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无语沉默。
纵然自己有心救那个无辜之人,却也无力可为。
在幽暗通道的尽头,牢门被重重打开。
囚于其间的人,抬起头,憔悴的脸上一双沉陷的眸因看到来人而泛出光亮。
“我知道你会来。”曾经完美的唇如今已干裂得不成样子,但笑起来,仍有动人心神的俊美隐隐逸出。
“我给你带了点吃的来。”书锦亲自从芷兰手中接过提篮,拎至柳辛杨面前。
“住惯了豪宅、穿了绫罗、吃惯了珍馐,这带馊的馒头和如水般的黑粥反倒觉得爽口。”说着,他兀自抓起面前破碗中的馊馒头,大口嚼了起来。
“对不起。”她轻声道。语气诚恳而歉疚。
是的。这是她必须亲口对他说的话。这一场围绕着密函而起的阴谋与争夺,最无辜的人,可能就是完全蒙在鼓里的柳辛杨吧。若他与柳正显狼狈为奸,她还能坦然面对自己对他造成的伤害。可如今……她心下盛满了不安。
“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个?”他缓缓放下手中的馒头,神情复杂。
“是书锦无能,没办法说服父皇。”她叹息,为自己没办法救他一命。
“这都是命。”他摇头苦笑。自己那样万全地做了准备,一心只盼着能与她重新开始,却没料父亲竟然瞒了自己这么惊天的事儿,更没料到会再次败在了俭言的手上。
沉默良久,书锦缓缓开口道:“虽然救不了人命,但你还有什么未了心愿,书锦或许能略尽绵薄之力。”
虽然知道他不会要求自己帮他什么。可是她真的想为他做些什么。
“书锦,你能救人命。”他抬头,没有生气的眸中突然生出希翼,回答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但转念思及事情的荆手,又犹豫起来,“可是……”
“辛杨直说无妨。”
柳辛杨示意书锦俯耳过来,将心中最后的秘密及希望全部托付。
“放心吧,我一定会救出他的。”她给出承诺。
他颔首。
在她离去前,他突然开口问:“若是当初,没有翠舞,也没有密函,你可会爱上我?”
娇躯怔了怔,垂眸凝思,半晌,才抬眸,直直对上柳辛杨期盼的眸,“会”。
在柳辛杨眼中溢满释然和安慰的同时,幽廊尽头的另一双眸却因这简简单单一个字而透出落寞与绝望。
这袖口比自己的腿还粗。还有这腰带,几乎能再放下一个书锦。幸亏帽子够大,她巴掌大的脸完全被遮住了。
“芷兰,不是让你借最小的吗?”书锦望着铜镜中锦衣卫打扮的自己,啼笑皆非。
“公主,能借到就谢天谢地了。”芷兰身上,同样穿着极不合身的锦衣卫服。
“不管了。”一手抓起桌上的铜牌,“我们得快些,否则就赶不上见辛杨最后一面了。”
就在主仆二人匆匆向外冲时,门却由外面被推开,“七皇姐,急着去哪儿呢?”
笑得一脸得意的雅公主正挡在门正中,拦住了书锦的去路。
“九皇妹好雅兴,竟然来这冷宫里闲逛。”书锦笑睨着来意不善的皇妹,揣测她为何会在这关键时刻出现。
“那也及不上皇姐兴致好。这身行头,该不会……是想擅自出宫吧?”雅公主用眼扫向书锦身上的锦衣卫服,冷冷笑道。“皇妹多虑了。不过是闲来没事穿着玩罢了。”嘴上说得轻巧,心中却已暗叫不好。
“哦?”雅公主扬了扬唇,“来人啊,锦公主今个儿兴致高,不知要唱哪一出了,你们给我在这儿做个看客捧个人场,好让我这七皇姐开心开心。”
雅公主话音刚落,四个精壮侍卫已立在门外。
“你什么意思?软禁我不成?”书锦冷声喝着。
“皇姐,你就安心歇着吧。柳辛杨行刑的好戏不会叫你错过的。”
一脸得意地欲举步离开,却又止了步,回眸向着书锦挑衅一笑,“还有,皇姐,你忘记天牢是谁的地盘了吗?”
书锦脚下一软一个站立不稳,幸亏身旁的芷兰及时扶住自己。
是自己大意了!一心只想着要帮柳辛杨,却忘记了天牢是皇家重地。凭着父皇的性格,又怎么可能不在天牢暗插心月复探听机密。
“那翠舞母子……”自干涩的喉间问出残句。
雅公主闻言,笑颜更深了一层,“不愧是七皇姐,这么快就想到了?只可惜柳辛杨所托非人,翠舞母子怕是已经先柳辛杨一步,去了阴曹地府了吧。”
顿时天旋地转。完了!自己竟然又辜负了柳辛杨!柳家的唯一一丝血脉……双眼一黑,不省人事。
让她如何去面对那个即将行刑的人?
书锦坐在轿上,心里充满了自责、歉疚和懊恼。怎么也生不出迈步出轿的勇气。
自己在天牢中,曾亲口答应柳辛杨,会先父皇一步替他安置好在家乡待产才逃过此劫的翠舞母子,为他柳家留住这最后一丝血脉。
可是如今,翠舞母子显然是凶多吉少了。这让她有何颜面去面对柳辛杨。
难道让他带着遗憾上路吗?不,不能,不能让柳辛杨带着遗憾离去。
强撑起笑脸,硬逼着自己迈步出轿。远远地,就看到高高刑台上那一字排开的柳氏族人。自门卫到厨娘,几十口人,一个也未得幸免。原还以为翠舞是幸运的,却没料到终究也没逃过。
视线扫过那些曾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熟悉脸孔,最终停留在柳辛杨身上,他似乎正在寻找什么。是在找自己吗?让她如何面对他眼中的期盼?
“书锦。”身边传来的低沉轻唤惊了她一跳。
“俭言?”她不敢相信他也会来。
他是来为柳氏一族送行?还是来目睹仇人被诛?
他看着她,神情是那样复杂难懂。
“若是没有翠舞也没有密函,你会选择谁?”他一字一顿,黑眸幽深难测。
“你……你怎么会知道的?”错愕地望向他。这才看清,黑瞳中的复杂分明是妒忌、愤怒与受伤。
“忘记自己在牢中的答案了吗?”他声音冰冷,眼神凛冽。
“记得很清楚。”柳辛杨问她,若没有那些,可会爱上他。她答会。
“为什么?为什么是那样一个答案?”他双手捏拳,脸色惨白。
“因为他需要那个答案。因为我欠他那个答案。”
他受伤地望着她,“那我怎么办?即使没有翠舞、没有密函,可俭言却始终存在。”
若不是柳辛杨太晚发现她的好,若不是汀香替她圆了房,若不是自己随她跳了崖,一切是不是都会不同,都会变成她给出的那个答案?这些其实一直是他心中在后怕的。
“俭言,没有那么多的‘若是’和‘即使’。现实就是我爱你,全身心地爱着。”她眼神是那样坚定而诚恳,面对着那双作茧自缚的黑眸溢满了爱恋与柔情。
“书锦。”情不自禁地牵起她的手。
自己真是傻得可以,都已经这样实实在在地握住她了,还要去管那虚妄的“若是”干什么。
书锦微笑着回握他,却感觉到手背上点滴稠浓的热,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差点没叫出声来。白皙的手背上,不知何时已被滴上了四五滴鲜红的血。
突然意识到什么,警觉地抬头去看俭言,果然,他的脸色泛着青灰的苍白。
“你受伤了?”她一度误会他是因吃醋而气白了脸。
他不在意地扬唇一笑,“没什么,只是右臂挨了一刀。”
“什么?这还算没什么?为什么不去看大夫?”她惊了,想握他的手,却害怕会影响了他的伤,又不敢真的握上。
“因为你那个‘会’让我寝食不安,不趁今天亲自问你一下,我死也没法暝目。”
“你!”她叹息,为他这样任性而孩子气的一面。
“不过总算没白挨这刀。”他笑,仍是她刚才的表白而心喜。
“怎么会受伤的?你是二品京官,谁这么大的胆子!”
“锦衣卫。”
“锦衣卫?他们为什么要伤你?”
“因为他们不知道对手是我。”
“到底是为了什么?”她有些着急,不懂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为了你。”黑眸深情凝视着她。
“我?”他为了自己被锦衣卫砍伤?
“嗯,为了完成你的承诺。”说着,眼神扫了眼远处刑台上的柳辛杨。
“你是说,翠舞母子?”她掩唇,眼中焕发出惊喜的闪亮,“你救出她们了?”
“我去晚了一步。翠舞已遭了毒手。只救下了柳辛杨的遗月复子,是个男孩。”总算是替他留住了这一点血脉。也算是对得起彼此主仆一场的恩情了。
“孩子现在在哪儿?”她一个激动,正捏上他的伤处。
痛得浓眉几乎皱成一团,咬着牙道:“我把他托付给一户老农了。给足了银两,会小心照顾着的。”
恰在此时,柳辛杨的眸找到了混在人群中的他们。
书锦冲着他比了个抱孩子的动作,又以嘴唇告诉他,是男孩。
他显然是看懂了。唇边露出一抹感激的笑来,褐眸又移向书锦身边的俭言。没有敌意更没有火花,有的只是托付,对幼子和最心爱的女人的郑重托付。
当刽子手挥刀的刹那,柳辛杨脑海中闪过那番话来。
“朱书锦,得不到你的人,我便叫你心里的人也不好过;得不到你的心,我便挖空这颗心。”
“就算你把我碎尸万段,每一段上也都只烙着‘俭言’二字。”
呵。逸出一个失落的笑来。
她对他的爱已经深入骨髓,纵然没有翠舞、没有密函、没有天地万物,她,会爱的仍然只有那个人。
曾经的婚约、那些成或败的任务、理不清的情爱纠葛,一切都随着柳氏一族的消失而烟消云散。
为什么明明已经恢复了自由之身,她却比从前更加的不安和忐忑。梦想中与俭言朝朝暮暮相伴不离的日子,何时才能真正到来呢。
想到俭言,美目不由蒙上一层担忧。他的伤也不知养好没有,若是被外人发现了可怎么好,还有柳辛杨的孩子也不知现下可还安好。
“陈……陈公公。”芷兰慌张的叫声吸引了对窗凝神之人的注意。
那个向来只与父皇宠幸的儿女们热络的陈公公怎么会出现在这冷宫?莫非是父皇有事找自己?
果然,尖细的嗓子冷冷道:“锦公主,万岁爷宣您去御书房呢。您请。”
那声“您请”更是命令多于恭请。
早已习惯了他的嚣张,书锦并没多计较的心情,只是疑惑于父皇宣自己去究竟所为何事。
推开御书房的门,顿时了然了父皇让自己前来的用意。
唇边已绽开了喜悦的笑来,“肖逸,你这么快就来京城了?”
“是,还要多谢公主向圣上推荐才是。”肖逸向书锦作了个长揖,深眸含笑望向佳人。
“哈哈,肖爱卿献给朕的那套山中庄园,甚得朕心,不愧是传世佳宝,匠心独具。妙哉,妙哉。”那个山庄与皇宫相比,富贵不足却精巧有余,气势略逊但余韵优雅。总之,是一处不可多得绝妙别宫。用区区一个二品文职换来这样一块风水宝土,简直就是英明神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