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炎默语在回慈心殿的半路上遭人调戏的事情并没有传开来，但是太后身边有个美貌侍女这件事，却是宾客之间最热门的话题，就连外国使节也兴致勃勃的设法一睹芳颜，甚至有人已经展开热烈的追求，慈心殿外三不五时都有人捧着礼物、拿着拜帖在徘徊等待。
会引起这么大的骚动，还得归功那套玉牌复杂却有趣的玩法，因为这些邦交国的使节们个个都玩上了瘾，无意中得知这么精巧的游戏竟然是由一名侍女传授开来的，全都生了仰慕之意。
这么聪慧又美丽的姑娘，要是能带回自己的国家，一定有所助益。
一时之间，总是随侍在太后身边的炎默语成为众所瞩目的焦点，去到哪儿都让人从头盯到尾，想落单都没机会。
这样的局面，实在是很多人始料未及的。
“隐儿啊隐儿，你直接告诉哀家，这些人里头，可有你的意中人？哀家作主替你赐婚如何？”有一天，太后半开玩笑的提议，看似慈祥的笑容里却藏着心计。
一旁的宝嬷嬷不动声色的垂眉敛目，和太后脸上的笑容形成对比。
“谢太后恩典，但是隐儿无心风花雪月，又怎会有意中人呢？”正在帮太后拟订食单的炎默语面不改色的摇头，没有喜上眉梢，也没有惶恐疑惑，反而像是置身事外的第三者。
“那么外头那些狂蜂浪蝶，可要怎么办才好呢？”这些邦交使节仗着外交礼仪，纷纷递帖要向她请安，为的不就是能见佳人一面？而她能允了一次，难道还能允第二次吗？
这些人她视若无睹的挡在殿外，倒也能眼不见为净，但是皇上日日前来她膝前尽孝，她可就撵不走了。
有些事情大伙儿都心照不宣，要是谁狠了心去捅破了马蜂窝，可是没人能幸免于难啊。
太后这厢还在衡量自己卡在两个孩儿之间的难题，只见炎默语沉稳的搁下笔，忽然主动跪在太后面前，让所有的人大吃一惊。
“隐儿，你这是做什么？”她虽然贵为太后，私底下却不太讲究这些规矩，隐儿来到她身边这一年多来，跪拜的次数是十根手指头就数得出来的。
宝嬷嬷也不无惊讶的盯着这个近日来出尽风头的姑娘，原本刻意疏远的眼神也充满了迷惑。
“隐儿知道自己最近给慈心殿里添了太多麻烦，因此有个不情之请，想请太后娘娘成全。”
这个日益标致的美丽姑娘依旧垂首跪地，任谁看了，都觉得十分突兀。
“你先起身吧，说来听听。”太后尤其看不顺眼，虽然她早已习惯旁人这样卑躬屈膝。
“隐儿想去龙泉寺静修，长伴青灯古佛，为太后娘娘祈福添寿。”她说的话字正腔圆，一字一句的在慈心殿里回荡。
“什么？！你正值花样年华，未来还有大好时光，何必急着看淡世情？”太后和宝嬷嬷错愕的对视一眼，怎么也想不到会听见这样的请求。
“请太后娘娘成全。”接着炎默语就淡笑不语，依旧匍匐在地，美丽的身影弯摺成一道坚持的弧线。
太后轻轻叹了一口气，深深的凝视着这个果断有主见的姑娘，终究还是没有当场应允。
“我知道了，你让我想想，先下去吧。”太后撵退了众人，独留宝嬷嬷在身旁伺候。
几日后，太后下了懿旨，为求国泰民安，让侍女隐儿即刻启程前往香火鼎盛的龙泉寺静修祈福七七四十九天。
历代皇朝笃信佛教，就算贵为九五至尊，也不能有亵渎神佛之举，再加上佛门禁地严禁沾染七情六欲，以武僧闻名的龙泉寺更是守卫森严，闲杂人等根本无法靠近，除非有人立志要当采花贼，还有以一敌百的能耐，否则隐儿的安全无虞。
等到阵仗浩大的送行队伍离开之后，一身素雅，独自踏入清幽厢房的炎默语总算松了一口气。
七七四十九天，够她想想该怎么走下一步了。
龙泉寺占地极广，以一口天然涌泉为中心，再向四周幅射画圈，其中含括了茵郁苍翠的草原和树林，甚至包括一条水源充沛的小溪，流经僧人们自己开垦的农田，俨然是一个自给自足的小村庄规模，只不过住在这里头的居民都是吃斋念佛又理光头的和尚罢了。
龙泉寺为太后侍女隐儿所安排的厢房坐落在最僻静的角落，被那片蓊郁树林环绕其中，眼前则是巍峨高耸的寺塔，平均每两刻钟会有一班武僧巡逻，日夜不歇，就是最严格监控的大牢也不过如此吧。
来到这里之后，炎默语不再以隐儿自称，她卸下了在皇宫里必须有的拘谨端庄，每天除了固定抄写佛经之外，还开起了小灶，用自己散步时随手采摘的新鲜菇类或女敕叶来做素菜，虽然只有她才知道入口的滋味如何，但是那扑鼻的香气却是人人都闻得到的。
别说那些川流不息的众生香客，还有修行根基尚浅的小沙弥们纷纷被撩起了食欲，总想要循香而去，就连长年掌管寺院膳食的方丈都亲自过来一探究竟，让炎默语热情招待了一顿饭之后，就时常在用餐的时候过来“关心”这个从皇宫来的贵客。
这一个不请自来的“饭友”本来是摆好饭菜的时候才会姗姗来迟，后来会提前半个时辰默默跟着炎默语进小灶，再后来这位方丈干脆守在厢房外头等着跟炎默语一起进树林去散步，后头还跟着两个孔武有力，却表情别扭的年轻和尚，手上分别挽着菜篮。
炎默语第一次见到这么冲突的景象时，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就是得道高僧也要脸红了，何况只是奉命行事的小僧。
“食色性也，果然一生为人，可以不色，却不能不吃啊，这不吃，还叫人吗？”她脚步轻快的走在前头，似乎有感而发，每一句话都随着清晨微风飘散在脑后。
那几个默默跟在后头的和尚们听得一愣一愣的，只有那个方丈面带微笑的紧紧跟在她身后。
炎默语也不藏私，把自己所知道的有关于野菜、蕈菇之类的知识，一点一滴的传授给那些挽着菜篮的小僧，偶尔吃吃他们如法炮制的饭菜，顺便给一些中肯的意见，日子倒也过得飞快。
这一日清晨，有个小沙弥守在门廊，看到炎默语踏出门外，便恭恭敬敬的上前通报，“因为今日中午有一场重要的素宴，所以方丈等人不便前来。”
“小师父，谢谢你亲自跑了一趟。”炎默语刻意露出温婉可人的笑容送走那个害羞脸红的小沙弥，等到四下无人时，才开心的咧咧嘴，脚步轻快的走进树林，还特意挑了一条以前没走过的小径，只因为她觉得今天似乎运气不错，适合冒险。
唉……没有跟屁虫的感觉真好！
不知道大哥安排的那个暗桩，什么时候才会跟她连系啊？这青菜豆腐的滋味或许不错，但是再吃下去，她的嘴巴差不多可以淡出鸟来了。
而且这七七四十九天眼看就要到了！
炎默语一路胡思乱想，在树林里胡乱的东弯西拐，想到好久不见的姊姊们，想到卖酒维生的娘亲，想到当初为什么一家人要各分东西……
她爬上了一棵参天古木，坐在强壮的枝枒上，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饭团慢慢咀嚼，顺便让迎面而来的春风吹散离愁，吹来一阵古怪的耳语……
炎默语凝聚心神侧耳倾听，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西鲁岛的方言，那是船医的家乡，是她在破浪号上时常使用的语言，她好久好久没有听到过了。
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妇慢慢的踱入她诧异的视线中，而他们的一字一句只是让她的心情更加翻江倒海。
“老仔，我们到底住在这里几年了？我都快忘记大海的味道了。”一个头发灰黑花白的老婆婆有些力不从心的扶着树干喘气，身旁有个干瘪黑瘦的老头手势温柔的在她背后轻拍。
“阿妹啊，就五年多一点罗，等一下再算仔细一点。”老头一面说，还一面动动手指头，半晌后，便神情欢快的低喊，“快了！快了！阿琛这个孩子就快带我们回去岛上了。”
老头紧张兮兮又兴奋莫名的心情，在声音里表露无遗。
没想到老婆婆却神情慌张的摀住老伴的嘴，一脸紧张的左右张望，反而让人更想知道究竟发生什么事情。
“嘘，不能叫阿琛，要叫琛王爷！你忘记啦？我们阿琛可是这里的皇帝的小儿子啊！”老婆婆又是骄傲又是落寞，心情复杂得很。
炎默语更是错愕不已的揉揉耳朵，怕是自己听错了。
阿琛……王爷？！那个琛王爷？！
老头却哼了一声，还刻意拉大了嗓门，“皇帝？！有比较了不起啊？我看他还是比较喜欢当我们的儿子啦！阿琛游水的功夫还是我亲自教的呢！”
老头宏亮的声音在密林里听起来很是响亮。
炎默语差点给他的自信掌声鼓励。
没想到刚刚还一脸小心翼翼的老婆婆居然也猛点头，皱纹满布的脸庞紧紧夹着怀念。
“就是、就是。他啊，最喜欢吃我们现捞的鱼虾蚌蟹，蒸煮炒炸样样都好吃啊！不过说真的，这孩子除了长得俊了些，哪里像那些眼珠子长在头顶上的贵族啊？”
老婆婆说得很认真，让炎默语听了一噎，差点从两人高的树上掉了下来。
这个老婆婆八成很久没见过那个上官琛了，这偌大京城里的皇亲国戚，还有谁的表情能比他更目中无人？！
“唉……当初就跟你说别来找他，你偏要来！这下好了吧？我们两个死一死也就一了百了了，就苦了那个孩子还得因为我们被人控制，还是他的亲兄弟！这都五年多了呢……”刚刚还神气巴拉的老头突然倚着树干坐了下来，一张老脸看起来十分颓丧。
这次换成老婆婆扮演安慰人的角色，“不都说已经过了五年多了吗？快了、快了，我们快要可以回去岛上，阿琛那孩子也不用再替人家做牛做马了！”
老婆婆也扳着手指头数数，可是被枝叶繁盛的树荫给挡个正着，急得炎默语差点要从树上掉了下来。
这快了快了……究竟是几年啊？
“不知道我们那艘破船是不是还在啊？那屋子有没有被人强占啊？我们还给阿琛留了一间房间要让他娶媳妇儿用的呢。当初那么丁点大的小孩儿，怎么一转眼就这么大了呢？哎呀，越说越想念那海水咸咸的味道哪……”老婆婆慢吞吞的坐在老头的身边，叨叨絮絮的说着过往，好像妄想借此留住那些回忆，却留住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
一个美若天仙的姑娘竟然身手矫捷的从对面那棵大树上攀爬而下，还对目瞪口呆的他们露齿一笑。
“我也好想念大海的味道……要不要……我们一道走呢？”美姑娘衣衫飘飘，像个林中仙子般清新出尘，朝这对老夫老妻伸出来的手指头却布满了许多细小伤痕。
老头率先回过神来，一面说着话，一面把老伴拉到自己身子后头藏好，赢得炎默语更灿烂的笑容。
“我们……姑娘……你是？”他说着生硬的靖龙国语，那双老眼充满好奇，毕竟看了五年多的光头和尚，突然冒出一个长发飘飘的美姑娘，还会说自己的家乡话，任谁都会多看两眼吧？
“我？呵呵……我是过客，跟你们一样，想回自己的家呢！”炎默语俏皮的眨眨眼，继续怂恿这两个老人家成为她的伙伴，“怎么样？和我一起离开这里吧，我可以找人将你们平安送回西鲁岛喔！”
不等这对年长老者的回答，几个武功上乘的武僧悄然无声的出现在他们三人四周，其中一个神情恭敬的朝炎默语抱拳一拜。
“有请三位一同前去卧禅轩赴宴。”
赴宴？他们三个一起？
“嗯。”若有所悟的炎默语收起亲切的笑容，朝武僧们端庄肃穆的点头，刻意用西鲁岛语安慰这对老夫妇，“别怕！”
她两手分别拉起这对满脸惊慌的老夫妇，眉眼之间凝聚着令人无法逼视的自信。
“这里是名满天下的龙泉寺，没人可以在这里胡作非为的。”就算是皇帝，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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