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我的头是光光的吗?”玛丽安稚气俏皮的抬头询问正在替她换药的时御天。
时御天着实愣了一下,低首对视那张展现甜美笑容的小脸。
“你的头发以后会再长出来,留长了就可以遮住伤口。”他以为她是在乎头上那条长疤。
“我可以碰碰自己的光光头吗?”伸起手,她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脸色。
时御天握着她的手,让她触碰自己剔光头发的头皮。
“现在我是光光的小光头对不对?”她以极其俏皮逗趣的语气询问一脸正经的时御天。
身旁的护士与实习医生纷纷掩嘴偷笑。
这位小病人的坚强让他们印象深刻。她从不因痛楚而哭闹,总是乖巧柔顺地黏在时医生身边。不知为何?她呼唤时医生为天使。在医院中,人人皆知这位被时医生领养的小孤女。
“只有你可以叫我小光光喔!因为你是我的天使。”轻轻地将前额靠在时御天的身上,她撒娇的语气中满是依赖与信任。
时御天有些无措,扶正她,继续替她换药。
看着天使的笑容,她感到骄傲与满足,她逗她的天使笑了,而且,那笑容是专属于她的笑容。
***
“玛丽安,你想吃什么?”看顾的护土询问的语气充满笑意,看着眼前对着镜子作出各种可爱鬼脸的小女孩发笑。每个轮流看顾她的护士都爱极了她俏皮可爱的小模样。
“护士姐姐,我还不饿,我想等天使来了再跟他一起吃。”玛丽安转头朝护士一笑。
“时医生今天上午出席研讨会,可能下午才会有空,你先吃一点好不好?”
玛丽安脸上闪过失望,最近天使离开她的时间愈来愈长,她觉得好寂寞。
但随即,她露出甜美笑容对护士有礼地说道:“好吧,护土姐姐,我想吃肉松和稀饭。谢谢你。”
“好。”护士起身离去。
一瞬间,玛丽安的脸色顿时黯然,小脸望着病房门口,殷殷期盼她的天使快来陪她。
她开始觉得她的天使好像离她愈来愈远了。可她只能躺在病床上,一双眼痴痴地等待她的天使来看她。
终于,有个身穿医生服的人进来了,她一颗心兴奋地狂跳抬头一看,但……不是天使,而是一群与天使穿着一样服饰的医生鱼贯走入,围在她身边,然后,她看见她的天使走在最后头。
他们以她不喜欢的眼光看着她,说着她听不懂的话,内容交杂着神父与修女交谈时偶尔会说的奇怪语言。
她非常不喜欢这种感觉,眼睛求助地望向天使;可他的脸上没有表情,连看她的眼神都变得跟围绕在她身边的医生一样,令她不舒服。
紧张令她的头又开始发疼,她多想赶走这些人,只留下天使,她要他抱住她,替她消除许久没有出现的痛痛。
她眼睛求救地直望着没有看她的天使,不解为什么又痛痛了?脑袋里的坏东东不是被天使拿出来了吗?
疼痛的脑袋和许多疑问令她心跳加速。
呼吸开始变得急促,她的眼前出现一片白雾,她要上天堂了吗?上天堂之后,她的天使还会跟她在一起吗?
眼前的白雾开始转暗,耳边是一片奇怪的宁静,其中又隐隐有着杂乱的声音。
“我好喜欢我的天使,上帝,我可不可以求你?只让天使永远跟我在一起,不要让天使离开我。”最后的意识,她诚心地请求上帝。
***
睁开眼,罩在脸上的氧气罩,让玛丽安知道自己又回到了加护病房。
天使!转移视线搜寻着身边,她看见他了,他就站在病床旁边。
他的表情有点吓人,是怎么了吗?
小心翼翼地伸手捉住他的衣角,这次,她决定不要再放手了。
时御天俯,检视她的状况。
她拉下脸上的氧气罩,伸出双手环住天使的颈项,紧紧地不放开他。
“我不喜欢那些人?”她低声地告诉天使她的感觉。
“嗯。”时御天抱起她小小的身躯,坐上病床,抚着她的背。
“天使,你不要我了吗?”楚楚可怜的嗓音显示她正在哭泣。
听着她嘤嘤啜泣的声音,他不知该如何回答她的问题?更不知该如何面对她过度依赖的状况?
“是我不够乖吗?”她哀戚无助地问。
她小小的心灵只能猜测,是否是她不够乖,表现得不够好,所以天使不想再理她了?
“你没有错。”其实是他不知该如何对待她。他是她的监护人,但并不是她的父亲,无法明确地知道该如何与她相处?
她自责的声音让他开始正视这个问题,他该如何对待这个他领养的养女?
“不要丢下我。”满是哭腔地细声请求。
“我不会丢下你。”平稳的声音承诺。
“你会爱我对不对?”他是上帝派来爱她的,她一直这么相信着。
她的问句令他身体一僵。
“是上帝派你来爱我的,对吗?”
修女总是告诉他们,没有父母疼爱的小孩还有上帝疼爱,上帝的爱比父母的爱还强大。但是,她渴望的并不是强大的爱,而是看的到、模的到的爱,就像现在天使抱着她、哄着她,她可以感觉到自己不孤单,有人正以行动在爱她。
“天使……”叹息地呢喃,她安心地睡去。
时御天眼神幽远,耳边仿佛响起水仙柔声的话语
“御天,如果我下辈子长得很丑,你不能不爱我。”
“御天,你不会变心,下辈子你还是会爱我对不对?”
***
时御天不再让任何陌生人出现在玛丽安面前,她极为脆弱的精神与身体容易紧张,他只安排了一位护士在他不在时看护她。
她复原的状况非常良好。
“这样可不可爱?”玛丽安作着可爱的动作,问着前方拿拍立得替她照相的护士。
护士按下快门,走近玛丽安身边,两人一起等着相片影像显现。
“哇,好好玩!”看着照片中顶着小光头的自己,玛丽安兴奋大叫,站起身在床上跳上跳下。
“玛丽安!不能跳。”护土紧张地抱住她,深怕她情绪太过激动。
“喔,对不起,我不乖。”她即刻道歉,乖乖地坐回床上,数着平铺在床上她大作鬼脸的相片:“护士姐姐,你想天使看了我的照片会不会笑?”
“当然会,玛丽安最可爱了。”护士宠溺地拍拍她的小粉颊。玛丽安是她见过最讨喜的小病人了,乖巧、逗趣,从不闹情绪,她甚至比大人还懂事。
“天使!”发现天使出现在门边的身影,她的眼睛陡然睁大,闪着兴奋的光芒。
“时医生。”点个头,护士随即出去休息。
“天使,你快来看!”拿起照片,她献宝地送到他眼前。
时御天接过照片,看着照片里努嘴弄眼、大摆逗趣动作的光头小女孩,露出阳光般灿烂的笑容。
看着天使的微笑令她心满意足,她爬进天使怀里,眼尖地发现天使拿进来的书本。
“这是什么?”
“给你的书。”她早已是学龄儿童,他准备让她开始接触书本,为进入正常学制作准备。
“给我的?!”惊喜地捧着图画书,玛丽安迫不及待地打开来看。
一张张美丽的图案和文字的比对,传达简单的字词意思。
“谢谢你。”她从来没有拥有过属于个人的图画书。孤儿院里漂亮的图画书都是大家的,要看大家一起看。
欣喜翻阅中,她看到了一张喜爱的图片,万里无云的天空湛蓝得好漂亮,注音写着:晴天。
“我喜欢晴天!”望向窗外,有朵朵白云的天空对照著书本的图片,她的笑颜大大的绽放。
再翻页,画着四张小脸,分别是喜、怒、哀、乐。
小手抚着画着“喜”的小脸,她抬头望向时御天,露出相同的表情:“我好高兴,就跟他一样!”
时御天看着她泛着红润的健康小脸,陪着她一块儿看图画书,脸上是多年不曾出现的轻松表情。
她就像晴天与喜悦,似乎也把这样的情绪带给他。
***
“听说你领养了一个罹患脑瘤的小孤女?”时母的声音从遥远的加拿大透过电话传进时御天的耳里。
“嗯。”
时母沉默,以无奈的语气劝道:“她不会是水仙投胎转世,御天,你不要再执着了。八年了,你该忘了水仙。”
时御天没有应声,只微微皱起眉头。
时母似乎知道白口己说了儿子的禁忌,随即转移话题:“你一个单身男人怎么照顾小孩?而且还是个小女孩。她才十岁不是吗?”
“嗯。”再度以单音回应母亲。
时母思索片刻,决定道:“把她交给我,就当妈替你行善养个孙女。”
时御天视线瞥到缩在门边,冒出头戴粉红小帽的小脑袋上,看着她对他笑的小脸。
从她步步走向他的过程中,他首度仔细衡量关于她成长过程的现实考量。她看来比一般十岁孩童小,也因动过大手术,生活必须规律正常,在各方条件配合下,才能让她健康成长如一般孩童。
而他,有能力给与她身心方面健全的环境吗?他单身、独居、工作忙碌,无法全心照顾她,配合一个孩子应有的生活作息时间。
是否,他该将她交由母亲照顾?
“天使。”在终于抱住他之后,玛丽安靠在他胸前,甜腻的声音轻声呼唤。
习惯性地伸手抱起她,放她在大腿上,任她捉着他的手把玩。
“过一阵子,我会带她过去。”时御天抱着她轻盈的小身躯,下了决定。
靠在他怀中,她开始小睡,她习惯找到他,赖在他身上,才进入睡眠状态。
她是个需要人悉心照料的小女孩,他必须为她设想。
***
“我不喜欢下雨天。”玛丽安嘟着嘴,望向窗外阴雨绵绵的灰色天空。“我喜欢晴天,你呢?”她拿着那本时御天送她的第一本图画书,翻到“晴天”的那一页,问着正在填写资料的时御天。
“嗯。”填写到名字那一栏,时御天的手停了下来,他还没帮他的养女取名字呢。
“天使,你呢?”摇摇他的手,企图唤起他的注意力。
时御天抬起头,面对她的小脸,问道:“你喜欢什么名字?”他决定由她自己命名。
“嗄?”一双小眼不明所以。
“由你决定自己的名字。”伸手抚着她的短发。
小脸依旧写满困惑。
他拿起她最钟爱的一本图画书:
“你喜欢什么字?我们就以它为你的名字。”他抱她在大腿上,一同观看。
翻到晴天的那一页,她按住他的手,指着“晴天”道:“我喜欢晴天!”然后自动翻到画着“喜、怒、哀、乐”的那一面,指着“喜”字,抬起头告诉他:“我也喜欢这个字!”
时御天在纸上写下由她决定的名字,告诉她:“晴喜,这就是你的名字。”
看着天使写下她最喜欢的两个字,并且告诉她这就是她的名字,她感到无限欢欣。
天使呼唤她的名字为“晴喜”,她最爱的两个字呢!
***
“我们要去哪里?”兴奋地坐上天使开的车子离开医院到外面的世界,晴喜的心情只能用无限的欣喜与快乐来形容。
“带你坐飞机。”她已经完全复原,他决定送她到母亲那里,让她能在良好的环境中成长。
“飞机!真的吗?!”
晴喜的小脸上写满兴奋,仰头望天,不敢相信天使要带她坐飞机呢!“哇!我们真的会飞在天空中吗?”她的声音有着毫不隐藏的激动。
晴喜的兴奋一直持续到她真的从窗外看见云海,云朵好像就在脚下,他们真的飞上了天空!
小脸趴在窗边,努力地往上看,想知道天堂是否在上面?
天堂,在云的上面。修女曾指着看来遥不可及的天空告诉她。她曾睁着眼,努力地想看看天堂到底在哪里?
“天使,天堂就在上面吗?”她寻问身旁这个从天堂而来的天使。
看着她坚信他应该知道的小脸,时御天不知该作何回答。
他该告诉她,没有天堂,他更不是天使……但他顿觉,他没资格毁灭她的信念,因为他也曾深信,自己深爱的女孩会投胎转世回到他身边,他会再度拥有她。
这个信念,支持他至今,他甚至一度以为,晴喜是水仙投胎转世,他甚至是因为这个自欺的猜测而领养了她。
他如何有资格告诉她,没有天堂、没有天使?
只有一个事实,他清楚的知道,而且可以肯定地告诉她——
“我不是天使。”认真地看着她的脸,他传达这个早该扭正的误会。
晴喜的水灵双眼一瞬也不瞬地盯着他,起身扑进他怀里,极其信任、坚定地宣布:“不,你是我的天使。”
他不知该如何导正她的信念,只能抱着她,已经习惯她身上专有、属于小女孩独特的甜蜜馨香。
他想,她会长大;很快,她终会明白他不是天使,而只是领养了她的父亲。
***
“她看起来不像十岁。”时母打量着躲在儿子脚边,个子娇小、瘦弱得不像十岁的小女孩。
晴喜看着眼前坐在椅子上,穿着、打扮十分考究的婆婆。不知为何,她怕她,觉得这个年轻的婆婆好像很凶。她的笑,完全无法让她觉得开心与温柔。
“你叫晴喜吗?来,让女乃女乃看看。”时母伸出手道。
晴喜瑟缩得更厉害,求助地抬起脸拉拉时御天的手,小声呼唤道:“天使。”
时母微微皱眉,问道:“御天,她叫你什么?”
时御天弯身抱起她,走向母亲:“她以为我是她的天使。”告诉的语气中不是无奈,而是宠溺。
时母耳尖地听出儿子语气中的端倪,目光更加仔细打量儿子怀中的小女孩。
至从八年前儿子钟爱的未婚妻孟水仙死后,她的儿子性情大变,冷静过头的性格难以亲近,喜怒也几乎不显于外。能让儿子再显情感,可见这个小女孩在儿子心中的确有其重要性。
从她耳闻儿子领养这个小孤女的过程,她确信原因只有一个——这个小女孩让他想到孟水仙。她猜测情感是由此而生。
“你为什么以为他是天使?”时母露出和霭的微笑,问着晴喜。
转头望着天使,晴喜再调头小声回答:“是上帝派天使来救我的。”
“我不懂,御天为何会是上帝派遣的天使?”时母笑出声。
晴喜环住天使的颈项,缩进他温暖的颈窝,她不喜欢被嘲笑。
“她很黏你。”时母对儿子说的是肯定句。
“嗯。”拍着她的背安抚着她,他感觉得到她陌生与反感的情绪。
这对父女的动作再自然不过,时母将这一切都看进眼里。
***
她开始喜欢这里,原因只有一个——她的天使每分钟都陪着她。
在这里,他不是医生,还要去看其他的病人,他是她一个人的,她喜欢这种感觉。
直到,他告诉她一个青天霹雳、天地变色的讯息——
“你以后就住在这里,我有空会来看你。”时御天抱着她,认真地告诉她他即将离去的消息。
看着天使拿出行李箱,她知道情况不对了,天使要走,而且不准备带她一起离开。
她开始觉得慌乱,大眼无助地盯着天使的脸,握住他衣服的小手紧握不放。
她鼓起勇气,略带哭腔地请求:“不要!我要跟你一起走。”
“你留在这里有女乃女乃陪你,我很忙,不能照顾你。”她楚楚可怜的小脸让他心疼。
“晴喜乖,御天太忙了,你留在这里读书,放假的时候御天会来看你,有空女乃女乃也会陪你搭飞机去找御天,好吗?”时母在旁劝哄,几日下来,她眼见这个小女孩过度黏腻御天的程度,她知道要让她接受着实困难。
“不要!不要丢下我!”紧抱住天使,晴喜凄楚地哭泣哀求。
时御天叹了口气,抱着她在她耳边轻声低语安抚,直到她哭累了沉沉睡去。但她勾住他的小手仍不放开。
“你放心把她留下回去工作吧,小孩子哭一哭就会过去了。”时母解开晴喜的小手,催促着儿子。
时御天放下晴喜,看了她许久,拿起皮箱起身离去时,仍担心着她能否适应没有他的生活?
奇异的是,他竟也不舍离开她。她是如此地缠着他,他却从来不觉得烦,他必须承认,他对她也有了感情。
***
她的世界一瞬间毁了!
她的天使不要她了!
慌乱无助的她却不敢哭出声,冷着脸的女乃女乃让她怕极了。
“不要哭了,御天没时间照顾你,你乖乖留在这里。”时母感到心烦不已,她已经哭了一整天。
“来,吃点东西。”勤姐端出小小姐最爱的肉松稀饭,放在她眼前。
晴喜视若无睹,继续扭转被锁住的门把,徒劳无功地想出去追抛下她而去的天使。
最终,她累极了趴在门板上睡着了。
“勤姐,抱她上楼,等她起来强迫她吃点东西,不要让她饿到了。”时母平板地说完,起身上楼睡觉。
对这个无亲无故的孙女,她拿不出一点耐性。她只不过是儿子一时移情作用救下一条小命的孤儿,幸运的她与八年前孟水仙的病况一样,才让御天领养了她。
她会把她养大,就当作御天领养了一个义女,她替儿子成就一桩善事积德。
她很快会学着知道时家对她的莫大恩惠,学着懂事,感恩被这个背景雄厚的家庭领养,使她一生得以顺利无虑。
***
要一个十岁的孩子懂事有多快?尤其是经历生死关头,某部分心智已较一般同龄小孩成熟的孩子。
短短一年,晴喜从一个理解能力不足十岁的孩子,成长到超越同龄小孩。她学到的是很多人一生中可能都不识的世间冷暖,尝到的是最孤单的无助。
一年前,她醒了哭、哭累了睡,哭哑了声音、哭得双眼红肿发炎,就这样过了一星期,直到体力不支昏倒送医;甚至,她曾在大雨里逃跑去找她的天使而染上肺炎,一度有生命之危。
但她的天使始终没有出现,也没有人同情、帮助她。周围都是说着她不懂的语言,只有时女乃女乃和勤姐的话她听得懂,而她能听懂的话,又都是她无法理解的无情话语。
“你这个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要是你不小心死了,要我怎么跟御天交代?你只是他同情而领养的孤儿,不是他的女儿,不是时家的嫡孙女,时家养你,你要懂得感恩呀!”时母气极了,一时忘了眼前只是个十岁的孩子,气愤的话就这么说出口。
时母不会相信,她的话一字一句被一个十岁的孩子牢牢记住,并且誓言终有一日会明白。
她思索着,天使不要她了,难道是因为她不乖?她不听话?
……她小小的脑袋思考着各种可能,而时女乃女乃只给她一个答案——
就是她不懂感恩。
“感恩”是什么?她始终不明白。
她想问,可这个说着她听不懂的语言的世界,她求助无门,只能白自己解释。
她不言不语、不吃不喝,直到时女乃女乃打了她一巴掌,她昏了,醒来后就只有惧怕,她惧怕着时女乃女乃。
她肯定时女乃女乃不爱她,她讨厌她。
没有人可以让她依靠,她只有她自己,连天使、上帝,都好像抛弃她了,她觉得现在的世界比她脑里有坏东西随时会死亡时都还要可怕;因为,连天使都不理她、弃她而去,她想,她不会再见到上帝了。
不会有人爱她了。
绝望,若出现在小孩的心里,所造成的后果是无法想像的。
她想死,但死后呢?她又该何去何从?上不了天堂,她会下地狱,地狱很可伯的,但……会有现在可怕吗?
手里抱着天使送给她的图画书,眼睛盯着上面的图画,她不再思考,只让一面面的图案出现在她空洞的眼中。有时,会落下几滴泪,而她已不再擦去,因为,她已失去伤心的知觉。
就这样过了几个月,直到时女乃女乃帮她请了家庭教师,一个会说中文,要教她英文的老师。
她很凶,会抽走她的图画书强迫她开口说话。
她学会了一些句子,一些她愿意说出口的句子,例如,她知道“天使”的英文是“angel”。
重要的是,她懂了“恩惠”的英文与意思,“give”——给与,就是别人给她的任何东西。可是,她还是不懂时女乃女乃所说的意思。
她不再笑,只懂得怕,怕时女乃女乃,怕所有的人;她也不再等待天使,她知道不会有人再爱她了,她不再期待。
她学会了勇敢不哭泣,因为哭泣不会有人帮助她;只有静静的听出她必须做的事与动作,而且做对了,她才不必受责罚。
一年后的现在,她听到了时女乃女乃接的一通电话——
时御天要来了!
是的,她知道时御天不是天使,他是她的爸爸,一个丢下她不管的爸爸,一个不爱她、领养了她、曾救了她的爸爸。
时女乃女乃命令她必须唤时御天为爸爸,他不是天使,他是领养了她的父亲。
她的心有雀跃,但有更多的害怕。
爸爸来的那天,她看见他了,从二楼的窗户。
爸爸没有变,他看着她,眼神没有变,但她不敢走近他。
她几乎都快忘了,一年前,她是如何的想每一刻都要跟他在一起,还有,她以为他是天使的坚定信念。
时御天看着晴喜,她瘦小的模样没有变,他疑惑着这里的良好生活环境为何没有让她看起来更健康?而令他忧虑的是,她的双眼,不是他记忆中有神水灵的大眼,而是畏缩的眼神里竟是写满陌生与惧怕。
她站得远远的,小脸上没有表情、没有笑意,他几乎要怀疑那个令他想念的小女孩不是眼前的晴喜。
这一年来,他忙着承接各大脑部手术,他为晴喜动手术的拍摄过程受到医界肯定,应接不暇的工作让他抽不开身来看她,只能从电话里听到母亲告诉他,她过得极好。但当他想听她的声音时,却不巧的都在她已睡去,或去上学的时间。
他开始怀疑,这其中必有蹊跷。
“晴喜,叫爸爸。”时母推她至儿子面前。
一年以来,时母一直骗儿子说晴喜适应的状况极好,不让儿子操心,知道这女孩只会惹麻烦,脾气拗得不得不打她、责罚她才能让她听话。
“爸爸。”她顺从的唤了声。
时御天看着母亲推晴喜时她瑟缩的动作,而她的叫唤是如此的平板与胆怯,一双眼甚至没有直视他。他难以置信,短短的一年对她的改变是这么大。
她不是一年前那个开朗如阳光的小女孩,不是那个拥有聪明灵巧、甜美讨喜性情的晴喜。
她的表现不是让人放心的懂事,这让他觉得很不对劲。
“她变了很多。”时御天的眼睛直视着母亲,母亲的表情让他生疑,当看见母亲心虚的神色及闪烁的眼神时,他几乎可以肯定一个事实——
她在这里,并没有获得好的待遇。
“你送她去哪间学校读书?”他伸手准备抱她,却得到她惊吓瑟缩的反应。
时母顿了一下才回答:“我替她请家教,她的学习能力不是很好。”
她一直在家,他母亲却从来不让她接电话!
在他的印象中,晴喜的学习能力并不差,手术后,她很快的学会他送她的图画书上所有的生字,她是个聪明的孩子。她所动的脑部手术并未对她造成任何的后遗症。
时御天抱起她,感受到她僵硬的身体、没有变重的体重,走到室外的庭院。
“你在这里过得好吗?”语气停顿,他改口问道:“晴喜,你快乐吗?”
她的大眼望着他许久,低首默默摇头。
只是一个小小的动作,她给他的答案足以令他自责、后悔。
“为什么?”他很想知道,却不知该如何问她。一个十一岁的孩子,能清楚告诉他这一年发生了什么事吗?
她没有回答他。
“我带你走好吗?”
她的眼睛不敢贸信地睁大,毫不考虑地立刻点头,表情开始有了生气。
她给他的讯息是,她迫切想要离开这个令她害怕的地方所涌现的激昂反应。时御天明白了一切。
***
“妈,我想带晴喜回去。”晚餐时,时御天告诉母亲他的决定。
时母震惊,起身道:“为什么?她跟你说了什么?”她直觉的想到是晴喜向御天告状,眼神犀利地瞪向已经吓得低下头的晴喜。
母亲的眼神与动作无异已经给了他答案,母亲没有善待她。
“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我觉得这里不适合她,想带她走。”看着母亲,冷淡的口气已经暗示了他的认知。
“她脾气很拗,你根本不能应付她。”时母气愤地大声道。
“一年前,她的性格很柔顺。”
“你是说,是我虐待她,让她性格变得这么坏?”她受不了儿子话里的暗示。
“我想是她适应力不好。”他说的娓婉,不想与母亲撕破脸。
“你一走,她就只会哭,不吃不喝,还在大雨天逃跑,差点……”时母一时语塞。
他听懂了,是他错了,错以为她会接受没有他的事实,而学习适应新环境。
他平静道:“这些你该告诉我。”
时母气得拍桌。“她只是一个被父母遗弃的野孩子,你领养她不就是为了要证明你能医好她,因为她跟……”眼看儿子骤变的脸色,她不敢再说下去。
“我会负起照顾她的责任。”他抱起已经吓得缩成一团的晴喜走上楼。
晴喜吓得发抖,她好怕,女乃女乃瞪她的眼睛、爸爸的冷淡神情好像是在生气,气氛冻结令她紧张得抖个不停。
爸爸的表情好凝重,看起来像是气极了,他……会打她吗?这个猜测令她怕得几乎不敢看他。
时御天发现她颤抖的身体,抱着她坐上床沿,伸手欲抚她的小脸。
她因他的动作吓得几乎跳离他的怀抱,那是惊惧的表情,恐惧他伸起的手是要打她。
时御天的手僵在半空中,他无限自责,她的表现已经告诉他,她所受到的待遇。
“我不会打你。”抚上她惊恐的小脸,他柔声向她承诺。
抬起脸,晴喜直视他温和的神情,慢慢不再惧怕。
“对不起,我不知道……”道歉的话语结,他不知该如何告诉她,他对她在这里的生活不知情,然而他无法为自己的错误开月兑。
晴喜望着这张她每晚都会想起的脸庞。每天夜半她只能躲着悄声哭泣,渴望他会来救她,又明知他不要她的事实,只能伤心又痛苦的不断想着过去美好的一切。
满腔的委屈让她红了眼睛,她听到刚才他们的谈话,才知道他并不知道女乃女乃对她不好,他真的不知道。
可是,他来得好晚,让她等了好久,使她哀伤又绝望。
她好伤心,但又有开心与释然的感觉。她的天使不是不要她,天使只是不知道她很可怜,不知道她很需要他来救她。
可是,她还是好气!
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忍不住扬起小拳头槌打他的胸膛,哭着指控:
“你不要我!不爱我!女乃女乃说你不是天使……呜……我好怕……一直好怕……以为你不来了……我一直哭一直哭……又不敢让女乃女乃听见,她会骂我、还会打我……我好怕她……呜……”她一古脑地将累积了太久的所有委屈哭诉出来。
“乖……对不起、对不起……”时御天任她尽情发泄,抱紧她娇小的身躯,在她耳边不断轻喃安抚。
“天使……不要再丢下我,我永远也不要跟你分开了。”她不要他是爸爸,她要他当她的天使,一个永远爱她、保护她的天使。她只要他爱她、不离弃她。
全世界的人都可以不爱她,她只要他一个人爱她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