能与自己一路并肩走到最后的女子。

那时的娘娘眼底散放着光彩,彷佛回到少年十五、十六时,她曾经羡慕过那样的娘娘。

之后,娘娘总会安慰地拍拍她的手,说:“旭镛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他的性子我再明白不过,他何尝不喜欢萱儿,他只是痛恨被勉强,等过个几年,他长大了、明白了,便会了解他拒绝的不是你,而是自己心中无聊的骄傲,到时候你们会幸福的。”

三年前的自己会相信这篇安慰言语,三年后的她,更相信事实——事实是,三年来他从未到冷宫见她一面;事实是,他与王馨昀鹣鲽情深不愿另娶他人;事实是,他拒绝的不是骄傲,而是李萱。

周旭镛抬头向她望去,李萱在他视线对上之前,先一步别开眼。

她不愿看,看了又如何?

人生若只如初见……蓦然回首,早已换了人间,再伤再痛,也没有人会为她难受,她的心不是盘石,禁不起从冬磨到夏、从春磨到秋。

就这样了,她认清事实,认清尊卑了,未来的路她再不依赖任何人。

李萱在灵前跪下,重重三叩首,从礼官手中接过一炷清香,闭眼默祷。

她跪直身子,颊边的旧疤让垂下的长发掩去,但额头上的红印在如漆黑发及苍白脸庞上更加明显。

周旭镛的视线在李萱身上凝结,心头激动,她不一样了,她变得更美丽更教人动容,黑白分明的大眼里也透露着淡淡的哀愁。

过去几年,他无数次想起她,想她的聪颖可爱,想她的可爱娇憨,想她振振有词的训诫旁人,想她满口的大道理。

他经常想她,想得失神,然后在回神时茫然不已……

“李萱,可知道是谁让你出冷宫?”

皇帝突然开口,悲恸的脸上闪过哀怜。

她是李廷兴的女儿,没有李廷兴,或许自己当不了皇帝,她也是皇后真心疼惜的孩子,为了顶罪,不得不成为弃妃,皇后说得对,终究是皇家对不住她,但是……这场戏他想演得演、不想演也得演。

“奴婢明白,是皇后娘娘的恩典。”她垂下眉睫,隐去眼底的寒意,那是苦寒深潭般的冰霜,是千年冰山般的冷冽。

“你明白就好,皇后临终前口口声声要我替你的终身考虑,今日朕便当着皇后的面问你一句,你还想嫁给旭镛吗?”

他目光炯炯地望向李置,如古井般平静无波的脸庞透露不出半分情绪。

李萱凝眉回望皇帝,目光直勾勾的,顷刻间慈禧宫里一片静默,人人都在等着她的答案。

她细细思量,在这种时候问这个问题?是为了安慰皇后在天之灵,还是为了安定淑妃的心情?

淑妃肯定很担心自己恃宠而骄,决意嫁进靖亲王府吧?

李萱低头失笑,视线定点处,她看见了久违的周月屏,她心里在想什么?肯定是想——李萱真是好运道啊,皇后便是死了也没忘记替她谋划,有人这样看顾着,李萱这个公主肯定还能稳稳当当做下去。

因此,周月屏定然是满肚子火气、满心不平,认为她们之间的千年仇恨还得继续结下去。

李萱尚未说出答案,但所有人都认定她会点头,谁知,当所有人都这样相信的同时,李萱却淡然笑开。

襄王有梦,神女无心,这种事她已经不屑再做。

高举双手、长揖在地,再度抬起头时,她漆黑的眸子对向皇帝,缓缓开口,“启禀皇上,奴婢不配也不愿。”

她的答案让满堂的人们震惊不已,不配也不愿?

周旭镛气息一窒,眼神在瞬间变得波涛汹涌。

周敬镛回首看她,这是什么意思,她再不想同旭镛纠葛?!她心里再无他,她已经把过去抛在脑后?

“这是你的真心话?”皇帝有说不出的惊讶。

当年先皇看重次子旭镛,但多年观察,他觉得长子敬镛更适合当皇帝,因为敬镛不看重男女私情,他把国家摆在自己的欲求前头,再加上他善谋略、懂得经营人心,百姓需要这样的帝君。

而旭镛有才有能、有智有谋,虽然善兵事,但他对感情太过偏执,光是多年无出仍然不肯再娶侧妃这点,他就不是个合格的君主。

所以他早已默许此事,期待李萱能为旭镛留下一儿半女,却没想到李萱会给他这样的回答。

“是的。”

“你确定?朕记得,当年你同旭镛两小无猜,感情好得很。”

“当时年幼无知,奴婢知道错了。”她垂下长睫,苦苦一笑。

年幼无知的心、年幼无知的自信,年幼无知的她认定了二皇子,便以为人家非娶她不可。真是蠢,娶她有什么好,无权无势,有的不过是个空壳封号,性子骄傲、脾气拗,了不起赢在一张过人的容貌,可那又如何,这张脸不也已经毁了?倘若再无自知之明,连她也要鄙视自己。

她沉浸在自嘲与自伤中,没发现周旭镛深邃目光中翻腾不已的情绪。

“所以你有什么打算?”

皇帝看向周旭镛,儿子眼底的挣扎他懂,也为他微微心疼。

“奴婢希望能够出宫,万望皇上成全。”再次伏地长揖,她的话于众人心波中投下巨石。

有人想,她这是想以退为进,企图谋求更多吧。有人想,冷宫真能让这般骄傲的女子天翻地覆大改变?有人忖度,三年过去,她的心机更深沉,不知她背后有什么目的?

李萱简短两句话,成就了他人心中的千思万念。

皇帝不着痕迹地向淑妃扫去一眼,见她拳头紧攥,面带愤懑,他想起皇后临终所托,心底暗道:朕定要保她一世安泰。

“君无戏言,朕向皇后允诺过你的终身,自然不会耽误你,你先到永平宫待着吧。”

永平宫?五皇子周煜镛的永平宫?!皇帝话一出,许多人心中发出一声冷笑。

皇帝居然想把李萱和五皇子凑成对儿?

五皇子的母妃分位低卑,又死得早,而五皇子五岁那年从马上落下摔断一条腿、成了瘸子,如今发话让李萱到永平宫,皇帝待李萱是什么心意已是昭然若揭。

别人心里想的,李萱也想到了,若非事关己身,她也想跟着冷笑几声。

皇帝话虽没说死,可明眼人都清楚是怎么一回事,皇帝是打算把她配给周煜镛,只待三年孝期一过便“成其好事”吧。

李萱蹙眉,她能说不吗?君无戏言,一句话便是两人的一生。

她紧咬下唇,所以那个梅花村去不了了吗?她只能从一个冷宫移到另一处冷宫?失望在胸口堆叠,眼底闪过茫然,她无言以对。

众人眼神纷纷投向跪在后头的周煜镛,只见他咬牙切齿,额间青筋暴露,眼底射出戻气。

他愤懑、他怨怼、他不平!凭什么,凭什么周旭镛不要的女人他得接手?!

一个被夺去封号的假公主,一个刚从冷宫放出来的恶毒女子,父皇竟用这种方式来羞辱他。

恨恨地,一双冷绝目光射向李萱纤弱的背脊,好啊!父皇不教他好过,他也不会令她从容。

大丧期间,李萱以公主身分守在皇后灵堂前,她谨守分际、做好该做的每件事情。

李萱不多言,尽管皇帝恢复她的身分,她还是口口声声称自己是奴婢,因为再没人比她更清楚那个“公主”是个多么空洞的词汇。

千载勋名身外影,百岁荣辱镜中花,过往不过虚梦一场,梦醒,她心底清楚分明。

德妃在大丧之后仍禁足于慈禧宫,得皇帝恩典,能与李萱深夜叙旧。

她们谈过往、谈分别的三年,也谈未来,德妃没有旁徨恐惧,她避重就轻地说:“这三年我想得透彻了,我和皇后都不是有野心的女子,而后宫容不下我们这种人,因此越居高位越危险,能够待在安静的地方远离风口浪尖,是我一心所求。”

“既然如此,为什么皇后娘娘会死得那样早?不是因为伤心绝望,不是因为对皇上……”

接下来的话李萱没说出口,因为隔墙有耳,更因为一出口便是大逆不道的罪恶。

德妃看一眼周遭,许多事不能说破,许多事不说比说了强,眼前仍然不是好时机,因此有些事实……再等等吧。

“明白是一桩,做到又是一桩,皇后挂念着当年夫妻情义,挂念大皇子、二皇子,甚至是挂念待在冷宫里的你,她与我不同,我孑然一身,对于从来都没有过的事物,我没有可以挂心的。”德妃缓缓叹息,心疼地抚上她脸庞的旧疤,柔声问:“还痛吗?”

“不痛,很早就不痛了。”

李萱的手叠上德妃的,微温的暖意贴在脸颊,她贪婪地感受这份温暖。

“是淑妃动的手对吧?她恨你破坏她的计划,那个冷宫原该是我和皇后娘娘待的地方……”藉着搂抱动作,她低声在李萱耳畔问。

“没事的,过去的事就别提了。”

“好孩子,我没猜错,你会好好活下去的,你外表纤柔,心却坚韧无比,你能从失去父母的哀恸中站起来,区区冷宫能耐你何?”

李萱笑了,这声母妃不是喊假的,三年的母女情分,她果然知她、懂她、理解她。

“所以,想明白了?”她的笑容让德妃松下心情,她很高兴萱儿没有变成满怀怨慰的女子。

“嗯,想明白了。”她点头,顺势倚进德妃怀中。

“出宫是真心真意,不是虚与委蛇?”

“对。”

“可惜,皇上不可能放你出去的,他……有他的为难。”她隐晦道。

“我明白,我会另外找到法子的。”

“你打算怎么做?”

“也许,从五皇子身上下手。”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五皇子对于皇上将她送进永平宫这件事有多反感,倘若她能够取得他的信任,也许可以假装染疾而亡,也许他愿意助自己一臂之力放她出宫,也许……

李萱不愿意悲观,她想为未来尽心尽力,她不肯当第二个皇后娘娘,不要在哀伤中逝去。

国丧结束,李萱依旨搬往永平宫。

周煜镛与李萱齐龄,可至今尚未到宫外建府,也许再过几年也不会,因为他身有残疾。

李萱随着太监宫女前行,莲步轻移,即使脸上有道疤痕,她仍然美得惊人,所到之处常常引得人们回头,只是在看清她脸上的伤疤后,仍忍不住叹一声可惜。

李萱并不在乎,可惜也罢、丑陋也好,再无人能影响她,她挺起背脊缓步而行,知道前头还有一场硬仗等着自己。

吸一口空气里传来的淡淡花香,是她喜欢的茉莉,冷宫里没有花香、没有人语,只有一片汪洋般的死寂。

那种孤独会让人发疯发狂,不愿意疯狂的人只能不停思考、不停想象,不断地重复着手边可以做的事情。

所以那三年她经常打理屋子,打一盆水擦桌椅、擦地板、擦窗子,擦拭所有能够擦干净的东西,她把一双手擦洗得粗糙、通红,结上厚厚的茧子,偶尔她也会怀疑自己想擦拭的是桌椅环境还是残留在心底的感情。

她很常分析过去,一岁一岁想、一年一年想,分析出来的结论很伤人心,但经历过几百次想象之后,心被磨得皮粗肉厚,疼痛再也无法轻易伤人。

再然后……一个契机、一个莫名其妙的通透,她放下思虑、放下不平、放下无解的难题,不再惦记过往的那颗心,于是,豁然开朗。

因此她知道自己可以的,可以应付眼前的困境。

“萱儿。”一声轻唤,她止下脚步,转身,发现是周敬镛与周旭镛。

抬眸相望,这动作让她露出颊边疤痕,从眉毛尾端向下延伸出三寸的伤口,那伤不深,原是可医治的,但……事过境迁,多说无益。

两兄弟眼底闪过一抹歉疚。

李萱淡然一笑,低头,屈身行礼。“恭亲王、靖亲王。”

周旭镛直勾勾地望住她的脸,她颊边的伤痕在他眼中无限扩大,像是鞭子,狠狠地鞭上他的心。他后悔了,他该不顾一切闯进冷宫把她救出来,他不该让父皇说服,为顾全大局,放任她的委屈。

现在的他,是她的“不配也不愿”,过去的他,成了她的“年幼无知”,她不知道她的话像一锅沸油,狠狠地灌进他的喉咙,把他的心肝肠肺灼烫成一片焦土。

“你要去五皇弟那里?”周敬镛的口气温和徐缓,一如他给人的印象,温润如水。

“是,奴婢要去永平宫。”她垂头,低声回应。

周敬镛挥手,让太监宫女们退下去。“在我们面前不必自称奴婢,父皇已经恢复你的封号,你仍旧是我们的妹妹。”

她清浅一笑,兄妹?何德何能哪,虽口头上不争辩,她却也不回应。

“五弟性情孤僻,有些难相处,受到委屈别憋着,有心事来同大皇兄、二皇兄说说。”

“是。”李萱的态度不倨不恭,只是淡得让人接不下话,淡得让人明显感受到她拒人于千里之外。

“五皇弟身边有位小瓶子公公,若是有需要,尽可以让他带话给我。”

“是。”

她分明是句句温婉、字字顺从,可听在他们耳里就是觉得敷衍。

“你若不想去五弟那里,我可以去同父皇说说。”周敬镛脸上闪过不豫。

说说?不是君无戏言吗?她清淡一笑,继续敷衍道:“是。”

周旭镛也跟着皱眉,她口气谦恭,却摆明要与他们拉开距离,莫非她是真的要与他们划清界线?

见周敬镛不再言语,李萱屈膝。

“倘若王爷没有其他事情吩咐,奴婢先下去了。”

奴婢!她还是口口声声自称奴婢?周旭镛气闷了,她根本没把他们的话给听进去,不管他们释出多少善意,她明面上没拒绝,可心底却不屑一顾。

所以他们过去的情分,已经让皇家的绝情寡义消磨得半点不剩?所以她已经决定把他们当成陌生人?

周敬镛叹息无语,可周旭镛吞忍不下这口气,明知道这样做危险,还是一把扯住她的手臂,他想要说清楚、讲明白!

“你在生气?”

“二皇子错怪奴婢了,奴婢没有。”

一声声的奴婢,惹得他刺耳,他倒抽气,再也憋不住,怒声道:“你不是很聪明吗?为什么不想想、不推测、不分析,为什么只会生气!”

谁说她没有?她已经想了三年、推测三年、分析三年,结论是——她什么都不是。

既然她在他心里什么都不是,她何必让他在她心里别具意义?

她没回话,只是用一双闪亮亮、光灿灿的眸子回望着他。

两个人杠上了,他看她、她看他,谁也不说话,只不过他眼底暗潮汹涌,而她眼中却平静无波,他面带阴惊,她脸上含笑,他胸口起伏不定,她沉稳镇定。

身为旁观者,周敬镛清楚,这一战,二弟败得彻底。

“快去吧,五弟在等你。”周敬镛拉开周旭镛,解了二弟对她的箝制。

李萱退开两步,微微笑开,笑得清纯绝美。

“奴婢告退。”

又一句奴婢,激得周旭镛再度忿忿,但她没事人似的走了,望着她纤纤背影,周敬镛若有所思。

“二弟,萱儿不一样了。”周敬镛轻声道。

的确,很不一样了!

“是恨吧?恨我们不管不顾,放任淑妃落井下石。”周旭镛喃喃自语。

“不像,她脸上没有怨恨。”周敬镛摇头,他擅长识人,萱儿脸上无恨,只有清风似的淡然。

“是没有怨恨还是隐藏得深?”

“就算是隐藏,她也没错,都说雕琢玉石需要刻刀,雕琢人则需要苦难。三年的冷宫生活,她若是连隐藏情绪都没学会,那么,冷宫是白待了。”

周敬镛所言无半分差错,可李萱的隐藏却让周旭镛极度不舒服。

问题是,在她遭遇过那么多的事之后,他还能对她期待什么?

期待她像以前一样,黏着他、赖着他,一声声软软地喊他二少爷?

期待她把所有好的、稀奇的东西全往自己跟前送,就连准备把命给送上时,还要笑着说一篇大道理安慰他?

或者期待她像过去那般成日跟在自己身后,与他比学问、赛诗词,用一脸骄傲的甜笑望向他?

如果他这样期待,便真是欺人太甚。

在他冷待了她三年,企图让所有人都清楚他对她无心无意之后,在他任由她饱受冤枉,承受三年冷宫的清苦生活之后,他凭什么要求她捐弃过往,表现得一如往常?

这种念头,连他自己都觉得可耻。

周旭镛偏过头,发现大哥紧盯住自己,他转开话题。“皇兄,我得回去拟个条子,父皇要我针对海防提出意见。”

“我们不是要到永平宫看五弟?”

“不去了。”他还摆不平自己的纷乱。

“是吗?你不去,只好我自个儿去了。”

周敬镛笑道,斜觑二弟一眼,看着他的挣扎,忍不住叹息,一个运筹帷幄的大将军,终也会有为难到他的事情。

永平宫里很安静,和冷宫一样静,这里的宫女连走路都小心翼翼,没有嘴碎的低语八卦,也不见半分人气。

在太监及宫女的引领下,李萱走进书房同周煜镛见礼,没想到门方打开,一个杯盏横飞过来,李萱闪避不及,杯子砸上她的颈子,在她雪白的脖子上头留下一道红印。

“五爷!”在周煜镛身边服侍的太监小瓶子大吃一惊。

“叫什么叫,我不想看见这个人,她从哪里带来就把她带回哪里。”周煜镛怒吼一道,双目赤红,似要冒出火来。

自从父皇将她安排到永平宫那天起,宫里就到处传着谣言。

谣言说:二皇子终于把烫手山芋推出去,解了一桩心事;说无权无势的五皇子根本镇压不来怀玉公主;更可恶的是,还有人说李萱至少还是个公主,否则哪家的闺阁千金肯下嫁五皇子……

无数流言传进他耳里,一句句堆积起他的怒火,令他气急败坏,纷扰不休的谣言等同于火上浇油,让他一下子恼了起来。

“五爷,皇上旨意……”

小瓶子话未说完,周煜镛怒目一横,抓起茶壷往地上砸,砰地,茶壶裂成碎片。他指着小瓶子怒责,“好个下作阉人,也敢抬着父皇的话,当面作践本皇子?”

李萱抬起双眉,神色宁和而淡定,她静静望向周煜镛一语不发。

小瓶子脸上惊疑不定,这是哪儿的话呀,他们这种小太监不被作践就罢,还敢去作践谁?可见到主子发怒,神色骇然,哪个不要命的敢开口为自己辩驳。

半晌,李萱喟叹,她看着别扭的周煜镛,眼光中没有畏惧,相反地,心底升起一抹卑怜,她彷佛看见多年前的自己,一个既无助又自卑的自己……她向前跨一步,双眼直视周煜镛,流露出同情不忍神色。

见状,周煜镛一拳重重捶向桌面,企图用气势将她吓跑似的。

他痛恨她的眼光,她在同情他?凭什么!凭什么堂堂的皇子要让一个冷宫出来的犯妇同情!

“谁准你用这种眼光看我?连你也瞧不起我?还是你想回到二皇兄身边,企图激怒我好把你赶跑?啧啧,可惜啊可惜,人家不要你、弃你如敝屣。”他胡乱骂人,语无伦次,盯住她的目光似要把她吞下肚似的。

李萱不语,还是同样的态度、同样的悲怜目光,并没有因为他的刻薄而出现半分情绪起伏。

见她不为所动,他起伏不定的胸口勾起一丝歹毒的念头,他要挑惹出她的怒恨。

“你死心吧,二皇兄和王氏琴瑟和鸣、鹣鲽情深,便是多年无所出也不肯再娶,他连个无足轻重的侍妾也不愿迎进家门,何况是你这罪妇。”

那是早就知道的事,李萱以为没关系的,可当面被周煜镛翻出来,心还是狠狠地一阵抽搐,像被人强掐住喉头、强灌下辣椒水似的,胸口火辣辣地疼痛着。

李萱咬紧牙关,她已经学会便是疼痛也不能让人知晓,否则迎来的不是疼惜哀怜,而是轻贱低慢,所以她不能在此刻弱下声势。何况、何况她已经不在乎了呀……是的,她已经、已经不在乎!

心越痛,她越是笑得明媚,情越伤,她越是笑得耀眼。李萱说服周煜镛,也同时说服自己,她无所谓。

见李萱不受刺激,周煜镛像只未得逞的狮子,怒气益发张扬。

他向前跨一步来到她跟前,低下头勾起她的脸,四目相对,他对她阴毒一笑。

“你可知道当年为什么父皇不顾母后的意愿,非要把你关进冷宫?淑妃滑胎之事不见得与你有关,便是有关也只是无心之过,怎就硬把你送进那鬼地方?那是因为……”

说到这里,周煜镛满眼得意,略略停顿,他等待李萱追问。

可她忍着、她不问,依然光是笑着,笑得风光明媚,笑着掩去扑腾不已的心绪。

见李萱的反应不在自己预料中,周煜镛气恼至极,一把抓住她的细肩将她拉向自己,一波波的恶毒语言传进她耳里。

“因为父皇和二皇兄协议,只要不让你嫁给他,他就不同大皇兄抢东宫太子之位,为了大皇兄,父皇妥协了,即使因而让母后恨上他、你被关起来也一样,而二皇兄就可以一心一意对待王馨昀,就可以共造恩爱夫妻的神话,没有一个多出来的第三者……”

周煜镛要她和自己一样愤怒,他要她在自己眼前彻底崩溃。

但李萱偏偏不教他如愿,即便他的话在她心头撕裂出伤口,即便她痛得想蜷起全身哀哀求饶,可她还是直挺挺地站着、笑着,把酸涩如辣椒水的眼泪一口一口往肚子里吞。

只是李萱弄错了,那不是辣椒水,是化尸粉,沿着喉咙下去,腐蚀了她的五脏六腑,辗碎她的知觉。

原来这才是真相!难怪她伤得几乎死去,他始终没有出现;难怪皇上明知道她无罪,她还是得在冷宫思过了三年。

怎地,她堪比毒蛇猛兽,让二皇子宁愿放弃太子之位,也要把她圈入栏栅里?

原来他没喜欢过她,从来只是她的痴心妄想,她却还盼着在他身边出类拔萃……

呵呵,真是好笑呢,她怎么能够不笑?这么好笑的事情,这么有趣的错认,这么可笑啊……

真是幸好,幸好她对他的幻想已经结束,否则又要闹笑话。李萱狠狠咽下哽咽,告诉自己,也好,不管事实是否知道得太晚,她终究是理解了他有多憎恶自己。

深吸气,她提醒自己不输、不失控,一千多个日子里,她至少学会一件事,激动只会落人下风。

她极力克制,抑下喉间翻上的腥甜,淡然一笑,柔声对周煜镛说:“没用的。”

“你说我没用!”李萱的话像锐针,狠狠扎上他的自卑。

他重重一甩袖,袖子抽上她的脸庞,她却不惊不惧,清澈灵动的双目依旧注视着他的脸。

她口气平稳,丝毫没受他的怒气影响。“没用的,有人在乎,大吵大闹才有用,没人在乎,你叫破嗓子、闹翻了天,看在旁人眼里也不过是场闹剧。”

“你敢讽刺我?”他瘸着腿、向她进逼,眼中透露出危险,彷佛下一着甩上她脸的,不是袖子而是巴掌。

她浅哂,视线依旧停留在他脸上。

他痛恨她这号表情,他受不了她干净清澈的眸子,大手猛地一抓,他扣住她的喉头,狠戻桀骜的目光死死锁在她脸上。

李萱不能呼吸了,可她没拉平嘴角,眼神中的同情、哀怜丝毫未褪。

“五爷,您别这样啊,快松手……”

小瓶子急着要去扳开周煜镛的手,却让他猛力甩开,小瓶子脚步不稳,接连几个倒退撞向墙边。

看见了吗!他是皇子!

谁敢说他没用,他发脾气,旁边的太监宫女就吓得噤若寒蝉,他摔桌摔瓶,他们就得小心翼翼,他就算把几个下人打死,也没人敢多说两句,他是皇子,高高在上的皇子!周煜镛恶狠狠地宣示着。

可李萱的脸即使胀得通红,却依然没出声呼救,她还是直视他的双眼,没有分毫畏惧。

见她这样,他更加愤怒生气,他气得鼻翼翕动、目露凶光。

“五皇子,您别这样啊,您杀了怀玉公主是抗旨啊!”送李萱过来的太监扑上来,急急扯住他的手臂。

这几句话提醒了周煜镛,没错,杀掉李萱不只是抗旨还是忤逆,不管她是不是父皇加诸在自己身上的耻辱,她被送来了,他就得收下,这就是圣谕、就是皇恩。

他恨恨咬牙,松手一把将她推开,李萱接连倒退,最后狼狈地摔倒在地,一声闷哼,背撞上柜角,她痛得拧眉。

再度呼吸到新鲜空气,她不停咳嗽,咳得很凶,在一阵强烈咳嗽后,血腥味翻涌而出,溅上衣襟,在一阵昏沉后,她缓过气扶着墙壁慢慢起身,固执地站到他面前。

她不畏惧他的蛮横,抚着胸口说:“没有用的,生气只会让人憎恶、更加瞧不起你,不会替你增添力气。”

他冷冽的目光射向她,她不畏怯,反而笑开,轻飘飘地说了句,“曾经,我和你一样。”

这句话,震撼了他。

周煜镛凝睇着李萱苍白的脸庞,鲜红掌印围在她的脖子上,她嘴角处噙着一缕血丝,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像能看透灵魂似的看着他。

周煜镛蹙起双眉,回瞪她。

“我不会给五皇子带来任何麻烦,你也毋庸在意旁人的说法,因为他们的嘴巴改变不了事实,只能改变你的情绪,生气,是你对不起自己,他们仍不痛不痒。”

说完,她再不看周煜镛一眼,转身对小瓶子说:“请给我一个房间,我有些累了,麻烦你。”

小瓶子怯怯地向五皇子望去一眼,乞望求得他的同意。

周煜镛没说话、别开脸,意思是……随便?

小瓶子悄悄松口气,领着李萱走出大厅,方才闹上一场,他想,还是把公主安排得远些,两人碰不上面才不会再有下一回。

谁知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李萱跟着小瓶子走出大厅才几步,竟迎面碰上一起前来的周敬镛和周旭镛,他们的视线落在李萱颈间的红痕、落在她嘴角的鲜血,最后定在她衣襟前的那片血红。

周旭镛强压的怒气在此刻扬升,周煜镛是什么意思,不满意萱儿住到这里吗?好,他马上把人带走。

周旭镛拉住李萱的手腕,一语不发将她往外拉。

小瓶子哪里见过这阵仗,心一惊,连忙抓住李萱另一只手,慌忙道:“王爷,您这是在做什么啊,皇上说……”

话未说完,听见动静的周煜镛从屋里快步走出,就看见周旭镛和小瓶子一左一右拉锯着。

他冷冷一笑,阴沉问:“二皇兄这是在做什么?难道在慈禧宫里没听清楚?父皇说,要把李萱赐给我。”

“父皇没这样说,他只是让萱儿住到这里,你没权力伤害她。”

那些碍眼的红印,扯得周旭镛心头一阵发疼,周煜镛问他做什么?他才想问,这该死的周煜镛想做什么?

“是吗?永平宫是我的地盘,李萱进到这里就是我的人,我要她生她便生,我要她死她便死,谁都无权多话。”

“休想,我带她走!”

带她走?李萱怀疑地望向周旭镛,她有没有听错,于他,她不是蛇蝎吗?不是避之唯恐不及,怎地反过来要带走她?

李萱脑子有几分迷糊,她被他们搅乱了。

“二皇兄说错了吧,应该是二皇兄不想要,父皇无处可塞,只好将她丢到我这里。若非二皇兄不想要,她又怎会在冷宫里蹲三年?”目光一闪,他讥诮地朝李萱投去一眼。

心头一阵清晰的疼痛扬起,李萱苦笑,周煜镛还真是明白该往哪里下针会刺得人痛不欲生。

毋庸提醒,她明白自己是谁都不想沾惹的麻烦,可她也没打算麻烦谁呀,她只是顺应皇命,只想安安静静地过日子,怎就这样难?

低下头,李萱轻轻地挣月兑周旭镛的手,退开两步。

感激周煜镛的提醒,她再不会抛却自尊、妄想一个看不上自己的男人,她会懂得分寸,尽量离二皇子远远地。

看见李萱挣月兑周旭镛的掌握,周煜镛嘴边的恶意益发张扬。

“李萱,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想跟着二皇兄吗?如果你想要,我马上去禀明父皇,让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何必一再侮辱她,一再提醒她有多卑微?

她伸手将散乱的头发拢到耳后,露出那个明显而丑陋的伤疤,她偏过头望向周煜镛,只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眼神,周煜镛心头却猛然一抽。

她还能笑,而那个微笑让他感觉,他侮辱的不是她而是自己。

屈膝,她分别向周敬镛、周旭镛和周煜镛低头行礼。“不劳烦各位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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