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水嫣娘 第九章 作者 : 平野

夕阳像一轮急欲归乡的火轮,方才还在山头,这会已看不见了,只留下天边微微一抹红。

道上急驰的一队车马,眼见天色愈渐昏暗,带头的人不得不勒马停步,举起手势示意大夥停下休息。

一时,马蹄嘶鸣声混著车轮声,在空旷的原野中显得分外热闹,一群人说说笑笑,生火煮食的声响,在热闹中又增添一股温暖。

蓦地——

「老板,别挡在这!去、去、去!到旁边去!」喂马的骆大见一个身形高大的人手捧著堆草料,却呆呆的站在双眼发亮、口水都快流满地的马儿面前,立刻大声赶人。

不一会——

「求求你!老板,我已经忙不过来了,你别在这儿乱!去、去、去!到旁边去!」厨子高二眼角瞥见一个高大身影,频频将他准备好的食材打翻,同样不耐的出声赶人。

那高大身影慢慢踱到树旁,双眼瞪著营火,嘴张了张,逸出的却是一声长叹。「唉——」

「唉——」

突然,另一声长叹由他耳边传来,白骥舒偏过头一瞧,恰好迎上一双满含调侃意味的眼。

「骥舒,你这回出门可真让大夥开了眼界!」路家华笑著走近他。

「唉!」他又是一叹。「在外头跑了大半辈子,第一次跑得这麽惨。」

遇著大事还好,他会硬逼著自己集中精神去做;偏是那些芝麻蒜皮般的小事,他心思总不自觉飘荡,以致频频出错。

近五个月时间,大夥也从一开始的惊异到慢慢习惯。反正只要见有人挡著了路、踢翻了东西,十之八九都是自家老板——白骥舒。

「你别再想啦,」路家华出言安慰。「明天就能到家,见了嫂子,包你相思病全愈!」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他喃喃道。「我到现在才体会到这样的心情。」

好像从一出门就开始记挂她了……想她现在怎麽了?会不会遇到什麽事?会不会被肚里的宝宝扰得不开心?会不会也记挂著他?

吃饭时也会想她吃了没?睡觉时也会想她不知睡得是否安稳?

自从她肚子愈来愈大之後,每回总要他替她揉抚後才能好睡,他走了後,她怎麽办?

一路上,他看到什麽、做了什麽,心里有什麽感觉都想跟她说,一回头才发现她不在身边,那感觉,真够酸涩的……

离家愈近,相思之情愈甚,他真恨不得能生出一双翅膀飞回家,也少受这分分秒秒的相思苦。

「好了、好了!看你这模样,好像只有你有妻子,只有你会害相思似的!」路家华的语调有些酸。

「我总有种不好的预感……」瞪著火光,白骥舒喃喃自语。

「什麽不好的预感!」路家华拍拍他肩头。「从你离家之後,白晋三五天就一封信的,你还有什麽好放心不下的?」

「前几个月还好,」白骥舒的嘴角因回忆而微微上扬。「白晋信里总详细写著念茗的一切,说她做了什麽、说了什麽;直到她生下孩子之後,信却愈来愈短,也愈来愈少提到她。我问他是不是出了什麽问题,他只说一切平安。」

「那还不好?」

「好!好得让我头皮发麻。」白骥舒站起身,烦躁的踱步。「那样的回应与从前太像,让我不得不担心——」

「你别瞎操心!」路家华尽力安抚。「总不会那麽巧!上回你出门,她把什麽都忘了;这回你出门,她又什麽都记起来了!」

他换个方式道:「再说,就算她记起,也不代表就会把你们那一段全忘了,你别想太多了!」他视线一转,伸手接过高二端来的肉汤、米饭。「吃饭吧!这几天忙著赶路,我瞧你什麽都没吃。」

白骥舒勉强扒了几口饭,偏觉得饭粒像哽在喉中似的,难以下咽。

「我吃不下。」

「该不会害病了吧?」路家华伸手想碰他的额。

「没事!」白骥舒侧头避开。「我去帮把东西整理整理,今天早点睡,明天好早点上路。」

「是——」他拉长尾音回道。「大夥会帮忙你早点见到妻子的。」

顿时,四周响起一阵哄笑。白骥舒微微扬起唇角,心里激荡著难以言喻的相思渴望。

是的,让他早点见到妻子吧!那教他魂牵梦萦的人儿……——

日头高照,白花花的烈阳下,由总管带著商队往仓库去,白骥舒则由路家华伴著,策马往家中奔去。

管家白晋早率著众人在门前等著,白骥舒远远驰来,一双眼迳往人群中搜寻,寻不见那熟悉的身影,白骥舒心里有些失望……

是了,外面太阳这麽大,她大概是在里头等著,才生完孩子不久呢!是该好好静养。

将马交给一旁佣仆之後,对著躬身行礼的白晋,他交杂著兴奋、焦急的语气问道:「夫人呢?」

「夫人……」白晋让开身子。「在那儿等著。」

他抬起头一看,前面廊檐下不正是他朝思暮想的人儿吗?

顾不得身子疲累及浑身脏污,他跨大步往前走去;一路上又禁不住咳了咳。

「老爷……他……」白晋看了看身旁的路家华疑惑道。

「昨夜下了场小雨,他又几日不曾吃好睡好,大概是不小心染了风寒,不碍事的!」

不一会,他又笑著说:「反正他有爱妻照料,生病也不打紧的!」

白晋脸色含忧的摇摇头。

「还是请路少爷跟著我过去吧!一会恐怕还需要你帮忙。」

站在廊下的女子看著朝她走来的身影,眼中闪过一抹厌恶神色。

天!他又晒得更黑了。除了那些低下的人,谁会把自己搞得这般乌漆嘛黑的?王公贵族、富商巨贾,哪个不是斯文白净的?就他,什麽事都亲自动手,把自己弄成一副庄稼汉……还好孩子像她。

她带笑的低头细看怀中熟睡的婴孩,那眉、那眼,都像她!只有那嘴,像透了那男人,她眉一皱。

「念……念茗。」

她低垂著头,他瞧不清她脸上的表情,近五个月不见,他想一把紧紧拥住她,又想捧著她的睑细看,内心的情感如大海波涛汹涌……他不由得也低下头,藉著探视婴孩的动作以定定自己的心神。

婴孩睡得极熟,他怜爱的以手指细细揉抚婴儿柔女敕的脸颊,脏污的手在孩子脸上留下一道长印……

祝念茗低声惊呼,她立刻由衣襟拉出丝帕,细细将那磨巧拭去。

白骥舒不由得歉疚一笑。「对不起!一路上赶著回来,身上实在脏得有些骇人。」

祝念茗仍旧没开口,手上的丝帕怎麽也不想再放回自己身上。她朝四周望了望,随即将帕子交给一旁女婢。

「念茗!」白骥舒的声音里有著掩不住的渴望。「你还没欢迎我回来呢!」

双眼紧盯著妻子低垂的头,心里猜想她抬起头时会是怎样一番神情……那眼、那唇,又会混杂了怎样的羞喜表情……

终於,祝念茗抬起了头,脸上不见他预料中的娇羞神情,却是一分教人冷彻心扉的淡漠。

「欢迎老爷回府。」她冷冷道。

霎时,白骥舒的脸一片惨白。

「你——」他看看她,又回头看向白晋。

白晋脸上满是愧疚的神情,早已卜言而喻——他的妻子,又变回从前冷淡的模样,那曾与他相知相借,与他度过许多甜蜜日子的妻子,己消失不见……

他的心猛地紧缩,他按著胸口,那压抑了好一会的咳,排山倒海而来;那挣扎著由喉中冒出的气音,宛如哀呜……

白晋和路家华分别伴著他身侧,除了频频拍抚他的背,两人也不知该说什麽。

「扶——扶我起来!」白骥舒勉强开口道。

由两人搀扶著,他一双眼尤带著最後一丝希望。

「你——什麽都忘了吗?!就算只有一丁点也好。那过往的一切,难道真的不曾在你心里留下任何痕迹?!」

「我不懂你在说什麽。」她垂眉敛目,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拉著裙摆,那模样像是怕沾上什麽脏东西似的。

「我在说什麽?!我在说我们之间发生的一切!我在说几个月前,在亭中、月下,你曾给予我的一切!念茗,别告诉我你真的什麽都忘了!别告诉我——」

「老爷,请自制。」

他的身子颠了颠,一股怒气油然而生,他一双大掌突地箝住了她的肩。

「你说过不会忘的!你说——」

白晋和路家华急忙上前阻止,祝念茗则被他这般疯狂失控的举动吓得惊叫连连。

「你——」怒气稍稍褪去,白骥舒瞪著眼前这既熟悉又陌生的脸蛋,心上涌起一丝疑惑……

他双眼倏地大睁。「你不是——」话语未竟,突地,白骥舒高壮的身子大树似的向後倒去。

「这是怎麽回事……」路家华挣扎说道。

不一会,木盆哐唧坠地的声响,吸引了大夥的视线。

「我、我是不得已的!」许嬷嬷吓得举高手。「他要伤害我家小姐,我、我是不得已才打昏了姑爷……」——

这一倒,白骥舒足足昏迷了好几日。

几日来的操劳,夹著风寒之势一发不可收拾,他发著高烧呓语不断,一会叫著妻子的名字,一会又胡言乱语的,把随侍在侧的白晋扰得也是日渐消瘦……

「骥舒好些了吗?」

天色渐暗,路家华到房里来换班,见他气息较前几日平稳,悬看几天的心总算放下。

「稍早大夫来看过,说病情大有进展,约略这几日便会清醒。」神情虽然显得憔悴,白晋说起话来仍旧十分恭谨。

路家华点点头又问:「那女人来看过他吗?」

「许嬷嬷来传过话,说是一会就过来。」

一听这话,路家华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他忿忿的在一旁坐下,方才的好心情这会全消失无踪。

没多久,环佩相击的声音由门外传来,透过屏风,隐然可见一道俪影缓缓走来。路家华头一偏,双眼直盯著墙,明摆出一副眼不见为净。

「夫人。」白晋躬身行礼道。

祝念茗头微微一点,也不搭理路家华,迳自走到床边。

「他今日好些了。」

听出她话中微微一丝失望之意,路家华差点又要大发脾气,最後还是强忍住。

「夫人要走了吗?老爷昏迷时喊的尽是夫人的名字……夫人好不好多留下一会?」白晋的语中有著明显的祈求意味。

祝念茗朝许嬷嬷投了个眼神。

「哎呀!小姐留在这儿也不能帮什麽嘛,」许嬷嬷上前道。「姑爷睡得这麽熟,大概也不需要小姐在身旁伺候;倒不如早点回房伴著小少爷——」

话还没说完,上一刻还像是睡熟的白骥舒突地睁开了眼,把许嬷嬷吓得往後退了一大步。

「老爷!」

「骥舒!」

白晋和路家华立即冲到床边,白骥舒一双大眼却直盯著祝念茗。

他奋力的撑起身子,喉里冒出的声音嘶哑难辨。「你把她还来!」

他泛著血丝的眼看来如此骇人,祝念茗胆怯的往後一退。

「你把她还来!」他的头虽然还有些昏眩,但说出的话却镇定异常。「把我的妻子还来!」

白晋和路家华对看一眼,两双眼中都充满了忧虑。

「姑、姑爷,」许嬷嬷鼓起勇气。「小姐就是你的妻子,你真是病糊涂了——」

「我心里的妻子只有一个!你把她还给我!」他执拗道。

「骥舒,」路家华不得不开口了。「你是怎麽了?真是糊涂到连自己的妻子都不认得了?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可……她是真的消失了,你就当是作了场梦——」

「她不是我的妻子,」白骥舒瞪著那脸色发白的女人。「至少,她不是我爱上的那个妻子!」

「我明白。」路家华安慰的拍拍他的肩。「你爱上的那个——早迷失在她记的洪流里了。」他摇摇头。

「你还不懂吗?!我爱上的和眼前的这个是两个人!她们不是同一个!」白骥舒忿恨的瞪大了眼。

「完了、完了!直烧糊涂了!」路家华转头对白晋道:「还不快去请大夫来!他怕是承受不住,脑袋病了!」

「我很清醒!」白骥舒挣扎道。「我知道你是我那蠢兄弟!我知道刚跑出去的是白晋,我更知道那吓白了一张脸的胖妇人是许嬷嬷!我更知道,这人绝不是五个月前送我离开家门的妻子!」他瞪著祝念茗。

祝念茗躲进许嬷嬷怀里,搞不懂他是真明白了一切,还是病傻了。

「骥舒,你振作点!」路家华红了眼。「我知道你只是生病,神智昏乱而已,绝不可能是疯了……绝不是疯了……」

「我本来就没疯!」这一闹,白骥舒更是明显的体力不支,说起话来也半带喘息。「她、明明不是——」

「你瞧!」路家华扳住他的脸。「你自己瞧!那眼、那鼻、那身形,明明就早你的妻子!骥舒,你清醒些吧!别让兄弟的担心。」他的声音转低。

他无力的躺回床榻,尤似自言自语的喃喃。

「我能证明的!让我睡一会,等我醒来,我能证明她……」

慢慢的,屋里又回复了平静,路家华看著白骥舒,确定他真的睡著之後,才松了口气站起身。

「你……」瞥见缩在一角的女人,他神色不悦道:「这阵子你还是别过来了,免得又刺激了他。」

她正巴不得如此,微一点头,她和许嬷嬷便相偕走出了房间。

过了好一会,祝念茗见四下无人才开口:「嬷嬷,你说,他是怎麽回事?」

「姑爷他——」许嬷嬷有些心虚。「会不会是知道——」

「别说!」祝念茗止住她。「我看不可能!他怎麽可能看得出?怕是烧昏了……」

她又扬起头道:「就是真看出我也不怕!今天的情形你也看到了,就算他死命咬住我,可有谁信?我与她实在长得一模一样,谁会信他说的?!」——

几日後——

「还是不信我?」坐在床榻,白骥舒极其严肃道。

「不是不信……」路家华搔搔头。「实在是不知从何信起。我怎麽也看不出她们会是两个人——」

「你不是说过,哪这麽巧的?上回我回来,她什麽都忘了,这回我回来,她倒全记起!可中间那段她丝毫不记得。」白骥舒截断他的话。

「我是说过,但……」他语气一转。「你怎麽证明她们是两个人呢?我可是怎麽也看不出——」

「我看得出!」白骥舒激动道。「原先只道自己心情激荡,又离她有些远;可一把她拉近,我就知道了。」

「知道什麽?」

「那感觉不对、味道不对,她分明不是我爱上的那个女人!」

「你就打算凭著‘感觉’跟‘味道’认人?」路家华微讽道。「你想说服谁啊?」

「还有,她们两个,一个眉角有道疤,那疤不显眼,但细看却看得出,另一个却没有。」白骥舒笑了。

「真的?!」路家华眼亮。

「再确定不过!」

夜里,当她陲著之後,他不知曾吻过那疤多少回,想著这伤是怎麽来的?和想她当时受了多少疼……

「真是两个人?!」路家华摩著下巴。「那她为什麽要搞这花样?而另一个现在又到哪儿去了?」

「这就是为什麽我非得找她的原因!我有把握,一定可以从她嘴里问出事情的真相。」

「骥舒,」路家华脑袋一转。「这事你可要想清楚!如果事实真如你所说,那个曾与你做了近八个月夫妻的人,等於就是个陌生人。要真找著她之後,你要怎麽解决这一切?你可是个有妻室的人……」

「这些,就只有等知道事实真相之後再说了。」白骥舒一叹——

走下床榻,他带著路家华和白晋到西厢,大病初愈的身体还有些虚弱,一小段路,居然就教他花了此平常多一倍的时间才走完。

白晋上前叩门,他自个则尽力平静自己的呼吸及紊乱心绪。

开门的是许嬷嬷,一看到姑爷亲自上门,她心里就有了底。

「才听说姑爷身体好了大半,小姐正想去探望姑爷呢——」

「何必劳烦她,我来看她不也一样。」白骥舒在椅上坐下,看看四周陌生的摆设,他闭了闭眼道:「怎麽家具全换了?」

「不能换吗?」祝念茗的声音由内室响起,只见她梳著高髻,身穿一件翠绿衣衫,身姿娉婷的步出内室。

「昨晚睡得可好?」

祝念茗没回答,倒是许嬷嬷开了口。

「还不是孩子夜里闹得凶,扰得小姐不得好睡。」

「孩子呢?」

「让女乃娘抱到隔壁房去了。」

「把孩子抱来。」

许嬷嬷脸上闪过一丝迟疑,最後还是乖乖将孩子抱来。

由许嬷嬷手中接过孩子,他双眼充满复杂神色的看著孩子,那眼中有不舍、有缠绵,像透过孩子在看著谁似的……

「许嬷嬷,这孩子的娘是谁?」

「姑爷,你别开玩笑了,」许嬷嬷勉强笑道。「孩子的娘不就站在你跟前吗?」

「你我都知道她不是。」他神色平静道:「孩子的娘是不是那个姓包的女子?」

平平淡淡一句话如一声轰天大雷,白骥舒不管众人的反应,他边逗著孩子边开口:「就是你那个脸被烧伤的远房亲戚,那个恰巧在去年年初进府,却在孩子出生後没几天就离府的远房亲戚。」

「姑、姑爷!」许嬷嬷结结巴巴。「你这玩笑开得太过火了……」

「我是在开玩笑吗?」他淡淡一笑,抬头直视著她。「许嬷嬷,你也太看轻我了。我知道那与我同床共枕近八个月的女子,绝不是你家小姐。再仔细想,许多我从前看不清的事,如今都看清了。」

「姑爷,」许嬷嬷颤抖著声音道:「我家小姐明明是因为落水失了记忆才性情大变;如今好不容易想起从前种种,你怎能因此就说——」

「好,」白骥舒站起身,缓缓走到自始至终未发一语的祝念茗面前。「就当你说的是真的……」

许嬷嬷胸中大石才放下一半,白骥舒接著说出口的话却让她整颗心高高悬起。

八个月的日子她真记不得了,可你许嬷嬷不会不知。」

他腾出一双手缓缓抚著祝念茗的颊,有意忽视她明显的瑟缩及厌恶。

白骥舒柔声道:「你该知道,那段日子里,我们两人是如此恩爱,怎麽样也离不开彼此。」

他停了停,稍稍平静思绪。

「她忘了,但我没忘。许嬷嬷,我要找回我爱的那个人。从今天起,我要和我的妻子夜夜同房,我要和她时时刻刻不分,我想她总会想起——」

「不!」祝念茗克制不住的冒出一声惊呼。「你不能这麽对我!你明知道我不能忍受你——」碰我。

这话不需说出口,祝念茗和白骥舒两人自有默契。

「但我们曾是如此相爱啊!」他的声音更轻柔了。「只有日日夜夜缠绵,才能唤醒你沉睡的记忆——」

「我才没有什麽沉睡的记忆!」祝念茗冲口而出。「什麽恩爱、缠绵?!我不杲那贱妇,你不能用这种手段侮辱我!」

他脸上闪过一抹伤悲,随即换上一副冷硬面孔。

他低声道:「告诉我!她是谁!?」

「你管她是谁!」祝念茗伸手按著发疼的脑袋。「你要白家的後代、白家的香火,如今不是在你怀中了?!算了,就让一切回到从前吧。不管孩子是谁生的,总归是你的种……」她累极道。

「回到从前?!」白骥舒笑了,那笑里尽是苦涩。「你要我怎麽回去?!你将一个人从冷水里拉起,教他知道阳光的温暖,如今又要将他丢回水里!你说,他怎会愿意?」

「……说吧!你到底要什麽?」她沉默了好一会才说。

「我要知道她是谁,我要知道整件事情的始末,我要知道她怎会答应替代你的身分,我要知道她——」

看著他脸上明显的焦躁渴切,祝念茗笑了。

「看来,你好像真迷上她了。同样的外表,你却迷上身分低下的那个,罢了!原本你们就合适,两人同样低贱——」

许嬷嬷急急捣住她的嘴。

「姑爷,你别听小姐说的!这事从头到尾我都清楚,小姐她确是不得已的。」

「不得已?」

许嬷嬷点点头。

「姑爷大约还记得,去年上元,老太爷藉拍喜来吓唬我家小姐一事?」

白骥舒微一颔首。

「那事之後,小姐就和我提过要替您讨妾的事。她嘱咐我在外头多加注意,看有没有乖巧听话的女子,愿意给人做妾的——」

「说重点!」白骥舒不耐道。

「是!总之,遇到包嫣娘那天,我也是同以往一般准备出门,人在街上走著,却见身後有个影躲躲藏藏的跟著我。我回头一看,竟然是我家小姐!」

「她叫包嫣娘?」

「那人长得同小姐一个样,只是形容枯瘦。我想世上人再相似,也不会相像得如同一人。突然,我脑中灵光一闪,才想起我家小姐有个流落在外的同胞妹妹。」

「流落在外的同胞妹妹?!」众人惊讶的异口同声。

「说来,这包嫣娘也真可怜,从小就被人偷走,幸好那人还有一点良心,临死之前将她的身世告诉她。正好包嫣娘遭她丈夫抛弃,茫茫然不知何处去,知道自己身世之後,便打算来投奔小姐。」

「我问清这一切之後,深怕那张与小姐一模样的脸会吓坏别人,所以才出主意让她覆上面,以远房亲戚的身分带进府来。」

许嬷嬷顿了顿後,又说:

「小姐知道包嫣娘的身分後,自是对她多加款待。过了几日,她不知从哪得知小姐的问题,主动开口说愿意代小姐生孩子,代价是十锭金元宝」

「慢著!」路家华开口打断她。「她为何不乾脆要求作骥舒的妾?」

「我家小姐也曾这麽对她提。」许嬷嬷满脸无辜道。「可那包嫣娘说,她心里只惦记著自己的丈夫,会赶她出门,全是她公婆的意思,她们夫妻其实恩爱得紧。她说,有了这十锭金元宝,足够她家过上几年优渥的日子,她公婆定会将她再接回去。」

明知这话八成是假,白骥舒仍不自主的心中一震。

「你也知道,不能生育的女人在旁人眼中会被贬低成什麽样子,小姐被她的话打动了,这才答应她做这件事——」

「你的意思是说,这事从头到尾都是包嫣娘自己的意思?!」路家华不可思议道。

「正是!」她头急急一点。「我家小姐委实无辜得很——」

「那包嫣娘呢……」白骥舒的声音低哑。

「她写了信要她丈夫来接她。生下孩子後不久,她就带著金子走了。」

「她是哪里人?」

「这……」许嬷嬷迟疑著。「老婆子从没听她提过,也没想过问……」

白骥舒低低一笑。

「好个许嬷嬷!整件事经你一说,你家小姐倒成了委屈求全的贤淑女子。可惜,我一个字都不信。」他笑意一收。

「不信我也没法子。」许嬷嬷扬起脸微带怒气道:「我家小姐确是大好人一个!她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你们白家,忍气吞声让别的女人占了自己丈夫八个月,结果呢?瞧她得到了什麽?!」

「逍遥自在,不受打扰的快乐生活。」白骥舒冷哼。

「果然!」许嬷嬷气恼道。「莫怪人人都说男子薄幸。我家小姐是知书达礼的闺阁千金,床榻间哪比得上那包嫣娘狐媚?!姑爷自然一心都向著那贱妇——」

「住嘴!别再让我听见你这麽说她。许嬷嬷,你不会想试试我的手段!」

说完,他抱著孩子走向大门。

「等等!」祝念茗慌了。「你要把孩子带去哪?」

「孩子不是你生的,不能让他跟著娘,当然只能跟著爹了!」白骥舒头也不回道。

「你不能把孩子带走!孩子是我生的,他是我的!」

他是她全部生命的意义,唯有他能证明她是个货真价实的女人!唯有他能证明,她没有半点不如人的地方!

「孩子是我的!你把他还给我!还给我……」——

广州——

「嫣娘、嫣娘!」

「娘。」揉揉眼醒来,包嫣娘推被而起。

「快把药喝了吧!」

包氏将手上散著苦味的粗碗递给她,看她皱眉喝药的模样,她忍不住一叹。

「许嬷嬷也太狠了!她明知生完孩子非坐月子不可,居然还催著你离开,搞得回来生了场大病,把身体都弄虚了……」

「怪不得她。」包嫣娘道。「她怕我会死赖著不走,怕我在骥……白老爷面前说溜嘴。她哪知,其实我和她一样害怕……」害怕揭穿身分之後,他看待她的眼神。

包嫣娘推被下床,包氏一见到她那双脚,眼又红了。

「我的儿啊!你真是吃了太多的苦……」

视线落在那双小脚上,她不觉忆起一双脚活生生被弯成两截的折磨苦痛,至今彷佛还能感受那股锥心刺骨的疼痛。

「是吃了苦,但也不全是苦……」

躲避母亲探究的眼神,她开口问道:「阿汝呢?怎麽不见她人影?」

「别提她了!」包氏摆摆手。「自从身子大好,她天天玩得找不著人,只有饿了才知道要回来!」

「这样不挺好?」嘴里虽这麽说,她眼角却多了点寂寞。

她还记得刚回来见到女儿时的欣慰及兴奋。她不再是风一吹就倒的瘦弱样,不再是可怜兮兮的皮包骨样;她壮了些、高了些,虽然还挺瘦,但已经有了这年纪该有的调皮模样。

刚回来时,阿汝日日夜夜黏著她,怕她又走了,晚上睡也睡不安稳,一双手总要紧握著她才行。时间久了,黏著她的时候才少了;慢慢的,只有吃饭、睡觉时才见得到她人。

她当然高兴见到女儿健康活泼的模样;但不知怎的,她在欣喜中又感觉有些寂寞,毕竟女儿已经不再像从前一样,那麽依赖她了……

「阿汝不在也好。」包氏坐在桌前慢慢捡著豆子。「我正好有话想问你。」

在娘亲对面坐下,包嫣娘低著头,一言不发的帮忙整理豆子。

「你……」包氏看了看她。「娘看得出来你变了,娘也知道你心里有事,有事你就说嘛,你从不曾瞒娘什麽的。」

包嫣娘被她带些撒娇的语气逗笑了。

她抬头看看四周,小小一间草厝房,自然此不上白府大宅;可在这里,她就里她,她不必成天提心吊胆的过日子;最重要的,是她心里的事,永远有人愿意倾听、愿意分担。

「娘,从前你同我说过你和爹的事。」

「是啊!」包氏眼望远方,嘴角带著充满回忆的甜笑。「我们好得很,常恩爱得教人生妒。你爹他一个粗鲁汉子,不懂那些斯文人的玩意儿;他只知道把最好的都留给我,他……」

包氏脸一红,嘴里发出的叹息有如少女。

「反正,我知道在他心里,最重要的人就是我。」

包氏摇摇头,想藉此挥去脸上燥热。

「真是的!是我要问你话,怎麽反倒是我自己说了一串。」

「娘,」包嫣娘的手无意识紧了紧。「我也遇上这样一个人了。」

「你是说……」

「有个人,在我心底。同样的,他也把我放在心里。」她按著自己的心窝处。

「这是好事,」包氏双手一拍。「那人是谁?介不介意你的身分,」

她是真希望女儿有机会能再嫁。一来女儿还年轻,要不难不成当真孤身一人过活?再来,说起大武那恶夫是她为女儿挑的,是自己不长眼,才让女儿、孙女都受了苦,她一直对此满怀愧疚,所以一直希望女儿能再见一门亲事,幸福快乐的过下半辈子。

「那人是……」她咬了咬唇。「白家老爷。」

「白家老爷?!那是别人丈夫呀!」包氏呆了。

「娘,你听我说!」包嫣娘急道。「我知道他是祝家小姐的丈夫!我心里明白,我只把我和他在一起的日子当作一场梦;除了你之外,我谁也不说!这样不行吗?!」

「我也不知道行不行,」包氏呐呐道。「心里念著别人的丈夫,总是不好……」

「那麽我该怎麽办呢?」包嫣娘茫然道。「我怎麽可能忘了他?古麽可能忘了那段日子……」

「你又要我怎麽办呢?!」包氏有些动气。「他是别人的丈夫!你要我怎麽弄来给你——」

「娘,你误会了!」包嫣娘双手交握道。「我不要他!我要不起他,我从来就不认为他会属於我……」她的声音渐微。

「你说我心里有事,是的!我心里有他、有回忆;可我只要这些就好,对我来说,这些也就够了……」

「傻孩子!你可曾想过,人家会对你好,其实是他对自己的妻子好;他心里的那个人不是你,是与你长了同一张脸的祝家小姐。」

「我想过。」她站起身,慢慢走到窗边。「那也无所谓……无所谓……」

「你……」看著女儿的背影,她开口劝道:「是趁早把那段日子忘了吧!揣在心里,岂不是碍了你的姻缘路?」

「爹死了二十年了吧。」她突地接了这麽句话。「娘忘了爹吗,爹是不是也碍了娘的姻缘路?」

「这……」包氏说不出话来。

「我的心情也是如此。」她的声音轻轻的,像飘在风里。「我不需要特意记著他或忘记他,他就刻在我心底,磨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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