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怪公寓 第四部 行尸 第三章 作者 : 蝙蝠

行尸觉得好像听到有谁在谈论自己,他停下脚步,想听一听它从何处传来。可他一旦停步,除了汽车喇叭和周围的人指指点点的声音之外,他什么也没听到。

拉着他手的女性回过头,询问地看着他。

“我……听到了……什么……”

那名女性微微一笑,说不上是衰老还是年轻的脸庞焕发出些许难得的光采。

“是目的地的声音吗?”

“不……”行尸用低哑的声音说,“是起点……”

一瞬间,那名女性的表情怪异地扭曲了——但也只是瞬间而已。

“你想回去吗?”

“我……不能回……还没找到……”

“你想找什么?”

行尸有些发愣。

“你想找什么?”她继续咄咄逼人地问,“你为了那样东西才变成行尸的吧,你想找什么?”

原本被她握着手就会变得清晰的头脑,在她的逼问下又逐渐开始糊涂,他不说话,只眼巴巴地看着她,似乎在期待她的提示。

她深吸一口气,好像要长篇大论一些什么东西,然而张了一下嘴,又闭上了。

“我知道,你讨厌别人这么逼你。”她叹息着说,“你不想说就不要说,我陪你慢慢找。”

她拉着他想继续往前走,然而行尸嘴里发出了奇怪的声音,她身形一滞。

“你刚才说什么?”

“我……见过……你……”

“你怎么会见过我呢?”

“你和……我……父亲……”

她讽刺似地挑了一下嘴角,淡淡地问:“我和你父亲,让你选择的话,你会选谁?”

“什……么……”

“你不想要那种残忍的父亲吧?那种每天把你打得遍体鳞伤,让你做梦都恨不得扭断他的脖子的父亲……你想要那样的吗?还是要像我这样,引导你,拉着你慢慢走?”

气流从行尸的鼻子里喷出来,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

“你笑什么?”

“我想起……以前看过的小说……”

一个小孩蓦然大哭起来,他的母亲用尖锐的声音训斥他,又在他的上揍了几巴掌。小孩哇哇号哭着,却还是伸开小手要求母亲抱他一下。

“那个作者……说……‘就是让揍一顿,绑在树上,夹在胳肢窝里,最后要的,还是亲娘’……”

母亲又拧他耳朵一下,退开几步,小孩又不死心地摇摇晃晃追了上去。

“没那么狠心的亲娘。”

“对……没那么狠心的……亲爹娘……”

小孩终于抱住母亲的一条腿,把她的裤子当成了方便的抹布,在上面擦着眼泪鼻涕干嚎。母亲气得直跺脚,转手从包里怞出一长条卫生纸,一边用力给他擦脸一边骂。

“有句……话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

行尸的目光一直朝向那对母子所在的地方,那名女性也以为他是在看他们,但是当她看向他瞳仁的方向时,她忽然发现,他因肌肉僵硬而显得呆滞的目光根本没有在看那对母子,而是落在更远一点,一个坐在街心花坛旁的十四五岁女孩身上。

那个女孩坐在轮椅上,头上戴着绒线帽子,膝盖上搭着一条毛毯。她的嘴唇白得和她的脸同样颜色,一双黑色的瞳仁突兀地镶嵌在那张白得异常的脸上。她伸出毛毯的手比她的脸更白,纤细的十指和从袖口稍稍露出的手腕瘦得好像能透过皮肉看到骨头。她不知道是在看什么还是仅仅在发呆,表情平板而呆滞。一个微胖的中年女人举着伞站在她身后,把她和本来就不算强烈的阳光完全隔离了开来。

“她怎么了?”她问。

“找到……了……”

“咦?”

行尸扯动已经无法自如运动的皮肤,做出了一个怪异的表情——那也许是个笑容。

“谢谢你……陪我……请问您……贵姓?”

她愣了一下,好像在掂量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带了点犹疑,缓缓地回答:“我的名字不能说,不过姓不是秘密……我姓陰,你可以叫我陰女士。”

行尸看着她,那双分明已经死去的眼睛好像活了一样清明。

“我不认识……你……但我肯……定见过……肯定见……过……”

他迈开僵硬的步伐向那个苍白细瘦的女孩走过去,陰女士想跟进一步,却被虚空中某种看不见的东西挡住了。

“请……不要跟来……我找到……就回去……”

“你要去哪里!”陰女士厉声说,“今天是最后一天!过了今天你要么变成僵尸要么就只有化成灰的份!”

行尸转身——他的无法转身,那个类似转身的动作看起来就像一个很硬的东西忽然歪过来看人一样滑稽。

“那是我的选择……”他用低哑的嗓音说,“从‘那时候’开始……我只让自己做决定……”

只要是自己的决定,属于自己的选择,不管对错……决不后悔!

陰女士显得气急败坏,好像有很多话想说却说不出来,最后憋出一句:“你——你的父亲在等你!过了今天你就再也见不到他了!这你都不在乎吗?!”

行尸慢慢转回去。

“都死了,就见到了。”

“根本见不到!因为你的三魂七魄会和你的尸体一起化成灰!”

行尸迈出一步,稍微停滞了一下。

“那又……怎么样……已经死了……”

人死了,剩下尸体;尸体死了,剩下魂魄;魂魄没了,一切成空——但那又如何?已经死了,不过是再死一次罢了。

陰女士无言以对,只能看着行尸的身影逐渐隐入人群中,在他人惊讶的目光中走远。

***

苍白的女孩一直向一个非固定的方向看着,目光没有焦点。直到一个戴着草帽,穿着风衣的男人出现在她的视野范围之内,她的眼皮一动,之前呆滞得好像死了似的眼珠忽然如同流水一般活泛起来。

“……脏得要命,”在她身后那个微胖的中年女人一直不停地在絮絮叨叨,“所以我说你呀还是住到海南去的好,那儿没污染,哪像这儿满世界都是灰尘……呸呸!”正说着,一辆排放着黑色毒气的现代化工具飞驰而过,扬起一股比灰尘更让人反感的味道。

女孩勾起没有血色的苍白薄唇,微微地笑了。

中年女人帮她把滑落的毛毯往上拉一拉,抬眼看见她的笑容,手一抖,差点把阳伞扔到地上。

她当这家的保姆时间不长,很多事情不了解,不过“前任”临走时,曾经说过一句让她很在意的事——

那孩子从来不笑,你看她的脸……陰森得怕人呢!

前任说,她就是受不了这孩子那种死人气才走的。她没事就喜欢折腾自己和周边儿的人,那小身子骨哪里经得起这么折腾?怪不得病不重却老是一脸要死的样子!所有保姆没一个受得了她的,这十几年来她少说也折腾走了几百位吧。

但就是这个小孩,刚才忽然笑了。她看着某个方向,脸颊泛起红晕,一双黑眸闪烁着灵动的亮光。但是她的表情却怎么看也不像羞涩,而更像是看到了一只在走路的烤鸭。

烤鸭?

中年女人忍不住为脑袋里忽然冒出的想法打了个冷战。她顺着女孩的目光看过去,原来她牢牢锁定的目标竟是一个穿着古怪的男人,他正用怪异的步伐穿越人群,缓慢地接近她们。

那人一步一步走来,寒冷的气息穿过人群,在中年女人和女孩身边幽然攀爬、蠕动。中年女人觉得很冷,正在回暖的天气和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就像那把伞一样,生生地把她们和原本就不够强烈的阳光隔开了。

“那个人是……?”

女孩的手指放在苍白的嘴唇上,似乎是说不要再继续讲下去,但中年女人却觉得她那种姿态很怪,就是说不上来哪里怪。

“推我,回家。”

这是中年女人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那是很清脆却稍微有些低沉的声线,不像是一个十四五岁女孩应该有的。

她又看了一眼那个接近他们的男人一眼,推着女孩快速离开。她一边走一边回头看,知道那男人的视线死死地粘在女孩身上,脚步缓慢却坚定地跟了上来。是变态吗?那种打扮的确很像。可是她们也不能因为对方远远地跟着就报警啊。

幸运的是那男人毕竟走不快,她们迅速地跑了一会儿就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了。中年女人松了一口气,脚步逐渐放慢下来。

女孩的家就在不远的一处大厦,她的母亲为她买的是顶楼的房间,视野非常漂亮,天气好的时候甚至能够俯瞰整个市区。

回到家的女孩就一直坐在落地窗前,隔着玻璃看外面的世界。中年女人想帮她吃个饭洗个澡,女孩总是摇头,她无奈,只能让女孩继续在那里坐着。

天色渐昏,远处的灯火接连亮了起来,和汽车移动的灯光璀璨地连成一片。

中年女人要开灯,女孩再次摇头。

“去睡觉,别出来。”

女孩说话太过简略,简略得让人难以理解。中年女人愣了好长时间,才分析出她的意思可能是让她去睡觉,这边再有什么事也不要出来。

雇主怎么说她就怎么做,她只是保姆,又不是女孩的妈。既然女孩都这么说,那她听从就是了。

中年女人回了房间,诺大的客厅里只有女孩一个人对窗而坐。寂寞的味道从房间的各个角落散发出来,飘散在空气里,粘在人的身上,钻入呼吸道中,淡淡地发苦。

女孩侧转头,看着右手边玻璃架上的一个像框。像框中的照片早已被取掉了,露出本应隐藏在照片后面的黑色面板,这种东西应该再加上照片,或者干脆把它取掉才对,不知为何却还大刺刺地放在这里。

女孩伸出细瘦的手指,瘦得鸡爪一样的指尖在像框上缓缓划过,动作异常轻柔。

门外,沉重的脚步声由轻到重,由远到近,最终停在了她家的门口。

咚!

咚!

咚!

缓慢的敲门……不,踢门声。

女孩收回抚模像框的手,双手交叉着托在又尖又小的下巴上,轮椅忽然在没有任何助力的情况下自动回转,从面朝窗口到背向窗口的动作,她只用了不到一秒。

咚!

咚!

咚!

女孩闭上眼睛,似乎在享受这个声音。

中年女人从自己的房间里露出头,大概想去开门,却被独自坐在黑暗中的女孩尖利地呵斥了一声:“回去!”

中年女人快速地缩回了脑袋。

门外的声音越来越不耐烦,从节律变得杂乱,从缓慢到急躁,发疯一样将门踹得山响。

脆弱的门无法经受如此强劲的攻击,黑暗中,只见严丝合缝的防盗门泄漏出了一丝亮光,然后是一束,然后是很多束,束连成了片,最终轰然倒塌。

行尸慢慢穿过变形的门框,踏在门的尸体上一步一步向她走来。

中年女人蹲在自己房间的角落里,拿起电话颤抖着拨下雇主的号码。

***

温乐沣不太想动,温乐源只能一个人去月复腔外科调查。

奇怪的是,科里所有的人都对此事守口如瓶,一问三不知,连他问起到底当晚是哪个护士遭遇了“那个”的时候,所有人也都众口一词——不知道,别问我,忙着呢。

他提出调阅死者的病历,对方问:你是亲戚吗?他语塞。他要看死者生前的病房,对方说:那是重症监护室你是现在住那的病号的亲戚?他语塞。他问他们到底丢了什么文件,对方说:我们一天要出好几十份文件呢谁记得丢了什么少了就补回来不行吗?他还是语塞。

不管什么路子都被一口堵死,他好言相劝不成便瞪着眼睛打算进行威胁,结果对方根本不吃这一套,抓起电话就要叫保安,可怜的温大哥落荒而逃。

不过天无绝人之路,当他在月复腔外科外面发愁怎么向温乐沣交待的时候,一个圆脸的小护士端着一个配药盘经过他身边,有意无意地在他的脚上碰了一下。

他立刻会意,等小护士走出一段距离之后便若无其事地跟了上去。

走下几级楼梯,小护士的速度明显放慢,他看一眼她暗示的眼神,便紧走几步,走到了她的前面。

“那天晚上,是我在当值呢。”

温乐源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惊讶。普通人第一次看见行尸不是应该怕得要死吗?再提到的时候至少也该是一脸劫后余生的表情吧?为什么她却一副忿忿不平的模样?

不过他决定先不问这个问题。

“你看到啥了?”

“我啥也没看到。”小护士悄悄说,“我是实习生,那天晚上发生事情的时候我正好去上厕所,回来的时候就看见满地血,老师倒在一边……我还以为有歹徒把老师杀了呢!”

“那就是说,你没看见那个行……那个行凶的‘东西’?”

“我看见了还会在这儿呀!吓都吓死了!听说那人的模样怕人得很呢!”

“……那你是有什么线索告诉我吗?”我的时间很宝贵……

小护士撇了撇嘴:“我知道,那人从我们科里偷走了什么东西!”

***

“死亡报告?”温乐沣茫然地问。

温乐源托腮,蹲据在路边的椅子上,对周围谴责的目光一概无视。

“听她说,死亡报告在是很重要的证据。那天晚上医生们开完死亡讨论会就把会议记录和死亡报告等等都夹起来放在桌上,晚上的情况很混乱,谁也没看见他到底去那里干什么了,最后还是看监视器的守尸老头和保安发现他手里拿的是文件……第二天早上医生们发现他们夹起来的文件就少了那个人的死亡报告和检查记录。这是大问题,他们谁也不敢承担责任,就压下来不让提。”

温乐沣想一想:“奇怪……一个车祸死亡的人,难道还会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死的?为什么还专门跑那么远回来拿死亡报告?还有,他要检查报告干什么?还想给自己治病?”

“尸体治病啊?”

“……”

想也知道那不可能……

但是为什么呢?

“比起这个……哥,我有另外一件事更想不通。”

“什么?”

“太平间的老大爷说,行尸在那里流了很多血,而那个小护士说,她在科里也看见了很多血。”

“是啊,也许他的血在外面被冻住了,在暖和的地方一化就变成血水……”

“还是不对。”温乐沣轻轻敲自己脑袋,好像有什么答案在脑中一掠而过,快得他怎么也抓不住它的尾巴。

不不不……现在似乎被许多线索搅乱了,他不该想那么多,舍本逐末绝对是最错误的行径。他们现在最大的问题不是要知道行尸为什么出血,而是他为什么回去?他丢了什么?和医疗有关吗?他既然拿着死亡报告和检查报告……死亡报告……检查报告……死亡……检查……

“哥……我想知道死亡报告和检查报告的项目,你能弄一份吗?然后我们回家,好好看看它们的区别。”

温乐源点头。

***

他们不敢再到那个科去找,而在别的医院弄到了一份作废的资料。

兄弟两个看到那一大堆的医学术语就头昏,但是现在没有办法,只能赶鸭子上架。下了公共汽车,他们一边看一边往家走,却不知怎的有种被人恶狠狠地盯着的感觉,一抬头,发现陰老太太站在公寓门口凶狠地叉着腰看他们。

兄弟二人本能地瑟缩了一下。又……又犯错了吗?好像没有呀,从中午就没和她吵架也没偷她符咒吧……

陰老太太的表情越来越凶狠,狠得让兄弟二人腿肚子直转,正在他们惴惴地打算逃走的时候,老太太忽然吐出一口气,凶狠的表情随着那口气慢慢消失了。

“干啥去了!有事也不说声!”

老太太会说这句话,基本上可以肯定绝对不是关心他们,而是有什么活计要干找不到苦力帮忙在撒气儿罢了。

“干吗这么凶嘛老太太,”温乐源嬉皮笑脸地道,“我们也是在给你干活嘛,你看……”

他把手里的资料塞给老太太,老太太看一眼,又塞回他怀里。

“看不懂哈!”

“……”他就知道……

“您听我说,我们今天在医院可是大有收获……”

老太太威武地摆了一下手:“不听!你们两个,现在去那个啥路的那个地方,行尸走那咧!”

“……”这个老太婆到底在说什么……

“快去!”陰老太太怒吼。

温乐沣想说话,温乐源一把拽住他,扭头逃走。

“哥!你怎么不让我说……”

“说什么?”温乐源头也不回,“那个死老太婆居然连自己也敢用,真行!幸亏我今天没把你寄存她那儿!”

“……我不是行李。”

“是是是,你是我最优秀最宝贝的弟弟,不是行李。”

“……哥你想死吗……”

***

行尸的围巾不知何时掉了,草帽也不知掉到了哪里。他慢慢向女孩走过去,走廊里的灯光从他身后射入,为他镶上了一道暗红色的诡异花边。

他向女孩伸出了一只手:“还我。”

女孩轻笑,行尸的眼睛穿透了黑暗,清晰地看见她微笑时露出的糯米细牙。

“还我!”他加重了语气说。

“还你什么?”女孩仍是笑。

“那是我的……还我!”

“你到底要我还你什么呀,”女孩细牙闪着珍珠般的色泽。对于它的触感,行尸非常清楚,“反正你都死了,那个对你也没用,送给我又怎么样?小气鬼!”

她的声调柔柔地,好像在向情人撒娇的女人。如果不是那细瘦的身体和幼稚的脸庞,恐怕谁都会以为那些话根本就是有人在和她唱双簧……

“把那个还给我!”行尸暴怒地一脚踢翻她身边的玻璃架,玻璃架倾倒时又带倒了旁边的落地灯,只听一片叮呤咣啷唏哩哗啦的巨大碎裂音,看来玻璃架及其附近的东西基本上没有生还的可能了。

“那不可能。”女孩依然柔柔地说,“你知道,吃下去的东西是吐不出来的——就算吐出来也没法用了是不是?既然它们已经都归我所有,那我以后一定会好好对待它们,你放心好了。”

行尸觉得自己体内已经僵死凝固的血液又沸腾起来,好像在对付那些小混混时一样,脑中的理智正在被疯狂的愤怒大片大片地吞噬取代。

“那个我只有一个!我只有一个!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把它还给我!还给我!”盛怒中,行尸举起双拳向下猛砸。行尸关节僵硬,动作灵活性有限,而且不如僵尸般有特异能力,但行尸拥有普通人无法企及的力气,就算是温乐源也不敢和他硬拼,更何况这么瘦弱的小女孩?眼看他就要将她生生砸死在轮椅上,就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刻,一股大力从右后方猛冲而来,将行尸整个人撞到了一边去,和黑暗中各种各样的东西撞在一起,发出刺耳的噪音。

刚才我们说过,行尸的力气是普通人根本无法企及的。即使是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温乐源有可能被一个三四岁的小孩从后面撞倒吗(撞到腿弯处不算)?答案根本想都不用想。

所以当行尸在碎玻璃和各种装饰品残骸中摇摇摆摆地站起来,却发现撞自己的是一个四五十岁的矮小女人时,他的惊讶可想而知。

那个女人明显是从哪里狂奔而来的,赤果着脚,手里拿着一只半高根鞋,头发毛糙而蓬乱,脸色憔悴而灰暗。只有她那双大眼睛像惊恐症的患者一样睁得巨大,死死地盯着她心目中的敌人。

啪地一声,有人在门口把灯的开关按了一下,霎时间屋内大放光明。矮小的女人受不了突然而至的光线,忍不住眯了眯眼睛;女孩只是眼珠微微动了一下;行尸暗红色的瞳孔在见光的瞬间被轮状虹膜唰地收了起来。

“怎么样,谈妥了吗?”门口的人——陰女士——问。

“我们交流障碍。”行尸说。

行尸周身再度散发出晦暗的愤怒气息,矮小女人的身体像筛糠一样抖。但当她发现他的目光仍恶狠狠地指向女孩时,她却突地跨出几步,用柔弱的身体把女孩挡在身后,那模样就像一只炸了毛的瘦小母鸡。

“默契可以培养。”陰女士说。

“我不和那种东西培养默契!”行尸说。

陰女士笑笑:“哦……不过你不觉得你说话利索了很多?”

行尸僵硬的脸上肌肉微微扭曲,他伸出青白色手指抓住那个矮小女人的肩膀就将她往一边拖,女人嘶声大叫,小小的身体拼命挣扎着,双腿乱踢,毫无威胁的双拳在行尸的胸膛上发疯般挥舞。行尸的皮肤被她抓烂了,尸水从破损的皮肤处慢慢外渗。

“我报警了!我报警了!不要动我女儿!我报警了!警察马上就到!放开我!你跑不掉的!不要动我女儿!我报警了!你别动她!别动她!”

行尸一挥手,她倒在地上,身躯随着他着力的方向又滑出很长的距离,嘭地一声撞在沙发腿上。

“别动我女儿!别动我女儿!警察就来了!你别动我女儿!”反复叫着同样的台词,女人扑向他,在他身上拳打脚踢,状似疯狂。行尸轻轻甩手,她又是一跤倒下。

女孩没有再笑,她细瘦的手指紧紧地抓住轮椅的扶手,眼睛里暴露出条条血丝,苍白的颈上也有交叉的青色纹路凸了起来。她的愤怒已经一触即发,却似乎仍在忌惮什么,所以只是隐忍而没有真正发作出来。

“你们……卑鄙!”她紧紧咬着那口闪着寒光的细牙说。

“不是我们叫她来,”陰女士淡淡地说,“而且她原本来的时候也不是一个人。只不过她带的人在一楼保安那里听说有个尸体自己走上来,马上就都跑光了,只剩下她一个。”

行尸不关心那些事。他追踪了那么久,走了那么远的路,一切只为了一个目的。除了那个之外,他那个强留在躯壳内的魂魄什么也不在乎。

“把那个还给我。”他说。

“有本事你来杀我。”女孩的眼中有蓝绿色的冷光交替闪过,和她牙齿上隐现的光芒一模一样,她的声音却不如那些光芒那么冷,那种恶狠狠的声线让人有种似乎被咬住了脖子的微窒。

女孩的妈妈困难地支起上半身,咬着嘴唇捂住后腰,轻微的声吟从她胸腔中微微逸出些许。然而即使如此,她另一手中仍紧抓着一只鞋,望向行尸的表情充满了无能为力的恐惧。

“别……”行尸向她女儿微微抬起腿,像是要走过去的样子,矮小的女人绝望地呜咽起来,“我不知道你们和我们有什么仇恨,但是别碰我女儿,她是无辜的……她真的是无辜的……她什么都没干过,她病了好多年了,她什么都没干过……是真的……求你相信我!”

说到最后,她大哭起来。行尸微叹,把脚又收了回来。

从安全楼梯的方向传来男人粗重的喘息声,至少有一个人以上的脚步声噼里啪啦地响起,把房间里的气息搅乱了。这里是整个大厦的最高层,全部都是女孩的妈妈为她买的地盘。而且刚才她叫的那些帮手全都跑光了,照理说是不该有人再来了才对。房中,各怀心思的人们整齐地向门口看去。

一个留了一脸大胡子的魁梧男人和一个清秀的青年一人扶着一边的门框,呼哧呼哧直喘粗气。

“妈的……是哪只猪封了电梯!呼……呼……让老子抓住非扒了他的皮不可!呼……呼……”大胡子男愤怒地叫嚣。

靠在电源开关旁的陰女士斜了他一眼,那个清秀的青年脸色苍白地拽了拽大胡子男,大胡子男终于发现了近在咫尺的人,脸色当即就像抹了变色油漆一样由红转白再转青,末了还透出了酱黑色。

“您……您也在这儿?哈哈哈……”多么难听的笑声,基本上和行尸的僵硬程度不相上下。

陰女士冷笑。

行尸也冷笑了——虽然他坏死的肌肉没有拉动多少。

“再来多少帮手也没用,我死了一次就不怕再死第二次。”他转头对死死抓住轮椅扶手,连指尖也有些泛青的女孩说,“如果不把我的东西还给我,不如就给我……陪葬吧!”

他一拳挥向女孩。

他的拳头带着淡淡的黑气,他的速度让他在空气中似乎连影子也没留下,只有激烈的风声唰地攻向那个细瘦的身体。

趴在地上的矮小女人发出了凄厉而绝望的嘶喊,仿佛那一拳是砸在了自己身上一般。

女孩随着他的拳势嘭地向后倒去,和轮椅一起狼狈地摔倒再地,又打了几个滚,这才刹住。

“呀——”

女孩的妈妈发出刺耳的尖叫,手里的鞋子月兑手向行尸飞去。行尸没有动也没有躲,鞋跟擦着他的脸砸到玻璃上,在他的额头留下了一道破损的痕迹。

温乐源义愤填膺,挽起袖子就打算往上冲,温乐沣拽住他的衣服下摆,又把他强行拉了回来。

“那可是个小丫头!乐沣!难道我们就看着这个家伙胡作非为吗!”温乐源吼一吼,房梁抖三抖……

“你不要那么着急,看清楚了再出手……”

“我5.6的眼睛看得还不够清楚吗?!”

“……”明明就跟摆设一样……

即使没有看到,想也该想到行尸有不太对劲的地方。在面对一个那么瘦小的普通女孩时即便是普通人和她握手也得掂量掂量,稍不小心就可能让她骨折。那么行尸为什么会使出全力呢?那么瘦小的姑娘,他就算只用拳风也能把她打成重伤!

温乐源只顾着泛滥英雄气概,温乐沣却在拉住他的同时尽力回想,终于发现了问题在什么地方。

行尸是以全力出手的,所以拳速极快,普通人连他是怎么出手的都看不清楚。按照他拳头的轨迹和女孩原本的坐姿来说,那女孩应该会被打中鼻梁,然后整个人——也许带着轮椅也许不带——向后飞撞上落地窗或墙。即使他的位置不够准确,也决不应该超过除了额头、面颊、下巴的范围才是。

所以,当时的实际情况是这样的——

行尸出拳,平行攻击,拳风的轨迹始终画着一个完美的弱弧,正确地指向女孩的脸庞正中。女孩被击中,向后倒——不,只有更仔细地观察才会发现,女孩根本不是被击中而倒下的。就在行尸的拳头即将接近她的那一瞬间,她不动声色地一仰身,拳头几乎贴着她的下巴飞过,她顺着拳风的方向一个顺势滚翻,身体和轮椅在半空中转了半个圈,然后才在轮椅和其他东西嘈杂的乒乓声中跌落在地。

多么完美的身手!即使陰老太太在这里,恐怕也只能赞出一个好字来。

看见女儿被打倒,那女人好像疯了一样冲了上来,将手中还剩下的那只鞋子使劲地砸在行尸的身上。

行尸不耐烦地推开她,她又扑上来。行尸有些烦了,忽然伸手拽住她的胳膊,身体划出一个半圆,竟似想将她向落地窗扔过去。

他刚才还有理智,因此打出去时保留了大部分的力道,但现在女孩的妈妈把他惹烦了,他本来就不剩下多少的理智从60急速地降到了近乎0的位置。且不说那落地窗的玻璃是不是过关,总之只要他这样一扔出去,女孩的妈妈左右都是死路一条——不是在结实的玻璃上撞死,就是在不结实的玻璃茬中摔到楼下去。

温乐源和温乐沣大惊失色,温乐源更是做好了出手的准备,只要一接到她,立刻着手封住行尸的动作!

然而就在行尸将推而未推的刹那,那个看起来应当是被行尸击倒的女孩忽然身体一动,哧溜一下贴着地面向他滑行过来。女孩的身下没有滑轮,当然也没有其他任何东西,她的肢体也没有做出任何辅助动作,但她就是滑动了,而且速度很快。不过尽管如此,她的身姿看起来却不太灵活,就如同一条被冻僵又骤然开始流窜的蛇似的。

行尸似乎被吓了一跳——不,已经不是简单地吓一跳了,看得出他非常震惊,随手将女孩的妈妈甩开,自己的身体猛然向后退去。温家兄弟和陰女士则当即变了脸色。

尽管有些僵硬,但女孩的身体较之行尸却灵活得多。行尸左退,她便右进;行尸右行,她便左击。行尸左右躲闪,连连后退,直到发现自己已经被追入墙角,再无后路,方才做出一个似乎想要反击的动作。

女孩并没有穷追猛打,在即将接触到他时,忽然一摆仿佛游龙后尾的下肢,整个身体一个突然回旋,以为她在最后关头放弃的行尸身上的力道微微一泄,便被什么很软很粗的东西狠狠打在身上,几乎把他的魂魄也一起打成残片!

怞打他的东西是女孩的下肢,她的下半个身体完全不能动,却可以随着她的动作变成一条够粗够韧的鞭子,在最适当的时候打到了最适当的地点——她没能打散他的魂魄。却把他的两条小腿骨打断了!

失去了支撑的行尸从喉咙中挤出一声暗哑的低呼,砰咚坐到了地上。

女孩的妈妈张大嘴巴看着这一切,那双看起来和女孩完全不同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惊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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